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不在。”
我大学毕业之后，回到老家，包了一座茶山，一年能赚十几万，收人还不错。
“前几天我还从它门前走过，没拆。”
“好。”
我压低声音，问：“现在他在吗？”
这个人忽男忽女。
我走进咖啡厅，看见一个男人孤单地坐在那里，桌上没有任何饮品，他就那样干巴巴地坐着。
终于，他（她）被捉住了。
她按了免提。
“你再看看！”
“我们就在电影院门口见吧，再一起看一场电影。”
“北四环路上有个酒吧，叫……”
他的脸终于出现在门口——谢天谢地，不是马明丽。
他的眼睛突然射出凶恶的光：“那就是找到现实中的您，让您娶了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叹口气，说：“那个地方很难走。你不要去，我的意思是，不要撕毁马明丽心中那个美好图画。”
“那我告诉你，你到哪里了我都不会见你。请你立即回去。再见！”
说着，他的眼睛湿了。
他谨慎地走进来。
后来，我重新出山工作了，在一家报社做总编辑——我要接触社会，接触同类，积累素材。
岳父岳母这方面向来警惕性很高。
我主要考虑的是：他见我究竟要干什么？
“我知道。”
“马……朋丽……”
会是早晨开始的，开始不久，柴效峰去了一趟卫生间，他回来时，凑到我耳边说：“德东，有个人找你。”
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名字，就顺口说：“马明丽。”
他轻声说：“我是马明丽的男朋友。”
一股骨灰的味道立即在我四周弥漫开来，我所有的神经顿时绷紧了。
我把300元塞给他。
“对不起……”他低下头去。
我说：“是不是没休息好？”
记得，有一次，我和她还因为你写的一篇文章争论过，文章收在你的一本书里，那书叫《瞳中有我温暖的家》，知识出版社出的。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你写的是一个低层人的命运，很有灵异之气。她说你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恐怖小说家。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您是在故弄玄虚………
我的身上一冷：“他叫什么？”
编辑部的办公室很大，很空旷，有几百平方米，几十个隔档，那些隔挡都齐胸高。整个编辑部就像迷宫一样。
他听得很人神，有几次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差点忘了作笔录。
办恐怖杂志，刊号和资金都是问题，不是那么快就能解决的。
“你……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我问。
说到这里，他深深叹口气：“其实，我是真得了那种病。我经常在梦中痛得坐起来，朝墙上撞。我跑遍了昆明的医院，看了很多医生，都诊断不出来。我知道，我的死期越来越近……”
“我回家就给你寄来……”
他显然没有想到警察突然出现。警笛声由远而近的时候，他没有慌乱，他没想到那是冲我们来的。
“你对他说，我要见他。”
接着，我在回龙镇买的房子就入住了。这里属于昌平和海淀交界处，挺远的。我在家写作，卖字为生。
咖啡终于端上来，冒着热气。他终于说：“我谈了个女朋友……”
我慢悠悠地走进了“顺民旅社”。里面很低，很暗。一个窗口里，有个穿绿毛衣的女人正在吃饭。她见进来了一个人，就放下碗，问：“你住店吗？”
“我姓金。”他在电话里面说。
朱七七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太怪了。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啊？”
“肯定有。”
“我就是要见您。”
他（她）缩着阴谋。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的。”
电影已经开演了，我听见巨大的音箱里传出恐怖的音乐。
“不，就在这里谈。”
他悲伤地说：“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到绝伦帝看一看。我要带着她找到那个地方，把她撒到那里。”
“再后来，那个梦告诉我，只有一个秘方可以救我的命………”
“老大，那我走啦？”立敬说。
“在茶山上。”
我惊恐了，这些话怎么如此熟悉？
我说：“那里是东北，好冷的，你去冻坏了怎么办？”
然后，我回到卧室，躺在了床上，越想越不舒服。假如，这个金延延是个女孩，那么就很好理解了。可是，他是一个男人，一个跟我一样的男人，这就显得很怪。
我感觉这个马明丽每时每刻都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回到家，我对家里人说了我走访的结果，家里人都放下心来。
她说：“那我就藏在雪里啊。那雪越下越厚，就成了我的婚纱……”
刻骨仇恨。
过了一会儿，他止住了眼泪，继续说下去：“她被送进医院手术室的时候，她的床头还放着一本您写的书，那是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的《六弦如瀑》。可是，她进了手术室，就再也没出来……”
我专门核对了一下，没有啊，区号就是0771。
我想起了马明丽，压了压火气，说：“金延延，我不是不想见你，我要知道你见我要干什么？”
“她好像是从广西来的。”
她说：“有一个从广西来的。”
平时我出去，她连问都不问，今天她却显得很警觉。
她前前后后翻了翻，说：“没有。”
我自己的通讯工具都没有了，要找到我只有这一个电话。
我首先找工作。
我呆住了。
那时候，看电影对于我和王倾民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她家的生活比我家好，总是她买票。
“那你老家叫什么？”他直直地看着我。他终于看我了。
他的眼神落了下去；说：“不，我要去。”
大家听出了这话不对头：“告别演说呀？”
危机就四面埋伏了。
我想了想，低低地说：“我们在广西有工作站，我经常去。以后我会去看看她。”
我不能坐等，我得主动出击。
一个警察问我：“是谁报案？”
我忽然想起，我对她讲金延延的事儿时，提起过这个名字。我急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我记得你们《时尚》好像也有个马明丽？”
“你贵姓？”
