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犯
作者:李佩甫
她默默地点点头,眼里掉下泪来了。“大姐”很厉害,也很有钱。可“大姐”没有吵她,“大姐”对她好。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睡的时候,“大姐”告诉她,她小的时候也是没爹没娘,是个天不留地不收的孩子……“大姐”说着,她哭了。她紧紧地搂往“大姐”,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姐”更亲的人了。
她就这样跟父亲去了。公正地说,除了这次暴力强迫的污辱外,她还没有失去生活的希望。可她仅仅才十三岁呀!那心理上的摧残和周围无形的压力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必须换一个环境的念头是那样沉重地压迫着她,使她几乎像出逃一般地急切。但是,也没有一个人敢保证,那熙熙攘攘的街市、花花绿绿的世界没有在她尚小的心灵中印上“商品”的概念和染上好逸恶劳的细菌……
一天,正当她给个体户办手续的时候,一直在一旁眯着眼打瞌儿的老胡突然把眼睁开了。他依旧笑眯眯地说:“慢着,小徐,我看看这份手续。”她愣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把那份手续递了过去。老胡翻了翻手续,里边竟然掉出了一个小纸包,他用手捏了捏,看了看红了脸的小徐,慢慢地说:“把钱还给人家——办吧。”说完,他点点头走出去了。老胡一走,她趴在桌上哭了,她觉得窝囊。
“姑姑”掉泪了,她觉得对不起女儿……
“你是七中的吗?”
“没有感情?”老马插话说,“老天爷,你半路插一杠子,还说人家没感情。没有感情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你给我说说?人家的闺女都这么高了,那不是感情……”
现在,当她坐在狱房里,提起方老师的时候,身上又不由得袭上一阵寒意:
“一百呀?”
问:“你自己有没有错误?”
问:“你如果重新做人,还会获得爱情的。”
“我知道我已经堕落了。我也曾想过要重新做人。有一次,我的父亲对我说:‘如果我死了你能学好,我情愿现在去死。’当着他的面,我哭了。我觉得对不起父亲,父亲对我太好了,可我已经把父亲的脸丢尽了。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无法找回已经失去了的青春,也无法排除内心的孤独。每当回到房间,一阵凄凉就袭上我的心头。当有人找我的时候,我也曾忍住不开门。我独自默默地在屋里坐着,一夜、两夜、三夜,我是一个偷吃过‘禁果’的女人哪!静静的夜里,我常常忍不住留心门外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渐响过来了,却又响过去了。不是找我的,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怅……于是,我又出门了。去寻找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我问自己:你渴吗?你饿吗?物质上你什么也不缺。可你还是渴,还是饿……我又上了老轨道,一天天混下去,恨男人又离不开男人。我简直变成了一只发情的母狼……”
“不要。啥样的?”
接下去的,将是一场团体对个人的战斗。为了使漏底的锅得以弥合,为了使第三者得到应有的下场,热心肠的老马为此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热情。有人说,老马是收了礼才这样做的。不,她没收过人家一分钱的礼。她完全是出于一个妇联干部的义愤。多年来,她最爱看的戏是《铡美案》和《王宝钏》。她常给人讲的是“王宝钏寒窑十八年苦守清白……”她一听“离婚”二字就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作为一个正直的妇女干部,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好戏(指《铡美案》之类)唱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负心人要离婚呢?在她内心里,有一条通俗的近乎于伟大的判断是非的理论,那也是她从未说出口的:“母狗不浪,公狗不上。”所以,她要挽救这个濒临绝境的家庭。能办成这件事,她觉得她是积德。她要积这个德。
三天之后,“大姐”对她说:“出去蹓蹓吧,有机会试试你的‘手艺’。”
后来,方老师曾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天晚上的经过和细节:她去了,他也去了。教室里没有灯,他们就默默地坐着,互相捏着手,默默地坐着……
答……
“姑姑”在一旁小心地赔笑说:“小萍下决心学好了,让她进屋吧。”说着,又转脸求告般地给她使个眼色,说:“萍,给你爸爸下个保证。”
耳环(珍珠)一对;
对于这一切,王玲玲都以沉默相对。甚至当那女人砸了她的自行车之后,她也没有还手。她是爱情的胜利者(她知道这女人曾为高天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这能怪谁呢?这不正是女人的可悲之处吗?)。她以无声对有声,她相信自己更有力量。这就更加激怒了那可怜的女人……
“你尝过孤独的滋味吗?你能体会到一个单身女人的孤独吗?当你回到屋里,空对着四面白墙,一整夜一整夜就这么一个人过,只有你一个人……你有时候翻翻书,有时候在屋里走一走,脚步声来回响着,那也只是你一个人的,很空、很单。上床吧。你对自己说,到床上去,也许能睡着。躺在床上的时候,你瞪眼望着屋顶,看那一道一道的裂缝……你一遍一遍地数,一条一条地数,整个头顶那一块全数过了,可你还睡不着。你吃上两片‘安定’,吃上三片、四片、五片、六片!假使你还睡不着,你又该怎么办呢?白天好说,你可以板着面孔上班,你可以不理睬任何人,可你总还是在人的世界里生活的,你虽然能把他们(那些个狗男人!)一个个都看透,但你总还可以看那种带面具生活的人们,那像演戏一样在你向前走来走去的人们。当然,你还可以多多地干活,尽量把工作安排得紧张些,可以不停地干。只有这时候,你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快些。可一到了晚上,当你一个人独独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面对四堵白墙,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立时就会袭上你的心头。在你的房间里没有一丁点儿异性的气味,也失去了办公室里的那种嘈杂,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看熟了、看厌了、看腻了的。那一切全印在你的脑海里,你闭上眼凭感觉什么都可以摸着……你背靠着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时候你会觉得你连动物都不如!你当然不想做饭,你会一连吸上三支烟,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烟圈,渐渐你就会吐得很圆,一个一个排个吐,吐上一串大大小小的‘圆’!然后,你会吐一根长长的‘烟棍儿’,‘烟棍儿’斜冲过去,把大大小小的烟圈儿全穿起来了。那‘烟棍儿’自然也是女性化的,很软,那么一下子就散去了,在你眼前出现了一片散乱的烟雾,也只有烟雾。别的你还会想些什么?当然什么都想,也包括想男人,那些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你会慢慢地踱到镜子前,照一照自己的脸,你会对自己说:你老了吗?还不算老,没有皱纹能算老吗?多白呀!个头儿不低,眼也不算小,鼻子挺端正的,就是他妈的嘴干!假使抹一点口红呢?抹不抹呢?又给谁抹呢?天哪!墙、墙、墙、四堵墙!你真想大喊一声:唉呀,我受不了啦!我实在是受不了啦……这时候,假使有人敲门,不管是谁敲,纵然是一只色狼!你也会开门的……”
我和×××的一切都是自愿的。
压力是巨大的。一天,高天启垂头丧气地从医院走回来,一头扎在床上唉声叹气。怀着四个月身孕的王玲玲走到他跟前,关切地问:“天启,怎么了?”
用不了多长时间,她面前将出现一个五光十色、极为广阔的天地。虽然,这时候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
王玲玲,女,现年25岁,汉族,拘前系××市劳动服务公司总会计,文化程度:大专肄业……因流氓、妨碍他人家庭罪判处一年……
“哎,小徐小徐……”
她就这样在“大姐”家住下了。夜里常有喝醉了的男人来找“大姐”,可他们好像都挺怕“大姐”似的。有个男人摸了摸她的脸儿,“大姐”立时横眉竖眼地说:“谁敢动这没娘的小雏儿,我给他没完!”
王玲玲说:“老马,十多年来他们一直感情不和,你为什么非要他们在一起凑合呢?没有感情的婚姻……”
“哎,小徐来了?”
新人分离了,旧人会重归于好吗?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她的来历的秘密。她多想知道啊!
“说得倒好,随便给?我给你五毛钱,你愿意吗?”
答:“不会了,不会有人爱我了。全是假的!”
就是这样的一封信,方老师一气看完了。看完这封信,她气得两手直抖,胸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上当的感觉。就此,一个新来的女学生的美好形象,在她心里完完全全地毁灭了。
第二天,在方老师的提议下,学校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身材魁梧的校长声音洪亮地在大会上宣布了对吴洁同学处分的通告:
“你想咋吃咋吃!”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在你眼中崩溃了!你的心在巨大的震撼中一片片地碎。于是,你想跳过去,狠狠地在那泛滥着病态红晕的、美丽而又淫荡的脸上扇一耳光!扇她个满脸开花!可你依旧站着没动,你的心哭了。
徐伟,女,现年21岁,汉族,拘前系××市虹口区工商管理员,高中文化程度,曾被人称为“市场女皇”,因索贿、诈骗罪判三年……
可父亲毕竟是父亲,责任和道义使他下决心要把女儿带走。带她到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一个规模越来越大的油田,那里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他知道,女儿在这里是抬不起头的。这种深重的耻辱感只有在新天地里才能销声匿迹。那时,作为父亲,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第二天,一位自记事起从未曾来过的“姑姑”来了。“姑姑”是城里人,带了好多礼物。当着家人的面,“姑姑”狠狠地把她打了一顿!背过脸给她梳头的时候,“姑姑”说:“小萍,不争气的孩子!你可要好好听你妈的话,好好上学。你妈从小把你养大,多不容易呀!”
“我说:‘在我眼里,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你。’”
信是这样写的:
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她在前边走,“姑姑”在后边跟。天黑了,街灯亮了,一条一条街在她眼前闪过,一条一条路在她眼前缩短,她想就这么一直地走下去……可天地之大,哪里是她的家呢?
答:“我全坦白交待了。可老胡比我‘黑’,他却被提升成办公室主任了。”
审讯记录(摘):
那时,她惟一的念头就是转学。她求过父亲,也求过母亲,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的。父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转学。他们对方老师感激不尽,他们相信“跟踪教育”会锁住她的心的。没有人为她想想,也没有人去体会天天让人跟着的滋味。可这种心理上、精神上的压迫,纵然是才十四岁的少女,也是无法忍受的……
那摆摊的姑娘仅比她大两岁,虽然早就不上学了,知道的事情却比她多。她们是在几天前认识的,仅仅是认识。路过的时候,说几句话,打个招呼。在这条常走的街市上能认识一个做生意的人,她很高兴。那姑娘要收摊了,她很主动地上前给她帮忙,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叠起来放好。手摸着那光滑柔软款式新颖的女衫,她心里陡然泛起一阵无名的激动。于是,她们很快地熟悉了。收完摊儿,当那姑娘邀她去玩的时候,她竟爽快地答应了,她是多么不想回家呀!
她相信他了。既然已经得到了爱,就让那女人骂吧。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他将在骂声中长大。她必须承受这一切,她不会让步的。
很快,便有人上家送礼了。只要她也说一句“研究研究”,晚上一准有人上家去送礼。直到今天,她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个上家送礼的是位有残疾的男人。那人脸相很丑,走路一瘸一拐的。白天,他在办公室就缠了好大一会儿。她很讨厌这张脸。当老胡又来老一套的时候,她“啪”地锁上抽屉出去了。没有人告诉他,她家住在什么地方。可这人鬼精,竟然找到她家里来了。他提了一大兜子香蕉,那是上等的进口香蕉,一串串肥大金黄的香蕉上全贴着蓝色的外国商标,足有二十多斤!这种水果太贵了,一个月只有39元工资的她从来没舍得买过。这一刻,她心里很矛盾,想收下却又……可她的脸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只说:“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得研究呢。”那人说:“我知道,求你多说些好话吧……”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香蕉,你还是带走……”可那人很恳切:“同志,真办不成,我也不怪你。这一点点东西,我大老远提来了,怎么,怎么能好意思提走呢?”“不,你还是拿走……”她的脸发热了,话说得很无力,渐渐地,她的头低下去了。
“唉,知识分子考虑问题往往简单。从北京回来,当你提出结婚时,我就带上这张字据去请教了法院的熟人。他们说:这张字据在道义上是有效的,可在法律上是无效的……这下子我慌了,我觉得要是不能结婚的话,我将成为罪人,我就把你害了。我再也不能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了。我求她,苦苦哀求,我甚至给她跪下,可她仍然不答应。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说了假话。我说:我出事情了,那姑娘已经怀孕八个月了,你要不离婚,我就得蹲监狱去!求求你了……”
对于她来说,爱情来的似乎早了一点,但也应该说是成功的。1985年初,她在病中结识了一位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师。此人叫高天启,年36岁。他有正牌的大学文凭,谈吐不凡,也喜爱文学,且风度翩翩。他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她一下子就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她平生追求的正是一种有知识、有教养、高层次的生活,那里边将有诗、有情、有味,且物质条件优雅舒适……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男人。在事业上,一旦“咬”住目标,她是不放松的,爱情也一样。于是,她献出了火一样的热情。
“大姐”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姐”才把她叫到跟前说:“小萍,干钳工,一个是胆,一个是眼。你的胆和眼都还没‘长’出来呢,慢慢来吧。干部们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报纸就可以拿工资,咱们也是凭‘劳动’吃饭哪。”
“当然愿啦。我们家缺钱……”
那是两间很破的小屋,屋里很乱。待她坐下之后,“大姐”对她说:“干钳工,三分利索,七分胆量。你害怕吗?”
