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
作者:周德东
“那就晚上吧。”
有的虫子,再热也烫不死,再冷也冻不死……
他立即敏感地朝我的耳朵看过来。
一确定他是我的同类,我蓦地感到他特别亲切,立即伸手开门锁,可是,我的手又僵住了。
这是一种害人虫。它藏在黑夜里任何一个地方。
是的,那个摄像来过我家,她是顺路,取几篇恐怖小说稿。看样子这个艺文没什么问题。
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表,早晨五点十四分。
我一直在郊区电视台附近转悠。
那是个女人的叫声,她好像跟我一样,一直在紧紧盯着屏幕上那蠕动的东西,她比我先看清楚了——
风刮起来,低低地掠过城市的屋脊。
突然,我感到耳朵有点痒,就用手抠了抠,同时不自然地看了看他。
“哟,我就是找你。”
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我转头看了看,说:“拐过去,有个粗口酒吧,我们就在那里吧。你几点下班?”
这时候,一个瘦小的男人从舞台一侧的黑暗处慢慢显现出来,他像梦游一样轻轻走过来,把一杯白水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消失在舞台另一侧的黑暗中……
电话骤然响起来,我哆嗦了一下,伸手接起来。
“没事儿,我休假。”他看了看我说。
我总觉得我家里还有一个人。
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频道,调频87.6兆赫,多年来一直连播我的恐怖小说。郊区电视台受到启发,准备开创中国第一档午夜电视节目——每周五晚间,播讲我的恐怖小说。
一天夜里,他正在打坐念经,一条黑色的虫子从蒲团爬出来。
他跳起来,痛苦地抓挠,可是不顶事,他越来越难受,最后,撕破了袈裟,把全身挠得鲜血淋漓……
明处让人占领了,虫子们不敢出现,于是,它们只好躲进暗处。只有明处也变成了暗处的时候——比如黑夜降临,它们才敢慢慢爬出来。
电视台在郊区,马路上空荡荡的,再朝前走,就是旷野了。这里的灯火稀稀拉拉,冷冷清清,像一只只困倦的眼睛。
“常青……你喜欢虫子吗?”
他定定地看着艺文的脑袋,没有下一步举动。
“情节之外的情节。”
“你的猜测也许是对的,也许他真的有问题……”说到这里,艺文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小声说:“你一个人多保重吧。”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他来干什么?
电话还没通,门铃突然响了。半夜了,是谁按门铃?
我还强调了这个节目的实验性。我说,还应该有一些情节之外的情节。
“噢……”我看了他一眼,急忙低头掏证件。
“他来我家了……”
他不太信任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怪物,已经不会说话了。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慢慢抬起头,盯住了他的脸——我要找的就是他!
我傻傻地站在卫生间里,不知道何去何从。可是,我总不能一直在卫生间里藏着,我还得出去。
此时,这一集恐怖电视小说眼看就要结束了!
“电视台播出我第二篇恐怖小说时,你在镜头里出现过,我觉得你演得很好,所以……想跟你谈一谈。”
我家卫生间确实离防盗门很近。可是,防盗门的声音是很大的,我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
我坐下来。
终于,我下了地,快步走向卫生间。
“我白天值班,只有晚上有空。”
放下电话,我又瞟了一眼那本《虫子》。封面上是我,我睁着四只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
蝶化蛹,蛹变虫,虫成蝶……它是永远不死的。
“有人送水?”他好像在回忆:“没有啊!”
我静静地站立,一动不敢动,这样会使我的听觉保持极度灵敏,没有一点干扰。
我感到这个世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孤独地看了看茶几上的那部电话机,它模模糊糊的。在我离开家之后,那个常青曾经用过它。此时,他毫无疑问就在这个房子里,正躲在暗处看着我……
“我还真不知道。”
他就进来了。
那天,我很兴奋,喝了很多酒,讲了一大堆设想。
不过,躲在潮湿的暗处时间久了,任何东西都会变化。虫子的脸越来越阴暗,内心越来越阴暗……
说完,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我的心里也很难过,那毕竟是一个花季雨季少女。
艺文看看他,又看看我,说:“好……谢谢。”
——如果,一个人因为杀死了一只蜘蛛而被判死刑,那将是人类环保史上的一件空前绝后的事情。
“我在看。”
“你演得不错呀。”我说,同时,坐在了他对面。
“你听着吗?”艺文在电话里问我。
他不在里面在哪里?这个卫生间四周都是墙,没有窗子。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看我。
“怎么样?不错吧?”
马桶里的水冒了一下泡,我紧张地朝那里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我的那篇恐怖故事:有个人把一条满身都是毛的虫子扔进了马桶,最后它又变成无数的虫子爬了出来……
有个和尚,他佛心固定,一心向善,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条虫子。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没有啊。”
我起身疾步走进卫生间,掏出电话,继续拨艺文的手机。我要跟他核实一下这期节目到底有没有这个保安!
“我不喝酒。”
可是,假如他睡了,为什么不关机?
《虫子》。”说完这两个字,我自己都哆嗦了一下。
他这话让我怵然一惊。
“那本书里所有的故事,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我靠想像力吃饭。”
我隐约看见它长着很多眼珠,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那些圆溜溜的眼珠,藏在密麻麻的毛毛里,闪着绿莹莹的光。有的眼珠在看我,有的眼珠在看我的身后,有的眼珠在看黑暗的天花板,有的眼珠在闭目养神……
“电视剧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赶紧退出来。
里面静得可怕。我站在外面,伸进手去,打开里面的灯——我傻眼了,里面空荡荡,那个诡怪的保安不见了!