我出门的时候，她好像是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小心点，别让她把你的魂勾走了。”
那家杂志社给我配了一部手机，我拒绝了。而我租的房子也没有电话。
谢天谢地，这一天我带钱了，我的口袋有三张百元钞票，是太太让我交电话费的。
我对开蹦蹦车的人说：“师傅，停吧，我下车！”
我想一定就是他找我了。
“男的。”柴效峰很抱歉地说。
“有一天，我去书店，真的看到了《生生世世》这本书，我一看作者的名字和照片，大吃一惊！这世间果然有您这样一个人您！”
我想了想说：“金延延，你听我慢慢说。我的书中的那个绝伦帝小镇其实不存在，现实中我的老家并不叫绝伦帝，绝伦帝只是某种想象。”
这个莫名其妙的南方人已经到了肇州了！
这十年里，我和她人海茫茫两不知。
我知道，我又得说很多话了，因为在编辑部经常遇到这样的人——失恋了，或者被老板打了，再或者什么事都没有就是不想活了，等等，他们把我当成人生的“老师”，到我这里寻求解决。
是区号错了？
我家的电话安了之后，我给那家娱乐杂志社打电话，打算把我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原来那几个部下。
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雪白的信封，上面印着什么机械厂的字样。那里面装着茶叶。
我背对着咖啡厅的服务员——她们是广告部的两个女孩，但是我感觉到她们都在朝这里看。
“我想办一本恐怖杂志。”
当时，某编辑正提出一个大胆的构想（即后来闯了大祸的那篇文章《世纪末呼吁：解散中国各级作家协会》），有人同意，有人反对，讨论越来越激烈，我就把外面有人等我的事给忘了。
我的心乱起来，充满了恐惧。
他点了点头。
我简单地讲这一段：
肇州只有巴掌大，这个阴影和我的距离近在飓尺！
岳父叮嘱我：“外面什么人都有，跟人交往千万要谨慎。”
我说：“没什么，我挺累的，想在家静静休息一段时间。”
可是，看了看海报，今天上映的不是爱情片，也不是喜剧片，而是一部号称中国第一部恐怖片的电影。
也许，他并没有到哈尔滨，也没有到肇东，更没有到肇州。他是在逼迫我答应见他的面，然后他再动身。
她又进去了。
金延延不太看我的脸，总是低垂着头。
在警察看来，他（她）的种种举动都是对我的爱——尽管这种爱不自然，却可以不加引号——可是，我却觉得，那是对我的恨。
我想了想说：“我是。你是金延延？”
他到肇东了！实际上，从哈尔滨有车直达肇州，但是他不知道，现在他到了肇东，又走了一半路程。我仿佛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人，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像个瞎子，一点点前行，但是他的方向毫无错误，而且不可阻挡……
“不了。谢谢。”他朝我勉强笑了一下。这大概是他第三次看我的眼睛。
她亮晶晶地说：“没有。我等你哪。”
“他叫金延延。”
“她说她喜欢你，这个我们干涉不着。只是她追求你的方式有点出格，我们已经对她提出了批评教育。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
我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朝路中央跳开了一步，定定地看他。
马明丽这个人来无影去元踪，很诡秘，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底细，现在，终于冒出了一个熟悉她的人。不过，这时候我不觉得马明丽恐怖了，倒是这个近在咫尺、脸色灰白的陌生人，让我很不放心。
我一下觉得这个人是一个阴影！而且，这个阴影迅速靠近我，竟然挡不住。
“能谈高一点当然更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也十分难受。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一直纠缠我的人，死了。
“你不是说她已经死了吗？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不认识这个人，估计他在新闻媒体上见过我的照“你好。你是……”
是一个叫朱七七的编辑接的电话，她一听是我的声音，就说：“主编，有个女孩到杂志社找过你三次了。”
这天下了班，我和编辑们加班开会。报纸第一期还没出来，正在筹备，杂事一堆。开完会，都已经很晚了，大家都匆匆忙忙收拾东西回家。
放下电话，我陷入绝望的深渊。
这只一动不动的古怪动物，突然像触了电一样，猛地抖动巨大的翅膀，“呼啦”一下，像跳蚤一样没了踪影。
我不说话，等他说。
远远近近的树木阴森森，使深夜更深。
那一刻，我觉得他精神有问题。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偶尔看到金延延给我留的电话，就给他拨过去，想看看他现在的情绪怎么样了。
那随身的电话铃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把你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你根本无处可逃。渐渐的，我们已经依赖电话了，有线的，无线的，它们成了我们社交的一种重要渠道，一种习惯。你不能关机，虽然有很多无聊的电话找你，但是还有很多重要的电话找你。你无法区分开来。
“从此，我知道这个梦含着玄机。”他说着，眼睛闪过一丝缠绵。
突然，路边的壕沟里爬出一个面目黑黑的人，好像化了妆。他挡在了我的面前，尖尖地说：“站住！”
就在那次争论后不久，她有一次对我说：“延延，我的头怎么这么痛啊？”
这一天，我到单位布置选题，编辑部的电话响了。
“你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
这一天里，我的心不再纯净，一直笼罩着一个阴影，一个节节逼近的阴影。
我想了想说；“那个地方很偏远；不通火车；而且是沙土路，现在正翻浆，坑坑洼洼，很危险。你千万别去。”
“周老师，真的，我改名了，改成了马明丽。”
放下电话，我激动得不知道干什么好。
王倾民是个女孩，当然，现在她已经不是女孩，眼看就步入中年了。不过在我心目中，她还是一个女孩，我和她已经十年没联系了。
“我们定个见面的地方吧。”
我压制着我的愤怒和恐惧，低声说：“告诉我，你装神弄鬼到底想干什么？”
电话里的王倾民是他伪装的！
他（她）缩着脖子。
