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有的摸一下小保的头，有人拍他一下，而后依次把铝饼放在刘惠英拿的一个提兜里……
徐振海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说：“没有，没有。”
陈西铭说：“不，我不是说北钢。我是说你。既然北钢那么困难，你为什么不能换个地方呢？良禽择木而栖呀。我看，你还是到我这里来吧。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总会计师，我给你月薪五千，怎么样？”
大街上，北钢总厂的对面，那些“吃”北钢的店铺关门了。
潘亚君微微笑着，婉言拒绝说：“谢谢。我们不需要了。”
厂长解释说：“老黄啊，这个数字是根据市场倒推出来的，你必须完成。”
姚春成有些慌了，忙说：“厂长，你是不是听人说啥了？你要不相信，你查了，我干供销二十多年了，我要拿人家一分钱，我就不是人！”
潘亚君扭过脸来，一看是刘惠英，笑着说：“是惠英啊。进来呀，有事么？”
陈西铭马上说：“优惠多少？”
三十九
潘亚君说：“你变了，变得真快。”
不料，就在这时，潘亚君却又折回来了。
万林说：“是。”
潘亚君一惊，脱口说：“厂长，你比我想得还透啊……”
潘亚君说：“回扣？”
万林说：“不能。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我必须把吨钢1095的成本拿下来，我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可他，是我师傅啊！”
马经理一把按住他，说：“咱哥们，你还装啥装？这是五万，你先收住。那批炉砖你也得给我收了，我不管你用啥法儿，反正得收了。”
这时，总会计师潘亚君提着一兜水果看厂长来了。她进了门，关切地问道：“厂长，好点吧？”
赵局长边走边说：“老徐，你让我看什么都没有用，你不交电费，别说市委，省委说也不行……”
小周怯怯地出现在门口，小声说：“还没有消息。”
月光下，在“城堡”的上方，有一墨色的剪影……近了才能看清，那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坐在钢锭上的人竟是厂长徐振海。徐振海望着堆积如山的积压钢材，正在默默地吸烟。小火珠在他的脸前一明一暗地闪着，映出了他内心的焦灼。
黄遂河看了厂长一眼，十分委屈地说：“厂长，我们月月完成任务，怎么就，就……”
一直躲在钢锭的后边，悄悄注视着他的万林、刘惠英等人一看他这样，便慌忙从钢锭后跑出来，万林高声说：“师傅，你可别想不开呀！”众人也都跟着叫道：“师傅……”
厂长说：“老黄，不是我逼你，是市场逼人哪！”
立时，在场的工人们都退出去了。万林还不想走，他上前跨了一步，却被厂长那十分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厂长一听，笑了。他两手一摊，说：“我也不当家呀。多测一次，成本要多三块钱，这是他的权利。你还是等下一炉吧。”
这时，姚春成进来了。他一看这阵势，脸一下子白了，他喃喃地说：“厂长，我冤枉，有人诬陷我，我冤枉啊！”当民警让他在逮捕证上签字时，他却忽地扭过脸来，扑咚一声跪下，流着泪对厂长说：“厂长，救救我，你救救我吧！我，老亏呀，那些……那些钱……我一分都没花，我是一分都没花呀！”说着，他泪流满脸，泣不成声。
会议室里，前来逮捕姚春成的民警对厂长说：“厂长，耗子不小啊！”
在路边上，推车走在最前边的万林站住了，其他人也跟着站下来。万林伸手在孩子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说：“去吧。”
潘业君说：“我说过，我不是不喜欢钱。我只是想有一双干干净净的手……”
厂长沉默了一会儿，问：“潘总有消息么？”
一只挂钟在“嗒、嗒”走着……
厂长没有说话，只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厂长说：“是市场要裁你。”
厂长说：“你听我说……”
潘亚君说：“过去咱们是计划经济，核算成本都是从原材料的进价开始，这是‘正算法’。现在呢，咱们采取的是从产品的市场销售价减去目标利润开始，按厂内工序逐步反向‘倒推’，这叫‘倒推法’……你明白吗？”
潘亚君看了看厂长，终于说：“厂长，你该下决心了。在这种时候，只有彻底转变观念才是惟一的出路……”
陈西铭说：“作为老同学，我很想帮忙。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是否接受？”
潘亚君说：“我也认为，世间有一种东西是金钱和权力买不到的，那就是人格。”
陈西铭很老练地说：“你放心。这笔钱尾特别开支，账面上不会有任何显示。另外，这里也没有第三者在场，可以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厂长又说：“老姚，我告诉你，成本要降下来，进货渠道是第一关。一定得把那些供货质量差、以次充好、弄虚作假的私营企业切下来！还有那些皮包公司，那些个‘吃二馍’的中转户全部都要切下来，一个不留！就是省长讲情也不行！厂里要成立专门的班子来管这件事……我警告你，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我撤你的职！”
陈西铭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说：“你值。”
厂长说：“我知道你们不通。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党委已经形成决议，不通也得通！”说着，厂长“啪！”的一下，把他手里拿的安全帽扣在桌上，说：“开吧，我把我的头押在这里！与方案同在。出了问题，我一个人负责！”
陈西铭说：“你其实很需要钱。”
陈西铭试探着说：“要不，等合同到期再续一段？我们对北钢有信心。”
在轰鸣的机器声中，一个个钢坯像火龙一样在轧机中穿行，一路上一次一次地改变着原有的形状……
小周吃惊地望着厂长：“这……”
在焦化车间的外边，厂长与总会计师一同走着。
马经理说：“老姚，这可不行。我那批炉砖怎么办？”
有人马上说：“是呀，拖了这么久了……”
陈西铭说：“老同学，既然你这么固执，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亚君，不客气地说，我是个商人。我已经是商人了。你执意要我帮助北钢，北钢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这时，厂长说：“老姚，把门关上。”
潘亚君说：“什么叫‘那个’？”
孩子说：“铁呢？”
廖汉秋拍着桌子说：“我问你，1260还上不上了？”
潘亚君说：“多少？”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众人看看那个扣在桌上的安全帽，又望望厂长……
潘亚君说：“也不能怪你。电涨、煤涨、水涨、气涨、加上原材料涨价，一共涨了七十一项……”
中午，在一个车间的餐厅里，厂长和总会计师潘亚君正在饭桌上商量事情。这时，秘书小周把面条端上来了。面条刚刚摆到桌上，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快步走过来。这人走到厂长的饭桌前，二话不说，伸手就把厂长的面条碗移到了自己面前……
厂长一直在捡那些图纸，他默默地把那些摔在地上的图纸一张张捡起来……当他捡到廖汉秋跟前时，他直起身来，默默地掏出烟，递给廖汉秋一支，廖汉秋把烟接过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说：“我在这儿干了三十六年了，时间不多了……”
这时，门外的吵嚷声惊动了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处长再也躲不下去了。姚处长硬着头皮推门走了出来，上前拦住那些吵嚷着要找厂长的客户说：“各位各位，有话对我说。吐吧，朝我脸上吐，今天确实拿不出钱来……”
万林迟迟疑疑地推着自行车向花坛边的长条椅走去……
潘亚君很敏感地说：“你什么意思？”
黄遂河心里窝火，显然不服，可他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潘亚君说：“厂长，我是说……”
厂长低声说：“然后，全厂停产整顿。电费再拖他一个月，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厂长也掉泪了，厂长转过脸去，说：“老姚，你受党教育二十多年，你，不该呀……”
黄遂河仍然不语……
万林忙说：“厂长，你说。”
老板娘会意地笑了笑，说：“走吧，走吧。”
万林说：“怎么不唱了？”
厂长说：“这人神通广大，他是通过市里来要的。市长亲自打电话，点名要你。我没有答应。虽然我们非常需要资金，可我没答应……潘总，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
这时，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天车女工刘惠英探了探头，小声说：“潘大姐……”
厂长沉默了很久，慢慢蹲下身来，又摸了摸孩子的头，说：“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姚春成火了，说：“哼，怪不道人家说你……”
小周说：“属实。检察院已经立案了。”
傍晚，正是下班的时候，像潮水一样的自行车涌在厂区附近的马路上，在自行车的河流中，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一个孩子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靠上……
小周在一旁吓唬他说：“说实话，东西哪儿来的？不说实话把你送派出所去！”
三十四
潘亚君一句话也不说，径直推开了总调度室的门，说：“只要厂长办公会同意，厂长签字，我就执行。你对厂长说吧！”
陈西铭一愣。
一个说：“这又是啥密电码？”
潘亚君又说：“厂长，你放心，我再去找他，我一定把这笔资金再争取过来。”
潘亚君说：“也许是人们在一种观念里泡得太久了？要不，怎么就这么难呢？”
潘亚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厂长说：“说起来，潘师傅也不值呀！他才亏哪！老伙计呀，人总是要有点牺牲精神的。话说回来，干了几十年，就像螺丝一样，已经锈上了，突然拧下来，谁一下子也无法适应，可不适应也得适应啊。当两万八千名职工，还有近三千名退休工人都面临危机的时候，如果你是厂长，休会选择哪条路？”
厂长说：“万林，用我的车把你师傅送回去，陪他好好说说话。”
厂长不说话，他只是下意识地去掏烟，可他掏出的却是一个空烟盒。片刻，他从上到下望着潘亚君，看她满脸都是汗，她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身前的台阶上；接着他又把目光注视到她的鞋上，只见她脚上穿的一双皮凉鞋的鞋襻已经跑断了，一只鞋襻上竟然绑着一条花手绢。厂长不再说什么了。他默默地说：“你辛苦了……看起来，咱们是没有退路了。”
立时，他被众人围上了……
潘亚君说：“厂长，款没贷来。我……”
雨中的马路上，有两把雨伞慢慢走到了一起，那是万林和刘惠英。
厂长却说：“潘总，你送的方案我看了……”
在北钢总厂新建的室内十分豪华的恒温游泳池门口，一群工人正在凭票进场。
有的说：“你们是国营，我们也是国营……”
万林笑着说：“快了。她妈催哪……”
小保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我爸死了。”
秘书小周也跑上来：“干什么？你干什么？”
刘惠英叫着厂长哭起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厂长抬起来，说：“快送厂长上医院！”
厂长扭过身来，问：“一吨都没订出去？！”
有的说：“先说好，我今天是不走了，拿不到货款我就住这儿了！”
小黑板上写有两行粉笔字：
有人小声说：“都停产了，还牛啥牛？！”
身穿工作服的厂长背着手，在厂区内走着。
黄遂河默默地听着，不语……
陈西铭说：“我告诉你，据可靠消息，在太原订货会上，钢材已经跌到1500了。”
万林说：“如果我干，定岗定编的时候……那，黄头就不能再留下来了。”
小周说：“咱厂的货，一吨都没订出去。”
总控制台上，仪表闪烁。
十八
小保望着两人，突然说：“你当我爸，你当我妈，行吗？”
那青工说：“一张纸才一分钱。”
紧接着，厂长吼道：“干什么呀？！让你们出去干什么？是让你们出去丢人的么？人有人格，国有国格呀！出了门，你们代表谁？代表中国呀！要庄重，要气派，头要昂着！要大大方方，要体体面面，这像什么话？！你们就提着这么个破玩意出门去呀？‘文件’，什么‘文件’？哄谁哪？！让人耻笑啊！”说着，他转过脸去，厉声质问道：“潘总，出国的费用没有发给大家么？”
