流放
作者:雷·布拉德伯里
比尔斯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向前一栽,发出一声叹息。跌倒在地的一瞬间,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有趣。”紧接着,在众人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他的身子燃烧起来,化作幽蓝的灰烬与灰白的焦骨。夜风吹过地上褴褛的黑衣,把那点灰烬也带走了。
“可我们的队伍真的够强吗?”布莱克伍德嗫嚅道。
空气不再抖动了。四下一片寂静!
“看一看,看一看……”
“坡先生!比尔斯先生!”
他们匆匆跨过僻静的荒原,进入狭小的山谷,这时,坡和比尔斯突然发觉自己站在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空气冰凉,寒风凛冽,人们在自家庭院里蹦蹦跳跳,跺着脚取暖。透过浓雾,可以看见杂货铺与办公楼的窗户里亮着烛光,挂着又肥又大的圣诞火鸡。远远的,一群男孩子包得严严实实,嘴里喷出的白雾凝结在空气里,他们一起哆哆嗦嗦地唱着:“上帝赐予你快乐,先生们。”午夜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响,宏大而嘹亮。一群孩子从面包铺里冲出来,脏兮兮的手里端着晚餐,用盘子盛着,上面扣着银碗。
“那又怎样?”狄更斯歪了歪脑袋,不耐烦地望向身后的晚宴,乐声与美食正如火如荼。“或许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会在这儿?又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绿光莹莹的形体扭作一团,冲向飞船。但它依旧不慌不忙地降落、喷火、喘息、减速,摇摇摆摆、精疲力竭地来到沙滩上方,只剩一英里之遥。
咚咚锵锵啪啪轰!
舰长走到舷窗边上。他的双手光洁细致,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散发出薄荷醇、碘和绿皂的气息。他洁白的牙齿整齐漂亮,显然是定期看牙医的缘故。他的面颊粉红健康,连耳朵也是干干净净。他的制服像新盐一样洁白,靴子乌黑发亮,镜面一般闪闪发光。他鬈曲的头发修剪成宇航员的标准样式,有股刺鼻的酒精味道。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污点,连每一口呼吸都是那么洁净那么新鲜那么凛冽。他像一把热烘烘刚出消毒柜的外科手术刀,精心研磨的刀锋泛出油光,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她们眼睛里喷着火,嘴里冒着烟。三位女巫俯身向前,把油腻腻的长棍和她们骨瘦如柴的手指探到坩埚里面去查看。
“你看错了。”
他们走出城堡,穿过一片湿地,一片没有水的湖,雾气像噩梦般在身后凝聚。空气中流溢着风声,呜呜旋转,在黑暗中往复。一座座篝火旁,各种声音窃窃私语,各种身影时隐时现。借着火光,爱伦·坡看见银闪闪的针尖在飞舞、穿梭、交织,将苦痛与悲切串联在一起,将恶意与巫毒刺入蜡像与泥偶中。坩埚中散发出野蒜、辣椒与藏红花的气息,丝丝邪恶的辛辣味道一团团弥散到夜幕里去。
“继续干!”坡喊道,“我很快就回来!”
爱伦·坡又匆匆走回到午夜荒僻的海滩上。他在一团团火焰与烟幕旁停下脚步,时而发号施令,时而低头查看那些沸腾的坩埚、那些毒药和粉笔画的五芒星。“很好!”他一边说一边跑,“干得漂亮!”他吼一声,然后继续跑。一些人赶来加入他的队伍。现在科珀德先生与梅琴先生都在跟他一起跑。在他们身畔,到处是怨毒的蛇妖、愤怒的魔怪、口吐烈火的青铜色巨龙、喷溅毒液的蝰蛇、瑟瑟颤抖的巫婆,他们像蜇刺,像荨麻,像荆棘。所有被放逐与被禁忌的邪魔、所有正人君子不敢说出口的怪力乱神、所有黑夜的子民都汇聚一处,在这凄凉荒寂的海滩上、哀嚎、哭喊,嘶嘶簌簌噼噼啪啪。
“不管是不是错误,反正你跟我们被归为一类啦。他们也毁了你的书、你的世界。你肯定也是恨他们的,狄更斯先生!”