认识我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岳父岳母家的电话。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目前在肇州县，我把自己藏了起来，慢慢舐舔伤口。
“别搞那么现代。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北京的时候，晚上没事干，经常去看电影？那家电影院叫和平电影院吧？”
傍晚，电话又响了，还是找我的。
太太接起来：“你好，找哪位？”然后，她朝我喊：“德东，你的电话。”
“快半年了吧。”他说。
转眼，他就不见了，像梦一样就消失在了暗淡的走廊中。
“你怕啦？跟你开个玩笑。”
我想立即逃开，又感到这事大蹊跷，就问：“这个客人是男的是女的？”
“不为什么，没合适的。”
“5月16号，33天了。”
马明丽！
“你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时候，我的胆气壮了许多。
我撒腿朝家里跑去。
警车停稳后，两个警察朝我们走过来。
我理解为：她希望我能买她的冰棍。
我们回到了黑龙江省肇州县，我岳父岳母家住在那里。
“但是，您在梦中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挺漂亮的。”
我走过去，接起来：“哪位？”
我来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看电影的人很少。
“我到肇州了。”
所有的读者都这样说。我不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很快，我就谈了一个女朋友，她叫马明丽，比我小一岁。她很喜欢读您的文章，甚至都到了痴狂的程度。
他的脸色像纸一样白，似乎刚刚经历了什么大难。
“她现在改名了，叫马明丽。”
这个绵延数年的事件，绕了一个又一个弯子，我的智商已经转不出去了！
可以说，我搞恐怖文学，金延延这个人起到了启发性的作用。
那时候，金延延的女朋友叫马明丽，马明丽死了。
“她的骨灰埋在哪了？”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
“我是金延延啊。”
放下电话，大太和岳父岳母都看我。
我绕开他，一边警惕地回头看他，一边继续朝前走。
某一天，你偶尔一回头，看见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他的穿着很普通，正笑呵呵地看着你，见你回头看，就把脑袋转向了别处……
他（她）继续向我逼近。
我接起来，问：“喂，找哪位？”
她说，您在文章中说，您住在一个叫绝伦帝的小镇里。她总是跟我提起那个小镇，充满了向往。她说，那个小镇一定很美，她有一天一定要去那里看一看——这成了她一生最大的愿望。
他沉默了一会儿，音调变得很冷：“您每月5号和25号上班。您会见到她的。”
——金延延。
那一天，我几乎走遍了肇州所有的宾馆和旅店，都没有查到一个叫金延延的客人。
“它没拆吧？”
“她是哪的？”
他的头发长了，烫出了不明显的波浪。眉毛描了，细长细长，柳叶弯弯。他深陷的眼眶还涂了眼影，黑黑的，甚至还闪烁着晶莹的光点（我不知道那种化妆品叫什么）。他的嘴涂了口红，薄薄的，橡古代的媒婆。他穿着一件绿色的女式细腰风衣，露出的两个喇叭形的裤腿，脚上穿一双绿色的高跟皮鞋。
当时，我正在会议室和编辑们开会，策划下一期的选题。
那天，我跟太太开始商量今后该怎么办。
我道了谢，然后朝外走。刚刚走到门口，那个女人突然叫道：“你等一下！”
都是玩这个的，它撩不起我多大的兴趣。不过演什么无所谓，我主要是见王倾民。
接下来，我的事业发生了重大变化。
终于，那个女老板不再看我，她拉下合金卷帘门，消失了。
“男的。”接着我又说：“从广西来的。”
怎么回事？
没想到，他并不纠缠，而是有些惶恐地说：“不不，是我对不起您，耽误您时间了。我先走了。”
“再见。”
“你尽管说。”我鼓励他。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家里写作。
“好吧。再见。”
我想了想，耐心地说：“金延延，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好吗？如果你想让我帮助你，那我看看是不是我能办到的，如果能，那我肯定会帮助你。如果你想帮助我，那你也说一说，我看看我需不需要你的帮助——总之，你要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挺顺利，我进入了一家娱乐杂志做主编。
这时候，我已经离开肇州一年了。也就是说，他找了我一年！
电影院青青绿绿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极其古怪。我几乎都不敢认他了。
“金延延……”我嗫嚅地说。
我接起来，竟然还是金延延。
尽管我没想明白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这个男人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但是我肯定：他毫无善意。
现在，金延延变成了马明丽，这个男人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又来对我说：他叫金延延，他的女朋友马明丽死了……
“噢，谢谢。”
我坐在那里一五一十地讲述起来。
几天过去了，金延延的电话一直没有再打过来。我想，他正在一刻不停地搜寻我！
这里是我唯一遗漏的旅馆。
我进过派出所，那次是别人报案。这次，是我报案，因此我不紧张。
（我首先放下心来。他的收人比我还高，这就排除了他会是跟我要钱的可能。）
“你还能找到吗？”
我彻底傻了。
我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警惕着每一个戴口罩的人，也警惕着路边的每一棵树后。
“你找我？”
“女的。”我毫不犹豫地说。这叫半真半假。
那个警察看了看金延延，又看了看我，神情有点异样：“你俩都上车。”
“我一直没找。”
而且，我听出这个人也是广西口音。如今，我一听到广西口音就紧张。
有一次你出差了，坐飞机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你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又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如影相随，回过头去，竟然再一次见到了这个人……