我突然回过神来,感觉那笑声很熟悉,好像是艺文。我迅速转头看了看,然后对常青说:“是艺文。”
“上次我看见给你送水的那个人就是他!”
“谢谢你。”
我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说:“米娟,我就是那本恐怖小说《虫子》的作者,我想和你聊聊。”
又一个周五,零点。
“哪个创意?”
从一个工作人员的口中,我又得到了一些重要信息:艺文大约是半年前进入电视台的,听说,他以前是一个挺有名的化妆师。而那个常青就是他介绍到电视台当保安的,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不详。
难道这个常青会从马桶里露出头?
“他在哪儿?”
“他上班了?”
那个母亲一直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她想了想,说:“三次。”
我后退了一步,用手电筒照着它,定睛观看——是一只很大的蜘蛛,很多爪子都在慢慢地舞动,那是它的一种表情。
那两片奇形怪状的嘴蠕动着说:“你为什么不找我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从来没对艺文说过我家住在哪儿!
竟然没人接听!
“没有啊。”
“你怎么了?夜里,你给我打电话,口气那么惊慌,最后你说了一声‘完了’,电话就断了,我特别担心,就跑来了。”
“没有,他给我打来了电话!”
艺文跟我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是那个保安,他爬到我家门口了!
老婆睡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的眼里似乎爬出了一些恐惧。我想,他不是恐惧虫子,而是恐惧伪装成虫子的人。
“嘟——嘟——嘟——嘟——嘟——”
“看了,看到一半就吓得把电视关了。”
这时候,电视屏幕突然一黑,我的小说讲完了。艺文在黑暗的屏幕里低低地说:“虫子就在你家里,祝你好运……”
他旁边的几个空椅子,在苍白的灯光下像没有五官的脸。后面的椅子就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了。
最后,我难过地离开了她的家。
“也不是什么演员,他是我们电视台的一个工作人员,好像是保安。我们看他长得瘦小枯干,就让他临时客串了一下。”
“我挺喜欢虫子的。”我说。
我说,对于恐怖故事,播讲方式应该是全新的,完全打破传统。不能像讲评书一样,也不能像朗诵散文那样。那声调我们早听腻了。我想像中的恐怖故事讲述者,应该是一种黑暗的口气……
“那就给你要一杯冰水吧?”
今天讲的是我第三篇关于虫子的故事。
这是我最后的武器了。
“你说!”
我坐在他对面,眼光越过他的肩,看那个保安。他双手握着水杯,不停地抖动着双腿,好像很烦躁。
每天都有很多生物品种灭绝,但是,每天也都有一些新的生物品种孳生。
我一下感到了孤独无助。
“周德东?”
他低头看了看,麻木地用另一个手把那只虫子揪出来,手指一捏,那只虫子就碎了,然后他在鞋底上蹭蹭手上虫子的尸液,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
“你有事吗?”
我说:“我们还没谈完呢。”
我直直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且,我把尸体埋起来都不行,至少艺文知道,昨天半夜常青来了我家。
他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从他的神态中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我没想到。”
我站在外面,朝里面轻轻叫道:“常青……”
电视中的艺文还在慢腾腾地讲着。
我的眼睛快速在卫生间里扫视着,判断他能藏在哪儿。
“只要心是干爽的,什么阴影都不会有。你看,外面的阳光多好,我领你出去晒一晒……”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别人家的电视能看到他吗?
“我来看看她……”
过了一会儿,我急不可待,又给他打电话:“到了吗?”
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为什么?”
他那张三角脸突然扭曲,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我藏了这么多天,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谈什么?”
他却没有告辞的意思,他像泥塑一样,继续看那黑糊糊的电视屏幕,一动不动。
突然,我想撒尿。
“周德东……”
我朝黑咕隆咚的卫生间里踏进了一步,伸手去开灯,可是,灯没亮。
今天,艺文讲得不错,他把这个故事讲得血淋淋的。
一周后,我的恐怖小说在电视台播出。
我疲惫地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我的大脑好像没有润滑油的轮子,艰涩,滞重,缓慢,它“嘎吱吱”地转着,转着……
他本名叫张艺文,他家的住址我去过,给张艺涓送钱。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你看错了,没有什么虫子……”
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那里面还是一片漆黑。
人在明处,阳光普照的地方。
我又拨:“嘟——嘟——嘟——嘟——嘟——”还是没人接。
《看电影》主编尚可写过一篇评论,他说:大白天,我在办公室里看完了《虫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好像看见那一万个印刷字变成了一万条虫子,正在齐刷刷地朝着我冷笑……
蜡烛燃尽,屏幕漆黑,艺文说:太黑了,再见了,做梦吧……
“我还经常试图接近虫子。”
“我不会的。我怎么了?”
我抓起电话,拨艺文的手机号。
我敲敲门,又叫了一声:“常青!你在里面吗?”
我打破了静默:“你……明天还得上班吧?哦,应该说今天了。”六岁以上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又到周五了。
太太出差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把所有的门锁好,坐在电视机前,打开电视。
那女孩还是那样无神地看着我。
她旅途劳顿,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可是,她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说:“今天不是星期五吗?”
他的眼睛很小,只有两条很细的缝缝。
“周德东……”艺文看着我的脸说:“我想对你说一些话,你不要介意……”
“你有什么事?”