在料场传送平台的台阶上，一个戴眼镜、身挎皮包的知识女性拾阶而上，她走得很急促，还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打电话：“……我知道，知道了。要想尽一切办法，对，对……”这是一个脸庞秀丽，看上去十分干练、洁净的女性。她就是潘亚君，是北钢总厂的总会计师。
厂长说：“同志们，咱们今天开一个骂人大会，骂谁呢？（厂长点着自己的鼻子）骂我。首先我要声明一点，你们从各自原有的岗位上下岗，与你们的车间主任没有关系，与你们的工段长也没有关系。名单是厂里定的，也可以说是我最后定的，由我负责。你们心里要有气，就冲我发；要骂，就骂我吧……”
孩子的头勾下去了，孩子说：“爸。”
刘惠英看了他一眼：“是第八个了吧？”
厂长说：“就凭这一件事，我就可以开除你。”
厂长说：“你妈妈？”
那年轻人说：“找找。那个兜，摸摸那个兜。”
厂长挠了挠头，说：“尽量吧。”
廖汉秋问：“连铸连轧呢？高线呢？”
陈西铭说：“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北钢总厂，厂区内的林荫大道上，厂长牵着孩子在前边走着……
姚春成一听，气了，追着她说：“真是老关系户，经营厂长已经签过字了。”
众人全都傻了。
六
黄遂河说：“这没法干，我不干了！”
厂院里，供应处长姚春成缠着潘亚君说：“潘总，把那笔炉砖款给人家付了吧，这是个老关系户……”
潘亚君也高声说：“搞。过去咱们是干了再算，干的是糊涂活；现在咱们实行算了再干，干的是明白活。厂长说，再不能让一线的工人吃亏了，一切奖金福利都要往一线倾斜……”
一个说：“我知道，咱空姐那‘1’是要上‘1’号；万哥那‘圈圈’就是说，你吃屎去吧……”
窗外，是一弯明月。
厂长站在台子上，悲愤地说：“我们的希望在哪里？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主人已经开始不管家了。”厂长喘了口气，接着说：“如果他还有一点点尊严，如果他还认为他是主人的话，我希望他能自己走上台来，站在我和孩子的身边……”
二十九
刘惠英说：“不能留下么？”
在他的身后十几米处，跟着一辆轿车。秘书小周快步从后边跟了上来。
刘惠英看着万林，万林看着刘惠英。刘惠英说：“给厂长说了？”
陈西铭说：“亚君，别傻了。我认为，世间有两种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钱，一个是权。其它都是空的……”
这时，孩子往前走了几步，转过脸来，固执地大声说：“阿姨再见。”
小周一怔，扭头朝外跑去……
厂长沉默了。虽然他脸上还带着些许笑意，可那笑意已有了些许苦涩。他说：“这是我这个厂长无能啊！出国了，还让你们一人背一箱方便面。”说着，他的脸就黑下来了，只见他跳起身来，一把夺过一只写有“文件”字样的纸箱子，奋力地撕扯开箱子，“哗拉”一下，把箱子里装的方便面全抖落在地上！
厂长叹口气，说：“干社会主义几十年了，工人们的生活还没有富裕起来，所以这计划经济是不改不行了，不改就没有出路啊！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我的老伙计。”
小保说：“你还我，你还我‘面包’！”
万林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你找厂长问去。”
潘亚君一愣，说：“爆炸？”
几个在炉前忙活的工人看见了，不解其意，仰头朝上傻看着……
整顿后的北钢总厂又开工了。
中午，在一个车间的控制室里，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拿着两根油条走进来，大咧咧地对一个看仪表的姑娘说：“小萍，撕张记录纸。”
潘亚君说：“谁？”
倏尔，楼道里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站在那里的陈西铭不由地摇了摇头……
这时，有一个手拿“大哥大”的客户站了起来，他就是包销耐火材料的个体商人马经理。他扭过身去，暗暗地瞪了供应处长一眼，扭头走出去了。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了锣鼓声和喧闹声……
于是，人们闹哄哄地从处长办公室里拥出来，楼道里一片吵闹声……
厂长沉默了片刻，冷冷地说：“不干可以辞职。”
巨大的炼钢车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台废弃了的旧转炉。下岗的原车间主任黄遂河已在这个炉台上转了很久了，他看上去满脸憔悴，内心十分痛苦。只见他慢慢地登上炉顶，默然地立在那里，手里抓着一盒火柴……
七
人们听到响声，都跑了进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众人叫着：“厂长，厂长……”
潘亚君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指什么？我不是挺好么？”
这时，负责这个现代化料场施工的厂设计院院长廖汉秋气愤地对着厂长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下令停工？！你知道停一天……”
厂长说：“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也很快就要退了。你猜我退休之后想干什么？我想去给幼儿园看大门，一辈子跟钢打交道，心都磨粗了，看看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也是个乐呀！”厂长说到这里，突然双手捧住了头，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来，说：“老伙计呀，你下来吧。下来吧。”
厂长笑着说：“你该骂还骂……老廖啊，我只有一个要求，多注意身体。药带了没有？”
小保低下头，不吭了。这时，一碗面条端到了小保的面前……
两人都立在那里，目光对视着……话已说到了这种地步，仿佛已经没有余地了……陈西铭从老板桌后边移过来，似乎也已有了送客的意思……
一辆轿车在厂区内飞驰……
饭桌上摆放着十分丰盛的酒宴……
不料，那个女的忽地站了起来，她根本不容万林解释，立刻用鄙视的口气说：“流氓！骗子！也没看看自己是啥人……”说着，扭头哭着跑走了。
黄遂河笑笑说：“我值班。快进去吧。”
马经理说：“老姚，别的我不管。这批炉砖你必须给我收了。我可是从来都没亏过你呀！我他妈百十万都押上了……”
一个电视台的记者走到跟前时，他已经测完了。记者笑着说：“哎，再来一次，我给你拍个镜头。”
潘亚君恳切地说：“北钢可以给你提供钢材。虽然目前钢材市场疲软，但是，市场行情说变就变，到紧俏的时候，因为你帮助过北钢，北钢仍可以优先供应你，所以我劝你把眼光放得远一点。另外，在价格方面，也可以给你一定的优惠。”
厂长说：“我知道大家心里难受。我也难受。可你们想过没有，北钢有两万八千名职工，厂子一旦垮了，这么多工人怎么办？难道说都去找我这个厂长要饭吃么？你们就是把我一片一片撕吃了，又能饱几天哪？”
总会计师潘亚君感慨地说：“厂长，你说对了。看来转变观念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陈西铭说：“末班车，末班车而已，凑乎事儿吧。是沈虹告诉你的？”
潘亚君说：“拿来，我看看。”她走过去一看，笑了，说：“你一个指头按两个键，还说坏了。”
几百张嘴全都对着厂长……空气中飞溅着唾沫星子……厂长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里挺身坐着……
会议室的外边，秘书小周在用手机给厂长打电话：“……厂长，说不通啊。中层还是不通。潘总正在讲……”
潘亚君说：“是有这么回事。那是我的一个老同学，他说给我月薪一万，可我拒绝了。”
厂长拍拍他，不让他说下去。
厂长递过一支烟，万林默默接了过来。两人各自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坐在厂长对面的潘亚君一怔，说：“你干什么？”
潘亚君笑了。她笑着说：“西铭，陈总，你也太抬举我了。”
这时，厂长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工作服，手里拿着安全帽，几步走到会议桌前，看了看众人，突然说：“都给我站起来！”
那年轻人把烟点上，吸了一口，说：“老头儿，档次不低呀！”说着，嘴里又嘟哝说：“厂长啥水平，仨月没发奖金了。如今卖纸烟的都比咱收入高！就那点工资，不够一泡尿钱……哎，老头儿，你是不是想弄点啥？别怕，我不揭发你……”
厂长手里拿着铝饼，看了看，对跟在后边的小周说：“买一碗饺子。”而后，他低下头问孩子；“孩子，你是北钢的家属吧？”
厂长一见是她，连忙坐起身来，问：“潘总，成本指标都分下去了？”
在林荫道旁的一排树后，悄悄地探出两个人头，一个是刘惠英，一个是小保。
有的说：“北钢这么大，我不相信就拿不出钱来……”
“潘总，我们那儿实在是分不下去，干部们要求集体辞职！”
那青工无奈，又从腰里摸出来了一个铝饼，说：“头儿，好几个月没发……”
炼钢车间里，同样是挂着一张“目标成本”的图表。
万林厉声说：“胡咧咧啥？干活！”
而后，厂长命令道：“通知各车间，各处室，三日后的上午10点，北钢自动拉闸断电！”
万林从远处向她走来……
厂长：“我也一样。”
陈西铭说：“你……你不要？”
四
秘书小周有些为难地说：“厂长，有些可是……”
在夕阳西下的公园林荫道旁的一棵树下，刘惠英傍树而立……
小周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边走边跟厂长汇报说：“厂长，自停产整顿以来，上级有关单位先后打过107个说情的电话，写条65张，有省市……”
厂长在会议室里来回走了几步，说：“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十分严峻。钢材的价格，叫我看，不是降不降的问题，而是必须降！要降到市场能够承受为止……”接着，厂长敲着桌子，说：“资金是企业的血脉呀，没有资金，我们怎么活？！”
黄遂河往前挪了一步，却又站住了……
会议桌上，摆着各种不同的茶杯，有带保温套的，有不锈钢的，有的是高级保温杯，有的是罐头瓶子……
黄遂河背过身去，万分痛苦地说：“那我……只好辞职了。”
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叫万林的工人说：“谁教你的？”
潘亚君一惊：“厂长，你……”
潘亚君忙问：“厂长，你想？”
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黄遂河望着厂长，好久才说：“厂长，我跟你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情面都不给么？”
听厂长这么一说，廖院长更气了，这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知识分子，人很倔。他回身从一个房间抱出厚厚的一叠图纸来，“啪”一下放在厂长身旁的一张桌上，冷冷地说：“我实在不明白，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停下来？怎么可以停？！我不干了，我要求调走，我不在这儿干了！”
那青工说：“啥？”
厂长双手捧着头……
潘亚君有点苫涩地说：“还那样。”
姚春成围在厂长身边，转着圈嚷道：“厂长，唾沫都吐到我脸上了！你看，你哪怕稍微救救急呢？！”
徐振海说：“这一手我早知道。”说着，又递过一支烟来。
有的发牢骚说：“头割了也完不成……”
八
潘亚君说：“你说吧。我们厂长说了，凡是在困难时期帮助过北钢的，北钢不会忘记他们……”
正在这时，小周匆匆走进来说：“厂长，电业局刚刚下了最后通牒，说限三日交清拖欠的电费。三日后的12时之前，如不能如数交清，立即拉闸断电！”
万林也马上举起手来，比了一个“五”的形状……
两人转过弯来，就见几万名职工，以车间为单位，分成数路，一列一列、一队一队，正拥向一个个摆在路边上的办公桌，看样子像是在交什么。
十五
这时，厂长转过身来，对小保摆了摆手……
厂长望着他们，笑着说：“还满意吧？”
万林望着径直走去的黄遂河，说：“黄头儿准是挨熊了。”
十三
十七
两人默默地走了几步，厂长叹了口气，说：“厂长也是人哪！也有老领导，老上级，也有亲朋好友，也有磨不开的情分哪！”厂长说：“永远不要告诉我是谁写了条子。要不然，我会后悔的。”
北钢总厂大门口，一辆鸣着警笛的警车开了进来。
三十一