“看见了吗?那儿!一座城!在上面!一座绿色的城,在湖边!它裂成了两半,它崩塌了!”
一道浓密灼热的光焰升起,爆发出苦杏仁、麝香、孜然芹、土荆芥与鸢尾花的气味。
“不知道?从八个星期前他们就开始恐吓我们,从我们出发之前。然后他们杀了帕西和雷诺兹,昨天又把柯瑞维尔弄瞎了。究竟怎么做到的?不知道。蝙蝠,银针,噩梦,船员们无缘无故地死掉。如果是黑暗的中世纪,我可以说这是巫术,可现在是2120年,史密斯!我们都是理性的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可是却发生了!不管他们是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我们,用银针,用蝙蝠,把我们杀得片甲不留!”他身子一晃,“史密斯,把我文件柜里那些书拿来。着陆的时候会用得着它们。”
她们停下脚步,往周围看了看。
传令兵测了测病人的心跳,“一百三十。”
“再然后呢?”
海滩上,一座小茅屋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走出来,身上的皮肉一层层松垮垮地垂下来。他并不看其他人,只自顾自地坐下来,瞪着自己紧握的双拳发呆。
又是一声呼啸!像尖利的哭喊,像垂死的巨龙、又像搁浅的巨鲸在阳光暴晒下悲鸣,身畔的海水渐渐流逝,蒸干在空气里。
“荒谬!不过区区一个故事罢了。哦,我是写过那么几个鬼故事,或许吧,但那又怎么样?我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严肃认真又现实的!”
“其他人呢?”
“别想!”
“逃跑?”坡立在风中大吼一声,“绝不!”
“不知道,长官。他的心脏和大脑都好好的,也没受到过任何惊吓。他只是……只是死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坡怏怏转身,像一抹灰影般滑过霜冻的街道。远远的,一辆高大的马车驰来了,车夫吹着欢乐的号角,一个胖男孩推开车门,里面簇拥着匹克威克俱乐部的几位成员,他们满面红光,又笑又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门边挤出来,用洪亮的声音高喊圣诞快乐。
“我们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火星人在捣鬼,长官。”
“是的,奥兹,就是它没有错。我刚才看见了,和故事里的一模一样。我看见翡翠城倒塌了。”
“可怜,可悲,可惜。”比尔斯微笑着说,“在我的记忆中,那些仅存的圣诞爱好者已经开始在万圣节前夜插冬青枝、唱圣诞歌了。今年若是够幸运,或许他们还可以在劳工节搞搞庆典吧!”
“你自己看看吧,这人是不行了。”舰长掀起羊毛毯子,湿乎乎的床单下蜷缩着一个人,痛苦地抽搐着,呻吟着。空气里满是硫黄臭味。
“毒蛇!”坡暴跳如雷。
“你很擅长说服别人。”坡据理力争,“你可以去找那些飞船佬,好言好语哄骗他们,打消他们的疑虑,然后……然后就看我们怎么招待他们吧。”
“我们来再次祈求你的帮助,查尔斯。我们需要你。”坡回答。
“狼群总会把猎物赶尽杀绝,吃光舔尽连根肠子都不剩,对吧?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我会坐在边线上给你们计分。多少地球佬在油锅里煎,多少火星人在瓶子里煮;多少地球佬被针尖刺穿,多少红死病被一排排注射器释放出来,在空中徘徊!”
“那《圣诞颂歌》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谢你,史密斯。你看过这些书吗?是不是觉得我脑袋坏掉了?也许吧,也许。出发前最后一刻,我鬼使神差一般从历史博物馆订购了这些书,大概是某种疯狂的直觉吧。那些该死的梦,整整二十个夜晚,我梦见自己被刺穿,被劈开。梦见一只尖叫的蝙蝠被长针钉在软垫上,梦见腐烂的肢体在地下的黑箱子里蠕动。恐怖的梦,邪恶的梦。整条船上的船员都梦见了那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巫师,狼人,吸血鬼,怪物。那些玩意儿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些邪魔外道的书早就在一个世纪前就被彻底销毁了。法律早就明文规定,禁止任何人收藏任何恐怖灵异类出版物。现在你看到的这两百本,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批复印件。它们作为历史资料被锁在博物馆地下室里已经好多年了。”
大家惊得一跳,抬头越过火光,望向四周荒无人烟的海滩。
“明天去找精神治疗师报到!”
