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假日
作者:周德东
我说:“有四个人,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个耳聋的老太太。她住在东屋,那四个人住在西屋。这天半夜,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了,他爬起来出去撒尿。回来时,他刚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觉不对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那三个同伴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耳聋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对他笑。他傻了,颤巍巍地问那个老太太,那三个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他们和我换房了,在东屋。这个人急忙跑到东屋,看到那个耳聋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东屋的炕上朝他笑……”
“可是,我怀疑这种病其实是一个精神通道,通向另一个世界……”
“我看那个耳聋的老太太也面熟,她的面相让我十分恐惧……”
“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坟?”
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白天,两个男人拉着她的手过吊桥,她都吓得迈不开步,此时,她的动作却极其敏捷,利落。更奇怪的是,那吊桥竟然不摇不晃,也没有一点声响!
“已经出来了,回去干什么?我们继续朝前走!”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得如此坚定。
我不敢在躲在门后了,急忙回到西屋,爬上炕,装睡。
“也许,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忆。”
这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们四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是一种命中注定的事。这个村子似乎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时,姜梦颖已经吃完,她站起身,说:“今天你们钓鱼,我在村子里转一转,看看能不能买点山货带回去。”
“那好吧。”
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
彭老太似乎没听清,但是我却觉得这次她是伪装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对。”
他也愣愣地看了看我,接着猛地甩掉外衣,一头扎进河里,奋力朝李串游去。
我这才心有余悸地走出来。
“哦,那就算了。”不过,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了。
男女同居一铺炕上,肯定兴奋。大家说话一直到半夜。
李串又说:“你们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园是她提议的,后来又鼓动咱们来了这个村子,我们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
好不容易过了吊桥,我也爬上了那座小山,猫着腰,朝那片坟茔地摸去。
我说:“她耳聋,是听见就怪了!”
我眯着眼观察,竟然不见了她的身影!
彭老太给我们也端上了茶。
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啦!”
“你在看什么?”李串问。
我这次的口误所对应的秘密是什么呢?
车刚的鼾声依然那么响。
似乎都是真的。
我要让黑暗、诡秘、离奇的梦游症暴露在光明中,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下。我要看看它的实质。

李串厉声说:“住口!”
她听见了狗叫,一下就停在院门外,一动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蓦地朝我这里射过来。在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我说:“我陪你。”
我立即蹲下身,从门板的裂缝监视她。
河水静静地流淌,偶尔有一只水鸟从天上飞过。我盯着河水发呆。

梦游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梦游,一定会去坟地。深更半夜,一个人轻飘飘地走出门,踽踽独行,一直来到荒郊野外,走劲杂草齐腰的乱坟岗,在每个墓碑上摸一摸……
“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农村。我听都没听过她家那个村名。”接着,车刚问李串:“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串怯怯地说:“车刚,你半夜可不要梦游啊!”
走着走着,前面的姜梦颖说了一句让我们终生都毛骨悚然的话:“我看得见他们。”
“好哇。”
晚饭很丰盛,彭老太炖了一只母鸡,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这时候的母鸡正在下蛋。
一个黑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滚。”李串说,但是她并不恼怒。
“你们两家离多远?”
她是一个干瘦的老人。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怪事儿接连不断!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车刚说。
我愣在了那里。
“太闷了,看看电视吧。”她说。
我一直在思索这个山村跟我们每个人的那种神秘联系,最主要的是,这地方跟我有什么干系?
车刚死了。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低声说:“嗨!”
我侧着脸看她。
我说:“万一撞上狗熊怎么办?”
我一直在捕捉着姜梦颖的鼻息,心一直在“怦怦怦”地狂跳,直到窗外现出一丝曙光,才“忽悠”一下栽进梦乡。
一路上,李串一直不理车刚,她和姜梦颖走在一起。我和车刚走在后面。
过吊桥时,姜梦颖的胆子比前两次稍微大了一点点,不过还是有点战战兢兢。这次是李串拉着她。
车刚这家伙答应得好好的,可他还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鼾声打响之后,我一下就感到了孤独。
我必须朝前追。至于为什么这样做,我也说不清,似乎是为了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渴望,这个渴望带着前生来世的意味。
我又把头转向姜梦颖。姜梦颖警觉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哪有心情看这些,大脑里就像刚才那个空台一样,“吱啦吱啦”满是雪花。
和来时一样,我和车刚把她拽了过去。
我和姜梦颖爬上来之后,李串转身就朝前走了。我们三个人就跟在了她的后面。车刚朝着她的背影骂了一句:“妈的,假正经!”
“你没买到山货?”我问。
我转身进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脚印,它从走廊一直伸进西屋,最后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个人正中间的空挡。
李串说:“我也是。”
钓鱼的时候,车刚当然和李串坐在一起,我离他们有两三米远。钓具是跟彭老太跟邻居借的。
昨夜,姜梦颖听到狗咬就返身回了屋,就是因为那双眼睛。
“你好像很不开心。”我说。
我没有说明真相,只是说:“我可能是做梦了。”
“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坐起来说:“咱们打个赌,现在你一个人到坟地里走一趟,你敢吗?”
“不说了不说了。”
“哦,我随便问问。”
李串推了我一把,说:“流氓!”
她耳聋,摩托车司机又喊又比画,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
“得了,你每天都第一个睡着,睡着之后推都推不醒。”
车刚终于打开了灯。
我和车刚摸黑躺下来,都没有再说话。
我慢慢把头凑近炕头,凑近姜梦颖的脸。她静静地睡着,眉眼安详,鼻息香甜,对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不知不觉……
我碰了碰车刚,他像死尸一样重,没有醒。
我说:“第一天夜里下雨了,你肯定带回了泥巴,可是你的鞋子却干干净净。”
我也躺下了。我推了推人高马大的车刚,说:“你往那边点。”
是潜意识?