厂长默默地说：“我知道没有退路了……”厂长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我五十五了，干不了多久了。我只是个过渡，将来全靠你们了。”
刘惠英问：“为啥？”
可是，厂长却突然叫住他说：“回来回来。”
北钢大会堂里，会议已经散了。可主席台上仍然站着厂长，万林和小保……
在一个人少的路边上，骑车带着小保的万林停下车子，其他人也都跟着停下来了……
几十家原材料供货单位的人正周着处长办公室要账……他们手里举着雪片一样的货单，单等着处长签字呢。可处长不在，处长躲起来了。他们面对着的是一张空空荡荡的办公桌，他们把货单一次次地摔在办公桌上，说：“什么玩意？！”
厂长说：“你没有错。”
成千上万辆自行车在通往厂区的马路上挤挤搡搡地流着，万头攒动；那些人脸在流动中显得很密，底色很重，那颜色仿佛是在钢水里浸泡过，像是在流动中已半凝结的钢液。这是生命的一种胶着状态，时光在人脸上写出了一些赤红色的痕迹。车流独独地朝着一个方向，也只有这么一个方向了，因为他们都是北方钢铁总厂的工人。
厂长看了看窗外，脸黑下来了，说：“我知道，全是吃北钢的……”接着，厂长对司机说：“开慢点，我看看。”
万林突然笑了，说：“这小家伙！”
在一个豪华饭店的雅间里，坐着供应处长姚春成和那个包销耐火材料的马经理（就是那手持“大哥大”的），在旁边作陪的是那马经理的女秘书……
那个工人说：“要不打个赌？”
天气很好。
潘亚君用回忆的口吻说：“是呀，对于北钢来说，我就是一颗螺丝。可这螺丝在北钢拧得时间太长了，我爸……还有我，两代人哪！已经卸不下来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可现在要让我离开，那对于我来说……”说到这里，潘亚君摇了摇头，默默地说：“我爸就死在北钢的转炉旁。”
三十三
万林说：“是。这个数……”
徐振海拍着桌子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懂吗？！”
女秘书“啪”地一下，把公文箱打开了，里边放的是一摞一摞的钱……
厂长笑了，厂长说：“好，这个词儿好。”
廖汉秋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说：“奇怪，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万林说：“咱厂要让承包，我就把咱车间承包了，我就不信，咱不如日本人！”
三个月后，北钢总厂走出了低谷，开始扭亏为盈。
有人站起来，高声说：“潘总，光让车间搞核算，上头呢？上头搞不搞？！”
潘亚君说：“我知道。可低于这个价，我们就赔钱了。”
最后，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潘亚君找到了她昔日的老同学，现为南方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的陈西铭。
潘亚君十分惊喜，说：“有这好事？”
厂长激动地说：“看看吧，这就是我们北钢的工人！他们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出来了。这就是我们要交的电费！”
潘亚君说：“不。不再续了。用你的话说，这是生意。”
潘亚君匆忙找来一把椅子，让厂长坐下……厂长坐在椅子上，揉着双眼，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说到这里，潘亚君的眼湿了。她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妈总说，我爸走得早，我是北钢养大的，北钢对我家有恩，让我毕了业一定回来。”
厂长默默地说：“不是有顾虑，我已经有爆炸感了。你有么？”
厂长叹口气，说：“我这个人哪……唉，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是枯燥。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不像个人了，跟钢一样，冷冰冰的。”
炼钢车间一片忙乱。转炉前，万林和当班的工人冒着1700度的高温，正在奋不顾身地抢险……
陈西铭说：“生意归生意，友情归友情。在生意场上，我是寸步不让的，这你也知道。现在合同已经签了，按生意场上的规矩，这钱就归你了，这是给你的回扣。”
黄遂河仍然一声不吭。
厂长望着潘亚君，沉默了一会儿，说：“潘总，我今天接了个电话，有人愿再给一千万……”
中午，一辆红色轿车在马路上飞快行驶。
这时，学生放学了，一群小学生冒雨从学校大门口跑出来，在这群孩子里有小保。小保在雨里站了一会儿，四下瞅着，突然，他看见了刘惠英和万林，马上跑了过去，当他快跑到两人跟前时，又猛地站住了，他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两人……
转炉前，一时钢水横流！
小保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老师说，要开家长会……”
马经理说：“姚处长，咱们交往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小保扑上来，叫了一声：“爷爷！”
众人都默默地望着厂长。
早晨，在厂设计院的楼前，站着一些“眼镜们”，他们是在等车……
厂长抬头看了看，轻声说：“都出去吧。”接着，他又厉声喝道：“都给我出去！”
一个有点流气的青工高声喊：“小保，我呢？你五妈呢？”
徐振海吼道：“你，你……光完成任务有什么用？你说你完成任务了，可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在躲债！三天了，我门都出不去，办公室也没法进，我现在连办公室都进不去了，你知道不知道？！”
厂长背着脸说：“你不是北钢的工人？”
潘亚君说：“厂长，说实话，我不是怕钱多了咬手，我也需要钱……可我，任总会计师才刚刚三年，是你力排众议、破格把我提起来的……”
孩子勾下头，不吭了。
陈西铭说：“老方那边……”
潘亚君说：“价格的问题，可以再商量。你的条件呢？”
车间主任候选人万林正站在炉台上谈车间如何实现“成本目标”的设想。他激动地说：“过去说劳动最光荣，光荣在哪里？厂长说，穷不是光荣，靠劳动过上好日子才是光荣！我们厂面临危机，现在我们惟一的出路就是降低成本，适应市场！这就意味着一个字，这个字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哥们，在那本书上，你们知道外国人形容人‘懒’是怎样形容的么？他妈的，老外要说谁‘懒’，就说他‘懒’得跟中国人一样？！这叫人话么？！哥们，听了这个话，你们服不服？！”接着，万林两手握拳，使劲往钢板上擂了一下，大声吼道：“我不服！不服！”往下，他又说：“不服怎么办？两横加一竖！干！”
夜，总会计师办公室。潘亚君坐在一台电脑前，正在飞快地敲击着，一串一串的数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秘书小周推了小保一下，小保怯怯地走到了厂长的身边……
工人们都捧着那发的小计算器在算自己分摊的成本。有一个工人拿着计算器摆弄了几下，马上喊道：“坏了，我这个坏了！”
这里流淌的是一条车的河流，是自行车。
坐在前边的秘书小周扭过头说：“我说呢，谈了不到一个小时，你就出来了。我听见你大声说：‘NO，NO，NO！’”
女老板随口说：“北钢的孩子……”说着，她扭头朝里边喊道：“一碗面条。”
在抢险中，万林被烧伤了。
潘亚君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还有顾虑？”
转炉前，火光熊熊，鼓风机呜呜地响着，万林正在指挥工人做出钢的准备。
二
厂长在炉旁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说：“老伙计，你选了个好地方啊。当年，这可是个模范炉啊，在这个炉上，你可是立过功的呀！”
十四
轿车内，秘书小周把手机递给厂长，手机里传出了急切的声音：“厂长，你快来吧，下岗的黄主任要出事！”
在厂总调度会议室里，会议显然已经结束了，可有一个人仍坐在那里。这个人的坐姿很特别，他背对着会议桌，两腿骑坐在一把有背靠的椅子上，两眼注视着挂在墙上的一个小黑板。
小周吞吞吐吐地说：“老马，在电话上讲……”
小保扭过脸来，推了推厂长，说：“你干什么？你敢欺负我？我有四个爸爸！”
厂长把烟拧灭在烟缸里，轻声说：“顶不住也要顶啊……”
立时，电话机一部部响了。
雨哗哗地下着……
厂长接过电话：“……是我。老廖，不要急嘛……”
厂院里，车间里，到处可见“成本目标管理”的图表。
立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都望着白发苍苍的厂长。
上万颗人头仰望着主席台……
这时，天车女工刘惠英一头闻进来，对厂长说：“厂长，这事不怪他……”
北钢总厂，在宽阔的厂区里，在车间与车间之间的柏油马路上，身穿工作服的厂长背着双手，默默地在前边走着。
厂长说：“明天就把方案推到会上！不过……”
那孩子站住了，却并不扭脸，只勾着头慢慢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向后扬起小手，连声说：“大爸再见，二爸再见，三爸再见，四爸再见……”
厂长说：“看来，只有适应市场这一条路了。我看了几个方案，概括起来，也就是八个字‘模拟市场，成本否决’。”
他却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下，说了声：“贱！”说着，头也不抬，径直穿过人群，背着手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散吧，散吧。”
万林又叫了一声：“师傅，你骂我吧！”
一
万林说：“可我心里……”
刘惠英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头低下了……
厂长看了万林一眼，不再理他了，竟把他晾在了台子上。面对千万双眼睛，万林的头低下去了……厂长望着台下的工人们大声说：“既然还有主人，那我就说一说主人们关心的事情。我要公开地告诉大家，我们厂已经连续亏损了六个月，亏损额高达7700万！库存积压高达48万吨！我们的产品没人要了，我们已经转不动了，同志们！怎么办呢？惟一的办法，就是适应市场，杀出一条路来！市场逼人哪！大家都知道，咱厂的改革方案已经出台了，核心就是八个字：‘模拟市场，成本否决’。那就是说，要把成本分摊到每一个岗位每一个职工身上，成本将直接与工资、奖金、效益挂钩……我知道，对这个方案，许多人一时想不通。不通也得通，因为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彻底转变观念，从老的、计划经济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同志们，北钢的命运不是我一个厂长能决定的，现在我把这个权利交给大家，既然都是主人，那就要真正行使主人的职责。如果厂垮了，咱们就都是‘王八蛋’！一窝‘王八蛋’！”
会议室外边，厂长低声对供应处长姚春成说：“都安排好了吧？”
上午10点，厂长面色沉重地说：“拉闸！”
立时，小保跑上去，拉住厂长的手说：“别开除我二爸，我二爸是好人……”
马经理眨了眨眼：“哪有那么多呀！不过，你够意思，我也够意思。”
万林说：“都说了。”
说着，几个人都笑起来。
这时，检查住宅小区的厂长听到笑声，推门走进来。众人立时围上来。
潘亚君从容地坐在那里，说：“怎么，下逐客令了？你坐下吧，咱们再谈。我一定要说服你，我相信我能说服你……”
廖汉秋又问：“90烧结机上不上？”
听潘亚君这么一说，厂长立时勾头去找鞋，他自言自语说：“我的鞋呢？”
万林说：“吹了。”
下雨了，倾盆大雨……
省城，潘亚君仍在跟南方信托投资公司进行艰难地谈判……
二十七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时，工长万林走过来，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说：“210。”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木然地站起身来，谁也不吭了。空气骤然紧张了。
有的说：“成本？啥成本？核算成本是厂里的事，算来算去怎么算到工人头上来了？！”
在那个小饭馆里，小保举着两个铝饼，说：“我吃饺子。”
于是，众人互相看了看，都把自己的饭盒打开，从里边拿出一个铝饼……
厂长摆了摆手，默默地说：“开吧，就这么站着开，一直开到想通为止！潘总，你再给他们讲一遍……”
总调度室门前的楼道里，姚春成一边走一边吵吵嚷嚷地说：“这笔款必须付！你为什么不付？！”
小周应声跑出去了。