科珀德静静沉思着,“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今夜,我到底是存在于地球上的哪一颗心灵中。在非洲的哪座小茅屋里吗?是哪位隐士,正读着我的故事?他是这科技时代的大风中最后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吗?是那忽明忽暗的小小光晕,支撑着我在这流放地永不妥协吗?是他吗?还是哪个藏在废弃阁楼间里的男孩?他找到了我,恰逢其时!哦,昨夜我感觉多么糟啊,又痛苦,又难过,孱弱浸透了我的骨髓。好像我虽然身为魂魄,却也像活人一样有身体似的,我的魂魄遍体疼痛,痛得好像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烧。昨夜,我觉得自己像支蜡烛摇摇欲坠。可突然间,我又一跃而起,重放光芒!是哪个孩子,摸进了地球上哪间泛黄的阁楼?一边被灰尘呛得喷嚏连连,一边翻捡出一本又破又脆、霉迹斑斑的陈年旧书?于是我又能苟延残喘一阵子!”
“如果不能杀光那些飞船佬,不能把他们吓回地球去的话,毫无疑问,要走的就是我们。离开火星去木星,等他们登上木星,我们就得退到土星去,等他们上了土星,就得去天王星,然后海王星,然后冥王星……”
翡翠城坐落在干涸的火星海岸边,三只破布袋在城下颤抖着,闪烁着。城中最高的窗户里,一个小个子男人拉开血红的帷幕,低头俯瞰脚下蛮荒的大地,三位女巫依旧在那里围着坩埚烧融蜡块。更远些的地方,散布着成千上万蓝幽幽的火光,火中散发出月桂熏香、浓黑的烟草香,还有松烟清香和肉桂甜香,伴随着片片苍白的骨灰悠悠升起,像大群灰蛾拍打翅膀飞过火星夜空。小个子男人数了数那些熊熊燃烧的魔法之火。当三位女巫抬头望过来的时候,他又转身回到屋中。猩红的帷幕从他手中滑落,半垂半掩。窗户在帷幕后闪烁一下,像只黄色的眼睛。
“战争是战争之父,毁灭是毁灭之子。一个世纪前,在地球上,那是2020年,他们查禁了我们的书。哦,多么可怕,竟那样毁掉我们的文学创作!这毁灭将我们召唤出来,从……该怎么说呢?死亡吗?还是彼岸?我不喜欢抽象的词汇。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只感觉到我们的世界我们的造物在呼唤赋予它们生命的神。我们试着去拯救,而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像这样蛰伏在火星上,等了整整一个世纪,等待或许终有一天,地球会因为那些科学家和那些疑虑不堪重负。可现在,他们却来了,来把我们清除出这里,连同我们黑暗的造物,连同所有炼金术士,所有巫女,所有吸血鬼,所有狼人,一个一个,一步步越退越远。科学在地球上大行其道了,每一片土地都被它的铁蹄踏遍,最终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像以色列人那样背井离乡,退出埃及。你必须帮帮我们,查尔斯。你拥有语言天赋,我们需要你站出来帮我们说话。”
“好样的威廉。”坡转过身,将猩红色的帷幕放下。他立在那儿默默凝视着石块砌成的房间,凝视着黑木圆桌、桌上跳动的烛光,以及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的安布罗斯·比尔斯。他正把火柴一根一根点着,看着它们在手中燃尽,嘴里吹着口哨,时不时自顾自地笑一两声。
船员们一个接一个从飞船里蹦出来,手里端着枪。他们站在那儿抽着鼻子,像猎犬一样嗅着空气。周围一片空旷,他们终于放松了一点。
三位女巫涨红了脸,瞪着眼睛互相看。
“为了迎接这个新世界,我们将把旧世界的残骸余孽烧干净。”舰长一边说,一边从书上扯下几张纸,一页一页,扔进火堆里面点燃。
“他的最后一册书被毁了,地球上的某个人刚刚把它烧了。”
“是,长官!”史密斯啪地敬了个礼。
译/夏笳
雷电轰轰雨蒙蒙?