答:“我不敢保证,我想学好,可我管不住自己。我太孤独。”
两人的目光相对,默默无言。她抱住了他,紧紧地抱住……
她一下子怔住了。这时候,她才尝出了老姜辣的味道。这是一次权力的更替呀!老胡,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她拿掉了,真狡猾呀!也真狠。当她默默地交出钥匙,交出公章的时候,她眼里几乎掉下泪来。
女皇,这就是人人知道的“市场女皇”。没人再记得那个温柔拘谨的姑娘了。
每当她看见别的母亲抱着幼小的孩子亲昵的时候,她就想哭。为什么呢,她说不清楚。
“轰”地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了!一时,她觉得天旋地转,五雷击顶。她强制镇定地坐下来,喃喃地说:“天启,他,他不是离过婚了吗?不可能,这不可能……”没有回答,谁也不可能回答她。当时,她恨不得立时飞回去问一问高天启。可她想抗一抗命运的突然袭击,强忍着没有动。整整一上午,她都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天启离过婚了,我们没有责任,他离过婚了……”
“真的?”
这一点点微妙的神色,这千分之一秒的扫视,不知怎地,竟被敏感的吴洁捕捉到了。这种心理感应是多么可怕呀!她默默地低下头,忐忑不安地在教室里坐着,心里骤然地袭上了一片压抑……
接着,提供第一发“重型炮弹”的是劳动服务公司那位副总经理,他曾撇下身患癌症的妻子,对王玲玲进行无微不至的关怀。可这会儿,他却说:“王玲玲的名声不好嘛,她是有‘前科’的嘛……”
也许,在她的心灵深处,在那严密封锁的内层,会有一丝激动和无名的兴奋,她看到了一个女学生永远不示与人的隐痛。一件不算小的隐私。这种看法也许是不正确的,但方老师心里确乎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同情。
女皇的时代早已结束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决不会再有哪位女士乘坐着十八抬大轿,受三叩九拜的大礼,在前呼后拥之中享有三呼“万岁”的尊贵。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虹口区的工商管理员。当她脚蹬细腰儿长筒马靴“咯吱,咯吱”在市场上走过的时候,也仅仅是受到了一街两行的个体商户的巴结和逢迎而已。那么,在这块土壤上,假使给她更多的、足够的条件和机会,她定然是乐意成为女皇的。虽然,在不久以前,她还是个顶顶温柔的姑娘。
她的脸更红了,急忙解释说:“怎么会是假的呢,你再看看么,一点也不假。大伯,你、给钱干啥?多丢人哪;爱云和我是同学,我能骗你吗?”
中午,奔回新婚的蜗居,她定定地望着高天启,望着镜片后的那双眼睛,迫不及待地问:
从方老师一进家门,吴洁的心就缩紧了。虽然她并不知道方老师要谈些什么,但她知道是决不会有好事情的。她慢慢地走出去了,那目光像惊兔一般!
附:扣押物品清单——
客观地说,在这方面,那女人是伟大的也是自私的。男人,纵然是多年感情不和、屡屡提出离婚的男人,当他遇到灾难的时候(虽然是谎话),她毕竟挺身而出,做出了艰难的让步。十多年来一直坚持不离婚的女人,在这个非常时期却同意离婚了(虽然是有条件的“假离婚”)。没有感情的丈夫也是丈夫,她不愿让他去“蹲监狱”……
她站着,他也站着,没有笑,也没有哭。她的脸儿依旧很白,白得像雪,只是那红润消去了;她的眼睛也依旧很亮,只是像一泓潭水,多了些沉重,多了些忧郁;那嘴唇是抿着的,抿得很紧,仿佛含着一枚难品、难嚼、难咽、又吐不出倒不尽的五味子。那位带眼镜的男士把风度丢失了。脸儿苦苦的,木木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
“我是独自一个人去做人工流产的,做了流产之后,我偷偷地在他家住了七天……那七天全家人像疯了一样,到处找我!可我回家之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他把棍子都打断了!我一声都没哭。我再也没心上学了,只一心一意地爱他。我把一个女人的一切都给了他。可是,毕业之后,当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屋里竟然又有了一个女人……”
“看看吧,这是那边给你孩子来的信……”
她摇摇头。
她不再“傻”了。从此以后,凡是送礼低于50元的,她一律拖着不办。这样,他们就会送得更多。在这方面,她的贪婪其至超过了经验丰富的老胡。她敢在十数天里以种种借口一张营业执照也不办,又会在突然之间一连办十几份。她的手脚越来越大方了,逛商店,进舞场,下饭馆,几十元甚至上百元钱,一手来又一手撒出去。在她眼里,世界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美好过。姑娘的爱美天性也使她越来越注意打扮自己,于是,钱还是常常不够用……
“你说,你说呀?!”
……她如愿以偿了。在新婚的巨大的幸福之中,她没有注意高天肩那时而躲闪的目光;没有注意结婚登记那天高天启是否应该在“初婚”或“再婚”的栏目里打“√”;没有注意到纵然她容光焕发,可在公司上上下下的人们的眼里,她的身价已经贬值。她甚至没有看出来,那位对她处处关照的副总经理对她十分冷淡……她终日在五彩祥云里飘着,失去了理智,失去了思维,心目中只有“比翼齐飞”四个字。命运之神已把警钟敲起,一声声响在耳畔,可她竟没有听到,她完完全全地聋了。幸福使她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一切。那时,她惟一的思绪是: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是男孩还是女孩?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脸板起来了,腰也挺起来了。当她坐在办公室里办理营业执照的时候,仿佛有一股凛然的神气绕九曲回肠升入“天门”之中!她再也不讨厌这身灰色的服装了,几乎天天穿在身上。“国徽”的庄严,给了她傲视一切的勇气。她那轻柔的含有一点点羞怯的发音也逐渐变得有板有眼,沉稳多了。连老胡都夸奖她说:“不错,你跟我这一段进步不小啊!”她笑笑,没有吭声。
如果你能解剖一个女人,你将能解剖整个世界,堕落的女人也是女人,去吧!——
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在这天晚上午夜12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的命令,一场全国范围内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大清查开始了。这场“严打”对保障全国人民的安全是必要的、及时的。然而,对她来说,却是不幸的。虽然从劳教所放出来后,她并没做什么坏事……
老太太翻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不换,拆开了还怎么换?”
她走过去看了看,水挺烫的。她瞅了瞅“大姐”,又望望别的孩子,看他们一个个都能夹出来,挺羡慕的。于是她也下手了,可她一连夹了三次都没夹出来,肥皂滑极了,像鱼儿一样。可“大姐”却一直盯住她不说话,她只好伸出烫肿了的手指又去夹……她一连夹了二十多次,终于把肥皂夹上来了。
接着,你将听到如下的介绍。那当然是一种无意伤害什么、却又不无嘲笑的口气。她们经常写信,可信封上却从来不写这里的地址,而是用那歪歪斜斜却又尽量工整的字注上:
她一听就气了,横横地说:“我回来拿我的衣服。要不为拿衣服,我门也不踩!”
答:“也许有——有。”
“姑姑”泪流满面,一声声地叫她,可她硬硬地扭着脸,背对着母亲,一字不吐!
——那是自强的标志吗?还是病态的疯狂?
高天启哭了。她也哭了。俩人抱头痛哭!
老马一拍桌子:“动物?你说谁是动物?!识俩字可了不起了。”接下去,她又和风细雨地开导说:“姑娘啊,你想想,你这不是活活拆散人家一家人吗?啊,这良心,你摸摸良心,亏不亏?嗯。想想自己,也想想人家,翻翻手里手表儿。人家为她男人、为她婆家出了多少力呀,一颗心都扒给他了!感情,还能咋个感情?人家两口子过去也不常吵架。就是吵两句嘴,谁家的灶火不冒烟哩?谁家的碗筷不叮当哩?嗯。我劝你也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
“真不知道。”她又摇摇头。
她突然地莞尔一笑:“你看我线条还可以吧?”
答案是肯定的。
他家是山区农村的,家里很穷。那一年(在年龄推算上这是有误差的),全县就考上他这么一个大学生……在大学上学期间,有一次放假回去,刚好他的母亲病了,家里没有补养的东西,他便跑到镇上的供销社去买白糖。走进供销社,那位女营业员正忙着。他问:“有白糖吗?”“没有!”女营业员冷冰冰地说。“怎么连白糖也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女营业员勾着头气横横地说。他气了,扭头就走。不料,正当他转身走的时候,那营业员刚好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撞了。不知什么原因,女营业员的态度和气了些:“你是哪儿的?”他说:“我是兰州医科大学的学生,放暑假回来探家,母亲病了……”听了这番话,女营业员含情脉脉地从里间的仓库里给他拿了一斤白糖……
这天晚上,方老师对吴洁进行了第一次家访。吴洁的父母热情地把老师让到屋里坐下,倒上茶水。寒暄了两句之后,方老师目光慢慢地扫过屋顶,说:“吴洁,你出去玩吧,我和你父母谈谈。”
一封急如星火的加急电报,把她的父亲从千里之外的油田“拍”了回来。
男朋友慌了,他快步走进妹妹的房间,急切切地问:“你又做什么事了?!”
“你看啥时间好?”
“我离过婚。那是一个乡下女人,我曾有过不幸的婚姻……”
“那,”高天启的头低下去了,“孩子……”
“妈,让我转学吧。我转学之后一定学好,我学好呀!叫我转学吧!”
皇后发乳1瓶;
第九天午夜十二点,正当她在睡梦中的时候,“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了。几个公安人员拿着手电筒走了进来,十分严厉地问:“杨萍萍住在这儿吗?”
四季珍珠霜1套(4瓶);
高天启怔了一下,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换一包吧,这包确实霉了。”
化妆盒一个;
“好吧。——就在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有一本书,你敢不敢看?’我问:‘什么书?’他说:‘你一定不敢看,黄色的。’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书是黄色的,‘黄’到什么程度。可我的好奇心被激起来了,问:‘什么名字?’他故意逗我:‘你别看了,坏书。’我气了,扭头就走。他一把拉住我说:‘你真想看呀?手抄本的《少女之心》。’在这之前,我也曾听一些女同学讲过,说这本《少女之心》不敢看,看了会学坏。我当时也并不十分想看,只是好奇心重,也不想让他说我胆小,于是就满不在乎地说:‘哼!《少女之心》有啥不敢看的。’他看看我,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从兜里掏出来。那是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是用好几种字体抄的。他把日记本交给我的时候说:‘你还是别看,看了不好。你要真想看,也千万别传。这是我拿别人的。’就这样,我把这本《少女之心》带回家去了。当时,我怕家里人知道,悄悄地把它塞在枕头下边。晚上睡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别看。可我怎么也睡不着,几次想拿都忍住了……熬到半夜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还是把日记本拿了出来。刚看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很不好意思,赶忙又塞在枕头下边,可最后还是看了……”
就这样,劳教所七个月来的教育,管教人员苦口婆心的挽救,竟被这一封有情有意的信彻底摧垮了。她知道“大姐”是个坏女人,“大姐”的确干了不少坏事。可“大姐”被抓进监狱之后还想着她呢。她千方百计地托人来看她,还给她送来了礼物和二十块钱!可她的亲生母亲,在她最需要关怀、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竟然不来看她一眼!相比之下,她觉得只有“大姐”是她的亲人!她为什么要出卖“大姐”呢?