工人们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一个工人走到炉前，先是习惯性地朝地上铺的钢板上吐了口唾沫，只听“吱”一声，地上冒起了一股烟……
厂长十分感慨地说：“我们这代人哪？可以说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过去是计划经济，日夜想的都是完成计划……嗨，转眼又成了市场经济。一到‘商品经济’，傻了，跟不上趟了……”
众人仍然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表态。
一个工人说：“厂长，小保已有四个爸爸了，你……”
刘惠英诧异地说：“不会吧？”
楼下，只见五车间的部分工人在车间主任黄遂河的带领下，正敲锣打鼓地聚在厂部办公楼的门前，他们是报喜来了……
省城，在一个极为豪华的“卡拉OK”包间里，同样是一个公文箱打开了，里边赫然地放着一叠一叠的人民币……
厂长说：“你有冤气，有怨言，我都理解。是啊，干了三十五年了，年轻的时候，一直在计划经济里泡，那时候，拿钱少，出力大，为了国家的钢铁事业，可以说是没明没夜的干，是流过汗流过血的……那时候，一月才42块钱，你从没计较过，干什么都不计较。现在，上点岁数了，却又赶上了转型期，说下就让你下了，你会说，这不是卸磨杀驴么？”
小保低声说：“妈妈走了。爸爸死了。”
三十五
万林说：“黄师傅从家里提来了一桶柴油，有人看见他倒这炉里了，怕是……”
记者一下子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扭头一看，发现厂长进来了，忙上前拉住厂长……
万林朝他腰上捅了一下，重复说：“掏出来。”
万林走后，潘亚君仍在电脑键盘上敲击……
厂长一怔，说：“你要真能拿下吨钢成本1095，我就敢用你！”
厂长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你，不后悔？”
这时，厂办秘书小周拿着一张报告纸走进来。厂长身子未动，只说：“说吧。”
潘亚君站住了：“说我什么？”
刘惠英一怔，问：“为什么？”
厂长铁着脸问：“多少？”
仍是那个挂有小黑板的调度会议室，厂长仍在那儿坐着……
潘亚君说：“不。是枯燥。”
厂长摆摆手说：“不不，这是组织上的事，不是哪个人决定的，你不要这样想。”
万林上了主席台，默默地站在了孩子的身边，默默地对厂长说：“是我。”
万林走到离刘惠英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厂长说：“我得出院。”
赵局长说：“此话当真？”
陈西铭说：“还是牛郎织女？”
潘亚君蹲下来，把那些撒在地上的方便面一包一包地拾起来，装进那只高级旅行箱里。众人也都默默地跟着装。廖总的嘴唇抖动着，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湿了……
陈西铭看看她，再看看她，说：“我听说你的老母亲在病床上躺了七年了？”
姚春成反复解释说：“合同是早就签过的，人家拉到门口了，你说这事……”
全厂职工大会……
潘亚君沉吟了一会儿，绞着两手，默默地说：“是南方信托投资公司吧？”
众人都说：“满意。满意。”
潘亚君默默地说：“拿回去吧！”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说：“不发就不发，反正头儿有办法。”
炼铁车间，一份巨大的图表高挂在熄火的高炉旁……
厂长一拍桌子，气冲冲地说：“报什么喜？有什么喜可报？！回去！让他们都回去！”
另一个工人走到万林跟前，问：“头儿，这月又超额了，还没奖金？”
潘亚君说：“是。”
一时，下岗的工人们全都围上来了，人们乱嚷嚷地喊着，各自都在诉说自己的理由，那叫嚷声几乎要把房子抬起来（有的脱了衣服让人看他身上的伤痕，有的在骂车间主任）……
厂长说：“我知道，停是暂时的。”
此刻，隔壁的包间里传来了《血染的风采》的歌声……潘亚君侧耳倾听……
陈西铭说：“都会变的。”
厂长气了，他站起身来，朝门外喊道：“小周，去看看，外边是咋回事？”
躲在树后的刘惠英慢慢直起身子，偷偷地往这边张望……
学校门口，一片雨伞，伞像雨中花一样，一丛一丛的在雨中开着，那些人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在北钢的一次与客户联欢的舞会上，南方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对潘亚君说：“老同学，北钢的形势这么好，我准备再投入一些资金，你看？”
潘亚君说：“一级一级部分下去了，分到了每个车间，每个科室，每个人。你就放心吧。”
厂长摇了摇头，说：“他要一个人。”
众人全都愣了……
有人说：“那不管他。反正是厂长红口白牙答应过的……”
孩子也顽皮地笑了笑，说：“还发‘面包’么？”
这人自然是北钢总厂厂长徐振海。他已五十多岁了，两鬓斑白。
二十三
厂长说：“不过，他还有个条件……”
厂长说：“我就是让你来拿电费的。”
徐振海又摸了摸那边的衣兜，掏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这时，他转过脸来，刚要说点什么……只见那小伙猛地跳起来：“呀！是厂长啊？”说着，扭头就跑。
会议室里，客户们在私下里交头接耳，小声商议着。站起来围到厂长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潘亚君说：“是。”
不料，在空中天车上的刘惠英又从窗口伸出手来，用大拇指和小指比了一下，比了一个“六”……
厂长又问：“电费呢？凑齐了没有？”
潘亚君想了想，说：“不。”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说：“傻了吧？傻脸了吧？这是人家的机密，是……”
万林也笑了。两人走着，刘惠英偶一回头，突然发现小保远远地落在了后边，她喊了一声：“小保……”
万林捋了他一下，笑着说：“你也快了吧？不是介绍了一个么？”
马路两旁，是林立的广告牌。广告牌重重叠叠，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广告高高耸立着，给拥动的车流带来了一种压迫，带来了一种狭窄和无奈感，也带来了颜色所产生的诱惑。在广告排山倒海般地压迫下，那车流也仿佛越来越挤，越来越密，越来越缓，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出现了。
厂长站在一张挂有北钢总厂“目标成本”的图表前，背着手一声不吭。
黄遂河眼里的泪流出来了，他满脸都是泪，呜咽着说：“人是一张脸哪！”
厂长说：“你说实话。”
姚处长瞥了一眼，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老马，你要这样，我走了！”说着，就欲起身。
总会计师潘亚君正在给工人们讲解“模拟市场，成本否决”：“……这个目标成本是由过去的计划经济的‘正算法’改变为以市场价格为依据的‘倒算法’，也就是说……”
巨大的炼钢车间，风机呼呼地响着，一辆天车从远处缓缓地开过来……
小保有点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一个工人小声说：“还发‘面包’？”
刘惠英说：“厂长怎么说？”
潘亚君说：“可我是北钢的总会计师。在这种时候我没有理由离开北钢。”
总调度室里，厂长正在打电话：“……什么？七个追债小组，就扣下一部凌志车？其它……噢噢，答应他。对，尽快办好手续，就地拍卖！”
万林立在那里，一声不吭。
人们送黄遂河去了。厂长转过身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的眼又看不见了，他摸着走了几步，一下子撞在了地上……
黄遂河说：“我们反复算了，吨钢1095太高，根本完不成。这不是逼我跳河吗？！”
头戴安全帽的徐振海背对着他，听了却并没回头，只默默地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顺手递了过去……
潘亚君说：“你吵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姚春成吃的并不复杂，他面前也只是两个小菜，一碗烩面，一瓶啤酒。他一听说是“北钢的孩子”，就朝着小保喊道：“喂，北钢的，你爸是谁呀？”
“潘总，你行行好吧，我们一炼钢……”
小周重又勾回头来，不解地望着厂长……
片刻，会场突然静了，蓦的，人们发现坐在骂声中的厂长满眼含泪。
众人有点唬不清了，看看姚处长，又看看厂长。
众人笑笑，说：“这小子！”接着，他们跟万林打声招呼，又都骑上车一个个头前走了……
姚春成也端起酒，说：“老马，这些年，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你挣了有这个数吧？”说着，他伸出一只巴掌，来回翻了翻。
厂长说：“你爸是谁？”
陈西铭说：“亚君，我可是认真的。你考虑考虑？”
潘亚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请记住，我们是国有企业。”
万林手里捧着冰棍，十分尴尬地立起身，上前追了几步，嘴里喊道：“哎，哎。”看追不上了，十分狼狈地挠了挠头，而后猛地朝长条椅上踢了一脚：“我操！”
厂长说：“我老伴儿一个人在家，很孤啊。再说，我也快退答应我吧。”
突然，前方出现了红灯，车流慢慢地缓下来，瞬间，铃声大作。人流在这一刻出现了瞬间的静止，万头攒动的人群也仿佛瞬间定格，在一张张人脸上出现了瞬间的迷茫，那一张张仰动的人脸像是在倒时空中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人群像是乱窝的蚂蚁一样，在定格中似是向前，又似在后退……仿佛人人脸上都写着这样一个问号：该往哪里走呢？
吐唾沫的工人也不服气，说：“你说吧，赌啥？”
刘惠英说：“太好了。你过去总说你行，现在机会来了。”
那女工一拤腰说：“咋不去撕你们车间的？我当的就是这一分钱的家么！”
那个工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老板娘翻眼看了看他，惊觉地说：“你想干啥？”
燥热的夜，一弯朦朦胧胧的月亮……
上午10时，炼钢车间召开竞选大会，厂长和一些厂级领导在（炉台上临时摆的）会议桌后边坐着。
厂长说：“不是我不给你情面，是市场不留情面！你知道么，‘市场’！”
厂长在电话里说：“开了一上午了，还不通？！我马上过去。”
等人走完后，厂长走到炉前，抬头望着站在炉台上的黄遂河，默默地说：“老伙计呀，你也看我的笑话哪？”
孩子唱道：“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厂办公大楼前，一群要账的客户簇拥着供应处长姚春成，闹闹嚷嚷地朝办公楼拥来……
万林苦笑着说：“不是浪漫，是家里没地方……”
片刻，万林说：“对不起，下班晚了……”
厂长在玻璃窗外看着，笑了。
那工人看了看他，说：“再测一次？测一次三块，算谁的？”
接着，厂长话锋一转，突然说：“下边我要给大家提一个问题。我要问：究竟谁是工厂的主人？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一定会说，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可我要问问在座的各位，这里有主人么？谁是主人？！”说着，厂长从一个包里掏出两个铝饼来，高高举起，大声说：“同志们，你们知道这叫什么？铝饼对不对，这是炼钢用的铝饼。可是，有些人却把它叫作‘面包’，这就是他们眼里的‘面包’啊同志们！大家都知道，在厂对面有整条街的店铺，你们知道这些店铺是干什么的？是吃咱北钢的！就在那里，我们的‘主人’就是用它来换饭吃的！那么我要问，有哪一家的主人会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
潘亚君说：“那时候，我才一点点大，还不记事哪！”
万林看了孩子一眼，默默地说：“唱吧。”
陈西铭说：“那你，个人生活……”
厂长背对着他，默默地说：“怎么不讲理了？”
会议室像个蜂房，乱哄哄的……
姚处长答应说：“好好，我马上去。剩一针了。”
刘惠英一下子怔住了。她愕然地望着孩子：“这孩子，我，还没……”
万林说：“潘总，我想问问，我们车间的目标成本是怎么算出来的？”
厂长对着台下的工人说：“看看吧，这就是咱北钢的孩子……”说着，他又对孩子说：“孩子，厂长伯伯对不起你，我给你道歉了……”说着，厂长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给孩子鞠了一躬！
北钢总厂焦化车间，正是出焦的时候，刚出炉的焦炭像一面面火山倾下来……
马经理的女秘书说：“姚处长，不要太小气嘛。”