这个卫生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出去,马桶管道都伸不进一个拳头,排风孔还不如碗口大,地漏像个老鼠洞……
光洁的地板上只有一只拖鞋,我哆哆嗦嗦地把拖鞋掀开,一眼就看见了它,这节肢动物蜷缩了所有的爪子,像死了一样。
他在慢慢地讲述着。
“最近,我看你在镜头里露了两次头,觉得你的神态演这个角色特别合适……”
我拿来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试探着走进去,半空中悬挂着一只毛烘烘的东西,差点撞在我的眼睛上。
“……好了,我没事了。”
“你把门打开。”
“我觉得,你最好去找心理医生看看。”艺文最后说。
到了郊区电视台,我把车停好,走进大门。
“这么早,你来干什么?”我在门里问。
我靠在墙上,开始胡思乱想。
终于,老婆要回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我在梦中梦见我做了噩梦,我从梦中的梦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四下张望,窗外有昏黄的月亮,那是梦中的月亮。
“你说他呀?我当然看见了,他是我们安排的人,为了增加恐怖气氛——我们最终还是采纳了你的意见。”
它们就近近地俯在我的脸上,无声地注视着我的睡态,无声地聆听着我打鼾,无声地数着我有多少根睫毛……
最可怕的是睡着之后。
它不见了!
午夜零点,外面一片漆黑,天好像一口巨大的锅。刮着风,吹得窗户“啪啪”地响。
“你也在这里?”我问。
那个母亲想了想,闪开了身。
“刚到大门口。一会儿我看完了给你打过去吧。”
“它们长着那么多的腿,像头发一样密麻麻,看起来就恶心。”
艺文采纳了我的创意。
说完这句话,我眼睛的余光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朝他的袖口射去——又一条毛烘烘的虫子从他袖口里爬出来……
渐渐地,漆黑的屏幕上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有一个东西一点点显现出来,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反正感觉好像是一团,有密麻麻的什么东西在蠕动……
这一次,他身后是两个窗子,两个漆黑的窗子。音效是风声,很大的风。那两个窗子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晃。我怀疑,录制节目的时候,那窗子后一直有工作人员用鼓风机在吹。
跑到朋友家去?深更半夜把人家敲起来,说有个人在我家聊天,一直不走,我趁他上厕所就跑到你家里来了——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他敏感地看了我的衣襟一眼,问:“你怀里装的是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
那天夜里,我和老婆做爱的时候,开着床头灯。这不符合我们的习惯。
“那你就得变成虫子的模样,不然,它们就吓跑了。”
“一条虫子想接近人,也得变成人的样子,不然,人就会把它踩碎。有一次,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虫子,它的腿像毛发一样密麻麻,它躲在草丛中,不停地吃自己的腿,吃掉一条又一条,最后就剩下两条了,这时候,它才慢慢地站起来,走出来……”
没等我说什么,电话一下就断了,我低头看了看——没电了。……艺文不知道我家里的电话,他无法打过来。
我揣着它走出去,看到那个保安正拿着一串钥匙在摆弄。那是我老婆的,上面有个漂亮的钥匙坠儿,是一块圆形的有机玻璃,里面凝固着一条虫子的标本。
接着,死了机一样的电视突然传出一声惊叫,那惊叫几乎超过了我调好的音量很多倍,我促不提防,被吓得猛一哆嗦!
总共三个人,艺文,我,还有电视台的一个摄像。
他又说:“而且,他就是一个保安,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屏幕里传来艺文的声音:
比如,现在我开车走在大道上,说不准路边的树叶中就有一条或者几条虫子在看着我。也说不准,我旁边的座位缝隙里就有一条虫子在监视我。
我说不出话了。
电话响得太久了,自动中断。
一天,邻居闻到这户人家传出了臭味,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发现床上爬满了虫子,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他又笑了笑,说:“我最喜欢捉迷藏了,而且,我藏起来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如果我不出来,他们永远找不到……”
我肯定我看见了那个瘦小的人。
一个有钱人,专门吃各种珍稀动物。
“我在外面。”
他转头看了看:“在哪儿呢?”
四周太静了,就像一个没人居住的空房子。
老婆还不知道内情,我要为她放哨。
“不……”我朝后闪了闪。
“打开了。”
我愣了:“你起身关窗子的时候,我看见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啊。”
艺文不在。
天一点点黑下来。
说完,她一下跳到地上,惊恐地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把我关了,睡吧……”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我藏起来别人找不到我。”
“我刚刚进屋,正要打开电视机。”
我不想开门,但是,门铃一直在响,显然,他知道我在家。
“艺文,你没睡吧?”
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足以让我对他失去信任——他不是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儿吗?现在,他怎么突然找到了?
——假如,有个人跟你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捉迷藏,可是你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这个人,怎么都看不到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很多年之后……你再都没有找到这个人!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我走进去,看见那个女孩脸暗淡地坐在床上,怀里紧紧抱一个玩具熊,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家里出什么事了?”老婆问,她察觉出了点什么。
“你看了吗?”
他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这家伙在干什么?睡觉了?平时他的节目播出时他总要再看一遍,今天在这个节骨眼,他怎么突然就睡觉了呢?
她突然直直地指着我的脸,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眼睛,直接看到我的大脑:“虫子!”