可是,她第一次挖“地道”就掉进了“空地”,被人当场捉获……
为此,你勇敢地低下头去,且不知为什么……
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学校里也有人知道她在那边的“事情”了。同学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外班的男同学甚至像看猴一样围到教室门前,专门来认一认谁是“吴洁”。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她的“事情”。她的名声也就这样地彻底败坏了。
“他说:‘在我眼里,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
不可否认,一个美貌的女性是常有人纠缠的。很多人都乐意帮她的忙,她的确也需要帮助。那么,对这些帮助,她是否还付出了些什么呢?在与命运的搏斗中,她会不会确有那么一两次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对此,她是完全否认的。她仅仅是流着泪说:“步步都有血迹。”
“嗯。你不上学了?”
那是令人永远不能忘怀的如胶似漆的十一天哪!天安门、故宫、北海、天坛、颐和园、香山……他们双双携手而出,携手而入;谈天说地,比古论今……她醉了,醉得炽热疯狂,醉得心荡神迷,醉得忘乎所以,完完全全地陶醉在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他们同居了……
当木已成舟之后,高天启的女人(原配)断然割裂了一切感情上的纽带,她奔走呼号,哭天骂地,终日在各个有关的党政法机关哭诉。愤怒的女人站在劳动服务公司门前整整骂了三天!
她站起来了。手抖抖地按着课桌,就那么低头站着,她没有勇气看方老师那双足以冷冻一切的眼睛。她也的确不知道方老师讲了些什么,她走神了……
油田那边好吗?分别三个多月了,很想念你,盼常来信……
终于,在西城区妇联的一再敦促下,她被抓了。那位曾经勇敢地去爱的男士——高天启,却在感情破裂的前妻的庇护下,在妇联以弥合家庭裂痕为前提的要求下,安然无恙……
应该说,她是幸运的。
她扭脸跑出来了,一没有收钱,这怎么能要人家的钱呢?出了门,骑上车,她心里还是甜丝丝的。假的,他竟然会说是假的!她“吞儿”笑了,摇了一路响铃!心说:看来就是不能办得太容易了。
她不哭了,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她曾听村里人私下说过,她不是这家人生的。“爸爸”不是亲的,“妈妈”也不是亲的。那么,究竟谁是她的亲爹亲娘呢?
“后来呢?”
那时候,她觉得她遇上了一个好人。“大姐”比自己的亲人还关心她,她不能不听“大姐”的话。“大姐”真行,她能隔着衣服看出来兜里装没装钱,装多少钱。“大姐”说她从来没掉过眼,她很服气“大姐”这一手。她就这样走出去了。在大街上整整转了一天,她都没敢下手,她心里怕呀!一看见警察她心里就直扑腾。有一刻,她真想离开这里,可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天渐渐黑了,街灯亮了,她不知不觉地又晃回到“大姐”的家。进了门,她发现几个大些的孩子正给“大姐”交“份子钱”呢。独有她没拿出“份子”来,就那么尴尬地站着……
当然,对方老师的动机不能过于苟求了。也许她本意是善良的,也许她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作出这样的抉择,也许她诚心诚意地希望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悬崖勒马。但是,她走后,这对儿被孩子的老师“教育”过的父母,羞怒地把拳头和怒骂追加在吴洁的身上!旧事重提了,仿佛是无形的阴影,走到哪里就会跟到哪里,躲是躲不过的。从现在起她又不得不重新承受那不应有的一切。
她似乎是应该负一点点责任的。在上学去或回家来的时候,她是不是在那条街上耽搁得太久了呢?应该说是的,她确实耽搁得久了些。那么,又是什么使这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在这条街市上晃晃悠悠、踟蹰不前呢?
“吴师傅,”方老师慢慢地说,“对孩子要严加管教呀!”
“不换!”
在狱房里,一见面她就说:“我是第三者。”
11点55分的时候,她想站起来走,快走!可她对自己说:你慌什么?你怕了吗?就是天塌下来你也要熬过这五分钟。你熬过去了,一切打击你都能挺住。于是她又坐下来,看着墙上挂的壁钟,那最后三百下钟摆像是在她心上踏过去的……
国家工商管理人员统一制作的新制服发下来了。这是一套灰色的制服,除了国徽和明晃晃的扣子耀眼以外,作为姑娘,她并不多喜欢这套灰衣服。可是,作为工商行政部门的“检查官”,她又不得不穿,这是规定。一天晚上,她下班没来得及换衣服就看电影去了。在电影院门口,她想买一包瓜子吃,于是就到一个小摊前去了:“瓜子多少钱一包?”她问。卖瓜子的老太太抬头看了看她,赶忙从摊上抓了几包塞到她手里:“吃吧,姑娘。几包瓜子,给啥钱哪!”她不好意思了,兜里只有两角钱,拿不出手。于是脸一红,赶忙后退:“不不……”老太太却抢上一步,撵着硬把几包瓜子塞给她,说:“哎呀,拿着,快拿着。”当时,她不知道这位老太太为什么这样客气,也记不起在什么地方认识她,实在是推托不掉,也就只好收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街上拿人家的东西不给钱,心里挺不好意思。她慢慢地往电影院门口走去,一再地回头望那老太太;老太太也很谦恭地笑望着她,一个劲儿地给她摆手说:“去吧,去吧,别客气。”她想,这老太太一定是认错人了。
“上学没意思。”
“老马,人跟动物不一样……”
王玲玲默默地望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她爱得太深了……
“好。”她说着,随便地掂起一件男人的上衣,指着上衣兜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答:“孤独。可那就像喝酒,酒醉的时候就麻痹了。有时候我真想死。”
谁知,一进门,后父便瞪着眼说:“谁叫你回来的?”
问:“你为什么不揭发?”
当然,你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表面的。朋友,假如你想得到什么,就试着走进她们内心去吧。试试看,在她们心灵的最深处,还存留着什么?还隐匿着什么?还企及着什么?
——那是耻辱的记号?还是立誓改过的提示?
第二天,这个女人又领来一家老小,扑扑通通地全跪倒在她跟前……她默默地望着这位大姐,仅仅十数天,她的头发全愁白了!恶男人毕竟是她的依靠啊……
在众多的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中,她仅仅待业了七天,便被正在迅速扩大队伍的工商、税务部门“内招”进工商管理局。在中国,儿女依赖父母的习惯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度。儿女的前程不仅仅取决于她自己的努力,还与生养他的父母有极大的关系。这是一个爱子如命的民族啊!她的幸运,也正是父亲给予的。母亲早死了,父亲总觉得欠她什么。他在税务局工作,刚好有这么一个扩大队伍的机会,他能不当紧办吗?招工指标下来后,不仅是他一个人为“父亲”的光荣称号奔走,整个工商、税务部门的职工、干部全都动起来了。招工指标是有限的,他们要争,拼命也要为儿女们争来“内招”指标。这是一个团体的行动,是一种民族的爱子之情的升华,而这种可敬的舔犊之情又是千百年来一再被人们颂扬的。他们要用几十年的辛劳为儿女们换一点什么。从上到下口径是一致的:不批“内招”指标,拒绝接受一切按正常渠道分来的人员。终于,“内招”指标批下来了,这是父亲们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才争来的。当然,还是要考试。但她心里清楚,所有的“内招子弟”心里都清楚,考题早已给他们私下露出来了,考好要“招”,考不好也要“招”,因为他们是“子弟”呀!
“真没说吗?”
在1985年9月27日以前,各种迹象表明,她算得上是一位在生活道路上获得了巨大成功的女性(虽然“步步都有血迹”)。她说,该得到的,她似乎都得到了。而且有更为光辉的前景在等待着她。
“哎呀,还你的嘛,记上账!”
现在,当她坐在狱房里,低着头,默默地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她冷漠地说:“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学坏,也没有学坏。”
整整一个上午,方老师都在追问吴洁(她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呀!)。她时而苦口婆心,时而声色俱厉,然而,放学的时候到了,她一个字也没问出来……
“唉,我恨哪,我恨那男人,恨他毁了我的一生!终于,我又找到了他。我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叫出来,我重新让他发了疯地追我,在我面前跪着求我宽恕他的过去。我让他重演谈恋爱的游戏,在河边,在桥头,在大树下……我知道他又在骗我,可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我有意让他的妻子看见,我甚至跑到他家里去……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架;我笑着看他脸上那一次又一次的抓痕。我甚至问他:‘喂,你这脸是猫抓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碰树上了。’我笑着说:‘你怎么晕头晕脑的?’可第二天,他脸上又出现一条更深更长的抓痕!我又问他:‘又碰树上了?’他苦笑,我大笑!我要让他发疯,神经,让他也喝上一次敌敌畏!”
有一次放学回家,村里一个孩子欺负她,她哭着说:“我给俺妈说!”
方老师说得语重心长,诚恳激动。够了吧?应该是够了,能让这一对做父母的惭愧得无地自容,还不够吗?使人不解的是,莫非,莫非尊敬的方老师要为那位暴徒的“壮烈牺牲”慷慨地倾洒一掬英雄泪吗?
“这叫‘地道’。你才十二岁,个低,开‘天窗’不行,可以挖‘地道’……”
眼泪终究是能感动上帝的。五天之后,西城区妇联——“娘家人”出面了。
她的业余生活也是丰富的。她热爱文学,也曾自修过外语,此刻正在攻读中国广播电视大学法律专业。不久的将来,她将以良好的成绩获得大专文凭。做一个服务公司的总会计并不是她的最终理想,她想的更高一些,更远一些。毕业之后,她将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时,不管是做律师、法官或者是检查官,都将给她带来女性的荣耀。她知道命运从来不曾厚待过她,她不急。她认真谨慎地工作,刻苦地学习,她要以时间为屏障,以耐心为武器,一步一步地走,用她的行动来证明一个人的价值。为了获得一个良好的学习条件,她不得不让人们喜欢她。在这方面,应该说她是聪明的。她有效地利用了社会的爱美之心,小心翼翼地来为自己铺路(虽然也常常伴随着痛苦)。在吃的方面,她从不讲究,生活相当清苦;但在穿戴方面,她却十分讲究。她把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钱全部用在学习和打扮上了,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最大程度地表现了她的美。这是她惟一的优势,她无可非议地利用这种优势,为了换取事业上的进步……
“两毛。”卖瓜子的老太太说。
没过多长时间,她又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
可到此为止,高天启的话仍然是有所保留的。虽然他是那样地爱她,虽然他句句真话,但他毕竟还隐瞒了一点点。是的,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他提出了“假离婚”的办法。他赌咒了,也发誓了,他对妻子(原配)说:“你救救我吧!咱先离婚,等我把这件有可能闹到法院的‘丑事’捂住,待事情了结之后,过一段咱再复婚……”
她又摇摇头,越发好奇了。
“10月1日吧。”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羞涩。
再看一看这张离婚照吧——时间:1985年12月7日。
“小徐,你听我说嘛,我从四川弄来的女式高跟皮鞋,你要不要?”
问:“吴洁,你离家之后都想了些什么?”
“老马,”王玲玲用带有挑战意味的口气说,“明说了,我就爱他。我们已经履行过正当的结婚手续了。”
接下去,这位风度翩翩的男士擦了擦眼镜,娓娓地给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婚姻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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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
一天晚上,当他们在林荫道上漫步的时候,那位正用深厚的男中音讲述拜伦爱情悲剧的男士突然默语了。她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他。良久,他默默地说:
她明白了,眼泪是浇不灭妒火的。面对现实,她极其痛苦地作出了她极不情愿作出的抉择。她说:“天启,为了你,咱离婚吧。只要你永远爱我,这就够了。我等你,等你把那边的事情办完。无论多长时间我都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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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
然后,她用那双忧郁的大眼直直地盯着你:“我喜爱文学,我想当作家,我真想把我的一切都用笔写出来……”
这位学生班长也是一位女学生。因为是学生干部,在尚小的年龄就被学校种下了“权力欲”的种子,能对一个学坏了的女孩子跟踪,这对她来说,是很有刺激性的。她很高兴管人。她的尽职尽责也是无可非议的。她每时每刻把吴洁的情况如实地向老师汇报,她甚至还有权制止吴洁除了回家之外的一切要去的方向。
“就这些。”
答:“我破罐破摔了。”
答:“后来,他家里来过一封信,信写得很淡。再往后就没一点消息了……别问了!别问了!”