开蹦蹦车的人不解地扭头看了看我，慢慢把车停下来。这他也戴着大口罩。我付了钱，他又看了看我，才慢慢把车开走。
在离岳父家还有一站路的地方，我看见路边有一家很小的旅馆，叫什么“顺民旅社”。
“噢………”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为什么？”
“我在厦门工作。不过，我明天就去北京看你！”
去哪呢？奔忙了这么多年，干脆彻底放松吧。
大约在我的第一本恐怖小说出版的那些日子，我接到了一个珍贵的电话。
派出所的院子很黑，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
“不用。”
我岳父家在肇州亚麻纺织有限公司的家属楼里，那地方在小城南郊，很偏僻。
他哭得更厉害了，像个孩子。
立敬就走了。
“我接你吧。”
谁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在那家杂志社辞职，直到今天。
这时候，你又会有什么反应？
“他在哪儿？”
我说：“金延延，你这样就有点不对了。你也知道，最近我在工作上发生了一点变故，心清不太好，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请你原谅。”
他很坚定地说：“我不麻烦您什么，只要您告诉我绝伦帝怎么走就行了。”
趁服务员端咖啡，我抽空描述一下这个叫金延延的。他很瘦小，体重不会超过五十公斤。戴着一副近视镜，挺文气的，穿着一件半大的夹克，酱色。记得好像是一条草绿色裤子，裤管里空荡荡的，我能推断出里面的腿很细。黑皮鞋上满是灰尘，看出来他走了很远的路。
“你告诉我，他家在肇州什么地方。”他说。
我实在笑不起来。那天我强撑着跟大家一起把选题确定下来，散会的时候，我说：“我跟大家在一起共事快一年了，谢谢大家这一年来对我的支持……”
他（她）消失在黑夜中。
他（她）缩着心脏。
“你要是再骚扰我正常的工作，我就报警了。”
走的时候，我特意跟岳父岳母嘱咐：“如果有陌生人敲咱家的门，千万不要给他开。不管男的还是女的。”
——后来，我真这样干了。但是，那本杂志不幸流产，媒体炒得沸沸扬扬。接着，我就开始写恐怖小说了。
房于里很简单，一桌一椅，一个办公柜。桌子上扔着一根警棍和一副手铐。
他怎么知道这个电话！
当然，你很可能不在意。
我吃了一惊，我在肇州县只呆了半年，没有朋友。最重要的是，我回了肇州一直藏在家里，从来没有出过门，是谁给我打电话呢？
我忽然有点烦躁。我觉得这个人有点不懂礼貌，你要见一个人，必须取得人家的同意。过去，他是到杂志社找我，那是我办公的地方，还无所谓。现在，他要到我家里来，而且是我的岳父家，更要尊重我的想法。
我平均一个月上两天班，5号去一次，收稿子；25号去一次，布置选题。
“这就是她为你种的茶。”
肇州很小巧，很安宁。
“我在梦里经常跟您见面。我经常做那个梦，在梦里，我叫马明丽，是女的……”
“那是我记错了。哎，你说10％的版税行不行？”
我最怕立敬犹豫。
接着，他就开始对我讲起了他的故事。他除了刚见面时看了我一眼之后，似乎再没有看过我的眼睛。他慢慢地讲述，眼睛一直看着桌上的那个杯子。
“你把电话留给我，好吗？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我没有为之所动。
他没有犹豫，说：“男的。”
对照当年的情形，我知道他马上就要提到骨灰的问题了，马上就要问我绝伦帝在哪里了……我突然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那是梦！……好了，我得回家了。”
他能找到这家杂志社的电话，也一定能找到这家杂志社所在的写字楼！
开始，我听得有点敷衍，虽然一直看着他，不停地点头，但是我听得并不是很仔细。我当“老师”已经很职业化，一听开头就知道结尾，即使听得不怎么仔细，也能做出一箩筐解答。
在期刊竞争激烈的市场大潮中，这本杂志可以说是在苟延残喘。我不想说这本杂志的名字了，说了你们也不知道。
“哪个出版社的？”
大约又过了两个月，我新配的手机响了。
“再见。”
你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飞到大连，在海边玩了一个月，然后……回老家。
“做什么？”
可是，可是……他怎么可能如此熟悉我十年前的那段短暂的历史？他怎么能发出女人的声音？他怎么能说出一口福建普通话？
南方有一家杂志社又申请了一个刊号，三番五次游说我，要跟我合作。他们的条件是：我跟他们杂志社各投一半资，股份制，共同办这本杂志。我做主编，我太太主管经营。
我彻底惊呆了。
柏油路上有斑驳的残雪，还有冻得结结实实的牛马粪，很滑，我几次都差点摔倒。
“男的女的？”还是这习惯。
第二天，我专门到附近理了个发。我一理发就显得精神。然后，我又把胡子刮了。
我到了北京。
空荡荡的路上没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
她怎么还不到呢？
“我叫金延延。”
“我争取吧。”
我的生活空间越来越狭窄，越来越黑暗。我越来越感到窒息。我闻到了骨灰盒里的味道。
我听这声音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请问，你是谁？”
我回来的时候，金延延还站在那里等候我。他的样子像个鬼。
当天我就领着太太和孩子住进了西安的一家宾馆。
受她的影响，我也读过你的书，老实讲，我倒不是很喜欢。
“你吃点饭吧。”
“没空。”
我紧紧握住话筒，生怕漏掉一个字。
他（她）缩着眼睛。
我把房子交给了杂志社，把所有的家具都堆进了一个仓库。手机交了，记者证交了，出门没有车了，工作没了。
我们住在一个叫“芍药居”的地方，北三环与北四环之间。当时租这个房子就因为这个诗意的地名。
假如这个人是马明丽……
“真的啊？”
他打开了灯。
没有手机的日子幸福得没边没沿。
我没有对太太说这件事。尽管她很通情达理，但是这种事总是不说为妙。
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周老师，是我啊……”
他给我留了两个电话，都是空号。
我开会更像是一种沙龙。当时，我们编辑部好像有六七个人，诗人伊沙，西安电影制片厂资深编辑柴效峰，文笔很厉害的老枪，漂亮的女作家童素心，知名的体育记者张大江等（现在大家都天各一方了，很想念他们）。