我四下看了看,镜子,化妆品,电吹风,木梳,洗衣粉,手纸……卫生间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武器。最后,我在马桶后看见了一瓶杀虫剂,很粗壮,我把它拿起来,塞进怀里,怀里立即就鼓起来,一眼就可以看出揣着什么东西。
当天下午,我就去了电视台。
他盯着我的眼睛,终于轻轻地说出了一句:“我从你的小说中,看到了精神分裂的影子……”
酒吧里人很少,时间太早了。除了我和他,旁边只有一个人,他背朝着我们,孤独地喝酒。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
我一下就懵了。
坚硬的活物可以保护自己,比如乌龟,蜗牛,甲壳虫。软的活物保护不了自己,也不会进攻,无矛无盾,就只好在暗处思忖对策。
“都是编导安排的。”他笑笑地看着屏幕。
他就是郊区电视台的保安常青。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其实,我跟这个常青一样,小时候捉迷藏,谁都找不到我……”
我沮丧地说:“你进来再说吧……”
这时候,我才听清是有人在门外叫我。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艺文一步就跨进来。
窗外刮着风,电视里也在刮着风,我都有点分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见有个人在叫我:“周德东……”
“没什么,是个,是个热水袋。”
“他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断了。”
我坐下来,等他电话。
“其实,人倒过来就是虫子。”
我紧紧盯着它,它又没有任何声音了。
“不不不,我害怕那玩意。”
“你一定也喜欢虫子吧?不然,你不会写它。”
这时候,节目完了,那个保安和艺文一起消失在黑暗中。那个保安在消失之前,一直都在电视里木木地盯着我。
但是,这骗不了我,因为它那些藏在毛毛里的眼珠都在死死地盯着我,有的眼珠盯着我的眼睛,有的眼珠盯着我手中的笤帚,有的眼珠盯着我的耳朵眼,有的眼珠盯着我的毛发……
只有我和他。
我把手缩回来,低低地说:“艺文,昨晚你在电话里不是对我说你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吗?”
第二天,我双眼猩红,又给艺文打手机:“你到单位看看母带!”
她声嘶力竭地叫道:“虫~~~~~~子~~~~~~”
“为什么?”
“怎么可能!”
“我相信,我没有任何问题,是他有问题!”我一下变得有点气急败坏了。越强硬越说明没有底气。
有的虫子,用刀剁成三段,它就变成三条;剁成十二段,它就变成十二条。
“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吗?”
我打了个冷战,却没有彻底醒过来。
我踩死了一只蜘蛛,这本来是一个芝麻大的事情,可是我担心,明天早上我看见一具七零八落的人的尸体散落在卫生间里。
“是我……”
他还穿着那身保安制服,可是,他的脸却是一张蜘蛛脸!
那个母亲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十分难看,她冷冷地说:“你有事吗?”
过了片刻,和尚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不安。所有虫子爬过的地方,奇痒难捱,而虫子走过的路线在他身上织成了网。
他的眼神又显出不信任了。
“是艺文老师告诉我的。我可以进来吗?”
“你没参加第一次恐怖节目的录制?”
说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就这样过了好半天,他一直纹丝不动,我不由惊骇了。以前,我注意观察过几个装死的演员,中国的,外国的,都有破绽。而这个瘦小的人却高超,和一具站立的死尸一模一样!
是他!
“——他在你家里!”
突然,我看见那个保安又一次出现在镜头里,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刈草机,慢腾腾地从黑暗中走出来……
电话终于通了。
我想他说的是真话。那天,他从黑暗走向黑暗,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怎么了?”
“是他?”
我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一条缝。
因此,瘦弱的人总比身强力壮的人更恐怖。
那个摄像告诉我,他突然辞职了。
“你的恐怖小说写得很好,很恐怖,可是,你也不要太专注于你的工作……”
“没想什么。”
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吃了一盘虫子,因为他什么都吃过了,只是没有尝过虫子的味道。吃完了,他很满意,睡了,一夜无事。次早,他起床后,突然感到胃里有一些毛烘烘的东西在蠕动——是的,那些虫子也起床了……
突然,旁边的那个座位里传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然后,我急忙低头寻找它的踪影。
他慢慢转头去看。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站起来,悄悄走向卫生间。
“昨晚你看没看我的电视恐怖小说?”
我肯定我不是因为困迷糊了,看花了眼。我是一个夜猫子,零点之前我从来没有睡过觉。
太太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刚刚下楼,我就遇见了一个老太太,一看就是一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老太太,她挤眉弄眼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就是那个作家吧?我就住在张家隔壁,她家要告你的事,我们都知道。其实,她家这是在讹诈,那个女孩原来就有精神病史……”
艺文插话:什么是黑暗的口气?
艺文接了电话。
“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
我抖了一下,随即按了一下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这个动作是在暗示那个保安,我要睡觉了。
他突然说:“你小时候爱捉迷藏吗?”
他继续观察着我的脸,小心地说:“我以为,你是察觉到这个保安有入室抢劫的苗头,才吓成那个样子,没想到……你是个作家,一定比我更懂得,心魔最可怕,一旦迷失在里面就成了无限循环小数,永远也走不出来……”
我终于打开了门。
“我可以用一下你家的厕所吗?”他突然说。
“是我,艺文。”
“现在?”
果然是艺文,他拿着一个很精巧的手机,正在跟什么人通话。
“是我,艺文啊。”
我试探着刚刚走进去,门突然关上了。我猛地回过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后的他。
我看我自己写的恐怖小说很少害怕,只有看这篇不一样,每次都感到全身发冷……
是张艺涓的母亲开的门。她的脸色很憔悴。
张艺涓是我的读者,她掏她的钱在图书浩如烟海的书店,单单买了我的书。这就是一种缘分。可是,现在出事了,我和我的读者立即成了敌人,开始互相指责,撕打……
“你们电视台的啊。你等我一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过去。
我噩梦不断。
“他出现了!”
我不知道在这深深的黑夜里,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在看这个节目。也许,只有我一个……
作为被告,我在出庭之前,去看望过那个女孩。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住宅楼,巧合的是,我家住在801,她家也住在801。
“我喜欢没有骨头的东西。你说,鸟啊,猴啊,鱼啊,长得就是那个样子了,在电视上,在生物教科书上都能看得到,太熟悉了。可是,虫子不一样,它们长得奇形怪状,什么样的都有,很好玩。”
“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没有,我在看电视呢。你也在看吗?”