……最近,街上贴出了大布告,那个强奸你的男青年被枪毙了。这边学校的同学们从布告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上边写有吴××、马××……这边的同学都知道你的事情了。别再回来了,以后在那边好好学习,千万别跟人再到外边去玩了。现在街上坏孩子多,不小心会上当。
“我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小时候,我是父母最喜爱的孩子,家里对我十分娇惯。我从来没有缺过钱,假如我要五块,爸爸会给十块;要十块他会给二十……钱对我不算什么,就是现在,我也不缺钱花。那时候,在学校里我也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我学习不错,上小学的时候就是少先队大队长;初中一年级就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那时,我多骄傲啊!全校就我一人是共青团员。假如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毫无疑问,我会上大学。也许还会获得个硕士、博士学位,当个女工程师,女科学家什么的也说不定。我的学习成绩是上‘高一’的时候才跌下去的……我不想说他的名字了,我为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有时候想,我走到这一步,杀了他也不解恨的!那时候我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吹拉弹唱都会,也爱体育运动,自然也很傲气。他比我高两届,是‘校队’的,我也是‘校队’的,经常在一起练球,就这么慢慢地好上了。有一次,我们两个比胆大,他从校园的墙那头沿,我从校园的墙这头沿。那墙很高,我很怕掉下来,但为了不输给他,还是狠着心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他的眼睛,恨恨的。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快走到跟前的时候,他说:‘你下来,让我过去!’我说:‘你下来,让我过去!’我们两个各不相让,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块去了。那是校园后边的墙,没人看见,我们就一闭眼,脸对脸地抱着跳下去了……”
不久,当她一切都明白之后,她心里说:他“研究”个屁!所谓“研究”仅仅是推辞,这里边竟然有极其深奥的学问。纵然是“研究”,说话的语气,用词的多少,也是有差别的。你可以从里边听出远近亲疏来,甚至可以听出一个人的分量和他的经济地位。比如他说:“噢,研究研究吧。”——“噢,好好,研究研究。”——“行,研究研究。”——“放这吧,研究研究。”——“行啊!”点一下头,很重,“研究。”……从以上话语的差别,至少可以把人分成六个档次。即使是极其要好的熟人,他也要拖一拖,决不当面让人拿走。这是权力,他不想让任何人得到的太容易。容易得到的东西就没有价值了,他要紧紧抓住……老胡给她的印象太深了,她一时说不清是厌恶还是钦佩。
王玲玲默默地望着她,目光里竟有些应战的意味。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确轻看了这位妇女的“娘家人”……
她是在表舅家长大的,那是一个离城市不太远的乡村。那时候,她称表舅为“爸爸”,称袁妗叫“妈妈”。公正地说,“爸爸妈妈”对她还算不错,像对别的孩子一样让她到学校去念书,一样地供她吃穿,而且从来没有打过她。然而,血缘的遗传因素是这样的严重,她那幼小的感官时时给予她异样的感觉,一些细微的差别几乎全被她捕捉到了。哥哥做错了事是要罚跪的,而她从未有过;夜里,哥哥病了,“妈妈”搂住哥哥亲过,对她却从不这样;吃饭的时候,只要有客人在场,“妈妈”总是多多地给她夹菜,一连声地说:“吃啊,多吃些,吃饱。”而对哥哥,却从不多说废话,默默地望着,目光是那样的安详甜蜜。这种母性目光的“洗礼”,她从未享受过半分。当然,更小些的时候,她栽倒了,“妈妈”会把她扶起来,也替她拍身上的土,但总给人“假模假样”的感觉……
她出狱了。是“姑姑”接她出来的。她实在是不想回家,是姑姑硬把她拽回去的。是呀,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家挪……
查本校初二乙班学生吴洁,女,现年14岁。该生早在××市上学期间就跟社会上的一些流氓鬼混。转来本校后,不好好学习,又与本班一位男学生鬼混……实属品质恶劣,道德败坏!为了严肃纪律,挽救本人,经校党支部研究,决定给予吴洁记大过处分……
说着,“姑姑”掉泪了。她也哭了。不为什么,就为这句恨啷嘟的“不争气的孩子”。
不知是逆反心理,还是重压下的变态心理,小小的吴洁,于当天下午的第二堂自习课上,竟然突兀地扔给那个男学生一个纸蛋,上写着:“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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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种地步,养父养母已决意不再收留她了。无论“姑姑”怎样恳求,他们都不答应。是呀,她已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加上一次又一次地出走,他们已为她丢尽了人。养也是白养,即使对她再好,她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家。那么,他们凭什么要白养她呢?
“狗眼看人低!”
她紧紧地依偎在爱人的身旁,亭亭玉立,显得那样年轻,那样漂亮。那为拍新婚照而特意穿上的法式拖地白纱裙裹在她那高挑儿轻柔的身姿上,使她像女皇一样的高贵,她的脸像满月一样地细腻白嫩,脸上泛动着的浅浅的微笑似要和朝晖比一比胭红。还叫人羡慕的是那双明亮的大眼,里边溢着太多太多的美丽遐想。连那红润的嘴唇上也仿佛写着这样一句话:这就是生活呀,这就是幸福。在她身旁站着的是一位带眼镜的男士,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让人一眼就看出这男士是位有教养、有知识、有水平的“老九”。
12月7日,王玲玲独自到医院里做了人工引产,毁掉了那个仅有六个月寿命的爱情的种子。当天,她拖着小产后虚弱的身子,在高天启的搀扶下,到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离婚手续。当她和他去照离婚照的时候,不明真相的摄影师请他们笑一笑,王玲玲惨白地说:“我真想笑笑,可我太累了,怕笑不出来。”
“这是什么——(指衣兜)?”
老胡把公章又锁进自己抽屉里去了。接公章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去吧,那也是好地方。”
问:“鬼混就不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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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孩子却撇着小嘴,用极其轻蔑的口气说:“给你妈说?谁是你妈呀?谁知你是哪里来的野种啊!”
“萍……”
这当儿,家里的人都起来了。男朋友小安地问:“她睡了。有什么事吗?”
“那一天,我像疯了一样冲下楼去,在街上买了一瓶酒,当着人的面咕咕咚咚一气喝完!喝完酒后,我把瓶一摔,摇摇晃晃地照着一辆汽车冲过去了。司机来了个紧急刹车,大声喝道:‘你找死啊?!’那时,我的确只有一个念头,想死。想想吧,我奉献出了一切,得到的却是……”
“真不知道?”
……
高天启泪流满面地说:“妇联的老马找我四趟了。今天,她说:我离婚、再婚都是不合法的。如果再坚持不改,她将代表女方以妇联的名义诉之于法律,判我重婚罪!难哪,真难哪。玲……”
方老师开始对吴洁进行“挽救”了。作为一个教师,她的毅力是惊人的,耐性也是惊人的。这仿佛是一场神圣的战役,方老师为此付出了足够的心血:她隔三差四地到吴洁家里去,把她在学校里稍有不轨的细小举动一一“汇报”给家长。比如,自习课没做完作业;比如,又和谁吵了几句;再比如……
——有人在身上刺着一条龙……
老马确实辛苦了,她几乎跑遍了王玲玲呆过的地方,了解所有与王玲玲接触过的人,凡是和王玲玲谈恋爱中见过一次面的,她都要详细地盘查……
现在,当她坐在狱房里,冷漠地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她说:“我反反复复都想了,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我是学不好的。一那时候,我想学好,他们不让我学好,我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你们现在把我放出去,我到哪里去呀?!”
“做掉。”她咬着牙说,“六个月了,算我白养了他六个月……”
高天启也像被雷电击了一般,他的眼镜片闪了一下,片刻,他说:“那,咱们结婚吧。”
“大姐”夸奖她说:“手蛮利索,成!我开初那会儿,夹了整整一天呢。”
“好。”她说。
权力就像一把神奇的“红木椅子”,谁坐上都会晕眩的。每一个坐上它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变化。那变化是微妙的,是上了“瘾”的人不易察觉的。
晚上,你到教室里来,我有话给你说!
不过,总还是有人来看她了。那是七个月后的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以“家属”的身份走进了劳教所。他给她拿了许多礼物,一见面就对她说:“你‘大姐’出事了,她在另外的地方关着,不能来看你了。她托人捎信让我替她来看看你。”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她看着信,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倒霉的自然是吴洁。此时,她在学校的生活是可以想像的。能有什么良药来医治少女精神上的孤独呢?在这样的压力下,吴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
“不慌,你只管穿。啥时有钱啥时给……”
对此,西城区妇联的老马紧紧地抓住不放。她给公安局,给法院,给高天启,给她所见到的每一个人讲:“王玲玲的问题大着呢!她跟好多男人都鬼混过!”
你能感觉到吗?那是蘸了血的大针一点点、一次次移动的结果。那一针针、一痕痕血的印证、血的流淌、血的运动……一直到麻木结痂,最终完成血的图腾。然而,永远留下来的是什么呢?
“上班时间,能吃吗?”她很害羞,在上班时间里,她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吃东西。
她站在那儿,眉儿斜挑,两眼瞪得圆溜溜的,说:“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地位,我就是想报复男人。我恨所有的男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男人报复……”
“大姐”点点头,说:“去吧。记住,三分利索,七分胆量,千万别心怯。”
“要打你呢?”
“不咬。”
问:“你反省得怎么样了?”
“就这些。”
“这字据一式两份,一份她放着,一份交我保管。我终于放心了,我觉得有了这份字据,从此就可以解脱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调到城市后,她竟然又变卦了!我当时气坏了,拿出字据来质问她:‘都已经两个月了,你说话还算不算?!’她却矢口否认:‘我调来的目的就是和你好好过日子的,离什么婚呢?不然,我调来干什么?天启,我再也不跟你生气了,咱们好好过。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侍候你一辈子还不行?’那会儿,我想得很简单,反正字据在我手里握着,到时候,她不能不承认。我和她分居了,分居了整整两年。在这时候,我有幸遇到了你……”
这就是她的“前科”。
接下去,还将有人告诉你,在这群堕落的女人中。
然而,这刚刚平静的湖面却突然地掉下了一颗“石子”,这颗“石子”瞬间便搅翻了平复了的心湖,那一圈一圈的波纹完全不亚于原子弹爆炸所带来的冲击液!
母亲毕竟是母亲。第二天,她四处求告,托人给她在一家饭店里找了个工作。那是个集体单位,虽然工资低些,做母亲的仅希望她有了个工作之后能收一收跑疯了的心,从此改邪归正。她呢,也觉得一次次被拘留审查,的确太丢人了,人总不能靠偷过一辈子吧。况且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不愿在后父的眼皮底下讨饭吃。于是,在“姑姑”一遍又一遍地嘱托下,她上班了……
……
她走着,班长跟着。她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了身后的眼睛……
答:“没有证据。他太滑了!我真傻,我全是跟他们学的……”
问:“你难道就这么鬼混一辈子吗?!”
“这号裙子是今年最流行的。我在广州弄的,原价四十八块五。小徐,白送你也不要,拿五块钱算了。”
答:“我恨方老师。”
一看她脸红,老人更怀疑了,忙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她手里:“闺女,你看我这一家子,全凭这个‘执照’养活呢!我跑了半个月,钱也花了不少,也没能办成……这些钱你买件衣服穿,爱云和你不错,你只当是帮她忙的……”
——慢慢想吧,慢慢想。
也没有被告。
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一个带过来的姑娘能有好日子过吗。那位当司机的后父把她视作路人,来自不同血统的哥哥姐姐们也把她视作路人。“姑姑”总是小心翼翼地看后父的脸色说话,对她不敢有稍稍多一点的照顾。她独自一人躺在那间低矮的小厨房里,白天得早早地把被褥卷起来,晚上再铺上……有时候,“姑姑”悄悄地给她一点钱,也像偷了人家似的四下张望。家里还常常爆发“战争”,哥哥姐姐们常为一些小事打得死去活来!即使是“和平”的日子里,一大家人家,在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叫谁,冷冰冰的。这能叫家吗?
这话是一位住在县城里的老奶奶告诉她的,那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不久之后,她将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因为婚姻的不幸曾连续改嫁过三次。她不知道自己是母亲第一次改嫁的“产物”,还是第二次改嫁的“结果”,当然,她更不知道生身父亲是何许人。她总想弄清楚,可总也弄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好好。”后父气乎乎地说,“从今以后,这个家不属于你。真丢人哪!你还有脸进门……”
婆家人全都默默地望着她,男朋友也沮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就这样被带走了。她是从男朋友家被带走的,这使她无地自容……
“吴洁,站起来。我讲的是什么?!”方教师突然地、气冲冲地叫道。
有人在手腕处刺上人监的日期……
父亲把信接过来了。他是识一些字的。一时,这位顶天立地的石油工人竟然露出了羞愧的神情。他笨拙地抖开信看了,看后便是沉默……
她说:“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联合会的一个基层组织的一位‘娘家人’,为保障妇女的合法权益而进行有效干预后,才取得的又一次辉煌胜利。”
在这段时间里,“大姐”在监狱里关着(她判了五年刑),也没有坏人来找她,她还是按时上班的。工作累一些她倒不怕,就是怕晚上,一到晚上她就发愁,迟迟不想回去。她仍然想离开这个家……
问:“你愿不愿重新做人?”