“可是，她永远不可能到绝伦帝去了……”说到这里，金延延的眼睛湿了，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所有的隔挡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桌椅和电脑都是一样的。
我又把电话挂了。
人家根本没答应见你，你就千里迢迢地赶来？
“她想见您，很想。”
“谈一本书稿。”
别说是异性，就是一个哥们，十年见一面，也是一件难得的事。
当时我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种歹毒的想法：他如果找上门，让岳父岳母告诉他，我到伊拉克去做生意了。我相信，只要给他一个地址，伊拉克他也能找去。
“1998年，我喉咙得了一次病，做了手术，差点要了我的命。”
他又近了一步！
当时是冬天，街上除了几个摆摊的，很少有行人，显得空荡荡。因为冷，那些摆摊的都戴着大口罩，看不见脸面。他们都在冰雪地上跺着脚。
他说话是南方口音。我听南方口音都一样，分辨不出他是哪里人。后来他告诉我，他来自广西。
我说：“金延延，你不要这样。你是一个男人，你要坚强起来，好好工作，好好赚钱，以后找个跟她一样善良的女孩，好好过日子。她有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垮下去的，是吗？”
我送他到门外，他又慢吞吞地停下来，转过身，仍然不看我的眼睛，低声说：“周老师，我的钱花光了，回不去家了，您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前途渺茫，我的心情糟透了。那些日子，我一直躺在卧室里看书。
我担心他身份证上登记的不是“金延延”这个名，每次当服务员告诉我没有这个客人之后，我都要问一句：“有没有从广西来的客人？”人家都告诉我：“没有。”
“那一年我在西安。”
“为什么这么晚见啊？”
在我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那家杂志社突然提出终止合作。
“不用寄了，就算我给你买了张车票吧。”
他也静默。
这是我刚刚买的房子，不可能卖掉。
说完，他站起身急匆匆就走了出去，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第四天傍晚，我和太太都静静地坐着，等待电话响起来。
我把金延延丢在了肇州县，和太太乘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您去吧，周老师。”他恭恭敬敬地说。
“……作家出版社。”这一次我犹豫了一下。
他想了想，说：“前不久，我又到西安去找您，您的同事说，您不在那里工作了，去了湖南。我就又去了湖南，我找到那家杂志社，他们的头告诉我，说你们的合作泡汤了，您不在他们那里……”
那时候，我们的翅膀都很软，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太大太大，中间那漫漫长途我们无能跨越。分手时，我们料到彼此永远也不可能再见面了，都哭得大雨滂沱。
这时候，我越来越感到，那个所谓马明丽的故事其实是虚无飘渺的。这个瘦小的男人用一个最能打动作家的故事进人了我的生活，然后他逼近我。至于他到底要于什么，没有人知道。
他说，目前他在广东，在当地一家打工类杂志搞发行。
“我姓金。”
街道旁边是一个肇州县烈士陵园，埋的都是抗联烈士，里面树木森森，纹丝不动。高大的纪念碑直直地插向夜空，白晃晃的。
当年，我和王倾民一起在北京某杂志社帮忙。她是在海边长大的，当时也在服役，中士军衔，发表过一些小文章。
我又感到了一种窒息。
“你有什么事吗？”
那时候，我在西安《文友》杂志社做主编。
我问她：“你知道那个周德东在哪儿吗？”
我小心地接过来，低声说：“谢谢，谢谢。”
“你见我有什么事？”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没有家了。”
孩子不懂事，很高兴，在宾馆的毛毯上跑来跑去。
“噢，是马明丽。”
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我，我相信他终于有一天会阴阴地站在我面前……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岳父走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在梦里，您对我说，您写过很多书，您经常提起其中一本，书名叫《生生世世》，您说那是您的代表作。在一个个黑夜里，在一个个梦境中，我和您相守在一起，我对您越来越依恋……而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您这个人。”
也许，他后来疯狂了，认为他女朋友是因为思念我才得了那种脑病，他要杀了我，用我的血祭奠他女朋友的亡魂……
假如，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你回过头，十有八九都能看见这个人，你会怎么样？
他掏出手帕——他的手帕很白——擦了擦眼睛，然后问我：“绝伦帝究竟在哪儿？周老师你能告诉我吗？”
“对不起，我家小孩生病了，我得赶快回去……”老实说，我有点怕他，我在编理由，我的话语里甚至带着恳求的味道。
我断定，他是一个疯子。
我跟太太在西安奋斗了六年，有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温暖的家，有了一个花一样的女儿周美兮（当时一岁，已经满地跑了）……可是转眼间我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当然啦，明天上午的飞机。”
“你是说原来那个叫金延延的人？”
警察拿出记录本，问：“怎么回事？”
我在紧急想着对策。
那次，我没有把我家电话号码告诉杂志社的人。
我竟然很平静。
“哪个女孩的电话呀？”向梅笑着问我。
我只是试探他一下。
我平静地朝外看了一眼。走廊里的灯很暗，我似乎看见马明丽的影子从走廊里飘荡而过。她的眼神有些困倦。
“马？叫什么？”
这句话让我卡了一下壳。
前生来世的恨。
我按完了手印，警察就说：“你可以走了。”
我没有到这里找金延延。
我还要把每个版的责任编辑定下来，就坐在电脑前继续工作。
我和她在一起工作了半年，处得像恋人一样热乎。
“我叫金延延……”
“是我！”他显得有激动。
太太还在等着我回答。
我警惕起来。
平时，为了环境的整齐，报社规定每个编辑下班的时候，隔挡里的所有东西都要收起来。此时，所有的灯都亮着，看上去，这个空阔的编辑部就有点诡异，那些隔挡更像是一些有象征意味的道具。