“看,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人睁开眼睛,瞪着舷窗外面看。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黑寂寂的太空,各色星光在其中旋转如梭。身后的地球已渐渐远去,火星却从另一侧升起,又大又红。
“我是怎么了?”史密斯神情沮丧,声音低低地说,“这儿根本一个人都没有,对不对?一个人都没有。”
在他的指挥下,整片狂暴的死海都仿佛摆脱了引力,从那太古洪荒的岩床上腾空而起。旋风卷着呼啸的野火,像狂风骤雨,像光秃秃的闪电,飞过海滩,飞过干涸的河湾,遮天蔽日,哀嚎狂啸,汇聚飞溅,向着飞船扑去。飞船像一支燃尽的火炬,精疲力竭地落下来,金属表面光洁如镜。仿佛一只烧焦的坩埚将红亮亮的熔岩倾倒下来,那些情绪激昂的人与兽搅作一团,融化在最后几英寸空气中。
“飞船会在一个小时内降落。”
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是威廉·莎士比亚召集的他们,先前我在海滩上看见了。今夜,整个海岸上都是莎士比亚的军团,足有成百上千之多:三位女巫,奥伯伦,哈姆雷特的父王,还有帕克……所有,所有人……成千上万!老天哪,这支队伍可了不得。”
外科医生从一具尸体旁边走过来,身上冒着冰冷的白烟,“我怎么也搞不明白。”
“比尔斯,比尔斯!”
“这帮家伙想要知道书的事。情况不妙。那个混蛋舰长!”
“脉搏?”舰长问道。
何时姊妹再相逢,
狄更斯望着坡藏在黑斗篷褶皱里的双手。坡微笑着,从斗篷里拽出一只黑猫。
黑黢黢的太空里,一艘飞船正从地球往火星上飞。飞船上的人们饱受折磨,正奄奄一息。
“我不知道。”他叹息,“现在还不知道。”
“别掉以轻心。”
比尔斯笑嘻嘻地抬头看他一眼,“刚才我一直在想,一小时后究竟会怎样?”
“别担心。”舰长叹一口气,“我自己也做了梦。过去的五十年里我从来没做过梦,直到离开地球前一个星期。那之后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自己是一匹白狼,独自跑到雪山顶上,被一枚银子弹射穿胸膛,心口插着木桩,被埋葬。”他把脸转向窗外的火星,“你怎么想,史密斯?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对吗?”
“这样下去是撑不住的。给他用点吗啡。跟我来,史密斯。”
“在这里!”
“再说一遍,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和其他人的立场恕我无法赞同。”狄更斯恼怒地提高嗓门,“我从来不与巫师、吸血鬼和那些午夜怪谈搅和在一起。”
“什么算作强?至少这帮家伙对我们的存在毫无防备。他们甚至想象不到。那些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飞船佬,穿着消过毒的灯笼裤,戴着金鱼缸一样的头盔,脑子里塞满新宗教。他们脖子上的金链子拴着手术刀,把显微镜当王冠一样顶在脑袋上。他们圣洁的十指端着焚香炉,仔细一看却是消毒用的烤箱,把所有一切邪魔鬼怪统统蒸煮干净。我们这些人的名字:坡、比尔斯、霍桑、布莱克伍德,对他们清清白白的嘴唇来说不啻于亵渎。”
寒夜里的空气在耳边呜呜旋转。
“别说了!”
“是的是的,那帮家伙又蠢又粗鲁,我承认行了吧?到此为止,您走好,不送!”