突然,我听到一阵洗扑克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很响,在东屋!
她插完最后一支花,拍打拍打手,说:“昨天,我梦见我回家了,在梦中,好像我就是彭老太的女儿。可是,走到吊桥上,我猛然发现有人在背后跟踪我,我以为是我母亲,回头一看,吓得魂儿都出窍了——”
我说:“坟地。”
车刚说:“天刚黑,咱们讲鬼故事吧。”
夜里下雨了,肯定是急促的阵雨,很快就过去了,院子里的地面湿漉漉的,中间的石板甬道被雨水冲洗得更加洁净,从大门望出去,草丛鲜绿,河水似乎丰满了许多,流得更欢了。
她没有回答,爬到炕上,把被子扯过来,蒙住脑袋,传出闷闷的哭声。
我们的话题仍然围绕着姜梦颖。
我靠墙,又高又大的车刚躺在我旁边。中间的炕空着,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谁靠墙。
我突然问:“你为什么把鞋擦得那么干净?”
“呃,是的。”
我和姜梦颖一起喊人,姜梦颖的嗓子已经哑了。
我说:“睡吧,明天咱们到河边钓鱼。”
这时候,她的眼神变得极其软弱,闪烁着恐惧的光,单薄的身子在微微抖动,像秋天里的一片枯叶:“余晓冬,我害怕……”
“我走进那户农家,就感到很熟悉,那个院子似乎跟一段悲伤的经历有关,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形。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恍若前生来世……”
姜梦颖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当打字员,她和车刚是老乡。我和她,是最近通过车刚认识的。
“有蚊子。”她淡淡地说。
姜梦颖说:“我恐高,怕水。”
河水很深。我想像着一个苍白的人躺在河底,模模糊糊地凝望着我,她的鼻孔和嘴角,挂着几滴黑糊糊的血……
“23。”
姜梦颖爬了上来。
我要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的眼睛。
其他人还睡着,我爬起来,悄悄穿好衣服,刚刚走出屋,就看见一条大黑狗狂叫着扑上来。我赶紧缩回来。
突然,有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是那个耳聋的老太太!她直挺挺地走到炕前,停在了我的头顶,俯下身盯住我的脸,我立即闭上了眼,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李串说:“你再讲,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李串朝屋里指了指。
四个人回了屋,天色已经黑下来。车刚四处摸灯绳。
停了停,我说:“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厨师梦游,他经常半夜起来,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在石头上磨,磨很长很长时间,又轻轻来到同宿舍的几个人脑袋上,一个挨一个地比画。他的刀法很准,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锋都只是落在那些人的头皮上,那些人也毫无察觉。有一天,宿舍里有个人半夜醒来,看到了这个恐怖的场景,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那个厨师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
她听了这话竟然打了个冷战,低声说:“既然你不爱看,那就换个台吧。”说完,她走上前换了一个频道,是新闻,报道一个模范人物如何在工作岗位上奉献,老母亲死时他竟不能在她身边尽孝的事迹。
彭老太正在做早饭,她颠着碎步跑出去,把狗吆喝跑了,它跑出了院子。
我和她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渐渐黑透了。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古怪的影子,她一直在慢慢地梳头,那动作令人发冷。
我们坐出租车到了那个森林公园,在里面转了一圈,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她又盯住李串的脸,一动不动地观察了好长时间。
我着急了,用手紧紧堵住他的鼻子和嘴。他的呼噜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他憋得受不了了,猛地一扬手,打在我的脑袋上。那条粗壮的胳膊像木棒一样结实,有一股油烟味,把我砸得眼前金星四射。
“不,不,还是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一直没听到车刚那粗重的鼾声,屋里一片死寂。
早饭吃的是小米粥,葱花饼,煮咸鸭蛋,还有蒜茄子。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刚刚走进院子,李串就叫嚷着说,她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显得有些异常。后来,李串又闹着要回通海,车刚却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这时,门“啪”地被撞开,李串回来了。借着电视的光,我看见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眼睛还红着。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还没有走进坟地,距离大约十几米的样子。
“怎么了?”我笑着问。
我的腿又酸又痛,终于直起腰,蹑手蹑脚地朝炕梢走去。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彭老太家,准备把车刚和李串叫起来,打开电灯,一起等姜梦颖回来。
刚叫出口,我就像遭了电击一样,差点崩溃——我叫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越想越害怕。
她愣了愣,说:“擦什么鞋子?”
我就拉着车刚出了屋。
是她梦游!
“咱们几个没有人梦游吧?”车刚好像开玩笑地问。
我暗想,假如姜梦颖换成另一个女孩……我马上肯定,即使她换成了另一个女孩,我和绝不会跟她发生什么,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车刚有点兴奋,他在黑暗中说:“咱们讲恐怖故事吧?”
我无声地打开房门,刚要迈脚,那条大黑狗就大叫一声,猛扑过来。我吓得一缩身,把房门关上了。
“看看那座没有墓碑的坟。我觉得那个女孩挺可怜的,我采的这些太阳花就是要送给她的。”
我想了想说:“你就当我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吧。”
“老实讲,现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梦不梦游跟我有什么关系!”