“一个女人,你的名声坏了,你也就完了。你想像不到一个偷吃了‘禁果’的女人一旦失去了爱情是多么痛苦。这种生理的需要对青年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难抵制了!无论你怎样地压抑自己,那思绪上的野马终究是锁不住的。这是男人对你的一片痴情的惩罚,他们要在平底锅上煎你!我知道男人不是好东西。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开始报复,他们‘玩’了我,我现在‘玩’他们。我同时给三个男人——有妇之夫去信,我要试试他们的诚意。他们结婚的时候也一定‘海誓山盟’过,我要试试这海誓山盟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结果他们都来了。一个个单独来看我,装模作样的,借书啊、还东西呀,好像完全是偶然的。第一次,你自然热情一点,你甚至不怕他动手动脚。他不敢的。那么,第二次你要对他冷一点,不管他说什么甜言蜜语,哪怕是下跪呢,你都不要心软。他自然会告诉你他的家庭生活是多么的痛苦,没有感情,没有共同语言等等,你别理他!你最好把他赶出去。然后,突然有一天,你约他去看电影。他只要敢去。在电影院里,黑暗中他会偷偷地拉住你的手,你让他拉着就是了,但是,电影映完之后,大灯亮了,你千万别松开!就这么紧紧地拉着,让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电影院会有熟人的)看清楚:你们手拉手坐在一起……我已经是坏女人了,我根本不在乎,可那家伙起码有两个月不得安生!假如遇上了一只色狼,那也不用怕。你怕什么呢?反正你已经没有什么贞洁可言了。你得心狠一点,招儿更高一点,狠狠地治他……”
12岁那年,她又跑了。这一次她跑得更远些,在一个城市的火车站上流浪。一天,正当她眼巴巴地看人吃东西的时候,一位高个子“大姐”拉住了她:“你饿吗?”
“走。”这位好心的“大姐”把她领到一家饭店,大方地给她买了两碗肉面条,看着她一气吃完。然后说:“你想干‘钳工’吗?”
“哟,这乳罩不错!多少钱?”
讯问笔记(摘):
沉默久久,方老师那锐利的目光一直逼视着她:
“往下说。”
两年时间很快地过去了。在这期间,“姑姑”也曾偷偷地来看过她一次。可她冷冰冰地接待了这位亲生母亲。无论母亲怎样解释,无论她说什么,她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这一切,老胡都笑眯眯地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照常坐在那里吸烟、喝茶。那半眯着的眼睛时常露出一个缝儿来,仿佛是不经意地瞥她一眼,很快就“游”过去了。凡是有人找他办执照,他都笑眯眯地推托说:“找小徐吧,小徐管章。”而他却常常端着茶杯踱到所长办公室里转悠。
“没说。”回答竟然是出人意料的强硬。
姜英,女,现年27岁,汉族,高中文化程度,拘前系××农业银行职员,绰号“白牡丹”,因流氓罪判两年……
调入城市,解决户口粮油关系,安排工作后一个月,我同意与高天启离婚。如果反悔,一切后果当由我个人负责。
“不怕。”她吞吞吐吐地说。
方老师对自己创造的“跟踪教育法”十分满意,同时也受到了吴洁父母的赞同。这下,他们都放心了。去的时候有人跟着,回来的时候也有人跟着,这样,她总不至于再学坏吧?
“天启,我怀孕了。”
茫然之中,她又拉住一位很要好的女同事问:“大姐,出了什么事?”
“是小徐呀,这件大衣一百二,你给八十吧。”
“你不烦吗?我说了这么多……”她问。
看一看这张结婚照吧——时间:1985年9月24日。
一天,两天,三天……方老师很高兴,她创造的“跟踪教育”是有用的,吴洁再没有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她规矩些了。方老师甚至想在全校推广“跟踪教育”,对坏学生开展“一帮一”活动。假使有可能,她愿让报纸把这一典型经验登出来,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可惜,记者没有来。她还需要继续努力,以期在吴洁身上获得更大的成果。她是用心血来“浇灌”这朵沾染了病菌的花的。她多希望吴洁学好啊!
“不换就是不换!”
老马的腿都跑细了。她像旋风一般地到处奔走,以妇联的名义大声呼吁。白天,在街道办事处,在公安派出所,在法院、检察院、在高天启、王玲玲的单位,她义正词严地谴责“第三者”的流氓行为,要求各级组织进行干预;晚上,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进行政治上的“攻心战”。她甚至动员了区妇联的领导以及整个妇联机关的所有女同志为此事伸张正义。妇联的电话几乎完全被这件事情占用了,她们一天至少要催问三次……
问:“出去之后你能学好吗?”
“你在那边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吗?你要想想自己的前途。究竟说了什么?”
这份公诉似乎是不成立的。
老马咚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结婚?你那结婚是不合法的!给你说,这件事妇联要管,管定了!”
问:“经过这一段的教育,你有什么想法?”
后来她才明白,因为不是亲生的孩子,这家人怕落坏名声,所以才不敢管她。她心里想:你们越不管我我越跑。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
她生硬地说:“再给我一支烟。”
她走出来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两位公安人员在门口等着她呢……
“这些……都是你搞来的?”
1985年,当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开始的时候,这些平日里宠她惯她敬她的个体户们又一起去揭发她了……
吴洁:
1983年,她以优异的成绩,出众的才貌,被一家劳动服务公司破例招聘为公司总会计。她为人热情,工作干练,单位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她。连那位老成持重的公司总经理都对她另眼看待。尤其是那位妻子患了癌症的副总经理,对她更是特别的关照。他的厚爱时时处处地表现在行动上,使她的工作得到了最为广泛的支持。她是公司最受欢迎的女性。当然,也因为她漂亮。
就在那天更晚些的时候,她发现那摆摊的姑娘竟然认识很多男青年(有年龄大些的,也有年龄小些的)。接着,在一条街的路口上,她和那姑娘被人有预谋地拦住了。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
1985年7月16日,在一次工商管理人员全体会议上,办公室主任老胡笑眯眯地把她叫出来:“小徐,你来一下,有人找。”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市。她每天照常要在这条街市上走两个来回,上学去,回家来。若干年后,她将清楚地回忆起,在这条街市上背着书包悠悠晃晃地走去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很矮,也很瘦削,除了两只充满好奇的大眼之外,你几乎看不出这个矮小的女孩竟有十三岁了。那是一个很小很小、可以说是毫不出众的女孩呀。然而,经过了那么一个光辉灿烂的黄昏之后,她便永远地在这条街市上消逝了。就是这么一个黄昏给她带来了重大的人生转折,也给她带来了永远无法消除的心理污点。
吴洁,女,现年18岁,苗族,初中文化程度,自1982年旷课外出,至今未归……因流氓盗窃罪判处三年……
当那人走了之后,她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香蕉,突然发现在香蕉的旁边还有一个小纸包,她不由地打开看了,里边竟包着50块钱……
“不知道。”她摇摇头。
高天启在疯狂的痛苦中,一连和他那不愿离婚的妻子打了三架;酒醉之后,他又砸坏了全部家具!他照旧一个人单身独居,照旧常常跑到王玲玲那里去,帮她洗衣服,照顾她小产后的生活……
终于有一天,她又跑到“大姐”那里去了。在那里,她才觉得日子松快一些。当然,她又干上了“钳工”,也有了得手的时候。除了交“份子钱”以外,她曾大鱼大肉花天酒地的阔过;偶尔掉进“空地”,她也曾挨过人家的打。可她没再哭过,她的心一天天变得硬起来……
下午,几个流流气气的孩子来了,他们全是十二三岁模样,一个个见了“大姐”都挺恭敬,言谈话语中称她为“老大”。“大姐”给他们烧了一锅热水,然后把一块肥皂丢进水里,他们几个便围上去了,你夹一下,我夹一下,笑嘻嘻的,好像挺好玩。她很想过去看看,但又不好意思,正好“大姐”说:“来,你也试试。”
不一会儿,老胡又慢腾腾地折了回来,依旧是笑眯眯的。他安慰她说:“没啥,小徐,以后注意就是了,年轻人嘛。”
审讯笔录(摘):
大姐
“你妈愿吗?”
谈话记录(摘):
她的脸立时就红了:“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流着泪穿上衣服,满脸羞愧地望了望男朋友和家人那满是疑惑的神情,冲着未来婆婆解释说:“妈,我啥坏事也没做,真的没做……”
权力是个极好的东西,它比金钱更有魅力。很快地,她便发现,作为人,她的价值远远没有这个圆圆的红坨坨(公章)重要。每次拿起公章,她都用爱慕的、有一点点嫉妒的目光“玩味”地看一会儿,然后用力“啪”一下,那声音也仿佛是极有权威性的。前来办理营业执照的个体户们都十分精明,他们很快地发现,真正有权的是这位有一点点拘谨的姑娘,因为她是管章的。马上,他们就把奉献给老胡的恭敬分出一些来给她。水果、糖块、瓜子常常在她的桌前垒成一个小堆。虽然她一再拒绝,还是不断地有人往桌上扔……
一天上午,快上课的时候,方老师又把吴洁叫到了她的办公室,问她在校门口和那个男学生谈的什么。可她一口咬定,什么也没说。
男人哪,纵然是像这样的无赖男人,也竟然有女人去保护他?!在开庭审理这个恶棍罪行的三天前,此人的妻子跑到王玲玲家,一进门她就跪下了:“玲玲,你救救俺这一家人吧。你一句话能叫俺一家人死,一句话也能叫俺一家人活。要是他判了,俺一家人还指望谁呢?玲玲,你说一句话吧,你就说你愿意的,你就把俺救了。可怜可怜俺这一家五口吧!俺给你磕头了……”
王玲玲
第二天早上,“大姐”给她换了件较为干净的衣服,还特意给她梳了梳头,洒了些花露水,然后让她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女孩果然变得好看了。接着,“大姐”问:“大姐待你好不好?”
拖着五个月身孕的王玲玲被迫上阵了。已是十二月了,寒冷的北风呜呜地吹着,她仍在街头上来回奔波。是的,她四下托人说情,也曾给人家送过礼物。然而,一靠是强大的妇联以组织出面干预;一方是拖着身孕的“第三者”,相比之下,她的力量就太单薄了。不过,女人既有刚的一面也还有韧的一面。颇有心计的王玲玲知道弱者是最容易受人同情的,她也开始把“眼泪竹当作武器使用。她曾多次地找区妇联的领导诉说高天启的不幸婚姻遭遇……也曾找公司、医院的领导,求组织看在多年工作的份上替他们说说话……甚至迫使自己去求那位一直对她有心且神通广大的副总经理……”
郁美净花露水1瓶;
“你的执照呢?!”
然而,上帝呀!她只有九天的时间了。在这九天里,她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干起括来特别有劲。晚上,她准时地回到男朋友家里。她帮家里人洗衣、做饭,什么活都抢着干。夜里,她就跟男朋友的妹妹睡在一起。那位好心的妹妹私下里已经开始叫她“嫂嫂”了……在业余时间,她还特意为男朋友织了一件毛衣,毛衣的衣身已经织起了,只差袖子,再过些天,她就可以让男朋友穿上试试了。她不再失眠了,夜夜都睡得很安稳,连梦中的微笑都是幸福的……
“哎呀,他妈的我在乎这条裙子呀?!你只管拿去吧……”
“是的,我是一个坏女人。我承认我是一个坏女人。我的坏就在于以恶治恶,以狠对狠,以无情偿无情!可我也爱过,我曾真心实意地爱过一个男人。那是我十六岁的时候。不客气地说,我曾有过光辉灿烂的前程,是我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毁了,是为那个男人毁的,为十六岁的第一次真挚的爱……”
不知世界上还有没有比女人的爱更为顽强的东西。不管是怎样的男人,她一旦爱上你,那将是义无反顾的。一旦她心爱的人栽进漩涡,她将毫不犹豫地跟着跳进去,坚持得更久更有耐力的也将是她们。女人哪女人哪,女人终究是能哺育男人的!
