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坡在得知妻子怀孕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不可遏止的想象。想象孩子的模样，想象目睹孩子成长时的忙乱与期待，想象他能给予的幸福而富足的生活。想象让这个男人干劲十足。他不再仅仅是李坡或者田小茹的丈夫，一个更有诱惑的头衔就在前面——父亲。那是触手可及的未来，他几乎可以闻见它的甜味。那不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们的生活。

男人和佟国才的对峙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他一边用手臂抵挡着铁钩，一边奋力向上冲。终于，他站在了佟国才面前，一步步逼近。

这东西沉甸甸的，隐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它不动声色却又阴险无比的暗暗成长。干活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成长，宛如一个顽强的鬼胎。李坡常常会莫名其妙地问工友们自己胖了没有。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自己会感到奇怪。它确实在成长啊，而且速度惊人，有时甚至会感觉到被它的膨胀挤压得无法呼吸。

汪允平点点头。

男人头也不抬地说：“汪允平。”

汪允平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要不你先处理他的事吧。”

往前看？李坡面无表情地抽着烟，抽完，抓住宋警官的手握了握，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啊？”李坡回过神来，“没怎么啊。”

这目光让佟国才毛骨悚然，他很清楚一直盯在自己背后的就是这双眼睛，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他的确不认识啊。

“你看见他了？”汪允平拼命要爬起来，可是在男人的手底竟丝毫不能动弹。

男服务员们很快把他从佟国才身上拉起来，建筑工人拼命挣扎着，终于吐出了三个字：“佟国才……”

让我看什么？

家喻户晓的后果之一就是那个人也会听到风声。于是某一天，男人接到一个知情者的电话，佟国才已经再次逃往外地，据传很有可能在B市。

男人扶在垃圾山上，呲牙瞪眼地仰视着佟国才。佟国才发疯似地挥舞着铁钩阻止他靠近，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着。

他回过头去，继续清扫着地面，开始盘算晚上要吃点什么。可是身后乒乒乓乓、稀里哗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在服务员小姐和食客们的惊呼声中，佟国才被推倒在麻酱、韭菜花和羊肉片之中。

“他杀了我的老婆和女儿！”

两个人来到城郊的一个建筑工地。工头把他们领到一个简陋的工棚前，指着一群灰头土脸，蹲着吃饭的工人中的一个说：“喏，那个就是汪允平。”

男人跑到一座垃圾山前，手脚并用地向上爬。汪允平顺着他攀爬的方向向上望去，一个背对着自己的拾荒者正用一根铁钩在山顶刨来刨去。尽管那个背影瘦弱不堪，汪允平还是认出那就是佟国才。

“汪允平么？”

一把小刀戳在男人的胸口，一片红色正迅速在男人的衬衫上蔓延开来。

“你继父？”李坡的眼睛瞪大了。

汪允平弯下腰，一边看着那张满是灰尘的脸拼命回忆，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田小茹急忙把食指竖在唇上，小声嗔怪道：“你小点声，别把别人吵醒了。”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条路，只不过有的人路长，有的人路短。李坡在自己的那条路上一直走得兴高采烈，因为他知道前面不远就是美景。有一个老婆，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家，有一个平凡却温馨的生活。他把一切都设计得妥妥当当，按部就班。这看得见的未来让李坡像一只攒足了劲的老牛，只把浑身的肌肉绷紧，埋头前行。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刚刚展开的美好生活转眼间就破碎不堪。李坡站在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上，遥望着远处的一片浓雾踌躇不前。

汪允平赶到F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没有跟接站的宋警官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问：“他是谁？”

于是，这个城市里多了一个走街串巷的男人。他向每一个遇到的人打听佟国才的下落，每当有人问起他为什么寻找这个人，男人就会咬牙切齿地说，他杀了我的老婆和孩子！于是就有人很同情他，自告奋勇地去帮他打听。很快，佟国才这个名字在本来就不大的城市里家喻户晓。

“你为什么要找他？”

从第二天起，垃圾处理场多了一些奇怪的人。其中一个，他的穿着打扮跟那些城市拾荒者毫无区别，但是他并不去垃圾山那里拾拾捡捡，而是躲在不远处的一堵断墙后面，远远地朝处理场里张望。

他们此刻正斜靠在病床上，肩并着肩，一副耳机分别插在他们的左耳和右耳里。MP3里播放着《一代佳人》：

男人扭过头来看了汪允平一眼，“我的仇人。”

一个奔跑的男人，一辆突突开动的三轮车，他们跑过街道，跑过楼房，跑过灯火辉煌的酒店，跑过阴暗潮湿的小巷。汪允平在寒冷的空气里感到了前方那个不停奔跑的人的热量，他似乎在发着光，即使在那些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看见他在前方固执的奔跑，不曾停歇。