姜梦颖又指了指另一个坟,说:“那个坟里躺的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长头发,红衣绿裤。她叫赵秀女。”
我竖起耳朵听,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孤独的洗牌声。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
车刚的鼾声一直打得很响,不像是伪装。
“别胡说啊。”说着,车刚瞪了她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家家都有狗,见了我就扑上来咬,我干脆去采花了。”
“他是那个供销社的店员。他追赶我,要和我并骨。我赶紧钻进草丛躲起来,看着他追过去,奔向了那片坟地,才起身跑回来……”
车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余晓冬,你跟姜梦颖睡。”
我说:“别再吃不着葡萄说酸了。今晚,你可千万不要睡,咱们还有大事呢。”
四个人上了炕,姜梦颖关了灯,大家摸黑脱衣服。山里果然静极了,河边的青蛙叫得很响:“呱!——呱!——呱!——”
天暗下来,彭老太早早睡了。
车刚在一家川菜馆当厨师,李串是服务员。我在他们对面的药厂打工,跑推销,经常在他们那里吃饭,时间长了就熟了。
“不,我是说回通海!”
我们穿过那片坟地,继续前行。
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很近,靠墙的应该是姜梦颖。
姜梦颖还是不敢过桥。
似乎没有人听见,不见百望村有一个人跑出来。
太阳很好。地面晒干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了。我们决定从那个吊桥上走过,到对面小山上去。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里亮堂起来。
车刚随后追进来,他见李串躺进了被窝,不自然地朝着我和姜梦颖笑了笑,神情十分狼狈。
“那我们总不能再打车回去吧?”车刚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我:“余晓冬,你说怎么办?”
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着我们。远处还是馒头一样的小山,生满了难看的灌木。
李串低声说:“车刚,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
我们付给她三张百元的票子,她只拿了其中一张,大声说:“你们睡的是家里的炕,吃的是自家种的菜,喝的是自己井里的水,用不了这么多钱!”
我的眼睛刚刚睁开就直了——姜梦颖真的像木偶一样下了地,正木木地朝外走。
姜梦颖的眼神越来越古怪,软软的,虚虚的,像一缕香炉里飘起来的清烟。她盯住一个坟丘,低低地说:“那个坟里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程立,女的叫李媛媛。”
找不到答案。
“我没事到坟地里走什么!”车刚见我来真格的,立即缩回去了。他又问姜梦颖:“小姜,你最怕什么?”
姜梦颖的眼神似乎很迷惑。
他们被救上来之后,都不醒人事了。李串的肚子鼓鼓的,面部铁青。车刚的脸好看些,只是他的鼻孔渗出了几滴血。
姜梦颖回过神,大声呼喊起来:“救人哪!——救人哪!——”
终于过了吊桥,她的脚踩在实地上,一下就瘫软了,坐在草地上,抚摸狂跳的心。
这一夜,又是车刚先睡着的。他的鼾声就像具有魔力的催眠曲,终于,又有两个香甜的鼻息声响起来。
“早晨我出去撞见了它,差点把我吃了。我让彭老太把它寄存到邻居家去了,等我们走的时候再牵回来。”
有时候,一个人可能把甲喊成乙,把乙喊成丁,但是一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
李串依然坐着,没有接话。
我说:“胡说,我一直醒着。我看见姜梦颖好像出去了,就追了出去,结果我跟着她一直跑进那片坟地,她却不见了,就一个人跑了回来……”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似乎都睡着了,我也迷糊了。不过,我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始终紧绷着,我猜想车刚趁大家睡着之后,说不定会偷偷摸摸钻进李串的被窝。
我发誓今夜不睡觉。
她安安静静地说:“也许,我真的梦游。”
“跟我有关系。”
“是啊!”
彭老太住东屋,我们住在西屋。西屋有一铺大炕,我们四个只能睡在一起。两个女孩睡炕头,我和车刚睡炕梢。
车刚心神不定地坐在炕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终于推了推李串,轻声说:“哎,别生气了……”
屋里暗暗的,姜梦颖却在对着镜子梳头。
我笑着说:“要不,你把眼睛闭上,我背你过去。”
“没有。”
其实我也愿意回去,可是姜梦颖在坟地里的诡异表现,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
他很乐意地挪了挪,给我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那条大黑狗在院子里低低地呜咿了几声,似乎在告诉主人它回来了。不知是左邻还手右舍,在呼唤贪玩的孩子回家睡觉。
她转过身,不解地问我:“你不爱看吗?”
一直没说话的姜梦颖在最远的炕头低低地说:“我?怕梦游。”
“你怎么了?车刚呢?”我问。这时我发现她的头发很乱,两个扣子也掉了,领口敞着,露出白花花的肉。
进了院子之后,我和车刚、李串都很兴奋,李串东瞧瞧西看看,叫嚷着:“我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
“你好像不喜欢这里?”
姜梦颖也回来了,她采了一捧金黄色的太阳花。
她努力想了想,说:“对了,我好像梦见院子里有一个穿黑大衣的男人,他笑嘻嘻地围着我转,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就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我刚走出大门,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突然在后面大叫我的名字,说屋里有一个人在找我,我就赶紧回来了。”
大门外有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着,很清澈。河上有一个吊桥,很老旧了,铁链粗壮,锈迹斑斑,铺着长短不齐的木板,看颜色已经朽了。
从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说的一点都不错!
我呆住了。
“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店员,那是个酒鬼,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争气啊。”
“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惧怕那条河……”我说。
我说:“当然知道。这个骚货想非礼你,遭到你激烈地反抗,于是气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神态很认真,但是我察觉出了他的某种怀意,立即说:“男女插开睡!”
“别在坟地里胡说。”车刚不满地说。
我不相信!