暗淡的夜空中有蝙幅在低低地飞，我真担心它们撞到我的眼睛上。
“喂，找哪位？”
“我……”他有些支吾。
大家就散会了。
我转身就离开了那家旅店。
我感到肚子有点饿，很想过去吃点东西，又担心和王倾民失之交臂。
“我通知你一下昨天的处理情况，我们把马明丽放了。”
第二天，我想起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许我的态度太过分了。
“好吧，北京你熟悉，你定。”
他停了停，说：“这个你就别问了。”
“马……明丽，你等我一下，我去一趟厕所，好吗？”
第二天，派出所的警察给我打来电话，对我说：“周先生吗？我是派出所。”
“我回到家乡都十年了。乡音就像大海一样，只要你置身其中，很快就把你淹没。”
“让他进来吧。”
“你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到肇东了。”
一个男人的哭声在空阔的编辑部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盯住他的嘴。
金延延那双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死死地盯着我。
“是的，我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山不转路转，我们还有机会碰头的。回头，我有了联系方式，一定给你们打电话。”
我懵了。
“肯定没有。”
他抱歉地看了看我，继续说：“记得，有一次，我和她还因为你写的一篇文章争论过，那篇文章叫《雨中的命和命中的雨》，你写的是一个底层人的命运，很有灵异之气。她说你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恐怖小说家。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您在放弄玄虚……”
“哎，记得当年在北京的时候，你说话都接近普通话了，现在你的福建口音怎么这么重，我都有点听不懂了。”
终于，他坐在了我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离我非常近。
“男的女的？”她咄咄逼人。
他（她）缩着翅膀。
可是，不小心，那铁笼子被打开了。
过了半天，我才说：“金延延，她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一惊，回头看去，金延延泪水涟涟地站在我身后，胆怯地看着我。
说到这里，金延延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叫立敬的编辑返回来，在门口对我说：“老大，有人找。”
他（她）是来吸我血的，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
我说：“你要干什么？”
这个人同样很瘦小，二十七八岁左右，不过他比马明丽稍微壮实一些，也许是因为他穿着一件臃肿的灰羽绒服的缘故。
后来，我跟太太飞到那个城市，经过几天几夜的谈判，终于草签了合同，然后我回到西安，向杂志社提交了一份辞职报告。
隔着横七竖八等客的出租车，我看见对面的几家小吃店灯火通明，顾客却寥寥无几，他们匆匆地吃着饭。
“而且你的声音都有点变了。”
他的大脑神经都畸形了，坏死了，但是，还剩下一根神经，这根神经却超乎寻常，比如千山万水、挖墙钻洞地寻找一个人。
对面的小吃店也开始陆续关门了。
那个人的脚步一点点走近，走近，走近。
“而且，她已经做了变性手术。现在，她是一个女性。”
金延延好像不想让我看见他流泪，深深低下头去。
谁那么傻呢？
又是马明丽！
我想切断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通向我的所有途径。
（现在，我的手机基本不开机。）
说到这里，他哭出了声。
我没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我忽然想到，这个人可能是个骗子。
我写过我和她的故事，收在《六弦如瀑》一书中。哪天我可以给你们贴出来，题目好像叫《两个女兵的故事》。
我激动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电话一响，太太像受了刺激一样抖了一下，看了看我。
一模一样！
会议轰轰烈烈地进行了三个钟头，柴效峰终于忍不住了，对我说：“德东，那个人还在等你呢，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太太显然对他的这句带有恐吓性质的话很生气，她颤颤地说：“你这个人真奇怪。他早就说过，不想见你，难道你听不懂吗？”
就是那一天，我做出了后半生的决定：“去北京。”
她得意地说：“我曾在厦门的报纸上看到了一篇关于你的报道，知道你现在在北京，写恐怖小说，就给出版社打了电话……”
里面传出一个令我骨髓发冷的声音：“是周老师吗？”
他说目前工作很好，心情很好，天气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知道他在。”金延延的声音变得很冷。
我却时刻没有忘记她。
最后，他把笔录给我看了看，除了有两个错别字再没什么。
现在，我终于可以回报一次了。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三天，我们就离开了肇州。就像当年我们从东北去西北一样。
我老家其实叫黑龙镇，黑龙镇破旧不堪，我的家破烂不堪。我在外面漂泊久了，家乡在我的心中都成了一个遥远的噩梦。现在金延延执意要到那个噩梦里去，这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他要直捣我最不愿被人看见的深深隐私……
那个小卖店的女老板还在看我。
吃完晚饭，我对太太说：“我出去见个人。”
我朝黑糊糊的过道看过去，没有一个人，过道两旁是一个挨一个的房间，很多的门。那个影子随时都可能拉开其中一扇门，轻飘飘地走出来……
我怀疑他在骗我，说不定他已经悄悄离开了。
编辑部大厅里的地板质量很糟糕，踩上去“吱呀吱呀”响，声音很刺耳。
一天傍晚，岳父家的电话响了。
路边的出租车也一辆辆开走了。
“《时尚》？没有啊。”
果然，第三天傍晚，还是那个时间，电话又响了，我的心陡然压上了一块石头。我没有动，朝太太使了个眼色，她接了。我已经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