“我只是害怕,又害怕又愤怒。我是神,狄更斯先生,就好像你也是神,就好像我们大家都是神,可我们的造物我们的子民,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它们不仅仅被胁迫,更被放逐,被烧成灰,被撕成碎片,被审查被删改,被当做精神污染清除掉。我们创造出的世界如今满目疮痍,就算是神,也不得不为之而战!”
“没听见。”
梅琴突然停住脚步,像个孩子般坐在冰冷的沙滩上,开始一下一下抽泣。大家轮番安慰他,他却什么都不愿听。“我刚刚在想,”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仅存下来的最后一本书也被毁掉了,到时候又会怎样呢?”
“我不知道。”舰长叹息一声,“现在还不知道。”
坡信心十足地笑了笑,“活埋怎么样?”
她们面朝干涸空旷的大海,在岸边跳着醉醺醺的舞。她们舌尖吐出的魔字弄脏了空气,猫一样的眼睛闪着恶毒的光。
“有的,长官。那是咱们的飞船从纽约出发前一个月,长官。我梦见好些白色的蝙蝠,它们咬我的脖子,吸我的血。我谁也没说,害怕你们知道了以后不让我上船。”
“赫卡特她们今晚是有的忙了。”他远远望着那些女巫轻声说。
“还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候后我们就要降落到那个鬼地方了。史密斯,你看见过蝙蝠吗?你也有做噩梦吗?”
“没有了圣诞节,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坡神情疑惑,“没有了热烘烘的烤栗子,没有圣诞树,没有装饰,没有鼓,没有蜡烛……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白雪和寒风,剩下那些孤独而真实的人……”
那是空气咻咻流入真空里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凭空消失了,而一秒钟前,它还在那里!
“上帝保佑他安息。现在他什么都不剩了。我们的灵魂全依靠那些书才存在,书亡人亡,最终什么都不会剩下。”
毒肝腐脏置其中。
不惮辛劳不惮烦,
飞船飞船烧成灰!
“你们听说了吗?”他几乎要哭出来声,双手死死抓住他们两人,仿佛随时要坠入悬崖,“他们一个小时之内降落!女巫说他们随身带着书,那些尘封多年的书!你们这会儿还在塔里干什么?为什么不行动?”
“妙极妙极!”
舰长最后一个走出来,用尖利的声音匆匆下令。木头堆成堆,点燃,火焰一下子就蹿起来。然后,舰长示意船员们绕着他围成一个半圆。
“奥兹?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奥兹。”
“杀光他们!”坡嘶喊着,依旧不屈不挠地向前跑。
“可成型了吗?”
“时辰已到。”布莱克伍德喃喃道,“走吧,去木星,去土星,去冥王星。”
一声呼啸划破夜空。
舰长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本书扔进火里。
“来了来了,我们这就来!”坡和比尔斯冲下楼,看见一个男人正气喘吁吁地靠着甬道石壁。
“可是长官……”
“我看见了……蝙蝠,好大的蝙蝠,长着人脸……长着人脸的蝙蝠从舷窗前面飞过……飞,飞,飞啊飞,飞啊飞……”
“是,长官?”
坡怒气冲冲,像个醉汉般摇晃一下身子,“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加入战局,比尔斯,看在上帝分上!难道我们曾在那帮文学评论家面前,接受过什么公平公正的审判吗?没有!他们一个个拿着亮闪闪消过毒的手术钳,把我们的书拽出来,扔到罐子里去煮,去消毒,好把坟墓里带来的病菌都杀光。一群天杀的混蛋!”
“你可真是冷酷无情,坡先生。”
“我老了,没有力气再战斗!”
“我们可以用超自然方式在星际间航行,这是我们的优势。”他说。“所以我们可以坐在这儿,等待他们引爆核战,等待文明崩溃,黑暗时代再次来临,一旦古老蒙昧的信仰再次回归人间,我们就能一夜之间回到地球。”坡漆黑的双眼在他又亮又圆的额头下转动。他抬头凝望着天花板,“他们会杀到这儿来的对吧?来毁灭这个世界,不给我们留一片清静土地,对吧?