艺文喝了一口水说:“现在,第三期电视恐怖小说已经录制完了。我读了你这么多关于虫子的恐怖小说,还是觉得第一篇最好。”
我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急忙问:“那个常青上过几次镜头?”
艺文停止了讲述,他对着电视机前的观众低低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站起来,转身去关窗子……
……隔了一天,我给艺文打电话,问那个常青有没有上班。
屏幕漆黑,久久没有一点声音,静得可怕。
除了这两个地方,哪里都藏不住人了。
“没有。”
“为什么?”
判决结果如下:原告索赔被告10万元精神损失费,法庭不予支持。
说完,他转身朝厕所走去。也许,他上完厕所就该走了……
艺文拿起手电筒就去了卫生间。他出来之后笑了,说:“是钨丝烧断了。”
忽然,我想到了逃跑。
我十分清醒地做爱,就像在毫不专注地打磨一件什么东西。终于,结束了,我像完成任务一样翻身下来,警觉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我快步拿来钥匙,把门打开:“吱呀……”
我尽量让我的口气显得轻松。
我极其恐惧,极其恶心,拿起笤帚疯狂地打过去,把它打掉在地上。
我肯定,他就在这个卫生间里,正暗暗地笑着,可是,我却看不到他……
“是啊。”
窗外的风更大了。
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窗外的风声就清晰起来;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电视机里的风声就把窗外真实的风声压下去了。
“打开了吗?”
他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的心放了下来。
这时候,已经过了半夜,我有点胆怯,可我总不能不去,也不可能叫老婆跟我一块去。
尽管我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还是觉得我能够开导她。
可是,这是我的家,我往哪里跑呢?
我再也沉不下心来写东西了。
“来之前,我还担心会打扰你睡觉,可是艺文老师对我说,你这时候肯定在看电视呢。”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你是谁?”
“完了!”
“你能治好我女儿的病?”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仇恨的光:“我告诉你,这个状我是告定了,你怎么样都没用!”
“那个电视剧的事,上次我们还没有谈完。我回去想了想,觉得……我可以进来吗?”他又说了一次。
我又拿起了电话,拨号。
第一次节目播出的时候,后面的道具是白色的雨伞,大大小小有几十把。
“是星期五。”
“八点。”
“你得去看看医生了,周德东!今天这个节目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讲,根本没有其他人出现!”
他摇了摇头,打断了我:“是一次。”
艺文坐在一片荒草中,他的脸很暗。天上的月亮弯弯的,猩红,像一只贪婪的眼睛。当然,这个节目不是在外景地拍的,是在舞台上,用道具和灯光制造了这样一个环境。
最后,这条虫子几乎爬遍了和尚的身体,终于,它爬下去,摇头摆尾地走了。
艺文讲着讲着,他身后的一个窗子被风刮开了。
这次轮到他不说话了。
而且,由于画面上始终只有一个播讲者,半个钟头免不了单调,要在布景上弥补。每天的布景都应该不同,比如摆放很多白色雨伞,遮挡住大部分空间,让现场多一些幕后,多一些秘密,多一些悬念,多一些猜疑;或者,挂许多钟表,所有的钟表都指向不同的时间,在众多钟摆的参差不齐的走动声音中,故事缓缓继续……
他笑了笑,那笑意里隐含着一缕嘲弄,我明显感到他的眼神不像人的眼神!
“你的桌子上原来没有水杯,这一点没错吧?”
一天,我在我家卫生间里就看到了一些长相古怪的小飞虫,它们生着两片翅膀,像高粱粒一样大,灰色的,看不见眼珠、鼻子、嘴之类的器官。它们静静地伏在高处的墙壁上,纹丝不动。我用苍蝇拍打死了一只,其它都飞跑了。那飞虫死了之后,没有血,什么都没有,墙壁上只有一些灰色的粉末。
它摇头摆尾地爬上了和尚的身子,四处窜动。它爬过和尚的手和脚,爬过和尚的脖子,爬过和尚的脸……
尽管她比我胆子还小,可是有她在,我的心里还是会稳实许多。
她看了看我手里提的水果,问:“你找谁?”
“好,我正在去单位的路上。”他说。
“你看没看见你的身后坐着一个人?”
那一瞬间,我蓦地想起了媒体上曾经报道过的人面蜘蛛。蜘蛛的脸被放大之后,竟是如此的丑陋和怪诞!一张三角形的脸,有很多绿莹莹的眼珠,有的在看我的眼睛,有的在看我的大脑,有的在观望外面的动静,有的在发呆,有的在假寐……
我全神贯注地看。
又到了周五。
这个灯泡的钨丝烧断了啊!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换……可是,现在它莫名其妙地亮了!
“他说,他迷路了。”
这天夜里没有风,但是比上一个周五更黑。今天,艺文讲的又是一篇关于虫子的故事:
艺文压低声音,颤颤地说:“我说了你别害怕……”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
最后,我见到了人事部存档的艺文身份证复印件。
他没有说什么。我感觉他的眼神没有丝毫信任。
他走到艺文的身后,突然停下来,认真地察看艺文的头发。艺文的头发很乱,像荒草一样。
有一个女孩,叫张艺涓,是我的读者,她读我的书《虫子》,被吓着了,见了陌生人就惊恐地大叫:“虫子!虫子!”
我突然停住了脚,傻住了——卫生间的灯柔柔地亮了!