王倾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想，她现在应该很胖，因为她20多岁的时候就有点胖，而且她说她妈妈和姐姐都很胖。
一个警察把金延延带到了那个亮着灯的房子。
“你好。”
站在这家影院门前，四周的景致再次撩起了我十年前的记忆。
不久，我太太到了《时尚》杂志社工作。
“出版社的一个编辑。”
我没想到今无她竟然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我的责任编辑是男性，叫王宝生，我还真不知道作家出版社哪个女编辑的名字。
这个人一会儿面露凶光，一会儿泪水涟涟。
“金延延是马明丽的曾用名，现在连身份证都改了。而且……”
后来，我决定到宾馆和旅店去查一查，看有没有一个叫金延延的人住在那里。
我说一下路线——我们从哈尔滨坐车，中途经过肇东市，最后到肇州。那地方有三“肇”：肇东，肇州，肇源。原来都是县，后来因为肇东有铁路，改了市，县级市。它离肇州一百五十里。过了肇州继续走三十里，是肇源。肇源临近吉林省地界，隔着一条江。
“那就没问题。”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说：“金延延，你别难过，她怎么了？”
编辑部外面是一条很长的走廊。我看见立敬朝走廊的尽头招了招手，接着我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慢腾腾地走过来。
金延延终于开口了：“您想见见马明丽吗？”
我越来越糊涂，越糊涂越惊骇。
她凑进灯光看了看：“姓马……”
我打了个冷战，停下来，转身看她。
“他是干什么的？”
“你一直都在欺骗我。”我说。
之后，我又到杂志社去过三次，一次是跟投资方谈话，一次是我帮他们选拔了一个新主编，一次是到财务室结账。
我挂了电话，步履沉重地走进了会议室。
我和太太向来是说动就动的。
我坐在床上，和太太对视。
“周老师，是我。”
他（她）在铁笼子里冷冷地盯着人，一动不动。
“你结婚了吗？”
他擦了擦眼泪，平静了一些，指指斜对面的一家酒吧，怯怯地说：“我们到那里去聊，好不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已经从失去女朋友的悲痛中解脱出来，让我不要牵挂他。
我怦怦乱跳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这个“娶”字让我恶心了一下。
他突然像受了惊吓一样，抬头愣愣地看我。
后来我退伍了。
“我知道了。”
黑夜里，人们都是瞎子，只有它是什么都看得见。
我渐渐不安起来，在台阶下踱步。
这一次，是他先把电话挂了。
她看我不住店，热情立即就消失了，不太情愿地拿起登记本，问：“男的女的？”
然后，瘦小伶仃的他站了起来，给人的感觉轻飘飘的，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周老师，我走了。”
“周老师，我已经到哈尔滨了。”
“后来，在梦中，我的脑袋得了一种病，头痛欲裂……”
我回头跟那两个服务员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送来纸和笔。她把纸和笔放下后，仔细看了看哭着的金延延。
十年的时间太长了，变化太大了，该问的话太多了。我想起什么问什么。
看电影的人陆续走进去了，电影院门口显得空荡荡。
当时金延延说了那个女孩得的是什么病，我没记住。反正是一种要命的病。
再后来，她也退伍了。
我又说：“要是来人问我在不在，你们就说我走了。如果，他问我去哪里了，你们就说不知道。”
也许，她是找不到了。毕竟过去十年了，附近的一些建筑都变了。
后来，我忙于茶山，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那个女人又夹起一块鸡肉啃，不清楚地说：“他好像是做生意的吧，天天一大早就出去，半夜才回来。”
他撒过谎的，比如那两个打不通的电话号。
“你找周德东是吗？，他不在。”
我知道，这个场景一定让他想起了前不久那个震惊全国的案子——有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同居，后来，不知为什么，不是歌星的男人把那个是歌星的男人扎了一刀……
“留下买路钱！”他又尖声叫道。
我示意她去接。
天有点黑了，我的心惰放松了许多，这个人没有来，他是在吓我！
我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他就拘谨地坐了，我也坐了，让服务员送来了两杯咖啡。所谓服务员，其实是杂志社的员工轮流值班，下周我可能就是“服务员”了。
他是马明丽的男朋友，马明丽是我的一个遥远的读者，我和她都没有见过面，他怎么能把她的骨灰撒在我的老家去呢？
她走过去，把电话接起来。免提。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金延延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
我的身子刚一动，他就像受惊了一样，马上把手伸过来阻止我。同时，他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他讲的节奏很慢，很投人，很细腻，我听着听着竟然听进去了，越来越专注。
“不，周老师，我是马明丽。”
是王倾民打来的。
这一天，我戴上了一个墨镜，穿上了内弟的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上街了。
这个自称叫金延延的人继续说：“有一次她对我说，她的头很痛，我以为她是没休息好，就没有太在意。没想到……”
古怪的马明丽潜伏在黑夜里，半年没有显影。
我不想再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拍了一下脑袋说：“瞧我这脑袋！好了，散会。”
我愣了。
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
我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在咖啡厅。”
金延延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不会见你。除非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对不起，再见。”