那是一条不懂人语的黑狗。
姜梦颖正盯着最远的一座坟——那座坟没有墓碑。她不说话了。
彭老太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
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吊桥前。
过了一会儿,姜梦颖进来了。她站在地上,静静地望着炕上几个人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爬上炕,躺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再无声息了。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
她无声地穿上衣服,转过身子,盯住我,盯了好半天,终于下了地,轻轻走出去。
过了好长时间,没有任何破绽。
我隐隐约约梦见车刚轻轻轻轻爬起来,像狗一样爬向了李串……
梦游者看到的情形和我们看到的情形,到底哪个更真实?
我说:“我先讲。”
我像兔子一样窜上小山顶,然后朝下冲去,一直冲上吊桥!吊桥大幅度地摇晃着,“嘎吱嘎吱”狂响,好像每一个环节都要迸裂,惊得百望村男女老少的狗都狂吠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河边,月光如水,露重风轻。
“咱们到附近大山里,找一户农民家住下来,过几天农家日子。最后,给户主一些食宿费,又省钱又好玩。”
我忽然想到,车刚必须得睡着,不然,没有了他那惊天动地的鼾声,姜梦颖就不会去梦游。她即使睡着了,仍然有一双诡秘的眼睛在她的身体深处眨动着。
我们几个再三坚持,她还是不肯收那么多,说:“以后你们在城里出烦了,就来我这里玩吧。”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冷不丁问:“你猜是谁的骷髅?”
“姜梦颖,你怎么了?”我问她。
车刚说:“咱们进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过河去玩。”
我用力推了推车刚,车刚翻了个身,长长的胳膊砸下去,差点砸在李串的脸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
“半年了。”
“桥太老了,你又这么重……”
我压低声音说:“墓碑上确实是她说的名字……”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我:“第二天和第三天,我接连做那个怪梦,梦见我走出了屋子,想来这片坟地——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我的心魂儿总是系着这个没有墓碑的坟,血肉相连,无法割舍,似乎这座坟是我的家……”
……我猛地醒过来。
姜梦颖打量着一座座坟墓,像梦呓一样,描述着坟墓里死尸的姓名、性别和体貌特征,并告诉我们,哪些已经变成骨头了,哪些正在腐烂,哪些还完好……
姜梦颖轻轻笑了笑,说:“你看,这里的夜晚多宁静啊。”
车刚走上前,向一个车主打听附近有没有村子,还有把我们四个人拉过去得花多少钱。车刚长得又高又大,体重180斤,在这个生僻的地方,他最适合出面与人谈判。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我猛抬头看去,吊桥上的一块木板断了,李串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了河边。我不会游泳,姜梦颖也不会,我不知道车刚会不会,就愣愣地看他。
就这样,我们吃,她坐在一旁看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并没有姜梦颖感觉到的那种凶恶。
从逃离坟地,一直到我停下来,这中间我的大脑始终是空白。
我怕姜梦颖没了踪影,急忙披衣下了地,跟了出去。
我慢慢地低下头,慢慢抬起脚看了看,也没有泥印记,仅仅是有些湿,这是我刚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
我撒腿就跑!
我、车刚还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
我伸手想打开它,姜梦颖却碰了碰我,说:“别看了。”
姜梦颖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对车刚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先出去,她好像要劝劝她。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粘在了一起……
“为什么?她为什么死?”
“你们开心就行了。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车刚知道。”
“我们回去吧。”李串说。
在梦里,车刚这个180斤的大坏蛋,肯定又嬉皮笑脸地开始解她的腰带了,她在怒斥他。而无辜的车刚在他自己的梦里正在做好事,他翻了个身,一边磨牙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用谢了,没关系,老四是我好哥们……”
车刚终于游到了她跟前,抓住她,朝我们这边游过来……
“你的意思是……”车刚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
灯绳原来在炕头,灯泡的度数很小,它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棚上,光线昏黄。棚上和墙上都糊着旧报纸,多是《黑龙江农村报》和《通海日报》。
姜梦颖站起身,说:“所以,昨夜你说你看见我跑了出去,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梦游症了。”
她顺走廊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闩,走出去,又轻轻地关上。
我使劲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
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在乱坟岗里喊了起来。我的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陌生,很阴森,就像在叫魂儿:“余…晓…冬…”
有人研究心理学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任何口误、笔误都能够在潜意识里找到原由。潜意识就像大海之底,那里藏着无数黑暗的秘密。
我的注意力都在姜梦颖身上,她始终很少说话,不过,我相信她没有睡着。
不知为什么,听了他这句话,我的身上冷了一下。
大家都没有说话,等待着姜梦颖说话。可是,她笑过之后并没有说什么。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说了。
“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说。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刚才我在屋里看到了一行泥脚印!
我快步朝山顶跑去。
车刚问我:“你昨夜看到她出去,能不能是做梦呢?”
这个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么多的泥,说明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他在炕的正中间爬上来,让我无法知道到底是谁。

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
离开她家,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那片山坡上的坟地。
梦游两个字好像在这个黑夜里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经,谁都没有接茬。
收拾完房子,已经是黄昏。
姜梦颖是个腼腆的女孩,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开玩笑,我以为她的脸会红,可是转头看了看,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正望着窗外发怔。
李串坐在了炕沿上,没有说话。显然,她和姜梦颖睡在一起有些顾虑。
“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
车刚说:“坟地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埋着一堆骨头吗?”

姜梦颖就像木偶一样,直直地坐起来,下了地,无声地跟她走了……
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似乎是个梦,又不像个梦。
我索性直起腰来,搜寻每一块墓碑背后,竟然没看到她的踪影!
姜梦颖古怪地笑了笑,说:“是吗?”