一声呼啸!
“时间不多啦。”其中一位说。
“够啦够啦!”
“干掉它!”坡咬牙切齿,“计划更改!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上啊!干掉它!干掉它!用我们的身体淹没它们!杀到一个不剩!”
本故事中有关圣诞节的这一段描述,即是在向查尔斯·狄更斯致敬。街上孩子们唱的“上帝赐予你快乐,先生们”,出自《圣诞颂歌》中街头儿童唱的颂歌。孩子们带着晚餐从面包房冲出来这一细节也同样来自该故事,因为19世纪英国的大多数平民家里都没有炉灶,所以会在节日的夜晚将食物带去面包房烧熟。
“帕西究竟是怎么死的?”
“至少让马利先生加入我们的队伍!”
“小心身体,你的脉搏也跳得很快。”
她们把三张惨白的脸凑到水晶旁边。
史密斯站在人群中浑身发抖。他用手按着额头,仿佛突然间想到什么念头,“我想起来了。是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当我小时候,曾读过一本书。一个故事,奥兹国,是它,就是它,奥兹。奥兹国的翡翠城……”
史密斯俯下身子,一字一句读着那些被尘埃覆盖的标题:
他们走出监护病房。突然间,从地板下面冒出许多白骨与骷髅,黑洞洞的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舰长不敢往下看,他在骷髅的惨叫声中走进一道舱门,开口问道:“有结果了吗?”
“魔粉!”他咆哮着。
风吹着沙子掠过他的脚面,如泣如诉。
“我们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只因为地球还没将我们赶尽杀绝。如果今夜,一道最终的审判把大家所有的作品都毁掉,那我们也会像灯一样熄灭吧。”
“这是送给其中一位客人的。”
“什么?”
滚热的蜡在绿惨惨的手心里渐渐有了形状,好似一滴糖浆。
他们沿着回声缭绕的旋梯一路向下,一层又一层,穿过闪着幽绿光芒的房间,穿过霉斑与腐坏,穿过蜘蛛网与噩梦般的帘幕。“别担心。”坡在前面说。他的前额像一盏大而白的灯,一点一点沉入黑暗。“今夜沿着死海,我们布下了千军万马,有许多人都来支援,你们的朋友,我的朋友,布莱克伍德,比尔斯,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我们有飞禽走兽,有老巫婆,有长着尖利白牙的长人。各种陷阱也准备好了:有陷坑,是的,还有钟摆,还有红死魔。”他无声无息地笑了笑。“是啊,红死魔。我甚至没想过……没想过终有一天,连红死魔这样的东西也能派上真用场。但这都是他们自找的,就让他们尝尝红死魔的味道!”
“在那儿,头儿!”
火光勾勒出那些封面上褪色的镀金字迹:《孤岛柳林》《局外人》《注视》《梦想家》《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奥兹国仙境》《派拉西达》《被时间遗忘的土地》《仲夏夜之梦》,还有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名字:梅琴、埃德加·爱伦·坡、卡贝尔、邓塞尼、刘易斯·卡罗尔。那么多名字,古老的名字,邪恶的名字。
飞船越来越近,丝毫不受影响,发出得意洋洋的尖啸声。坡怒目而视,双手在空中挥舞,火焰、气息与憎恶汇聚在一起,化作澎湃的交响乐!黑压压的蝙蝠向上飞去,如同凋落的树皮。滚热的心宛如导弹,在灼热的空气里炸开,化作血红的烟火。来了,来了,飞船依旧不屈不挠地迫近,就像冷酷无情的钟摆一样。坡高声狂啸,飞船一寸一寸挤压着空气,他一寸一寸往后退!整片死海如同陷坑,所有人都被困在坑中,等待那可怕的机器、那亮闪闪的斧子一寸一寸下沉。天崩地裂,他们无处可逃!
釜中沸沫已成澜!