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仍是八辆自行车组成一个“小岛”，护着小保走过路口……
车间的一角，在一个废弃的旧炉旁，原车间主任黄遂河默默地在炉前蹲着；在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徒弟——准备竞选车间主任的万林。
那个女秘书摇着姚处长的肩膀说：“你想想办法嘛……”
刘惠英朝门外喊道：“哎，哎，进来呀。”
厂长沉着脸说：“上半年亏损了7700万，积压库存48万吨，在太原订货会上，我们的产品一吨也没有订出去……我们已经没有权利坐了，我们身后站着二万八千名职工，都站起来，站着开！”
这时，供应处长姚春成推门闯了进来，进门就拍着两手说：“厂长，我实在是顶不住了，你快想想办法吧，那些要账的恨不得把我撕吃了！”
潘亚君打断他，说：“你不要再说了，人各有志。陈总，我是代表北钢总厂的，请你注意这一点。”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陈西铭急忙起身，问：“你怎么了？”
潘亚君有点急，说：“是沈虹。你也别扯那么远了。老同学，帮帮忙吧！”
陈西铭说：“你还没回答我？”
厂长问：“电业局什么时候送电？”
那些围着潘亚君的中层干部们吵吵嚷嚷地说：
有的竟然朝办公桌上吐了一口，骂道：“呸！说话不算话……”
潘亚君关切地说：“厂长，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万林看了厂长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厂长说：“我不说。”
潘亚君说：“签过字也不行。”
在一个中型会议室里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北钢总厂的中层干部……
小保有点害怕，他远远地站在林荫道的中间，望着傍树而立的刘惠英和正向这边走来的万林，好像随时准备逃跑……
十六
潘亚君说：“就算……是吧。”
一栋一栋新建的职工住宅楼拔地而起……
厂长背着手。小保也背着手。
小保马上说：“不是偷的。”
二十一
孩子突然不说话了……
潘亚君在乱哄哄的吵闹声中，给他们解释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这些成本指标是模拟市场搞出来的，一步也不能退。比如钢坯吧，成本是1360，实际的市场售价是1280，吨亏26，吨材亏53，23个品种就有19种亏损，再亏下去，厂就垮了……咱们是背水一战，必须把成本降下来！”
厂长依次跟这些要出国引进设备的知识分子握手，他一边握手一边说：“拜托拜托……有劳各位了……家里有什么事吗……跟家里说，有事直接找我……”当他握到最后的时候，发现他们一人提着一只捆好的大纸箱，就笑着问：“这是什么？‘文件’？什么‘文件’？”
姚春成马上委屈地说：“厂长，我也是为工作考虑。你要这样说……”
小保突然说：“你是厂长？”
只见潘亚君冷着脸，一扭身，快步走了出去……楼道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高跟鞋那敲击路面的“得得”的响声……
陈西铭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价格订在1450，我可以考虑给你们两千万。但利息不能低于……”
厂长摆了摆手，不让他再说了。
炼铁车间，高炉正在出铁。一个青年工人正在用钢勺测温……
厂长默默地摆摆手说：“我明白……我是58年进厂的，建厂的第一天就来了。先是当技术员，后当工长、副段长、段长、车间副主任、主任……一级都没拉下。那时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干什么都不讲价钱，国家需要钢，一天到晚都是一个‘钢’宇，没有别的，也不会别的，除了钢还是钢……你说枯燥，这个词儿好。”
小保说：“那，深圳远吗？”
那人说：“凭啥裁我？我有啥错？这是打击报复！”
刘惠英望着孩子，她的眼湿了。她一把把孩子揽在了怀里……
小保一听是厂长，终于轻声地说：“我说了，你别告诉别人。”
在住宅小区的水泥路上，厂长领着小保在走……
“我是完不成，真完不成！”
厂长说：“上。老廖，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咱是58年建的厂，设备严重老化，基础又差，只有更新设备，滚动发展，才有出路啊……”
供应处长的办公室门被人推开了，只见处长姚春成正坐在办公桌后一针一针地补裤子呢……
厂区大道上，不断有工人们骑着摩托进出……
“炼铁更高，你是不想让我活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仰起小脸，问：“钢是铁炼的么？”
厂长喃喃地说：“眼，我的眼……”
潘亚君吃惊地说：“月薪一万，我值那么多钱吗？”
陈西铭说：“这么长时间了，不能调调么？”
刘惠英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成天催，他就不急。”
接着，潘亚君又说：“西铭，收起来吧。我很看重我的职务，这个总会计师的职务我还想干下去呢……”
厂长看了那人一眼，并不反驳他，仍继续说：“北钢是讲信义的。若是不愿意与北钢继续合作，北钢表示理解。”说着，厂长的脸色一变。扭头对姚春成说：“你去把会计叫来！”说着，又勾过头，说：“如果有不愿意与北钢继续合作的，我马上让会计结清所欠的款项，一分钱都不少你的！”
姚春成急忙解释：“合同是过去订的。这些人又跟工商、税务部门有联系，咱得罪不起呀……”
尾声
不料，那年轻人接过打火机在手里抛了一下，却又嬉皮笑脸地说：“老头儿，再借支烟。”
万林吞吞吐吐地说：“说是今天傍晚在公园里见……”
厂长却不动声色，他只是默默地看了廖汉秋一眼，而后，他弯下腰，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图纸……
刘惠英说：“怎么了？你‘夜大’都毕业了，还怕什么？”
两个曾在一个车间里共事多年的老伙计，就这么翻脸了。两人背对着背，僵在那里……
小周说：“没有。”
陈西铭摇摇头说：“可悲呀，都到了这年头了，还不知道什么叫个人生活……”
众人一下子傻了，乱纷纷地叫着：“师傅！”
小保往后退着，那样子想跑。
众人仍在闹嚷。有的说：“半年了，一分钱货款都没见，太不像话了！”
姚春成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一时就觉得这孩子挺特别。于是他走过去，拍了拍小保的脑袋，说：“哎哎，问你呢？”
车窗外，一面街的店铺，有很多是收废铁、废钢的废品店；还有一些是饭店……厂长的目光依次注视着那些店铺，蓦地，他看到了一些在这个地方不该看到的东西：铝饼、生铁、甚至还有……
孩子说：“那……‘面包’呢？”
黄遂河一下子懵了，他没想到，来“报喜”反倒挨了一顿批！小声嘟哝说：“亏，亏也不怪我们呢？我们月月完成任务……”
潘亚君沉思了片刻，说：“西铭，谢谢你这么看重我，谢谢，不过……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北钢虽然目前有些困难，但它毕竟是大型的钢铁企业。从长远考虑，你帮了我们，你不会吃亏的。”
黄遂河一声不吭。
一个说：“你不懂，这是人家的暗号。”
路边只剩下了万林，刘惠英和小保。两人推车在路上走着，小保跟在两人身后。走着，刘惠英有意无意地问：“听说，吹了？”
黄遂河喃喃地说：“我完不成，我无法完成……”
有人说：“你没看看，都停产了！”
小周拦住他，叫了一声：“厂长……”
厂长说：“别吓着孩子了。”说着，弯下腰去，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说：“告诉我，你是北钢的孩子吗？”
坐在里边一张圆桌旁吃饭的供应处长姚春成，惊奇地望着小保，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对女老板说：“嗨，蛋子儿大，也知道换东西吃了？”
厂长一动未动，厂长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说：“讲。”
有的马上问：“那总厂指标是多少？”
潘亚君说：“噢？万林。来，坐吧。”
厂长叹了口气，说：“潘总，我欠着你的账哪。我没能把你爱人要回来……对不起你呀！如果你真想走……我，我放。”
九
孩子扭过脸来，望着众人，脸上忧郁慢慢涌上来，又慢慢地散去……突然，他笑了。
潘亚君说：“不。是拿钱的手脏。”
在可以鸟瞰整个料场的传送平台上，厂长一步一步走上来……
这时，女秘书拎着一只小公文箱走进来。她把公文箱往餐桌旁一放，刚要说什么，马经理立刻说：“打开。”
潘亚君躲过他的目光，点点头：“都好。”
姚春成急了说：“为啥不行？！”
此时，全场掌声雷动！有的女工掉泪了……
黄遂河不理他们。只见他抖着手，“嚓”地划着了一根火柴，猛地把那点着了的火柴扔进了炉子里，炉子“哄”的一下烧起来了！
厂长马上说：“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啪”地把电话放下了。
众人一愣，有的还坐着，有的慌忙站起身来……
黄遂河仍立在那里……
在会议室里，厂长对那些要账的客户说：“各位都是给北钢提供原材料的厂方代表，多年以来，你们都给北钢了很大支持，对此我表示感谢。目前呢，北钢确实遇到了一些暂时的困难，希望各位能够理解。但是，我要声明的是，北钢并不缺这几个钱。如果愿意与北钢合作的，我们表示欢迎，所欠的货款也稍拖一拖……请相信我，我们是国家的大型钢铁企业，是不会赖账的。”
这时，厂长快步走进来，问：“怎么回事？”
厂长说：“军中无戏言。你跟我走吧。”
小周走后，徐振海把门关上，然后，他对着一面镜框照了照他的脸，在镜子里，他的脸绷得很紧，一团黑气……
深夜，月儿在云层里穿没……
潘亚君说：“不是你？还有谁呀？”
厂长说：“没事。”
那人的目光逼视着厂长。厂长也望着他。良久，厂长说：“等着吧，会给你安排的。”
在厂长发脾气的时候，潘亚君匆匆走开了。这时，她刚好提着两只高级旅行箱走回来。潘亚君快步走上前来，解释说：“发是发了。可大家都说，厂里目前有困难，想给厂里省些钱，说要集中使用，所以……”
那民警说：“光家里就藏着六十多万！”
那人说：“厂长，我没饭吃了，我向你讨饭来了。”
厂长说：“我相信。可我三令五申，要你停止进料，你为什么不听招呼？！”
刘惠英说：“都说了？”。
厂长绷着脸，把烟重新放在嘴上，轻声说：“说吧。”
陈西铭看着潘亚君，好久才说：“亚君，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在大学的时候……”
潘亚君说：“定吨钢成本1095是有科学根据的。它是以国内先进水平和你们车间的历史最好水平为依据，对成本构成的各项指标进行比较，再以原材料和出厂产品的市场价格为参数，测算出来的最高限额……”
供应处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叫姚春成。他悄悄地躲在另一个办公室里，此刻，他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正准备抽烟呢。他先是朝左边的裤兜里掏了一下，掏出一包“红塔山”来，接着，他朝门外瞅了一眼，又把那包好烟装进了左边的裤兜里；随手又从右边的裤兜里摸出一包“彩蝶”来，从里边磕出一支点上，而后，把那包烟扔在了桌上……
烟在眼前燃着，烟是接头的，一支接着一支……
厂长说：“把小保交给我吧。你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三
车间主任黄遂河垂头丧气地走下楼来，众人笑着说：“黄头儿，烟呢？”
厂长笑着对着那些要账的客户说：“我的耳朵发烧了，我知道各位都在骂我。骂也不要紧，欠了债嘛。不过，欠债总是要还的。咱长话短说，请各位再给我三天时间，三日后，我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说着，他看了潘亚君一眼。
万林说：“他人太倔，太古板，对一些新的东西……可我又怕他受不了。我也很矛盾哪。黄头是我的师傅，我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小保点点头。
潘亚君用讥讽的语气说：“给我的？一次就给我十万，你好大方啊！”
陈西铭笑笑，说：“商人嘛。”
潘亚君一时语塞……
二十四
会议室正前面的墙上，挂着几张“目标成本”的图表……
小保望望她，用脚蹭着地，小声说：“阿姨，你能当一回我妈妈么？”
厂长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潘亚君很敏感地望着厂长，说：“厂长……”
厂长说：“这才是刚刚开始。要顶住。”