当我们大家都睡熟之后,她来过!她在炕的正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看这边的两颗脑袋,又看看另一边的两颗脑袋……
我一动不动地聆听。
我醒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都起来了,他们在吃饭。
离通海市30公里,有个百望山森林公园。姜梦颖提议到那里去。
“你别总提梦游好不好?”李串说。
“为什么?”
整个世界都乱了套!
青蛙在寂寥地叫:“呱……呱……呱……”
坐落在河对岸的百望村一片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河水缓缓流向远方。太阳高高地挂着,天蓝如洗。
车刚拎了拎被子,很干净,也很单薄。
我愣了愣。昨晚她就不让打开电视机。
我想起来,夜里那声音可能不是什么洗牌,而是下雨的声音。
我走近了电视,想打开。
我打了个冷战。
几只母鸡围上来,想觅点吃的。有的在啄落在地上的米粒,有的在啄一根鸡骨头。它们不知道,那就是它们的同伴。
姜梦颖回过头来,眼神已变得飘飘忽忽:“我说我看得见他们——那些坟里的人。”
四个人就这样奢侈地浪费着这千金一刻的良宵。
李串打了个激灵。
李串和车刚真的是闹崩了,他们站在小山顶上两个地方,互相不说一句话。
她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只是隐约记得梦里的大概情节,具体细节记不清。”
姜梦颖好像在那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突然转头对车刚说:“过桥时你要小心点。”
终于,她轻轻打开院门,朝外面走去。
这是一幢东北农村常见的砖面土坯房,三间,正中是走廊和灶台。墙上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柴草。有一个鸡架,四五只鸡在闲闲地觅食。还有一个高大的狗窝,不过没看见狗的影子。
她大声对我们说:“你们像住几天就住几天,钱呢,给多少都行。”
我们让彭老太跟我们一起吃,她说:“我老了,啃不动鸡。”
姜梦颖撩开前额的刘海,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在这样的黑夜里,她的笑声十分瘮人。
“我不怕自己梦游,反正也不知道,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最怕看到别人梦游。”车刚说。
他们三个陆续起来,在大院里洗漱时,我问他们:“你们夜里有人出去解手吗?”
车刚太胖了,他和身材细弱的姜梦颖坐一辆摩托车,我和李串坐一辆。
李串指了指车刚说:“有他啊,我们还怕什么狗熊!”
她蹲在电视机前,换频道找节目。
我们都来了兴趣:“什么主意?”
车刚说:“咱们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吗?”
爬上了小山之后,姜梦颖一个人走下去,她穿过大大小小的坟茔,走到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前,把那束太阳花一支支插在了上面。
姜梦颖转过身,指指最近的一个坟丘,说:“那里躺着一个老头,叫……韩山庭。”
车刚严肃地说:“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李串拉了车刚一下,说:“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
车刚又问:“她怎么死的?”
车刚就是不信:“你一进屋我就醒了,看见你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先趴在姜梦颖的脑袋上端详,过了好长时间,又走到我头上,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看。”
除了姜梦颖,大家都吃得很香。姜梦颖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一个人走出了屋子。
“就像你爱李串一样。”
我依然相信,她是一个梦游症患者,听到我的呼喊,她也许就会挣脱那种支配她的神秘力量,从噩梦中惊醒,从哪片草丛中冒出来,惊惶地投进我的怀抱……
我说:“这家的狗回来了。”
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干扰车刚和李串,也想和姜梦颖单独呆一会儿。
她走上了吊桥!
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兴奋,好像小偷惟恐天下不乱——李串越害怕就会离他越近。接着,他三下两下就脱了衣服,躺下了。他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上,把靠墙的位置留给了我。
我接着问:“第三天夜里你梦见自己干了什么?”
彭老太把饭菜做好,端了上来。鸡蛋炒韭菜。鸡蛋是家里柴鸡下的,韭菜是家吃饭时候里菜地种的,别提多新鲜了。还有一条草根鱼,也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她没有转过脸,继续说:“这几天,我总是做一些古怪的梦。第一天夜里,我梦见我一个人走进了这片坟地,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看墓碑上的字,觉得很好玩。偶尔低下头,我竟然影影绰绰看到了地下埋的死人……第二天,我跟你们一起来到这里,陡然就想起了这个梦,而且我竟牢牢地记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
突然,姜梦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走之前,我想到那片坟地去一趟。”
她没有看我,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车刚打了我一拳,说:“你真是料事如神!”接着,他又骂起来:“她还以为她是玉女呢,现在她叉开双腿我都不上!”
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有点异常。我还注意到,她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脸色好像就变得十分阴郁。
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觉了。
李串说:“都是你,讲什么鬼故事,谁敢出来呀?”
我吓了一跳!接下来,她又没有声音了。
荒草丛中,突然飞起几只毛烘烘的活物,它们低低地从我眼前飞过,落进了另一片荒草丛中。那或许是几只会飞的老鼠……
李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了?”
过了好半天,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她又站在了车刚的脑袋上,俯着身子死死盯住他的脸,似乎想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反正我不想在这里玩。”李串说。
我轻轻搂住她,说:“你就当那是噩梦吧。这种梦游者并不罕见,从来都没什么危险。”
我来到她身旁,从她手里接过一些花,跟她一起插。
现在我暴露在明处,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正朝我微微地笑着。
“你这么起这么晚?昨夜,你肯定没睡觉。”车刚对我说。
姜梦颖突然转过头来,对李串说:“你刚才说什么?”
终于,车刚和李串进屋了。
我一定要看看,半夜的时候到底是谁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没有人出去,那么昨夜那个人就是我,我梦游。我离开这个屋子,不知道到哪里转了一大圈又回来,在黑暗中把鞋子擦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不立个墓碑?”