她递过两角钱,接过一包瓜子,拆开来嗑了两个。正当她推上车子要走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味儿,瓜子霉了。于是,她又折回来对老太太说:“大娘,换一包吧,这瓜子发霉了。”
整整一天,她就这么坐着,看老胡慢慢地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看老胡轻轻地弹烟灰,轻轻地翻报纸,看老胡笑眯眯地说话。他的眼珠子像小磨一样地转着,一时转得很快,一时又转得很慢,这一切都被吐出来的烟雾笼罩着,使人以为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报……常常有人走进来,哈巴着腰儿,先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烟,然后再可怜巴巴地递上申请办理营业执照的表:“老胡,求你帮帮忙,我已经跑了好几趟了……”这一刻,老胡准是在眯细着眼儿打瞌睡。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他既不接烟,也不搭话,很久之后,他会突然地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说:“噢,好好好,放那儿吧,研究研究。”于是,眼儿又闭上了。再有人来,他仍旧是“研究研究”。态度很和蔼,也很热情,叫人急不得也恼不得。有时,她很可怜那些个体户,恨不得一把抓过来给他们办了,可她不敢,不知道还要怎样的研究。她就这么看着,有点莫名其妙。一直到傍晚的时候,老胡才悄没声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手续来。笑模笑样地说:“小徐,这两份符合手续,给他们盖盖吧。”她接过来。看了看手续,仅仅用了两分钟,“啪、啪”两下就完事了。老胡接过办好的营业执照,小心翼翼地放进提兜,站起来,点点头,又点点头,四下,这才走出去了。外边有人等他……
问:“经过这一段的教育,你有何感想?”
“哎呀,五毛就五毛,我要再多要一分是丈人!”
自然,她又被抓了。法律是无情的,这一次她被判处两年劳教。两年的劳教生活使她学到了不少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她的眼界也大大开阔了。那里是善与恶的交汇点,也是各路“豪杰”的荟萃之地。在犯人中,软弱和哭泣是无用的,只有那些敢用钢锉去锉心上的硬茧的人才是优胜者……应该说,劳教所的管教干部对她是关心的。为了教育挽救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家属写信联系,希望他们能来看看她,给她一点温暖。她呢,也想见见“姑姑”,虽然恨她,可她毕竟是母亲。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给她送东西……后来她才知道,“姑姑”是想来看她的,她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可是,当那位后父让她在家与这个败坏名声的女儿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候,“姑姑”,不得不含泪牺牲女儿了。
问:“你母亲来看过你吗?”
“你说,你老实说。说清楚就没事了。”
此“通告”,被校长在全校千余名师生大会上宣读后,张贴于学校大门口的最醒目处,每一个路过的学生都将看到并一遍又一遍地重读……
这就算认识了。不久,女营业员便勇敢地托人上门提亲了。一个山里娃子,能娶上镇供销社的“公家人”,母亲是很满意的。他本人虽不乐意,可当时正上学,含含糊糊地,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从此,女营业员便三天两头到他家里去。去他家的路很远,还要翻一架山,可她数年来风雨无阻,照顾他那患病在床的母亲,帮助家里做事……那时,女营业员已认定是他的人了,无论是在物质上还是精力上,她都为他的穷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这一切,家里感激不尽却又无从报答,只有催他尽快完婚。毕业之后,他回家探家,家里已把一切都预备好了。可他死活不愿意。于是,在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偷偷地跑掉了……是两位舅舅在半道上把他强行截回去的。母亲哭着说:“儿啊,你个狠心的!咱已经欠人家那么多的情,你要不应允,咱拿什么还人家呢?你,你要不愿,我就碰死到你跟前……”讲到这里,男士长叹一声,结束了这段痛苦的回忆。
凤凰胭脂1盒;
她被拘留审查了一个月。放她出来的时候,家里给“姑姑”拍了电报,“姑姑”来了。这时候,到了这时候,她才知道:这位“姑姑”就是她的亲妈……
有人在身上刺着一对鸟儿……
第二天,当她跟老胡到市场上去的时候,她才猛然醒悟了。老太太不认识她,可老太太认识这身“服装”,穿上这身灰颜色的服装,便成了个体户的“统治者”。因为穿这身服装的人,有权吊销任何一个个体商贩的营业执照……这次跟老胡出来,她的的确确是开眼了。市场像大海一样的丰富,而大块头的老胡就像“龙王”一样的威武。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怎样神气的小贩,只要见了老胡,没有不赔笑脸的。那种巴结的目光,诚惶诚恐的样子,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想笑。老胡却一本正经地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和人打招呼。卖包子的、卖胡辣汤的、卖牛肉的、卖烧鸡的……全都要他“尝尝”。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一般地尝尝,她眼看着一个卖牛肉的大老远就剁下二斤来让他“尝”,可老胡连看都没看,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那不屑一顾的眼神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知道,在市场上,老胡是可以不拿钱买东西的。他就是拿钱,五角钱可以买到五块钱甚至更多的东西!只要他“黑”,可老胡“黑”吗?她说不清楚。
问:“你男朋友来看过你吗?”
不久,她母亲及全家也迁到了油田。一切都安顿下来了,昔日的耻辱感在新的环境里渐渐淡下来。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情,也没有一个外人知道那件事情。生活是平静的。
答:“我不知道。”
她出身寒微,是一个在生活底层挣扎的女性。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母亲是一个软弱的家庭妇女。她本应该是卖大碗茶的,可她不甘于命运的摆布。在粉碎“四人帮”后,她毅然决定一边打零工挣钱养家,一边上业余自修大学。可是,报考之后,眼看就要开学了,她却拿不出交学费的五十块钱,为了交上学费,她不得不到一家熟识的人那里去借钱。这家的男人是大方的,不但借给了钱,而且还主动把录音机借给她补习外语用。她当时是多么感激呀!然而,当她第二次去表示谢意的时候,那男人却强行拉住了她。那时,她才十八岁。后来,她哭着说:“为了那五十块钱,你想像不到人低贱到什么地步。那是怎样的屈辱啊!”她挣扎了,她的衣服扣子都被撕掉了……这是个神通广大的恶人。为了摆脱这人的纠缠,她咬着牙尽快地还上了这五十块钱。不久,这个恶人又因聚赌被公安局抓捕了。在压力下,他供出了这一切:她是被迫的……
问:“什么意思?”
那么,朋友,随我来吧。在这个南北长约一公里,东西宽五百米、占地数百亩的去处,你需要在女警官的注目下跨过三道门岗,假如你有勇气的话,抬起头来,你将看到一个女人的世界,一个堕落了的女人的群落。这一刻,你脑海里将飞快地闪出一个信号:穿戴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的女性,为什么会一个个走这里来?你吃惊了,你惶惑了,你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假如你是男性,你有胆气对她们注视得更久一些,也许会有一位突然地跳进你的眼帘,淫荡地高喊:
这一切都是她无法忍受的。她从未叫过后父一声“爸爸”,无论“姑姑”怎样私下求告,她都不叫,任死也不叫!实在忍耐不下去的时候,她又到社会上去了。一天到晚在街上跑,很晚很晚才回家。她多不想回家呀!
“大姐”又把两手伸进裤兜,问:“这呢?”
——那是爱之深?!还是恨之极?!
听了这话,她又感激地掉下泪来了。
“这叫‘平台’。”
没有人回答,人们的目光是躲闪的。
问:“经过这一段殷的教育改造,你出去后能学好吗?”
“吃吧,吃吧,这算啥。”老胡依旧是笑眯眯的。
眼泪一滴一滴地从她眼里掉下来……此刻,她心里说:“我也想学好啊!”
“姑姑”没有回答。也许人生的路太艰难了,她走得太累了,可她还是得走下去……
“打也不咬。”
于是,“人赃俱获”。站在窗外一直注视着她的方老师当场拿到了证据……
“换不换?”
“好好的转什么学呀?你又想学坏是不是?!”
老太太一时愣住了,慢慢抬起头,在极短的时间内换了一副尴尬的笑脸(这是一张叫人终生难忘的笑脸):
红玫瑰香粉1盒;
“要管,家庭、学校都要管。决不能让她再往邪路上走。”方老师严肃地说,“这么小小年纪,让人家判刑的判刑,枪毙的枪毙,这样下去还得了啊?!”
“走,跟我去吧。”这位“大姐”十分麻利地拽着她把她领到了自己家里。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愿意替她说话,也没有人敢替她说话。那位曾当面答应帮她忙的副总经理,那位一直对她关怀备至的副总经理,却在私下里散布她的作风问题……
“我……我就说我没爹没娘,后爹后娘(即养父养母)待我不亲,我从家里跑出来了……”
“我理解你……”
按说,到此为止,她似乎应该停下来了。可老胡已经把她带进了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她怎么能停下来呢?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妈妈。在梦中,她曾无数次回到妈妈的身边。也曾无数次地在梦中哭醒。可是,当她而对生身母亲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是那样的淡漠,那样的无动于衷。在原来的想像中,她会扑上去,会哭上整整一天,会一千遍一万遍地说:“我想你!”然而,面对亲娘,她木然地叫了一声:“姑……”
她突然低下头:“我不想说了……”
高天启抬起头来,惨然地一笑:“是那女人去闹了,是吧?”
“能让我抽支烟吗?”她说。
“往下你可以想像。这种事情是无法控制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时候,对热恋的青年男女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别人的事情。极快,我便怀孕了。怀孕之后,我才害怕了。我甚至不敢回家,生怕家里人看出点什么。那时候,在极度苦恼之中,他给我说了多少海誓山盟的话呀!”
为结婚照相的情侣世上有千千万万;可为离婚去照相的,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呢?
他默默地扶她坐下来,叹口气说:
她一句话也没说,眼一闭,伸手抓了五包!扭过头去,骑上车就走。不知怎地,此刻,她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句她从未说过的骂人话:
审讯笔录(摘):
答:“来过一次。那是开始的时候,他说:‘你在这里好好改造,争取早些回去。我等你——”’
“饿。”她说着哭了,哭着给这位“大姐”讲了她的遭遇……
老马终于胜利了。她确有“女娲补天”的本领。“锅”是补住了,虽然还漏……
杨萍萍,女,现年17岁,汉族,初中文化程度,拘前系待业青年,曾多次被拘留审查,被人称为“三进宫宫主”,因流氓盗窃罪判三年……
于是,她跑了,她要找自己的亲娘。那年,她8岁。
“好好,我给我给……”
你又要为此沉默了,沉默很久很久。
“不咬大姐?”
答:“来过一次,和后父一起来的。她来看我的时候问我:‘你出去咋办呢?你是不是想回家?’后父也接着说:‘你看着办吧。你在市里游街,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现在家里人都抬不起头……’我知道他仍不想让我再回去了,他们嫌丢人。我也不会回去了。游街的时候我就想,我再也不进这个市了……”
她好奇地看了看,说:“不知道。”
“走吧,到那儿就知道了。”
“行,就十月一。”高天启爽快地说。
没有人能够准确地剖析这位女教师此时此刻的复杂心理。是人民教师的崇高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这样做?是女人所特有的敏感使她从信封的字迹上捕捉到了什么?是四十多岁的过来之人不应有的好奇?是想寻求一点意外的刺激?还是突然而来的“特异功能”使她嗅到了、接收了千里之外的电磁波?谁又能说得清呢。总之,她想得到的,全得到了……
灾难,正是在那金色的黄昏之后降临的。她成了一个打破了水罐子的小女孩。
她又到大街上来了。这一次,她心里想:如果再不下手,就没脸见“大姐”了。于是,她壮着胆挤到百货商店的柜台前……
这位终年在外的石油工人在家的时间是屈指可数的。家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就是幸福和温暖。他在难得的假日中,家给予他的是女人的温存和儿女的天伦之乐。他永远不能理解这个仅有十三岁的女儿为什么会在放学之后不归家?他一定是揍了她!一个暴怒的父亲不可能给她哪怕稍稍多一点的安慰。笼罩整个家庭的是深重的让人窒息的耻辱感……
“哎哎,这件大衣多少钱?”