小保有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是。”
马经理看了女秘书一眼。女秘书站起身，出去了。
潘亚君马上说：“厂长，我现在就去省城！”
车拐过弯来，接近厂区了，秘书小周说：“厂长，你看……”
厂长摆了摆手。
马经理端起酒杯，对姚春成说：“喝，喝……”
姚处长好半天不说话，只默默地吸烟……
当万林走上过道的时候，坐在前排的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暗暗地扯了一下万林的衣袖，小声说：“万头儿，你疯了？快上厕所！上厕所呀……”
陈西铭说：“我指的是那个，‘那个’……”
姚处长坐住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装，是确实不好办哪！”
潘亚君说：“我不后悔。”
下午，在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中型会议厅里，厂长正在召集下岗工人开会。
二十八
厂长摆了摆手，制止了小周。
这时，有人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徐厂长，你说了半天，到底啥时候给钱？”
电子表的指针“嗒嗒嗒……”走着，时间是凌晨1点。
当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徐振海的脸“刷”地黑下来了，只见他猛地把那张“喜报”团成一蛋，奋力摔在会议桌上，说：“黄遂河，你给我报什么喜？一月亏损，二月亏损，三月四月五月六月全是他妈的亏！到现在厂里已经亏了7700万！四面楚歌！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你还有脸来报喜？！”
厂长一拍桌子，说：“得罪不起也要得罪！”
厂长比划着说：“是啊，你第一次跟你爸来厂里，才这么一点点……”接着，他用回忆的语气说：“你爸带过我，是我的师傅……潘师傅好人哪！那时候，那时候啊……为了北钢，你爸连命都搭上了！”
万林一声不吭。
这是一个刚刚建了一半（又突然停工）的现代化料场……
当两人都进来之后，厂长才说：“潘总，你忙去吧。”
陈西铭说：“没别的，虽然上大学的时候……那都过去了。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啊……我也是刚刚从梦中醒来。过去，我们都姓‘公’，我们都绑在国家的战车上，从来没想过个人，也从来没有过个人的东西，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私生活’……一场梦，真是一场梦啊！”
廖汉秋却突然抓起那叠厚厚的图纸，用力地摔出去！说：“没有资金，还上什么上？！料厂搞了一半，你说停就停……”
这时，厂长推门走了进来。
有“电脑”之称的总会计师潘亚君正在讲解实行“目标成本”的方案，她嘴里吐出一组一组的钢材市场的各种价格数字……接着，又说全国各钢铁企业的产品报价……
孩子有点迷茫地看了看他，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厂长心酸地说：“厂长也不能。”
潘亚君随口而出：“总厂的指标是……”说着，她嘴里吐出了一连串的数据……
万林沉默了片刻，问：“你家里，还是不愿？”
这时，厂长领着几个厂领导走过来给他们送行。厂长握着廖汉秋的手说：“老廖，还骂我吗？”
这时，厂长、总工程师、总会计师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厂长冲上一线，亲自指挥抢险！
在下边指挥天车的万林，也跟着伸出手来，用大姆指和食指做出“O”的形状……
陈西铭说：“要是你个人的事，没说的，一句话。可这是公事，公事嘛，就得公办了！”说着，他身子往后一仰，突然话题一转，说：“亚君，北钢遇到的不仅仅是‘一些’困难吧？”
姚处长又说：“货我想法让人收下。就明天一天时间，你抓紧时间，过了明天，天王老子也给你办不成了！”
三十八
甩出去的图纸一下子飞了起来，撒得满地都是……
“潘总，我给你作个揖行不行？！”
孩子挤了挤跟：“就那种，那种……‘面包’。”
厂长突然说：“停车。”
刘惠英说：“想跟你请教个问题。”
厂长背过脸去，久久不说一句话，等他转过脸时，厂长掉泪了。他说：“老廖，同志们，对不起，我错怪大家了。”说着，他郑重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高高举起，激动地说：“各位可都是咱北钢的台柱子，出了门，还是要吃好住好，可别总吃‘文件’哪！”
刘惠英马上说：“潘大姐，是万林有事向你请教，你们说吧……”说着，她扭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回头对万林说：“我在外边等你。”说着，把门一关，出去了。
在涌动的人流中，出现了一个小漩涡。只听有人说：“交警，快下来。”应声，只见一辆自行车的后架上跳下来一个挎着小书包的孩子，孩子很机灵。于是，有七八辆自行车在拥挤的人流中很快形成了一个“小岛”，他们用车子阻挡着人流，把背着小书包的孩子围在中间，慢慢从涌动的人流中分出一个小支，护着孩子走向十字路口。一时，在八辆自行车的护卫下，孩子显得很得意，也很神气，他昂头挺胸，小脚一踢一踢的，故意走得很慢，孩子一边走一边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厂长说：“成本否决不讲客观理由，也不搞下不为例。至于事故原因，将责成有关部门，立即组织调查！”
出钢了，一时火光冲天，坐在大车上的女工刘惠英被巨大的热浪熏烤着，在一片红色的烟雾之中，刘惠英的头发用一块小手绢高束着，满身满脸都是汗水，她取下毛巾擦上一把汗，而后勾头朝下看去……此刻，若是从上往下看，她的侧影显得飒爽、秀丽。
万林说：“房子小，老人老，挣钱少……”接着，万林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怕我找不下媳妇，四处托人，又给介绍一个。”
他盯着黑板上的数字看了很久。一只手无声地伸出去，从桌面的烟缸上拿起那支已燃了一半的香烟。可他并没有吸，烟就在他眼前燃着，大拇指却放在干焦的嘴唇上，不停地刮来刮去……片刻，他伸出右手，用指头在写有“7700”的粉笔字上划了一遍，接着又在“48”上划了一遍，于是，小黑板上的数字不是那么明显了，但仍可以看到……
陈西铭摇摇头说：“亚君，你怎么还使用道德尺度？在商品领域里，利益是第一位的，一切都看是否有利。对于北钢来说，你不就是个螺丝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厂长说：“脑袋要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以后不要再和这些假洋鬼子谈了！谈什么谈？说可以投入两亿资金，纯粹是欺诈！我两万八千名职工，他只要一个车间，只留一千人，这算是什么条件？！剩下那两万七千人怎么办？全推到大街上吗？！”
两人一下子怔住了……
在一间大会议室里，前来要账的客户全都在会议室里坐着……
潘亚君说：“这么说，你是下决心了？”
供应处的一位女同志十分尴尬地站在一旁，反反复复地解释说：“处长不在，真的不在……”
厂长说：“上。”
有的擂着桌子说：“跑了和尚走不了庙，走，找他们厂长去！”
厂长望着她：“干什么都需要牺牲啊。我们这一代，牺牲也就牺牲了，再让你们……”
公园里，在花坛边的一个长条椅子上，坐着一个姑娘……
那人说：“啥市场？市场算！我管不了那么多！”
两个民警走上前去，“啪”的一下，把手铐给他带上了。
十二
厂长又说：“万林，啥时让我喝你的喜酒呀？”
众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背影。
刘惠英不经意地问：“漂亮么？”
负责开票兼卖小菜的女老板伸手把那只铝饼接了过来，随手放在柜台下边的一个筐里，而后，很和气地说：“放学了？还吃面条？有水饺呀，羊肉水饺，可好吃了。”
然而，厂长却站在炉台上宣布说：“首先，我要表扬同志们，为你们这种奋不顾身的精神感到骄傲和自豪！同时，我也要宣布一条决定：自即日起，你们车间否决全月奖金！我作为厂长，下浮一级工资，扣发全年奖金！”
省城，一家家挂有巨大招牌的银行……
北钢总厂已焕然一新，各种现代化的设备已分期分批上马……
站在一旁的天车女工刘惠英瞪了他一眼，嗔道：“去！”
在北钢大会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工人……
陈西铭说：“这就叫生意。这是十万块钱，给你的。”
刘惠英说：“咱们厂啊……”
万林不动。
厂长站起身来，望着他，说：“我也不唱什么高调，想想你的身份吧！”
炼钢车间，机器轰轰地响着。
包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北钢的总会计师潘亚君，一个是她的老同学，南方信托投资公司总经理陈西铭。
在平台上，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厂长突然两眼一黑，他赶忙扶住一根水泥柱子……
厂长说：“别怕，孩子，你告诉我。”
站在一旁的小周说：“厂长……”
姚春成一时显得很尴尬，说：“厂长，这这……”
默然的像长蛇阵一样的队伍，从一个个车间里缓缓地走出来……
小保说：“孙小保。”
潘亚君喘了口气，说：“……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够利用的关系户，也都找遍了。可所有的银行都对北钢关上了大门……”
潘亚君边走边说：“不行。”
厂长深情、亲切地叫着她的小名，说：“小亚，谢谢你对我的支持，谢谢。”
抢险过后，转炉终于保住了。
孩子七岁了，那充满喜悦的小脸上略带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忧郁。在人们的保护下，孩子走过了十字路口。
厂办秘书小周说：“姚处长，厂长请你去一下。”
有的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差距太大了……”
厂办秘书正在给客人们倒水，还在桌上摆上了水果、香烟……
厂长说：“是啊，观念是要变。你能变，我也能变。可你想过没有，三万人的企业，三万人哪，说变就都能跟着变么？”
厂长又宣布说：“北钢现在是停产整顿时期。那就是说，从现在起，北钢停止进料。至于何时进料，进哪家的料，另行通知！”
厂长徐振海正在讲话。他站在前边的一个立柱式麦克风前，面色沉重地说：“同志们，许多年来，有一个道理，我们没有讲清楚。那就是：我们干社会主义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呀？同志们。是为了吃苦么？就是为了让同志们永远吃苦么？我们一生一世难道就是为了一个‘苦’字么？这不对呀，同志们。不瞒各位说，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我们干社会主义，我们提倡艰苦奋斗，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为了让大家都过上更好、更富足的日子！不就是为这么？！这才是社会主义的本质啊！说到这里，我给大家讲一件事：我们五车间有个工人，半年前，他的妻子突然离开了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挣钱少，因为他工资低！两人吵架的时候，那女人骂他是‘王八蛋’！而后，那女人一气之下走了，跟人到深圳去了……就在那天晚上，就为这句‘王八蛋’，我们的这名职工，在上夜班时，不幸出了事故，撇下了一个仅有七岁的孩子和他的老母亲……孩子才七岁呀，小小年纪，既失去了妈妈，又失去了爸爸……他是咱北钢的孩子呀！同志们……对此，作为厂长，我很惭愧……”
厂长沉默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说：“老姚啊，你要是有困难，就对我说，我可以帮你。你千万千万别拿人家一分钱。你要拿人家一块钱，厂里就会损失几十万，甚至几百万！”
电话铃响了，值班的厂长徐振海拿起电话：“潘总？是，我是徐振海。谈下来了？多少，两千万？太好了！辛苦了，你辛苦了！”
有人说：“工人算账，要干部干啥？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厂长转过脸去，重复说：“我可以开除你。”
接着，厂长扯着小保，走到万林跟前，拍拍他的肩膀，放缓语气说：“你能够站出来，敢站出来，这说明，你还是北钢的工人，还有钢铁工人的气节，说明你是条硬汉子。就凭这一点，我谢谢你，谢谢……我知道，在你们车间，偷发铝饼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车间主任当工长的时候就发铝饼，你们是当‘奖金’发的……我也知道，比这更严重的，在咱们厂，可以说数不胜数，遍地都是。可我要问的是，什么叫主人？！”