车刚指了指院门外的那条河,问:“……就是那条河?”
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疑,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姜梦颖不过有某种超人的第六感而已。”
我依然没有对他们说出那泥鞋印的事。现在,我怀疑那脚印就是姜梦颖的,而她,根本不是梦游,而是半夜回到了那座空坟里……
车刚说:“你没看见呀,下面都是坟!”
李串扔过一个枕头来,说:“你去陪那个老太太吧!”
这泥印很模糊,无法看清鞋底的花纹,连男鞋和女鞋都无法辨别。
次早醒来,是个很好的晴天。太阳红红的,刚刚露头。
把这个问题留下,晚上睡之前,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出现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你想喊另一个人,结果却喊出了你自己的名字……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结巴巴地说:“你喜欢看……这个台?”
早饭是荷包蛋,疙瘩汤。车刚“唏溜唏溜”吃得满头大汗。李串坐在他身旁,姜梦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就是。”
车刚说:“我先躺下了。”
彭老太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显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
车刚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
“为什么?”我不甘心。
过了好半天,姜梦颖才低低地说:“那座坟没有人,是空的。”
“那个宾馆太潮了。餐厅也脏兮兮的,让人没食欲。”我说。
我见姜梦颖第一面,灵魂就被她眼睛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打动了。我一直在探究为什么有这样特殊的感觉,最后,我认为尽管我平时笑哈哈的,极爱开玩笑,实际上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我当时忽然感到这个柔弱的女孩已经疯了。
“我不睡觉干什么?背小九九?”我倒了水,准备到院子里刷牙洗脸。我问车刚:“那条大黑狗在不在院子里?”
李串跨上了吊桥,大步朝前走。吊桥奇声怪调地叫起来。
“你们看见了什么?”我喊道。
两个月之后,我和姜梦颖又一次来到百望村。
姜梦颖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走吧。”
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谁玩牌?东屋只有她一个人啊。
我和车刚对视了一眼。我跑过去,转到那个坟丘前,看看了墓碑的正面,瞪大了眼——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韩山庭之墓”。
“出来玩,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李串说:“没事,我们大家拉着你。”

李串转身对我说:“小余,咱们到对岸转转吧?”
“别胡乱想了,听人说过,好像是大脑皮层技能障碍之类造成的。”
姜梦颖好像抖了一下。
她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说出来,会吓死你们……”
“你也没出来?”我追问。
看了一会儿,姜梦颖打了个哈欠,好像困倦了。
河这边的岸上是菜地,种着韭菜之类,绿油油的。河那边的岸上,是一个小土山,山坡上长满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顶。
车刚说:“为什么?”
走进屋子,我朝炕上看了看,愣住了——炕上躺着三个人!
我抬头看了看,车刚和姜梦颖停在了小山顶上,紧张地朝我们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
姜梦颖没有表态。
不知为什么,车刚看了看我。
这时候,大院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音很粗,一听就是一条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得很凶。
我蹑手蹑脚地尾随她,保持二十几米的距离,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我想喊一声姜梦颖的名字。
我的大脑里梳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幕幕,同样越想越不对头。
后来,天好像悄悄阴了,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我俯下身,盯住他的脸。月光在炕头,他的脸在暗处,黑糊糊的,看不清五官。我又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渐渐看清了——他瞪着双眼,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看见了一具骷髅在尾随我!”
车刚好像是第一个睡着的,他发出很重的鼾声之后,我和李串也都不说话了。
他知道了我们的意图之后,还为我们推荐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孤寡老太太,姓彭。她家在村头,房子挺宽敞。而且,彭老太做的菜很好吃。
我拎起车刚的鞋,鞋底干干净净。我又拎起李串的鞋,鞋底也干干净净。最后,我拎起姜梦颖的鞋。她穿的是一双白色旅游鞋,鞋底也是干干净净!
“回去睡觉?”我把头转向她。
我突然转头对姜梦颖说:“我想起李串刚进院时说的话了,她说,我要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没怎么呀。”她说。
“你们到底是不是老乡?”
我说:“一起去钓吧?”
李串在小山顶喊道:“你们完了吧!”
李串在河水中一下下往上窜着,终于沉了下去,她乌黑的头发像水中的一团浓墨,一串串气泡冒出来。
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认为车刚救起李串时,已经有点蒙头转向了,因为李串落水的位置明显离对岸更近一些,可是他却舍近求远,朝回游来。
“五一”放长假,7天。
车刚和李串还是走在前面,他们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终于手拉手了。
我干咳了一下,然后问:“姜梦颖,你……怎么能看见坟里的人呢?”
我们回来后,电视关了,屋子里黑着,姜梦颖已经在李串身边躺下来。
我又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程立先母曲媛媛合墓”!
那个车主说,从公园东侧绕过去,走大约十五里山路,有一个百望村。两辆摩托车送我们,车费总共20元。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认真分辨哪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是伪装的。
我抬起头说:“完了!”
我把手缩了回来。
一座座青白的墓碑好像没有五官的脸,在我的四面八方静静站立,都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外面没有月亮,屋子里特别黑。没有人再说话了。
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我也没有解释清这件事。
“为什么?”我警觉地问。
我低声说:“李串,你别走。”
有一个频道没有图像,都是雪花,噪音“吱啦吱啦”很大。她锁定了这个台,站起身来,坐到了炕上,随口说:“这个台好看。”
我跑到顶端,朝下看去,看到这面朝阳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坟。看起来,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荒草丛生,齐腰那么高,绿得都发黑了。没见到一朵花,只飘飞着苍白的纸钱。
她摇摇头。
她走过吊桥,爬上了河对岸的小山。她要去小山那边的乱坟地!