饭碗就这样端上了。铁的。父亲给的。她当然很高兴。有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而且还是管人的工作,她心理上也很满足。可她毕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又是一个很温柔的姑娘。她的生活范围有限,想像力也有限。在她眼里,参加工作是很神圣的。她甚至有一点点紧张,她怕自己干不好,她要努力干好工作,不能让人家笑话。为此,她特意地换上干净衣服,还害羞地照了照镜子:脸儿黑黑的、圆圆的,很润;鼻儿高翘翘的,蛮有精神;还有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蕴涵着三分热情,三分信心,还有三分姑娘的拘谨……看着,看着,她突然地产生了不安的念头,她究竟能不能干好呢?于是闭上眼睛,极力地回忆九年来在课本上学过的知识,不知怎地,脑海里却突然滑出了一段小学一年级学的“娃娃”课文:“小猫钓鱼,小猫钓鱼,一只老猫和一只小猫到河边去钓鱼……”她脸红地晃了晃脑袋,心里说:“千万不要出丑啊!”
“把她叫起来,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一个公安人员说。
虽然她天天在这里路过,那些好心的生意人却并没有注意她,因为她不是买主。然而这天黄昏,却有人注意她了。灾难即将临头,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老马说得口干舌焦。她觉得她的心不为不减,工作不为不耐心,态度不为不和蔼。她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她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从心里说,她对这样的女人是看不起的,可她还是说了这么多……
极快,幸福像车轮一样地旋转过去了。那么接下去的将是什么呢?
然而,不管怎么说,那一天,她实在是耽搁的太久太久了。是小贩摊上新挂出的红裙子“咬”住了她的眼睛,还是从海外飘来的长筒丝光袜“扯”住了她的大腿?是小巧玲珑的电子表,是那白细小绳挑起来的乳罩,是小砖头一样大小的盒式录音机,是邓丽君小姐那缠缠绵绵的歌唱……太阳落了,天光渐渐暗下去,街灯很快就要亮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可怜的小女孩,想一想将要落在身上的母亲的惩罚吧。可她还是流连忘返,不舍离去。此刻,她正睁大着好奇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和一个摆小摊的姑娘说话呢:
月光照在林荫道上,筛下了斑斑点点的小银钱儿,一丝清爽的凉风游过去了,又摇来一地晃动闪烁的碎银……她默默地走着,并无意外的举动。这一点她早就料到了,一个36岁的有知识有教养的男人是不会单身到如今的。但他离过婚了。她不在乎这些。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何况她也有难言之隐。她说:
可是,她出事情了。在这片十分重礼仪廉耻的国土上,纵然是城市,一个女孩受人污辱也是大大的丢脸事情。仅仅传出这样一个消息,就足可以摧毁她的一生!
在狱房中,当她面对高墙低头思过的时候,她说:“我好悔呀!”
她笑了,说:“大伯,你明天只管拿去用,出了事我负责。我就是于这的,管章的!办个‘执照’有啥难……”
“你不知道哇?”
“什么也没说。”她低着头,就那么横横地站着。是的,她说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说话,她说不清楚。
谁知,第二天,当她来上班的时候,慈善的老胡先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然后说:“小徐呀,组织上调你到虹口市场去当管理员。这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去吧,好好干。”
她被深深她打动了,心仿佛也就贴得更近了些。夜已深,风渐凉,她没有再问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这么默默地走着……在暗处,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就依偎在他的身旁。两只手颤抖着,软而温热……
第三天,吴洁失踪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爱的宣言吗?还是痛苦的怀念?
她当然是不会忘记老胡的,她正是在老胡的指导下开始工作的,她就坐在老胡的对面,协助他办理个体户的营业执照。老胡是一位面色红润、神情慈祥的老“工商”。他待人厚道,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他常常习惯性地给人点头,头点得很谦虚。当老胡把一枚红坨坨(公章)交给她的时候,他眯着眼儿看了她很久,才慢慢地递过去,说:“责任重大呀!”她接过来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抽屉。她并不知道这圆坨坨究竟有多大的用处,可她心里充满了幸福。这一刻,她恨不得马上开始工作,把所有需要盖的东西都盖满鲜红的印章。
她嗫嗫地低下头去,她不知道什么是“钳工”。
方老师的挽救也到此为止,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一切。后来,吴洁果真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危害……”现有长达三十三页的“供词”,再次证明了方老师对她挽救是正确的……
第一天上班,她早去了半个小时。她想给同事们一个好印象。在人们没来之前,她把办公室的里里外外全打扫了一遍,桌擦了,水打了,然后规规矩矩地坐下来等。可她整整呆坐了一个半小时,才有人慢慢地提着菜篮子晃进来……
听说你被抓了。本打算去看看你,可一时有“事”去不成了。知道你没有亲人,家里也不会有人去看你。我只好托人央这位大哥代我去看看你。顺便给你捎去20块钱。望多多保重。
第一次,她跑出去了三天,是“妈妈”把她找回来的。她蓬头垢面地走着,“妈妈”像牵小羊一样地把她拉进院子。全家人默默地望着她,没有打,也没有骂。门外有村里人看着呢。
答:“我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我有罪,可我真傻呀!”
“这叫‘天窗’。”“大姐”说。
她气了,眼里含着泪问:“你换不换?!”
问:“后来呢?”
男朋友的母亲是一位善良的老妈妈。一天,她跟男朋友一块到他家里去,这位善良的妈妈热情地款待了她。当她讲起自己的不幸时,老妈妈对她说:“你没有家了,也回不去家,就在这儿住下吧,和你妹妹住在一块儿……”当时,她一头趴在老妈妈怀里哭了。从那以后,她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诫自己:“萍,一日行窃,千年是贼。那种事再也不能干了。你得学好!你得学好!你得学好啊……”
“我怕她,在学校里我都不敢见她,整天躲着她走,我真怕她呀!她经常上家告状,父亲就打我……”
“不。我哥哥在广州搞的。你去过广州吗?”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离过婚了。我应当给你讲清楚的是,我太没有经验了。十多年来,我的痛苦是无法向人讲述的。我一直要求离婚,可她坚决不离。我在城市,她在农村,长期分居,又没有一点点共同语言,就这么一天天死拖着……我有时候回去也仅仅是为了看看孩子,我爱孩子……我不知道还应该给你说什么,我求过她,骂过她,可她死活不离。粉碎‘四人帮’后,组织上把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有一次回去,当我再次提出离婚的时候,她的态度突然改变了。她说:离婚可以,你只要能想法把俺娘儿俩调到城里,我就跟你离婚。我问她说话算数不算?她说:算。我不相信,要她给我写个字据,她就写了——”说到这里,高天启从兜里掏出字据来,默默地递了过去。
从此,无论管教人员如何启发教育,如何讲政策,她再也没有交待过一个字。虽然她知道“大姐”很多事情,也知道“大姐”是社会上有名的“大土匪”(绰号)!可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情是大于法的。因为她得到的温暖太少太少了,任何微小的关心就能使她掉下泪来。
只有方老师是坦然的。那挂在脸上的一丝笑意既然游上来的很慢,消下去也是很迟缓的。呷了两口茶水之后,她终于拿出了那封信:
问:“后来呢?”
“清华大学物理系”
这天下午,方老师照常到教室里来了,她那板板正正的脸上并没有写什么,甚至比往常更要平静些。上课之后,当她的目光扫过教室的时候,仅仅是用眼角角处的一丝余光在“第三排第四个座位”上稍事停留,瞬间便瞥过去了……
答:“管教干事对我很好,我确实有罪。”
小萍:
老人一听“管章的”,眼泪扑嗒、扑嗒地掉下来了:“谢谢你了,闺女。俺一家人都忘不了你。大老远的让你送来,这钱你说啥也得收下……”
她脑海里“轰”地一下,再也没有说什么,骑上车飞快地跑回家去,换上那身工商管理员的服装就走。二十分钟后,她又骑车折了回来,在那小摊前扎好自行车,铁着脸走过来,把那包发霉的瓜子平摊在手里,冷冰冰地说: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字据在她手里拿着,她没有话说。但是……
这时候,她才知道,干“钳工”就是掏包偷东西。她很怕,却又不敢说。
有人在心口上刺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真好。”
她是女皇吗?请听一听市场上的“音响”吧:
“是的,我也哭过,待他们走了之后,夜深人静了,我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可我从没当男人的面哭过,有了那么一次爱情之后,我再也不当男人的面哭了。有时候,我也悄悄地问自己:难道你的一生就这样过下去吗?可不这样过又有什么办法呢。过吧,就这样凑合着过吧。既然坏了,就坏下去,让那些人模狗样的男人看看你能坏到什么程度。”
“你说呢?玲,你定吧,我听你的。”
“哟,这裙子多漂亮!”
“来吧,这儿全是处女呀!”
信是这样写的:
“你会不知道?!——昨天,高天启的老婆领着一个女孩在这里整整骂了一天……”
“哎,老孙,我今儿个手紧,借我一百块钱吧?”
“中国第一大学”
“当然,在社会上他们都知道我,有名的‘白牡丹’嘛,人人采嘛。凡是上门来找我的人,都是冲着我的名声来的。有了这么一个好名声,就不怕没人来找你。连单位里一些很有身份的人也来这里坐坐。嘴里说什么‘关心呀,帮助呀,教育呀……’可我心里清楚,他们是来看‘白牡丹’的。打的什么鬼主意呀,那‘目光’恨不得把你扒光,浑身上下摸一遍!他们越这样看我,我就越放肆。我点上一支烟,朝他吐一个烟圈,胆小的会马上吓走。不是他不敢沾你的光,他怕坏了名声。在这个世界上,名声是最值钱的东西。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来你这里干什么?还不是寻欢来了。正因为你坏,在这些正儿八经的男人眼里才显得有‘味’,他们是品味来了,一个个什么东西呀!”
可是,有一天,吴洁突然地给母亲跪下来了,她哭着说:“妈妈,让我转学吧。求求你了,让我转学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大姐待你不薄。万一挖‘地道’失手,你怎么说?”
只有王玲玲一个人走进了监房。
沉默。她翻开眼皮,两眼冒出了炽热的跳动着火苗的光。
好丢人哪!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再也没脸进这座城市了。这次“示众”,彻底地毁掉了她作为姑娘的最后一点点自尊,也为此毁掉了她最后一个栖身之地!
女人的爱常常是愚蠢的;女人的醒悟却是可怕的。
可她改不过来了,她恨这个让她称“姑姑”的亲妈。她为什么要一嫁再嫁呢?为什么?!
方老师板板正正地生活了四十多年。她教学是严厉的,做人也是严谨的,她从没做过一件“偷鸡摸狗”的事情。她的婚姻是党支部书记介绍的,无懈可击。为人师表,她也极少穿带颜色的衣服,扣子总是扣得严严的,出教室门从未跑过一步,“坐如钟,站如松”是她写在黑板上的座右铭。她曾争取做一个模范教师,当然,如果能争上特级教师的话,工资会增加得更多一些。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她甚至也间接地感到了耻辱!这种感觉更激发了她的责任感,她是班主任呀!