大会堂的外边，秘书小周领着小保从后边走上主席台……
厂长自言自语地说：“五车间的孙建军……那次事故……”
马经理看他答应了，忙说：“好好。喝酒，喝酒。”
这时，秘书的手机又响了，秘书小周拿起手机听了听，说：“厂长，设计院廖院长电话。”
晚上，炼钢车间里，只有厂长和万林在炉前坐着。
说着，他就吹起了哨子！
万林看了看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努努嘴说：“掏出来。”
厂长有点欣赏地望着万林：“有道理……”
那辆红色轿车缓缓地跟在后边……
陈西铭仍然寸步不让，也站着说：“不，这是生意。”
这时，总会计师潘亚君从远处走来，她手里拿着一份卷着的图表，悄没声地站在了厂长坐着的那堆钢锭旁……
孩子说：“爸爸唱的歌。”
正要下来的，一长看见了潘亚君，一时两人都站住了……
厂外的马路上，是一个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混杂的世界。在人流中，可以看到有八辆摩托组成的一个小方队，打头的仍是万林，他骑的摩托后边坐着小保。
万林看了厂长一眼，突然鼓足勇气说：“厂长，你还敢用我么？你要是敢用我，我就能把吨钢1095的成本拿下来！”
众人一下子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那人说：“没有错为啥裁我？”
孩子又问：“矿石呢？”
这时，一个女会计员走了进来。厂长看了她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钢笔，放在面前的会议桌上，说：“有不愿与北钢继续合作的，有害怕北钢赖账的，请到前边来，我现在就给你签字，咱们马上结账。”
上半年亏损：7700万元
厂长说：“我知道。”
厂长也背过身，望着远处，近乎冷酷地说：“我现在就批准你。我不相信北钢没能人！”
有的说：“说得好好的，6月份付款，到这会儿了，不照面了？！”
陈西铭说：“我走遍大江南北，还没有见过不要回扣的。这是你应得的嘛！”
姚春成忍不住笑了：“嗨，还四个爸爸？！那你妈呢？谁是你妈呀？”
电话里传出了很气愤的声音：“……我不听。你还解释什么？！我辞职，我不干了！”
说完，厂长头前走了。小周怔怔地站在那里。
陈西铭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放心吧。”
可是，万林却仍是一步一步地向台上走去。整个会场一下子静了，上万名职工全都注视着一步一步走上台去的万林……
此刻，厂长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潘亚君眼含着泪说：“再说，我爸他……也不会瞑目的。我怎么能……还有，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记得，每到发工资的时候，你就去给我们家送钱，月月都送。那时候，你是车间主任，你说是厂工会发的救济款。后来才知道，那钱是车间里工人们凑的。那时，你们一个月才五十多块钱哪……厂长，你说，我能走么？我会走么？”
厂长沉着脸说：“没有余地。”
潘亚君说：“是吨钢1095吧？”
两人正走着。突然，有一群要账的客户从远处拥来。客户中有人手一指，说：“那不是他们厂长吗？那个就是总会计师！”走，找他们厂长去！说着，一群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就把两人围上了。
厂长说：“原因？”
两人立时不争了。一个说：“头儿说了，210。”
几个工人连声叫他：“万林，别去，别去……”
陈西铭看了看她，有点遗憾地说：“我明白了。”
徐振海高声说：“跑啥……”
潘亚君说：“这已经是最低价了。”
过了一会儿，万林终于忍不住说：“厂长……”
这是一个巨大的堆放钢材的露天仓库。钢锭、钢坯，一排排、一列列地堆放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座黑色的凝固不动的钢铁城堡……
过了一会儿，徐振海默默地点上烟，吸了两口后，缓声说：“对不起，火烧眉毛了，我心情不好……”说着，他转过脸去，看着那个小黑板：“说心里话，咱过去搞的是计划经济，对于‘市场经济’这一套，都不懂啊，至少说不太懂。完成任务，那是计划经济的说法，是纸对纸，可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是钱对钱！你去吧。”
这时，有一只手蓦地搭在了徐振海的肩头上，这就是那个有点流气的年轻工人。他攀上一堆钢锭，手大咧咧地在徐振海肩头上拍了一下，说：“哎，老头儿，借个火。”
那青工说：“好好，算啦。”说着便无趣地走了。
厂长望着猛然闯进会堂，又突然站住的刘惠英，笑了笑说：“嘿嘿，又来了一个……”
序
这时，在空中天车上的刘惠英朝下伸出了一个指头……
七八百名工人或坐或站，正在乱纷纷地议论：
三十七
万林说：“厂长说，我可以竞选车间主任……”
陈西铭在皮椅上转了一下，突然说：“一万呢？你当年是咱财经学院的高材生，对数字有惊人的记忆力，我破例给你一万！你总不会怕钱咬手吧？”
就在这时，秘书小周拿着一张报告纸匆匆走进来。万林立马跳起来，问：“结果出来了？”
姚处长想了想，说：“可就这一次了。下不为例啊！”
厂长说：“潘总，厂不能垮呀。我得给接手的人有个交待，给两万八千名职工有个交待……这一步，无论如何得走过去。”
前来报喜的工人们一时议论纷纷：“怎么了？黄主任怎么了？你看你看……”
黄遂河敲着钢板说：“厂长，你行行好吧，两千万哪！能降下来么？我又不是神仙！”
有的说：“这怎么行呢？钢铁市场疲软，怎么能让企业负责？！”
叠印出北钢总厂的全景：一座座高炉，转炉，烧结，料厂，焦化……
电话里传出很躁的声音：“……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停？！”
走着，万林说：“最近我看了一本书，说日本有一家钢铁企业，只有7000多人，钢产量却是我们厂的十倍还要多！”说着，他摇了摇头。
万林对众人说：“发的‘面包’呢？都拿出来……”
立马，万林从外边冲了过来，三下两下跑上炉台，抱住了黄遂河。几个工人也都跑上来，拥住了黄遂河……
此刻，只见坐在台下椅子上的万林先是默默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刘惠英，刘惠英也正默默地望着他……倏尔，只见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往台上走去……
这时，厂长抓住时机，厉声叫道：“万林，上去把你师傅给我拽下来！”
刘惠英笑着说：“还挺浪漫哪。”
钟表的指针仍在“嗒嗒”、“嗒嗒”走着……
转炉前，工人们正在高度紧张地忙碌着……
北钢总厂院内，厂长陪着电业局赵局长在院内走着。
万林说：“只一句？就会这一句？”
财务处的办公室里，一些财会人员正在紧张地忙碌着，办公桌上，到处都是测算出来的“目标成本”图表……
坐在天车上的女工刘惠英一边操作天车，一边从空中往下看。转炉前，只见几个工人正在做出钢的准备……
潘亚君扬起脸来，说：“还好。”
“潘总，我们烧结上定的成本指标太高，根本无法完成，你给降降吧？”
小火珠一明一灭，厂长仍在露天仓库的钢锭上坐着……
刘惠英在厂区林荫道的树下站着。
厂长笑了笑，说：“愁的。愁啊。如果我的肉能卖钱，我就把它一块块切出去，可惜没人要。”
小保说：“厂长也不能？”
小周报告说：“有36家要账的；另外，电厂下了警告通知，说6月30号前如不结清所欠电费就……拉闸；还有……”说到这里，小周停了一下，看了看厂长的脸色，仿佛不好再说下去了。
一个工人说：“这小子是赶上好时候了！听工会的人说，还有姑娘找上门来，说是非北钢的工人不嫁。”说着，众人都笑了。
万林说：“矿石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三十二
见小保不理他，姚春成就弯下腰来，歪头去看小保的脸，可他却突然发现，这孩子竟然哭了，他在默默地掉泪……
厂长忽地抬起头来，问：“怎么样？”
北钢以实行“模拟市场、成本否决”为龙头的观念革命，一开始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总会计师正在给车间工人分发小型计算器。
在他的眼前，叠印出一个个烟雾缭绕的会议……
两人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厂长急切地问：“潘总，办得怎么样？”
厂长对小周说：“再端一碗。”
姚春成小声汇报说：“要留下的厂家，都私下谈过了。不过……”
潘亚君忽地站起来……她坐得太久了，脚一麻，身子一歪，差一点摔倒……
在游泳池门口收票的竟是原车间主任黄遂河。一个青年工人跟他打招呼说：“黄师傅，今儿你值班呢？”
一辆黑色轿车在公路上飞驰，总会计师潘亚君在车里坐着……
潘亚君说：“你这是？”
万林说：“铁是矿石炼的。”
刘惠英说：“小是我……”
在北方钢铁总厂对面的大街上，排着一拉溜“吃”北钢的铺面：有一半是专门收购废钢铁的废品收购站；另一半是饭馆……
主席台上，在一排会议桌的后边，坐着一排厂级领导……
小保说：“不骗你，这是真的。我大爸二爸三爸四爸都厉害着呢。说谁敢欺负我，他们就接谁！”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说：“头儿，不错呀？该请我们吃喜糖了吧？”
厂长沉思了一会儿，说：“也不单单是这一个问题。要知道，转变观念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为代价的……”
那人说：“车间把我裁了。我都十八年工龄了……”
厂长在默默地吸烟……面对空荡荡的会堂，万林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只有小保活泛些，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
二十二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潘亚君说：“厂长，你别说了。在这种时候，我是不会走的……”
潘亚君说：“可有些东西不会变，也不该变。”
潘亚君说：“厂长，就目前的情况看……”
厂长说：“是。”
北钢总厂，这是一个1958年建厂的，经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有着近三万名职工的老牌的省属钢铁企业。在时光中，它的光荣和它的苍桑同在，它是巨型的，同时又是沉重的，就像是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大船……
潘亚君赶忙站起身，说：“厂长，有事吗？”
放学孩子的喧闹声惊动了两人，刘惠英一扭头看见了小保，见他满脸都是雨水，心疼地说：“这孩子，你怎么不吭声呢？看你淋的……”
十九
赵局长不解地问：“这，这是干什么？”
万林问：“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五
陈西铭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啪”一下把那公文箱台上，说：“操！还真有不喜欢钱的？！”
有人在电话上高声喊：“喂喂，五车间出事故了！”
潘亚君：“你真狡猾。”
厂长在总调度室拿起电话，命令道：“我是徐振海，命令各有关部门，五分钟内，立即赶到事故现场！”
正在这时，万林突然来到炉前，俯下身子一看，说：“不好，炉体烧穿了！”
厂长说：“没人讲理。时代变了，你跟谁去讲理呢？”
小保说：“你能帮我把妈妈找回来么？我想妈妈。”
厂长摆了摆手，径直向会议室走去。
小周说：“主要原因是价格太高。老马说，首钢已降到了1500，可我们1600都不敢卖。”
厂长把手里的烟掐灭，双手捧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潘总，你说，我保守么？”
叠印出办公室几部电话同时响起的情景……
一辆红色的轿车在马路上行驶着。坐在车里的北钢总厂厂长徐振海气愤地骂道：“什么合资？简直是欺人太甚！”
厂长摆摆手，低声说：“算了。忙你的去吧。我下去看看……”
潘亚君站在那里，不由地皱了一下眉头……她冷冷地说：“太苛刻，这已经是敲诈了！”
厂长沉默了片刻，说：“好，很好。”
潘亚君怔住了……
潘亚君看了看那个公文箱，问：“老同学，这是什么意思？”
三十
供应处里一片吵嚷声。
姚处长为难地叹口气说：“难哪。”
小保梗了梗头，仍用大人的口气说：“别惹我，我有四个爸爸！”