我说出了我听他念经的体会。
“还有呢?”
“噢,那你就赶快睡吧。”
“没什么事。”
我忽然觉得,尽管这个保安是临时被拽来客串,但是他和我有关系,这种关系的深处藏着的东西,令人不寒而栗。
突然我的眼睛盯在了他的袖口上!一只毛烘烘的虫子正从那里爬出来!他依然站得笔直。
我猛地拉开淋浴房,没有人。
他似乎愣了一下,马上说:“我是不知道,否则,我夜里就赶过来了!我一直等到天亮,才从我们的摄像那儿问到了你家的住址……”
她母亲就把我告上了法庭。
“我太累了……”
终于,他在一块石头旁发现了一条,他扑过去,准确地把它抓在手中,一口就把它咬断了,大口咀嚼起来……
“你是说……”
“我是一个作家,你们电视台零点讲的恐怖小说就是我写的……”
“哎!”我叫道。
终于,电话被接起来了。
有个人把一条满身都是毛的虫子扔进了马桶,它浮在水上,冷冰冰地盯着他。他用力按下开关,强大的水流就把它冲进了的下水道。没想到,这条虫子竟然没有死,它在黑暗、曲折、肮脏的下水道里活下来,而且进行繁殖。过了半年,无数的虫子纷纷爬出来……
“你现在有没有看电视?”
宣判的当天,我就来到张艺涓家,把《虫子》一书的稿费如数交给了她母亲。
“……好好。”
我指了指他的袖口:“虫子!”
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
“常青!”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地址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艺文给我打来电话,想听我的意见。
我的脑袋撞伤了,缝了六针。
“他姓什么?”
他站在门口,礼貌地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在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洗脸,刷牙,吃饭,发呆,解手,掏耳朵,贼眉鼠眼地四处搜寻……
而且,他们采用了烛光的效果,那烛光从下面照在艺文的脸上,下巴很明亮,下巴的阴影把脸挡得黑糊糊。两个鼻孔显得出奇大。
这时候,我才说出了两个字:“……你用。”
“原来我的胆子也特别小,我开始写恐怖小说的时候,非常害怕,可是写着写着我的脊梁骨就挺直了。我相信,读恐怖小说也一样,看多了就不怕了,熟视无恐。”
“喂!艺文!”
我轻轻扭了扭门把手,里面锁着。
我抓紧了电话:“那个播讲者关窗子的时候,你看没看见有一个人给他送了一杯水?”
我突然意识到,我忌讳精神分裂这个词,我害怕听到它。难道我真的有什么问题了?
“你喝什么酒?”我问。
我感觉那个瘦小的男人很面熟,就努力地想:他是谁呢?
我压低声音说:“那个保安……”
酒水来了后,我说:“是这样,有一个导演想把我的恐怖小说拍成电视剧,我在帮他物色演员。”
说完,她就要关门。
“已经完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可别吓唬我啊。”他说。
我又一脚踏上去,这个眼珠也碎了。
他在卫生间?他在做爱?他被杀了?
来了。
我又给另一个男性朋友打电话。
我一边说一边看电视,可是,这时候,电视屏幕已经黑了,只听见艺文飘飘忽忽的声音:“别忘了在床头喷点杀虫剂。好了,睡吧……”
“你等一下,我先去一趟卫生间。”
编导兼播讲者,是一个叫艺文的年轻人。这一天,他请我喝酒,想让我给他出一些主意。我们在电视台附近的一个粗口酒吧见了面。
“我?”艺文笑了笑:“我喜欢。”
“没怎么呀!”
开庭那天,我委托一个代理人出庭,自己没去。
“有虫子!虫子从你的脑袋里爬出来了!”
我也看了一眼屏幕——这时候,另一个他已经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了艺文,他还在孤独地讲着……
他皱了皱眉:“你找我干什么?”
“你要是不信,就来电视台看看,这母带铁证如山。”
我胜诉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好。那几天,我一直没有写东西。
“看了。没劲,你的故事只能吓吓小女生。”
“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
艺文见我呆愣着,就问:“你想什么呢?”
没想到,片刻之后,他身上的奇痒渐渐消失了,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今天的节目又让那个保安出场了?”
他被送下山,住进了医院,竟然没有一个大夫能治好他的病。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电视台。我要见一见这个瘦小的人。
她乘坐的火车晚上到。我接她回来的路上,艺文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能听出,艺文在播讲的时候,一直在试图打破传统,一直努力想让自己的口气黑暗起来……不过,听起来不伦不类,有点像念经。
我给一个女性朋友打电话,问她:“昨晚,你看没看我的电视恐怖小说?”