“今晚上您有空吗？”
杂志社有个内部咖啡厅，在编辑部对门，环境不错，还有小点之类。哪个编辑来了客人，就带到咖啡厅去，边饮边谈。
决定离开肇州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商店去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坐蹦蹦车返回岳父家。
“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还是不说话。
那个警察很高大，金延延显得更加瘦小。他被带走之前，无言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头皮发麻。
这一次，你会有什么反应？
那本杂志的发行量很少，大街上的报摊没有卖，只在行业中散发，几万册。
金延延讲到这里，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她说婚纱是什么意思？新郎指的是谁？是金延延？还是我？
“没什么。是一个读者。”我含糊其辞地说。
我心中的疑团越来越重。
“马明丽死了。”他低低地说。
我的恐惧还是缘于刚才金延延的那个眼神。
“我问你是谁告诉了你这个电话？”
岳母在一旁，她看了看我的脸色，没说什么。她是一个很有水平的女人，我一直认为她可以当县长。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不会告诉你。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达。”太太说。
“我必须见您。”
“谁呀？”
我急忙掏口袋。当时我有点慌乱，因为我知道——我的同事都知道——我平时口袋里总是不带钱。
“我知道您不想见我。我保证，我不出现。只有马明丽，她特别喜欢读你的文章啊。”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颤，透着哭腔。
我的心肠丝毫没有软。
她只知道我家在东北一个小镇，我只知道她家在福建三明市。
街道上很黑，没有一个行人。
他在后面抱拳又说道：“大侠，请留下尊姓大名！”
“男的女的？”——不好意思，只要有人告诉我说有人找我，这是我必问的第一句话。
“她包了一座茶山，平时很忙，但是只要一闲下来，她就读您的书，甚至都到了痴狂的程度。受她的影响，我也读过您的书，老实讲，我倒不是很喜欢。”
“谈什么？”
电影院旁边，有一个小卖店，里面站着女老板，她穿着一件米黄色毛衣，一直在冷冰冰地看我。
他一直在找我。
“我想见您……”
我被另一个警察带进了另一个黑房子。
“我。”我说。
我这才看清，他是那个终日在亚麻纺织公司附近转悠的精神病。据说，他没有得这个病之前天天夜夜看武侠小说。他长得也很瘦小，跟金延延差不多，手无缚鸡之力。我想，他没疯之前一定总是被欺侮，不敢反抗，而武侠小说中那英雄主义豪情又不断冲击他，梦想与现实的矛盾铿锵，因此，他才走火人魔了。
杂志社的编辑主任向梅从会议室探出头，看我。我知道编辑们都在那里等我开会。我跟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再等我一会儿。
他揉揉鼻子，又掏出纸巾擦了擦手：“那茶山上有一棵茶树，是她专门给您种的，她说，有一天，她会到绝伦帝小镇去，给您送去她种的茶。她特别向往您描述的那个绝伦帝小镇。可是，她永远不可能去了……”
我感到十分抱歉，快步走过去，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弱弱地说：“周老师，您好。”
我也大吃一惊。
她这才把眼睛移开，继续看电视了。
“反正我要见您。”
“噢，你坐。”
“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你这个旅社有没有住进一个叫金延延的人？”
又一天，你回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心里有点犯嘀咕，于是多疑地回过头去，竟然又看见了这个人，他还是穿着那身普通的衣服，还是那样笑呵呵地看着你，见你回头，他又把头转向了别处……
是那个自称叫金延延的人。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手机号呢？
“她……长得什么样？”
我很想听他说下去。
那时候我们心灵娇嫩，泪水充沛。
我说：“金延延，这样似乎不妥……”
有一家小吃店干脆一个人都没有，我甚至没看见服务员。
我觉得这个马明丽就像一只给人带来不祥的古怪飞行物，他（她）出没在黑夜里。
“你们不要对她说任何关于我的情况，啊？”
她有工作，在一个公司做出纳。不过，她总去茶山。她还专门为您种了一棵茶树，经常去给那棵树修枝剪权。她说，有一天，她会来看望您，给您送来她为您种的茶。
这个瘦小的人就在肇州。
“你现在在哪里？”
北京地下的电话线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而这个古怪的动物，他（她）在那密密麻麻的电话线中，准确地找到了哪一根通向我的家，然后顺着它，一点点地爬过来，爬过来……
我希望今天上映的是一部爱情片，至少也应该是一部喜剧片，哪怕是我不爱看的贺岁片。
“我找周老师。”正是他。这次他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他哭着掏口袋找笔，没有。
大家当然不解，鸡一嘴鸭一嘴地问。
他（她）藏匿在那阴森森的树木深处，再也看不到他（她）的眼睛……
“是和平电影院，我们经常在那里吃煎饼。”
我疾步走开，找到一个电话亭，快速打了一个电话。
他继续说：“请你转告他，不管他接不接电话，我不会离开这里，我会挨家挨户地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止不住他的悲伤，还在哭。
她的嘴里已经吃进了一块鸡肉，“啪”一声把一块骨头吐在桌子上，说：“是个男的，长得像鸡一样瘦。”
“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
现在，请你闭上眼，进人角色，细细体验一下……
我讨厌极了他那双苍白的涂了红指甲的手。
他直直地看着我，突然说：“您对我不熟悉，可是，我对您却非常熟悉……”
“他不在。”
“你见不见我，我都会找你的。”他说。
又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