厂长一边走一边对弦子说：“孩子，告诉我，你怎么会有四个爸爸？”
潘业君说：“快齐了，正在凑。你放心吧。”
只见万林稍稍有点拘谨地从门外走了进来，说：“潘总……”
潘亚君激动地说：“厂长，我也……”
当老板娘伸手接铝饼的时候，一只大手抢在她前边把孩子手里的铝饼接了过来，问：“一碗饺子多少钱？”
姚春成关上门，赶忙解释说：“厂长，这是一个老关系户。”
小周说：“是耐火砖的质量不合格造成的。”
十
厂长说：“我嘛，觍个脸，就叫个爷爷吧？小保，你说哪？”
车在路边上停下了。厂长从车里走出来，而后尾随着小保朝前走去。秘书小周也急忙下车，跟了上去。
十一
厂长默默地回忆说：“年轻的时候，咱们在这个炉子上，分吃过一块馍，合用过一个茶缸子。后来，这炉子老化，出钢少，事故多，有一回，潘师傅把命都搭上了！”
厂长说：“这不怪你……”
小周对着厂长说：“厂长，结果出来了。”
车窗外，仍是那个一面街的店铺：一拉溜的收废铁废钢的废品店、饭店……蓦地，坐在车里的厂长看到了一个孩子，孩子背着书包，手里拿的却是两个铝饼，这孩子大模大样地在路边走着。这孩子正是小保。
潘亚君急忙上前扶住厂长，说：“厂长，我叫车送你去医院吧？”
廖汉秋仍然气乎乎地立在那里……
一个工人说：“头儿，装修的活儿，我们包了。”
一个说：“空姐那‘1’是说咱一号炉吧？”
片刻，小周跑上楼来，对徐振海汇报说：“五车间超额完成任务，报喜来了。”
潘亚君四下打量了一下办公室的布置，说：“是呀，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成了大款了。要不是碰上一个同学，还找不到你呢。”
会场上，一个工人悄悄地对坐在身边的万林说：“糟了，糟了，厂长发现了！”
厂长双手抱膀，立在那里。他看了姚春成一眼，说：“我是徐振海，我就是厂长！”
马经理马上说：“我这就去安排。”说着，他对女秘书使了个眼色，说：“小吴，你陪陪姚处长，让他喝好，玩好。”说着，他快步走出去了。
陈西铭说：“都好？”
陈西铭说：“我知道。可市场不认这几个字。”
万林愣了一下，说：“啥面包？”
马经理说：“要好办，我找你干啥？”说着，他把公文箱“啪”的一盖，又说：“这年头，你还廉政哩？”
厂长想了想，默默地念叨说：“你爸是个炼钢工，叫孙建军。”
小保不吭。他默默地走到另一张圆桌旁，独自坐下，两手捧着小脸，愣愣的，一句话也不说……
三十六
当他出现在楼下，出现在前来报喜的工人面前时，徐振海面带微笑，十分和蔼地从工人手里接过了“喜报”，他连声说：“祝贺你们！同志们辛苦了，谢谢大家，谢谢……”说着，他又伸出两手，朝空中举了举，向站在后排的工人示意：“大家辛苦了！”
小周接着说：“老马从太原订货会上来电话说……”
潘亚君笑了笑，说：“滴水不漏？”
工人们全都激动了，一时掌声雷动！
厂长望着眼前的料场，很平静地问：“为什么？”
只见那年轻女工忽地站起来，挡住他说：“不行不行，都实行成本核算了。”
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厂长徐振海在病床上躺着，他的眼有一只还被白纱巾蒙着……
黄遂河喃喃地说：“我不想活了，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有人小声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小保却站住了。
在南方信托投资公司那极为豪华的办公室里，潘亚君坐在那大大的真皮沙发上，对坐在对面的陈西铭说：“老同学，北钢暂时遇到了一些困难，帮帮忙吧！”说着，她拉了一下裙裾，显得大方而文气。
潘亚君在一家家银行穿行的身影，一双高跟鞋快节奏地响着……
赵局长一下子怔住了。他沉默良久，终于说：“老徐呀老徐，你，你……”说着，他突然拉开手提小包，掏出手机，说：“我是赵明程。立即给北钢总厂送电！”
厂长说：“你。”
厂长转过身来，望着姚春成，好一会儿才说：“老姚，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拿人家的钱了？”
小周站了站，扭头走了。
吐唾沫的工人说：“不止。”
厂长看了看他，又朝大伙笑了笑，而后，低声对站在他身边的车间主任说：“来吧，你跟我上来一趟。”
这时，供应处长姚春成气喘吁吁地从后边追上来，拦住众人说：“他不是，他不是厂长，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潘总……”
众人默然，手里提着的那些写有“文件”字样的箱子，一个个都落在了地上……
一年后，北钢的利润成倍往上翻，一跃而成为全国著名的特大型钢铁企业。
这是一个固定不变的“背影”。他只有一个姿势，是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看到他，你就会产生一个错觉，会觉得他是一个模型，一个钢水浇铸出来的模型。那“模型”有着钢的一切特质，外表看上去是冰冷的，坚硬的，内里却又是炽热的，仿佛随时都会喷出岩浆来，他的坐姿可以让人看出他咆哮后的可怕；同时，他又是多变的，眼睛里会产生瞬间的柔情，会产生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幽默，仿佛他的生命里有着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这就是他几十年与钢铁打交道的外在反映。
万林默默地叫了一声：“师傅！”
二十五
这些都是要到法国去引进先进设备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一共八个人，每人都很醒目地提着一个大纸箱，纸箱的外边都写着两个黑体字：“文件”。
一张黑乎乎的脸，无话……
厂长厉声说：“停住。你不要说了。你也别让我看，就当我不知道。”停了一会儿，他说：“烧了，你把那些条子统通给我烧了。”
年轻人说：“是呀。是又怎样？这年头，谁管谁呀？只要别让厂长看见，没事儿。”说着，他从钢锭上出溜下来，哼着小曲……刚走了没几步，却又折回身来，说：“老头儿，有纸么？借张纸，拉肚子……”
有的说：“开玩笑，国家又不扶持，说降就能降了？！”
刘惠英自上而下，深情地打量着孩子，突然，她发现，孩子脚上的鞋带松开了……于是，她赶忙把车子扎在路边，赶上前去，在孩子身前蹲下来，给他重新系好鞋带，柔声说：“去吧，走边上。”
厂长说：“你再考虑考虑，我不勉强你……”
刘惠英停住车子，匆匆赶回到孩子身边，低下头问：“你怎么了？”
厂长的脸立时黑下来了。厂长说：“就凭这句话，这样的认识，就该裁你。裁你裁对了！”
厂长看了万林一眼，用嘲讽的口气说：“你怎么不走啊？带上你的‘面包’，还可以去换顿饭么。”
黄遂河激动地说：“炉子废了，人也废了。干了三十五年，我成废钢了！”
万林笑着说：“第八个了。”
陈西铭久久望着潘亚君，说：“亚君，这么多年不见，还好吧？”
廖汉秋说：“带了。你放心吧。”
陈西铭说：“那就说定了？”
刘惠英不说话了。
那女的刚要说什么，突然，小保从西边跑过来，他手里晃晃地举着两根冰棍，飞快地跑到万林跟前，说：“爸，给你冰棍。”说着，他把冰棍往万林手里一放，扭头就跑。
二十六
二十
厂长面色严峻，好久不说一句话。片刻，厂长问：“那封举报信查的结果如何？”
万林终于开口说：“我不认为我是主人。再说，又有谁真正把工人当作主人了？主人有自己的权利，工人有什么权利？工人只有干活的权利！干好了，是那么多工资，干不好，还是那么多工资，这叫主人么？！”
站在前边的是北钢总厂的总工程师兼设计院院长廖汉秋……
一个工人往上指了指说：“我分的就在头儿上边。”
会议已经开了很久了，可关于实现“目标成本”的方案仍然没有通过。参加会议的人有的坐在那里喝茶，有的在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会议开得很沉闷。
潘亚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边，万林欠着身子，慢慢地在长条椅上坐了下来。一开始，两人都有点拘束……
在不远处，刘惠英站在一堆钢锭的后边，悄悄地注视着两人的动静……
潘亚君说：“不行不行……”
潘亚君望着他，终于坦白地说：“是。不是‘一些’，是很困难。但也是暂时的。”
潘亚君看了看厂长，又看了姚春成一眼，推门出去了。
厂长说：“好啊，好。万林啊，我有个请求……”
北钢总厂财务处，门里门外，几十个中层干部围着潘亚君。
这时，一辆面包车开了过来……
工人们黑压压就地在车间里坐着。
潘亚君马上说：“你不是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么？”
这时，车间主任黄遂河从远处走过来，喜滋滋地招呼说：“万林，上半年超额完成任务，下午给厂里报报喜！”
姚春成一时很无趣，说：“你看这孩子，问问你妈，你哭什么？”说着，他扭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老板娘打招呼说：“记上，啊？”
另一个工人说：“有150度？”
厂长说：“我们是被逼到这一步的，不这样，厂就垮了，必须转变观念！”
万林说：“明白。”
他用两手拍拍脸，又拍拍脸，默默地说：“你得笑啊……”
潘亚君望着厂长，激动地说：“厂长，你别急。我再去跑，我一定……”
刘惠英想了想说：“那你也别掖掖藏藏的，干脆直接去找黄主任，跟他挑明了说，师傅也许能理解。”
厂长厉声喝道：“嚷什么？天塌了？！”接着，厂长朝门外喊道：“小周，潘总有消息么？”
在炼钢车间里，炼钢车间主任黄遂河气乎乎地对厂长说：“我不干了！总厂不讲理？！”
姚处长说：“马经理，这次裁掉的也不是你一家，六十多家哪。厂里要实行‘成本否决’制度，往后是越卡越严了。以后供货厂家要由质检、稽查、管理三个部门共同来定，我做不了主啊！”
众人都不说。一个年轻些的工程师小声说：“是方便面。”
潘亚君喃喃地说：“怎么说呢，我也需要钱……”
车间主任黄遂河笑着说：“厂长，是不是……”说着，他捏了捏手指：“发包烟哪？”
工人们一个个在办公桌前交集资款……
叠印出飞速旋转的车轮和他一次次出入省、市政府……推开一扇扇门的情景。
刘惠英笑着说：“你要承包，不把咱黄头儿气死才怪呢！他可是你师傅呀……”
厂长说：“上。”
潘亚君说：“他不愿意放弃专业，我也不愿……”
良久，厂长默默地说：“我不能。”
陈西铭说：“百分之三十三。”
厂长带头鼓掌……
万林看了看他，随口说：“发。”
天车滑到转炉上空时，工长万林开始用口哨指挥天车起吊：他吹一声是升，两声是落；口哨声加左边手势是向左，口哨声加右边手势是向右；连声吹是后退……两个人的配合非常默契。
库存积压：48万吨
这孩子就是小保。小保睁着两只忽灵灵的眼睛，用大人的口气说：“下次吧。下次我带两个‘面包’。”
车慢下来了，厂长贴着窗口往外看……
陈西铭说：“那，那我就不明白了，亚君，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你以为这钱脏么？”
潘亚君说：“啥问题？你说。坐下吧，坐下说……”
姚处长摇摇头，又摇摇头。
厂长笑了，说：“看看，还有说情的……哼，说说你的理由吧。”
潘亚君说：“我如果接下这钱，我成什么了？”
潘亚君说：“按最低价，也就是成本价，1600。”
潘亚君说：“市委领导已经打了电话，要他们马上送电。”
中午时分，在一个小饭馆里，一个背书包的孩子踮起脚跟，小手举着一个圆圆的铝饼正在往柜台上递……
停了片刻，厂长站起身来，说：“你们如果相信我，就去下岗职工培训处报到，好好学习。厂里要搞第三产业，每一个下岗职工都会得到妥善安置的。这是我说的，作为一厂之长，我不许愿。但是，只要你们能转变观念，适应新的形势，我相信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改革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工人们过上好日子。不然，改什么？”
在北钢总厂新建的一个十分高级的住宅小区里，八辆摩托威风凛凛地开了进来。他们把摩托停在一个门栋前，万林、刘惠英领着他们进了万林刚分的三室一厅的新房。
会议室里坐着一百多名面色忧郁的下岗工人。
那个有点流气的青工伸了伸舌头，说：“恼了，头儿恼了。”
陈西铭笑了笑说：“老同学，你别蒙我了。我已经说了，我是商人……”
万林朝远方的天车女工刘惠英打了一个手势，天车从空中缓缓驶来……
这么一来，陈西铭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再次摇摇头，感叹说：“亚君哪亚君，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再也不会来了……没想到，我真服你了！那好。先吃饭……”
万林说：“说了。”
有的说：“就是。工人只管干活，还管算账？！”
总会计师潘亚君亲自在一个桌前登记、收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