没有一点声息。
接着,艺文就出现在烛光里,他阴着脸,低低地说:“有个人……”
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虫子这种东西。
我觉得,他的上下眼皮其实是一种掩体,就像坚固、深邃的碉堡,只露出两个很小的了望孔。他的眼珠藏在那里面,不让人看清楚他的眼神。
这期间,只要我给她打一个电话,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多简单啊,可是,这世上很多事就是阴错阳差。
我还举了一个例子:可以采用一支低矮的烛光,光源从下面照在播讲者的脸上。每次,播讲一支蜡的时间。就是说,蜡灭了,故事就停止了,画面是黑屏幕,没有影像,只有播讲者一缕飘渺的声音:睡吧……晚安……
我的心好像一下就掉进了冰窖里。
第二次节目播出的时候,道具是钟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走乱套了,效果不错。(不过,我能看出,那些钟表都不是真的,都是用纸壳画的。可能为了节省费用。)
狭窄的卫生间里站着我和他,显得有点拥挤,他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我闻到一股腥臭的气息。
“我没有看错!”我重重地说。
“常青。”
他还是没出来。
他笑了笑,平静地说:“后来我在单位问过这个常青的情况,他很正常。他是一个保安,有组织,有领导,有兄弟,有姐妹,有闷郁的中学时代,甚至还有过一次失败的恋爱经历……”
接着,那个保安把眼睛转向了我,说:“我走了。”
我说,比如你在播讲恐怖故事的时候,你的身后的暗处出现了一个人,比如她是一个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护士,她像梦一样飘过,无声无息……你讲的很可能是一个古代故事,她跟你讲的恐怖故事完全不搭界。而且,她消失在后台,观众一定有所期待,想知道这个白衣女子的下落,但是,她仅仅是出现了一次而已,没有任何交代。这个白衣女子,也许很模糊,似有似无,有的观众细心就看见了,有的观众不细心就忽略了。看见她的观众,心一直悬挂着,甚至怀疑在这深夜里,在这闪闪发光的屏幕前,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一个秘密。也许,他还会怀疑,电视台的导演并没有安排这个女子出现,而且千家万户都没有看见什么女子,她仅仅是出现在他的电视中。除了白衣女子,还可能是两个搬道具的工人,他们笨拙地抬上一个笨拙的东西,然后像影子一样消失在后台……
我发现,他转头的时候,好像脖子不会转动,身子跟脑袋一起转过去,直僵僵的。这个动作让人发冷。
在众多的眼珠中间,有两片毛烘烘的嘴,不停地蠕动着。
“是……你?”
“谁?”
一只手突然从大门一侧的门卫室伸出来,拦住了我——是门卫。
“说啊,你到底什么意思?”
经验告诉我:你越害怕什么东西,那东西就越接近你,这句话包含哲理意味。比如,你越恐惧疯掉,越容易疯掉。你越害怕被什么附体,越容易被什么附体……因此,我说:我喜欢虫子。
我惭愧地说:“我是《虫子》的作者。”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
我盯着他,颤颤地摸起了电话,拨通了艺文的手机号:“嘟——嘟——嘟——嘟——嘟——”
“好。”
我愣了愣,又说:“为什么偏偏这时候烧断呢?”
聊了一阵子,他说:“你的创意我们基本都用上了。你还有一个设想,就是在我身后,不经常地出现一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再莫名其妙地消失……这个被我们开会枪毙了。”
“我在等一个朋友。你跟谁来的?”
我抬起脚看了看,它的尸体已经支离破碎,众多的眼珠都爆裂了,只有一个眼珠滚到了一旁,圆溜溜地闪着幽光,还在盯着我。
我一哆嗦,车差点撞到路边的梧桐。我把车停下来,颤颤地问:“你怎么知道?”
“证件。”
“行。要两杯。”
我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老婆发现她的钥匙不见了,那上面有她单位的钥匙,有家里的钥匙。
过了好长时间,我一直没听见他冲水的声音。
“为什么?”
“什么完了?”
我等到八点,准时走进了那个粗口酒吧。
我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最怕的就是一个人没有来历,没有表情。
我们散步,我们谈情说爱,我们发呆,我们偷偷手淫……暗处都有一只或者两只再或者很多只怪异的眼珠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当然我们一点都没有察觉。
风再一次鼓动我的窗子,“啪啪”山响,好像有多少灵异之物急切地要挤进窗子来,似乎那窗外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使它们惊恐不安。
我抬脚用力朝它踩去,它一下就软绵绵地碎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
我愣愣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有点惊诧了,抓紧怀里的武器,悄悄走到卫生间门口,发现里面黑咕隆咚,没有开灯。
“他是你们电视台的演员?”
我猜想,一定是装修房子时使用的各种新型化工材料,产生了这些古怪的虫子,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属于什么科目,也不可能知道它们的习性,以及它们是不是有毒……
“你怎么了?”
“你快点!”
“有什么好怕的?”
他冷冷地看着我。
大约十分钟之后,那个保安来了。他还穿着那身难看的保安制服,和这个酒吧的气氛很不谐调。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终于,拿起了那本《虫子》,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就是,天有点凉了。我租的那个房子没有暖气,很冷,最近一直想搬家。”
“怎么了?”
“你一定是看错了。”
一条虫子改变了一个和尚的佛性。
和尚歇斯底里了,像那条黑色的闪光的虫子一样,他满心焦躁,摇头摆尾,奔走在荒山里。他红着眼睛寻找那种虫子。
“看了,根本没什么送水的人,你看错了!”
想着想着,我猛地打了个冷战。
“他……说什么了?”
这时候,那个保安已经站了起来,他端起那杯冰水,慢慢走了过来,那神态和在电视中一模一样!他走到艺文跟前,把那杯水轻轻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看着艺文说:“老师,你喝水。”
“噢,那你先回去吧……”
他突然笑了起来。
我抖了一下,但是,我没有把头马上转向那个人,我依然警惕地盯着这个自称常青的人。
并不是所有在暗处的东西都是害人精。
“我想,他是个农村人,不懂规矩,解完手就悄悄离开了。”
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虫子,那数量远远超过我们的估计。
这件事一下让我见到了一丝光亮。
和尚一动不动,继续保持禅静。
“因为我的手机上显示的是你家的电话号码!”
我把一只手插进怀里,紧紧抓住那筒杀虫剂,就像一只羊羔面对一条软软的毒蛇,希望用它的角保住性命一样。
我缓缓摔倒了。
他说:“你该走了。”
“这是张艺涓家吗?”