我们四个外地打工仔,相约一起出去玩。姜梦颖,李串,车刚,我。
姜梦颖被惊醒了,她伸手打开了灯。
山村没什么娱乐,睡得早,很快就安静下来。
好像为了帮我们弥补一下,彭老太晚上又给我们煮了一条草根鱼,都是蒜瓣肉,很香。
那两个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些一个轻些,重的一定是李串。
我迅速穿上衣服,跳下地,一个人跑了出去。
李串说:“半夜出去解手怎么办呀?”
“明天我就回通海!”李串忿忿地说,不知道她是在对谁发狠。
院子里没有了狗叫,一片死寂,只有远处的河在幽幽地响。那是一个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声音,单调而稠粘,带着浓浓的睡意。在黑夜里,河水流动也是一种梦游。
“你不太喜欢农村?”我问她。
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而狗叫声依然激烈。
车刚直直地盯着我,低低地说:“余晓冬,你梦游!”
屋里黑咕隆咚,我判断不出这个黑影是姜梦颖还是李串。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就这样,我们在彭老太家住了下来。
大家忙忙乱乱抢救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姜梦颖一直坐在河边发呆。
到目前为止,科学还不能解释梦游症。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控制和支配梦游症患者的诡异行为呢?
坐了一阵子,姜梦颖站起来,走向电视机,把它打开了。
西屋就剩下了我和姜梦颖。我没有开电灯,也没有开电视。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某种黑暗淹没——我们四个人中,有人梦游!
我想起来,昨夜大家议论过这个话题,我们三个似乎都怕坟地,只有姜梦颖说她怕梦游。
那种恐怖是深邃的。
他不醒。
有个人夜里出了门!
“我倒觉得不错。”车刚说。
“我也是。”姜梦颖附和说。
我几次想追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都把话题引开了。
“我不会睡的。”
车刚一下就停下了,低声问:“姜梦颖,你说什么?你看得见谁?”
终于,李串摸黑脱了衣服,上炕躺下来。我伸头看了看,她躺的位置离车刚近了许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李串看了看她说:“我说到对岸转转啊。”
车刚对我大声说:“你快来自己看吧!”
我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疑,她好像在修补什么。我静静望着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她回过头,说:“别看。”
彭老太也站起来,进屋去泡茶了。
我想,当年这个老太太在她死去的亲生女儿眼中,一定是威严的,甚至是冷酷的,不然她不会以死抗争。可是,她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太太。
百望村终于有人听见了,很快就有一些人冲过来。有几个水性好的村民跳进河里,游向李串和车刚……
李串“噔噔噔”地跑过了吊桥,然后,我和车刚一前一后地拉着姜梦颖,慢慢过桥。吊桥左右摇晃,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好像要断开似的。
我像醉鬼一样在吊桥上忽左忽右地奔跑,脚步一点点慢下来,终于停下,回过身,靠在铁链上,面朝小山方向,大口喘气。
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死人都在那里面躺着呢,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下走去。
车刚和李串顺着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姜梦颖。也许是因为昨夜相邻而睡的经历,我发现,车刚和李串今天有了某种默契,好像拉近了许多。
一个摩托车司机走进院子,对她大声喊道:“彭老太,你家来客人啦!”
吃着吃着,车刚大声问:“大娘,你家孩子都在这个村吗?”
李串不解地看了看我。
车刚说:“哎,你们最怕什么?”
我站起身,走进了屋子。
李串使劲一扭身子,在被窝里骂道:“滚你妈的!”
“我也不知道。”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棺材里朝我挤眉弄眼地笑……”
车刚说:“现在,我倒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再也不走喽!”
我又一惊。
姜梦颖说:“不,我是问你,我们刚进这个院子时你说了什么?”
处于梦游状态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钱设置重重障碍——比如满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绑一条条绳索,比如一道道明锁暗锁……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难以跨越和解脱,梦游症患者却可以一一化解,他不会碰倒一只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开身上的一道道绳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开所有的锁……
那座坟很高大,看得出来,彭老太年年都给它添土,它的上面没有漏洞啊!
吃完晚饭,车刚和李串一起到河边去散步了。看来他俩确实好上了。这次度假怪事连连,一直笼罩着阴森之气,谁都没玩好,如果促成了一对,那总算是一个收获。
姜梦颖说:“没看什么。”
那是一面老式的镜子,长方形,挂在墙上,上面有双喜字,红红的。镜子里的她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这是个老式的电视机,只有十个频道,几乎都是新闻,我不爱看,她似乎也不爱看,不停地换台……
姜梦颖放下梳子,也爬上炕,靠着墙轻轻脱了衣服,躺下来。她低低地说:“来,李串,你也躺下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又问:“第二天,你刚刚走出院子,为什么又突然返了回来?”
另外三个人还睡着。
“可是,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又问。姜梦颖站在高处,下面所有的墓碑都背对她,她的视线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
我想了想说:“我们陪你一起去。”
突然,他“呼”地坐起来,大喊一声:“余晓冬!”
我不敢走上吊桥。我知道,只要我一踩上去,它就会响起来,那样一准惊动她。我一直看着前面那鬼魅的影子登上了小山顶,又走下去,才轻轻走上吊桥。吊桥晃荡起来,“吱吱呀呀”响。我尽可能地让脚步轻些,更轻些……
直到太阳偏西,我们也没有钓到一条鱼。
梦游症患者像影子一样不可阻挡。
这条乡间山路坑坑洼洼,摩托车司机倒是轻车熟路,开得飞快。摩托车像发疯的奔马不停地尥蹶子。姜梦颖一声声尖叫。
车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梦颖,最后说:“那就……走吧。”
走着走着,我陡然停下了。
走在漆黑的村道上,车刚骂起来:“骚货!”然后他做贼心虚地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是姜梦颖!她走出了院门。
“怎么不开灯?”我问。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串突然在寂静的深夜里喊起来:“松开我!”