两百本书很快堆满了甲板。
坡回答道:“我们正在尝试一切办法,布莱克伍德。你来得正好。跟我们来,一起去查尔斯·狄更斯先生那儿找他。”
“《怪异故事集》,埃德加·爱伦·坡;《德拉库拉》,布拉姆·斯托克;《弗兰肯斯坦》,玛丽·雪莱;《旋转的螺丝钉》,亨利·詹姆斯;《睡谷传说》,华盛顿·欧文;《拉帕西尼医生的女儿》,纳撒尼尔·霍桑;《鹰溪桥上》,安布罗斯·比尔斯;《爱丽丝漫游奇境》,刘易斯·卡罗尔;《孤岛柳林》,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奥兹国的巫师》,L.弗兰克·鲍姆;《印斯茅斯镇阴影》,H.P.洛夫克拉夫特。还有这么多!瓦尔特·德拉·梅尔,韦克菲尔德,哈维,威尔斯,阿斯奎斯,赫胥黎……都是被禁的作家。他们的书早在那一年就一起被烧掉了,从那一年开始,万圣节被取缔,圣诞节也被永远禁止。可是长官,我不明白,把这些书带到火箭上会有什么用吗?”
他们一路走下空寂的海滩,黑沉沉的影子转转停停,影影绰绰,一会儿闪现,一会儿化作夜空中的黑烟。山顶上传来塔楼里的钟声,大群甘草烟气凝成的渡鸦蜂拥而出,发出青铜般的鸣叫,它们倏然而去,化作灰烟。
绕釜环行火融融,
一群人轻手轻脚,依旧举着枪。他们越过飞船冷漠的光束,向着幽长的海滩与低矮的远山望去。
他的船员跟他像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仿佛每个人背上都插着一把巨大的黄铜发条,一圈一圈咯吱咯吱地转。无比昂贵又无比精致的一群玩具兵,每个关节都上满了油,又听话,又伶俐。
“我倒觉得现在这处境挺有趣的。”比尔斯回答。
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斯克洛奇,马利和狄更斯”,门上的门环长着马利的脸。坡抓住门环轻轻扣了扣,门弹开一道缝,从里面突然迸出热烈的旋律,几乎要将他们卷入其中一同翩翩起舞。从一个脸上贴着山羊胡的男人肩头望去,可以看见正在用手打着拍子的费兹威格先生。他旁边是费兹威格太太,满脸喜气洋洋的笑意,正和其他来欢庆圣诞节的人一起跳着舞。小提琴奏着欢快的乐曲,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有一股疾风吹过水晶吊灯,发出丁零丁零的声响。宽大的餐桌上堆满了腌肉、火鸡、烤鹅,以及装饰用的冬青叶,还有一块块碎肉馅饼,一盘盘烤乳猪,一串串香肠,一堆堆橘子和苹果。餐桌边坐着鲍勃·克莱切特、小杜丽、小丁姆,还有费金先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看上去像一丝没消化的牛肉,一坨辣芥末,一片干奶酪的碎皮,一块没煮透的马铃薯——不是别人,正是身上缠着锁链的马利先生。葡萄酒和焦黄的烤火鸡散发出香气,美妙无比!
“这是一个新崭崭的世界。”他有意让自己显出从容不迫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却又一直忍不住提心吊胆地转过头,向着干涸空旷的死海望去,“旧世界已被我们甩在身后,一个新世界即将开启。今天我们在这里,把自己全心全意地贡献给科学与进步,为了使这一刻更具有象征意义……”他向副官干脆地点一下头,“拿书来。”
“你听过他的故事吗?”
“去共同见证我们的末日,那命中注定的黑色宿命。”比尔斯边说,边向布莱克伍德眨了眨眼睛。
“那不可能!帕西的死总有原因!”
“给它来个一针穿心!”
舰长抬起头,双眼疲惫不堪,“看样子得用点儿吗啡。”
烟消云散再难飞!
坡死死盯着那张苍老的脸,说不出话来。他爬上一块巨大的圆石,面朝着呜呜寒风中成千上万的灰影、绿光与黄眼睛。
他们一起望着那个瘦小干瘪的老人。他的胡子七零八落,红天鹅绒的套装早已褪色。
飞船飞船快坠毁!