“我就是因为做了这个古怪的梦,才产生了灵感,写出了这些有关虫子的故事。”
我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和她聊一聊,也许对她的病情有帮助,系铃还许解铃人,你说是吗?”
渐渐地,我不抖了。
“我问你,你来干什么?”
我家卫生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蜘蛛!
它的长相很可能出乎我们的想像。
我放下电话,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通过猫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是零点,我在看电视。
我和很多读者在一起聊过天,可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这种气氛。我感觉很怪。
我早早就坐在了电视前,等。
“艺文,是我!”
“这太牵强了。而且,他不见之后,我明明打开了卫生间的灯,转了一圈,那灯就被人关掉了!”
“不喜欢。”
“我在录制现场,我还能不知道?而且,剪辑的时候我也看了片子,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没有。”
“你又发现什么恐怖素材了?”
这条虫子很怪,它的身子长长的,没有一根毛,光光的,有一种古怪的亮光,在黑暗中不安地闪烁。它好像忍受着某种非常的痛苦,身子一直在焦躁地扭动。
“你说呢?”他的口气突然有点咄咄逼人。
奇怪的是,她见了谁都大喊大叫,只是见了我不叫。
“你看见了吗?现在,你的桌子上有了一个水杯!”
艺文在电话里惊慌地对我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坏了,那个常青真的不见了!”
一个作家在创作一个人物的时候,脑子里一定对这个人有一个模糊的想像,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我感到,这个人特别像我写《虫子》的时候想像的那条拟人化的虫子!
那个艺文又糊涂了,不过他不隐瞒,问我:什么是情节之外的情节?
人看不见虫子,但是虫子却能看见人。
里面没有声音。
他直僵僵地把头转过来:“哪个艺文?”
他似乎没发现,转身就走了。
我拿起电话,拨艺文家的电话。老实讲,我有点惊惶。我现在急需和一个人说说话。
我叫了一声:“常青!”
这一天终于不刮风了,外面的月亮很圆,露重风轻。
“哦……”我心乱如麻地挂了电话。
接着,我去了电视台的人事部。
我紧紧盯着这个瘦小的人,看他下一步有什么举动,或者说,看编导让他接下来干什么。
“不错。你们最后还是把我那个创意采纳了。”
我傻傻地盯着他那恐怖的袖口。
他慢慢地走过来,走到艺文身后,在一个空椅子上坐下来,死死地盯着电视机外面的我。
我干干地笑了笑,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虫子们在暗处。它们藏在墙缝中,地下的洞穴里,废弃的砖石下,草丛深处,树上……
“我明天得上班。”
接着,我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脸和手,试图找到异类的蛛丝马迹,却没有任何发现。
只是,关于“情节之外的情节”没有照我说的做。节目始终只有艺文一个人。
“关于那个电视剧……”他把目光从屏幕移到了我的脸上,开始了正题。
过了一会儿,艺文终于把电话挂了。
这时候,我又看见艺文后面深深的黑暗中有一个人一点点显现出来!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你太冷了……”他说完,慢慢站起身,盯着我的衣襟一步步走过来:“一定是水袋凉了,你掏出来,我给你换点热水。”
“我又在电视里看到他了!”
“那我们就约在八点。我先走了。”
我朝他背后指了指:“在那儿。”
“我回家了。”
今天他们播讲的是我写的一篇有关虫子的故事,情节大致是这样的:
“这不,正播我的恐怖小说呢。”
“在哪里?”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继续讲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死死盯住那个保安。
“谁!”我已经受不了类似的打击了。
我只好把门打开,说:“噢,你进来吧。”
这家伙在跟我捉迷藏!
没有人接。
我又打开洗衣机的盖,还是没有人。
故事是这样的:
老婆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没问。
而这条虫子则是由于生物链遭到破坏,发生变异,它反过来吃人。它的具体方法就是钻进人的肚子中。
那个声音继续颤巍巍地叫着:“周德东……我在这儿啊……”
虽然它们长得各种各样,但是有些特征是一样的——大多数的虫子都没有骨头,软软的,都有密麻麻的腿。
“当然,虫子害怕人,对人有敌意,所以,我要想接近虫子,就得变成虫子的样子。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骨头都抽去了,又安上了很多很多的腿,爬进了草丛,那些虫子就慢慢爬了出来,一点点朝我围拢过来……”
我说,这是一种感觉。语速要慢,慢得几乎脱节,给人一种诡秘感。关键字眼突然射出击,直插观众灵魂深处,造成剧烈震撼。每一句的尾音都应该处理得使听众意外,每一句话都应该压迫听众的神经。播讲者本身也应该是恐怖的一部分,正像在我的很多书中,我就是恐怖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后的谜底。
过了好长时间,我终于退出来,回到了客厅。
他正是那个给艺文送水的人!
……一缕苍白的灯光照着艺文的脸,有几分狰狞。
“但愿是我多虑……”他又小声说。
“你怎么不看你的节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突然,我的头皮“唰”一下就麻了——卫生间里的灯被人关掉了,里面漆黑一片。
我使劲睁开眼睛,确实有人在叫我。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现在,是夜最深的时辰。现在,那个瘦小的人就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了。
“你喜欢虫子吗?”我突然问他。
它的身下长满了密麻麻的腿。它的背上长满了密麻麻的腿。它的眼睛里长满密麻麻的腿。它的大脑里长满密麻麻的腿……
那样的话,我就成了杀人犯,一个肢解尸体的变态杀人犯。
“快快快!”
我不是画中人,我肯定得睡觉。睡着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即使有一万条虫子在我脑袋旁边爬来爬去,我也毫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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