细细的月亮挂在西南的天上,光线昏暗。密密麻麻的坟墓,此刻看上去好像山坡上长出的古怪肿瘤,风吹过来,荒草“簌簌”地响。我的脚下坑坑洼洼,几次差点被节骨草绊倒。
我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头皮一炸!
她笑了笑,说:“我说过,我怕水。”
我一点点恢复了思维,回想刚才的情景,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会喊出我自己的名字?
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前边那个山坡上?”
我陪着姜梦颖坐了一会儿,她渐渐恢复过来,和我一起朝前走。
这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软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爱妻赵秀女之墓”!

车刚对我挥了挥拳头,说:“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里去!”
最后,李串被救活了。
“我早就说回去!”李串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看来,她对车刚的怒气还没有消。
那条黑狗是山里狗,没什么见识,见我们就扑上来咬。彭老太把它赶出去,把大门关上了。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蓦地想到了自己!
我想了想,小声问车刚:“她今年多大?”
“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说。
他吐了一口吐沫,鄙夷地说:“我爱她?我不过是拿她解闷罢了。”
到了对岸,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双腿抖个不停。李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她。
“比我小一岁。”
我就把第一天的泥鞋印和昨夜目击的情景都对他们说了。最后我说:“我们再留一晚,夜里都别睡,监视她,看看她到底去哪里。”
最后,她停在了姜梦颖的脑袋上,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喃喃地说话了:“我的宝贝女儿啊,跟妈到东屋去玩扑克牌,好不好?”
我彻底傻了。
姜梦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我的手,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车刚说:“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梦游,也找不到这户人家的菜刀。”
车刚说:“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万一咱们谁梦游,肯定走不出这个大院,就被它咬回来。”
“我头疼。”

车刚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我也走了下去。
我透过玻璃紧紧盯着姜梦颖的背影。
李串一直在拼命抓挠,几次将车刚拖下水。车刚游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
这顿早餐是最后一顿。彭老太为我们做的清水手擀面,鸡蛋卤。
姜梦颖的话很少。
我说:“姜梦颖,你嫁给我吧。”
“谁?”
我点点头,说:“狗熊的饭量撑死也就是180斤左右。”
这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也跟着走下去。李串走在最后面,好像还拉着车刚的手,至少是袖子。
四个人来到森林公园的大门外,看到几个骑摩托车的当地人,他们在等客。
“所以你对这户农家也不感兴趣。”
狗扑到房门上,一边叫一边用爪子挠门板。
我们三个吃完之后,也来到了院子里。姜梦颖还坐在竹椅上望着河对岸那个小山发呆。现在,那个小山呈暗淡的苍青色。
老太太叹口气,说:“她走不久,她那个对象也自杀了,他留下遗嘱,要他家里人把他的尸骨跟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
可是,怎么没有她走出去的脚印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姜梦颖,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帘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
“反正已经来了……”她望着大门外河对岸的那个小山,三心二意地说。
她走出去之后,李串说:“你俩爱干吗干吗,我今天一定要回通海!”接着,她恶狠狠地对车刚说:“你小心她把你钓进水里去!”
“你好像中邪了!”
我快步追出去,看见这个黑影轻飘飘地从韭菜地旁边走过,一直走向了河边!
她一步步走回来。
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说:“这个你别问。”
彭老太很费力地听清了,她说:“我没有孩子!原来,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
李串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车刚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说:“这个女孩怪兮兮的,你爱她?”
她在说梦话。
这让我无比惊异。
车刚就住口了,静默中有些尴尬。靠另一面墙的姜梦颖突然在黑暗中笑起来。
“反正你今晚必须跟我一起跟踪她。”
难道她躲在了哪座墓碑的后面?
姜梦颖抢先说:“我倒有一个浪漫的主意。”
“哗哗”的洗牌声终于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风吹窗子的声音?是狗嚼玉米棒的声音?
“因为我爱她。”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23?”
我以为她会更害怕,没想到,她朝下看了看,惊诧地问我们:“怎么不走了?”
我无言地走了上去,车刚和李串紧紧盯着我,他们急切地想通过我证实一些什么。
李串说:“我不怕。”
“要是半夜冷了怎么办?”他问道。
我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立起来,颤颤地说:“这个台什么都没有哇!”
我一下就想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看来,李串并不那么“开放”,车刚一定是心急想吃热豆腐,结果李串翻了脸。这让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们已经那样了。
我一惊:“你看见了什么?”
我呆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似乎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在灌木丛里窜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转头看。那也许是一只狐狸,或者是一条黄鼠狼。这些凡间的生灵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阳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阴性的。
那条黑狗抓挠了一阵门板,最后回了它的窝。它从姜梦颖的身边走过,似乎视而不见。
四个人在山野里转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奇妙的风景,就回了。
我追到门前,透过门上的蛋圆形玻璃望出去,只见她轻飘飘地走向了院门。奇怪的是,那条凶悍的大黑狗见了她竟然一声都不叫,只是跑上去围着她转了转,嗅了嗅,又回到狗窝了,好像她只是一抹影子。
他们蓦地又把眼光投向了姜梦颖。
我一下想到了那个彭老太!
其实,到百望村没有司机说的那么远,顶多十里。他们把我们送到了彭老太家大门钱,彭老太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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