“棒极了!来一双吧,你随便给几个钱算了。”
“河南大学中文系”
“男人我见得多了。你诚心诚意待他的时候,他把你弄得很悲惨;当你坑了他、骗了他、哄了他的时候,他反而捧着你,待你很好。不信你试试。在街头上,你只要连续给一个你认识的男人飞三次媚眼,他准会跑过来巴结你。这种事我试的不愿再试了。我可没有花过他们一分钱,我还没那么贱!是的,我吃过他们的,也喝过他们的,可他们也吃过喝过我的。我叫他们中午来,他们就中午来;我叫他们晚上来,他们就晚上来,假使我不高兴,可以马上把他们赶出去。可你千万不敢动真情,一动真情非上当不可!有一次,一个有妇之夫对我说:他是真心地喜欢我,他想离婚,他要我等他。他说他不在乎我的过去。我相信了,我开始真心对他好。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找我,一次又一次地占我盼便宜。他还会转着圈儿问你的过去,一次又一次巧妙地把你引向过去,以揭你心上的血痂为乐。可是,一旦出了事,一旦他的妻子打上门来,不出三分钟他就会出卖你,在公安人员面前把你‘剥’得精光……现在我再也不上当了。我的心在血水里泡过,在碱水里泡过,在满是蒺藜的草地上锯过……除了自己,我谁也不相信了。草地上锯过……除了自己,我谁也不相信了。”
“哄。”连隔壁办公室的人都笑了。她看其他人都很随便,也就吃了,轻轻嗑的,还是不敢出声。
是的,她确有“前科”。但她并没有隐瞒高天启,她一开始就给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一会儿,老胡又递过来两个苹果、一串香蕉,简直像变魔术一样的!他拉抽屉的声音是那样轻,轻得她坐在对面竟然没有觉察。这人真老练,也真好!她心里暗暗赞道。
没有原告。
“好,我要了,你记上账,回头给钱。”
“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别说一包瓜子,就是十包瓜子也没啥大不了的。怨我了,姑娘,你千万别生气。你拿吧,拿了——”
有时候,女人的善良不正是害了自己吗。在开庭前一小时,王玲玲给这个罪人的妻子写下了这样的字据:
“以后的几天里,我不知为什么,一直躲着他走。他好像也故意不理我。可是,这日子是极难熬的。我说不清楚是什么在作怪,我害怕见他,又想见他,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我朝他那里去。我一天到晚心烦意乱,焦躁不安,连饭也吃不下去。终于,一天晚上,我们走到一起去了。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他摸了我的脸,我也摸了他的脸。手很烫,脸也很烫,浑身发热,发颤。那时,我真想喊:‘天哪,给我一张床吧!’……”
从北京回来不久,她发现她怀孕了。这个巨大的严酷的事实使她十分懊丧。但她毕竟是个有心计的女性,她立时去找那位主治医师:
老胡看看她,笑眯眯地说:“小徐,别急嘛,这工作是急不得的,要严格审查。”说着,悄没声地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两包瓜子扔过来,说:“吃吧,小徐。”
第二天,当她和那些被抓的人一起捆上绳子“游街示众”的时候,她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那么一长串“游街”的犯人中,独独这个女人引人注目。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走着……“姑姑”、后父、男朋友、男朋友的家人全都跑出来看了……在路上示众的时候,孩子们单单朝她脸上吐唾沫……
“啥钱不钱哪,你拿去吧。这是进口的……”
这是一张乡镇供销社的“报销单据”,只见单据背面上写着:
“天启,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有一天,在课堂上,吴洁又突兀地甩给那男学生一个纸蛋,上边写着:
“姑姑”抱住她痛哭流涕地说:“萍啊,学好吧,萍。我求求你了……”
这就更加证明她确乎是“道德败坏”了。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人去细加考究。当晚,她的父亲、母亲通通被叫到学校里来了。方老师当面向他们宣布了吴洁的丑闻。两位父母像陪绑一样地望着女儿……回到家,给予她的是又一次更加严厉的“教育”!
后来,她回忆说,第一天就这么玩过去了。她没想到上班竟是这样的轻松!她甚至有一点点惭愧:这能算是工作吗?玩儿一样的。
十月,从千里之外的那个城市里寄来了一封信。这本来是一封平常的同学来信,信寄到了学校。可这封信恰恰落到了方老师手里。虽然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初中二年级乙班:吴洁同学收”,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条款上明文规定:不经允许,私拆别人的信件是违法的,虽然吴洁同学此时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在教室里坐着,但我们尊敬的方老师看了看信封,仅仅是片刻的迟疑,便勇敢地毫不客气地拆开了……
早上上班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上了那50块钱。她打算一上班就给那人把“执照”办了,然后悄悄地把钱还给他,她不想太“黑”。可是,上班后,老胡一直在那儿坐着。她把手续办完递给那人的时候,那人意味深长地看看她,一句话没说就走出去了。她伸在兜里的手一直攥着那50块钱,手里很湿……她就这样目送着那人走去,当着老胡,她最终也没敢掏出来。
她沮丧地到虹口区市场上来了,短短几天,她便欣喜地发现这里的天地也是广阔的。万花筒般的商品,花花绿绿的服装,一把一把的票子,阿谀奉承的笑脸,色彩的浪潮,几乎把她裹得透不过气来。这是市民的汪洋大海呀!
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虽然是个颇有心计的姑娘,本打算像取得事业上的成功那样按部就班地走,“咬”住目标,水到渠成,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的理智和心计在爱情上是不起作用的。一个月后,这位男士要去北京出差,恳切地请她跟他一块去玩玩。她立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公司领导对她十分厚爱,请假是不成问题的。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九月,她又到新学校上学来了。初具规模的新型石油城,布满钻塔的广阔天地,新的生活环境,新的校舍,给她带来了无法估价的喜悦。她生性不是一个笑笑闹闹的女孩,但那双眼睛从来没有像初到油田的新家,初到新学校时那样明亮过。新生活在等待着她。此时,她的个头略略长高了一点,身上也就长出了些许少女的秀韵。经过了巨大变故之后,她脸上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沉静,这就使她比同龄的同学显得略成熟一些。新同学对她是欢迎的。班主任方老师对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从转学的成绩单上看,她的学习成绩平平,不好也不算坏。但总的来说,严厉的方老师还是喜欢她的。因为方老师喜欢老实拘谨的学生,而她,恰恰有一点女孩子的羞怯。她的个头还算偏低,方老师特意让她坐在第三排第四个位置,这样,黑板上的字会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很满意,也应该满意。到此为止,她的新生活是充满阳光的……
“霉了怎么吃呀?”
沉默。泪滴下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仅仅半年时间,她穿上了马靴,戴上了纯金的项链和珍珠耳环,眉儿描了,口红抹了,远远地走过来,就有人说:“哎,女皇来了……”
“姑姑”是哭着走的。她一步一回头,心都碎了。一个嫁过四次的女人,她又能怎样呢?——人们哪,当你们追求幸福的时候,想想自己的责任,更慎重一些吧!
屋里的空气立时沉闷下来,做父母的也变得很不安。在这个地方,没有事情老师一般是不家访的。家访即意味着“告状”来了。
“方老师,请你多管教吧。该打打,该骂骂,我们做家长的决无怨言。”
项链(纯金)一串;
西城区妇联的老马,是一个热心肠而且极富有正义感的女同志。她亲自找到王玲玲的单位,上门做思想工作来了。一见面,她就恳切地说:“姑娘,你还年轻。什么样的男人找不来呢?为啥偏偏找一个有妇之夫?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听听多丢人哪。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女人都快气疯了!过去人家两口子感情多好,嗯。听那女人讲讲,就是石头也会掉泪。你就可怜可怜人家吧?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的……”
“瓜子多少钱一包?”
整整12岁了,她还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是谁。小时候,她常想:难道我真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
她立时哭了:“我没做什么事,我什么也没做呀!”
美露双色胭脂1盒;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洗完衣服到街上去了,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连衣裙。穿上这件衣服,她显得个儿更高挑了,自我感觉挺好的。走到路口处,她想买包瓜子吃,便停下车到一个小摊前问:
法定的三天婚假结束了。第四天,当她去公司上班的时候,忽然发现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她。一间间办公室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还一个个神色诡秘地躲着她走。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看她,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只好硬着心在办公室里坐下来。没有人来为她的新婚说几句“祝贺”的客套话,一个人也没有。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什么事吗?”
1984年4月15日——这是她重新入监后用针刺在右手腕上的日期,这是她一生来最有意义的日子,也是她的生活出现转机的日子。她就是在这一天订婚的。她的男朋友是个集体小工厂的工人,也是个老实正派的青年。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接触几次之后,这青年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对她也很好。为了不让男朋友看不起,她发誓要重新做人。
是的,每天放学回家,她都是带着恐慌不安的心情迈进家门的。她不知道方老师是否来过了,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样的惩罚,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她太压抑了,在学校里她从来没抬过头,她怕方老师那双眼睛,可那双眼睛又似乎是无处不在……只有在放学的路上,她才敢抬起头来,看一看蓝蓝的天,放心大胆地吐一口气。但是,离家越近,她的心情就越沉重。她知道方老师对她印象不好。她也曾试着想鼓起勇气,用行动来改变方老师对她的看法。但直觉告诉她,这是无法改变的。在中国,大多数人都是凭印象来判断问题的。一旦印象坏了,你这个人也就坏了。现在,这“印象”像磨盘一样压在她身上……
这天晚上,她一夜都没睡好觉。此时,她的天良尚未涡灭,她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钱还给人家。她觉得收了香蕉就不能再收钱了,收钱太过分……一直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在睡梦中,她看见十元的“大团结”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着,可她却傻乎乎地站在地上,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抓……
为了再三再四地挽救吴洁,方老师确实做到了仁至义尽。在她的心目中,一个打破了水罐子的女孩即是失洁,失洁便是堕落的象征。她要全力挽救她,把她救出苦海。她终于想出办法来了:派一名学生班长跟着吴洁。早上从家里把她叫出来上学,中午和晚上又把她送回家去,连课余时间也一直跟着她……
缺口打来了。一开始,她还不敢要人家那么多。当她去了一趟老胡家之后,很快就释然了。那是怎样的阔绰啊!她仔细打量了屋里的摆设,一切的一切应有尽有。香蕉、桔子、冰镇汽水、矿泉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听音乐么,有“立体声”的,想看电视吗,有“彩色”的,想穿什么衣服吗,大柜小柜里有的是;光酒柜里的名酒都有好几十种!一个月只有七十多元工资的老胡,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工资置买这一切的。那么……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简直不算人过的日子!在这个世界上竟还有另外的一种生活方式,那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她觉得自己太亏了,她要下劲捞才是。
答:“我失去了一切。我是被招聘去当总会计的,现在谁还会要我呢?我的电大法律专业还有三个月就要毕业了,可现在也完了。假如我再失去爱情,我不知道我出去后将是什么样子……”
12月13日,在西城区妇联老马同志的积极有效干预下,高天启、王玲玲被叫到了街道办事处。他们说:“我们已经离婚了,还要怎样呢?”回答是:“离婚了也得去,这是法律手续。”于是,由区法院、区公安分局、区妇联及街道办事处,“三国四方”当众宣布高天启第一次(与前妻)“离婚”无效。宣布第一次离婚无效,那么第二次结婚就是违法的。好在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这就意味着(警告!)他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
那么,是谁把这些隐私传出去的呢?严肃认真的方老师应该是不会的。作为一位有崇高责任感的人民教师,她不会这样做,也不该这样做。究竟是谁把这种人生的苦难当作趣闻笑料来传播,又是准接二连三地“嚼舌头”?这自然是无从考究的,也没有人去考究。
“你的执照呢?”
没有办法,“姑姑”只好把她带走了。“姑姑”也有难言之隐哪!她一生都在泥泞的路上奔波。她总想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找一个可以歇一歇的支点,可一次又一次地结婚,一次又一次地离婚,却总也找不到。上天赐予她的是恶性循环,她那颗破碎的心早已疲倦了。有时候,她像是在汪洋大海里颠簸,随便一个男人就可以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这是第四次改嫁了,嫁给安阳市的一个中年汽车司机。在这个家庭里,有着来自三位不同父、母血统的“三窝”孩子。“姑姑”要带她去投奔的,正是这样一个家。
有一天,她的同学听说她在工商局工作,吞吞吐吐地想求她给家里办个营业执照。能为同学做点事情,她很高兴,便满口答应了:“把手续给我吧。”此时已经下班了,她飞快地骑车回到单位,十五分钟之后把办好的“执照”送到了同学的家里。可这位同学的父亲拿着“执照”看了半天,竟然疑疑惑惑地说:“不、不是假的吧?”
在郊外,她终于站住了……
“真好假好?”
“哪会这么快呀,这么快呀,光递上也得一月……”
请把时间的车轮倒拨几圈之后再来看吧:在一个水陆交错的城市里,在经过了长久的封闭而经济骤然开放的年月,这么一个日见鲜活、日见喧闹、日见丰富多彩、五光十色的街市,对于一个还未完全脱去幼稚期的好奇而又生活单调的小女孩来说,那将意味着什么呢?她的父亲长期在外地工作,母亲则是一家餐厅里洗盘子的服务员。她在餐馆里站了一天,的确很累了。母亲跟孩子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孩子的课外生活。除了给她们饭吃,要她们写作业之外,她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而母女之间也没有建立起起码的信赖感。家呢,单元房,一日日看腻了的陈旧的摆设,也许使这个充满强烈好奇心的女孩讨厌在家里多呆。从书本上的知识来说,没有文化的母亲是不能指导她的;生活方面的知识呢,母亲也丝毫不比外面的人更聪明些。那么,种种的限制,单调的生活,对于一个有强烈好奇心、并不具备分析选择能力而又想吞噬一切的小姑娘来说,还有比热闹的街市更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吗?
“小萍……”
老马对工作是认真负责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朗朗晴空下继续下去。她也不能容忍这一切继续下去。于是,她再次以妇联的名义打电话给公安分局:“这个王玲玲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我帮你们整她的材料……”一放下电话,她就风风火火地提着包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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