三只袋子托起水晶,里面映出舰长忽明忽暗的身影,他细微的话语叮叮当当在晶体里回响。
船员们弯下身子仔细听。“长官,你听见了吗?”
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声从楼梯间里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一群人眯着眼睛,向前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塔罗包里藏乾坤,取来水晶照天地。擦一擦,看一看!”
舰长握住医生的手腕,那只手化作一条嘶嘶作响的毒蛇,狠狠咬了他一口。舰长并没有躲避。
“倒进铁模好铸型!”
“水晶何在?银针何在?”
大家禁不住哭喊出声,瞪大恐惧的眼睛往天上看。漆黑的空中闪耀着嘶嘶作响的火光,是飞船来了!周围荒寂的海滩上,一串串灯笼飘来荡去,一口口坩埚噼噼啪啪熬着魔咒,一盏盏南瓜灯闪着烛火莹莹的眼睛,升到冰冷彻骨的空气里去。一个女巫握紧骨瘦如柴的双手,枯槁的嘴唇里迸出尖利的诅咒:
“我们会……”梅琴啜泣着说,“哦,现在,飞船越来越近,你,坡先生,你,科珀德,还有你,比尔斯……你们也变得越来越稀薄了,像一阵松烟,随风而逝,你们的脸正在融化……”
“像一阵波浪,头儿。在海底!我好像看见了什么。在那儿,黑黢黢的滔天巨浪,向我们涌过来。”
“会死!我们大家都会死!”
“我能想象。精神医师眼珠一转,社会学家脑袋一拍,气咻咻的教育学家唾沫横飞,还有那些生怕自己孩子沾一点脏东西的父母……”
“史密斯!”
“你来干什么?”查尔斯·狄更斯先生问。
“得警告城里的人。”
“需要我?帮你们对付那些飞船上的好家伙?别逗了,我根本就不属于这儿。我的书是被错烧的。我可是现实主义作家,从不相信什么超自然力量,也不写什么恐怖灵异的小说。我跟你可不一样,爱伦·坡,还有你,比尔斯,还有其他那些人。我跟你们这些怪力乱神的家伙从来就不熟!”
火星在前方黑黢黢的天幕上越来越大。舰长默默立在舷窗前凝望着。
埃德加·爱伦·坡先生站在高塔窗边,一道若隐若现的灵气在他的呼吸中缭绕。
“哦,我真替他难过。”布莱克伍德低声说,“瞧瞧他,已经奄奄一息。他曾经比我们都要真实,比所有活生生的人都真实。人们给予他一副幻想的骨架,又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为他穿上一层又一层装束:粉红的血肉,雪白的胡子,红天鹅绒的套装,还有黑靴子。他们让他驾着麋鹿,带着冬青枝条,浑身闪闪发光。可以说他是他们创造的,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创造,如今却又被按到一大缸来苏水里去消毒。”
“黄蜡可够稠了吗?”
众人默不作声。
“他不见了!”
坡满面倦色,眼睛里的光芒像烧红的煤球,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的声音悲凉而沙哑,双手无力地垂下来,细软的头发耷拉在惨白的前额上。他像是黑域中迷失的撒旦,像一位将军从被遗忘的战场上归来。他乌黑油亮的黑胡须七零八落地趴在沉郁的嘴唇上。他是那样矮小,宽大的前额像是独自飘浮在黑沉沉的房间里,闪着磷磷光芒。
“我们得立即去找狄更斯先生。”坡说,“拖得太久了,现在已经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候。你愿意陪我去他家一趟吗,比尔斯?”
医生点点头,“帕西死前一直说他痛,手腕痛,腿也痛,好像针扎一样的痛。他还说,觉得自己像块蜡一样在融化,说着说着他就一头栽倒了。我扶他起来,他哭得像个小孩子,说心口里插了一根银针,然后就死了。现在人躺在这儿,我可以把解剖过程重复一遍给你看。他的所有器官都没有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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