医院倒是没烧了田小茹，但是也不承认医死了她，只是提出赔2万元，而且说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李坡当然不干。医院的人问他有什么要求，李坡只说了四个字：杀人偿命。

李坡抱着骨灰盒在屋子里发了一天一夜的呆，又起身去了公安局。他不甘心，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妻子和没见面的女儿讨个公道。第五次去的时候，宋警官一看见他就说要去开会，随后就拿起包走了。男人没有办法，就坐在走廊里等。等着等着，连日奔波的李坡有些犯困，头低下来，却看见脚上满是灰尘的皮鞋。妻子在的时候，是决不会让自己穿着这样的皮鞋出门的。想着，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所有的人都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李坡是这群蚂蚁中的一个，他在走廊里来回踱着，不时凑到门口屏息倾听，似乎想分辨里面隐隐传来的呻吟声中，哪一个属于田小茹。

他坚信佟国才就在这个城市，他能从空气中分辨出那个人的气味。那是一种消毒水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手术室里充斥着高低起伏的呻吟声和各种不可名状的味道。李坡站在一字排开的几个白大褂面前，他们看起来高深莫测，非常权威。

“生了么……”

“你怎么了？”

他们在铁丝、玻璃、塑料饭盒之间拼命扭打着，轮流将对方压在身底。几个回合后，他们骨碌碌滚下了垃圾山。

“我在家里啊。”

“是啊。”汪允平紧闭了一下双眼，旋即睁开，“我爸死得早，后来我妈找了他。我妈没了以后，我把他当亲爹一样孝顺。没想到这老畜牲祸害了我老婆，完事还用菜刀砍死了她。”

“家里？本市么？”

半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人们呼啦一下子都围过去。出来的却是一个小个子护士。

男人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反应，他的目光重新盯在宋警官的脸上，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

“一个叫汪允平的人。”

男人一跺脚，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吸完一根烟，汪允平把烟头扔在地上细细地碾碎，问道：“哥们，啥事啊？”

就在汪允平对这种毫无意义的跟踪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佟国才不无解脱地转身望去，却看见站在橱窗外死死盯住自己的，是一个陌生人。

宋警官从走廊那头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两个人急忙都站起来。宋警官冲李坡点点头，扭过脸对汪允平说：“你继父是叫佟国才没错吧？”

几秒钟后，男人的眼睛重新慢慢闭上。

回去吧，这样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第二天，预产期。

直到妻子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李坡才停下。他关掉床头灯，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熟睡的田小茹。

偶尔，他会停下来，仰起头嗅着，脸上是一幅即将捕获猎物的表情：充满警惕，心满意足。

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在草地上向自己张开双臂：“爸爸！”

男人跳起来，“凭什么，我先来的，我老婆和孩子都被杀了……”

汪允平捏着电话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他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你在哪里出差？”

汪允平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向前跑去。

几口白酒下肚的男人似乎恢复了活力，他一跃而起，拣起望远镜，转身趴在断墙上向垃圾场里望去。

这个叫汪允平的力工干起活来勤勤恳恳，每天在工地上不遗余力地搬运着沙子和水泥。别人扛一袋他扛两袋，别人扛两袋他扛四袋，而且他的嘴也不闲着，整天唠唠叨叨的。如果你离他足够近的话，就会听到这样的话：“这一袋为了老婆……这一袋为了女儿……”。有人猜测他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婆和正在读书的女儿，于是大家很感慨，一个有目标的男人是不会觉得累的。

汪允平彻底无语了。他蹲在断墙后面，连抽了几根烟，最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男人带回去。

另外几个看起来要干净整洁的多，他们常常在堆积如山的城市垃圾中来回巡视，仔细分辨着他们遇到的每一个人的脸。那是汪允平和几个F市的警察。

“你老婆死了，孩子也没保住。”一个权威的声音告诉他。那声音似乎也是白色的，一点色彩都没有。

就好像一个人奋力拉开一张强弓，却发现面前没有靶子，只有一片苍茫的空气。

他把烟头按熄在泥水里，起身去拉男人的袖子。孰料他刚直起身来，就被男人一把按倒在地。

汪允平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李坡，李坡！”

这三个字仿佛是一个信号，兔子佟国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顺着后门一溜烟跑了。

汪允平走到他身边，发现他缩着头，全身都在哆嗦。汪允平推推他，男人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什么，没有起身。

男人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随即慢慢睁开，浑浊不堪的眼球左右转动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我不签！是你们……”他指着眼前的白大褂们，“是你们杀了她，是你们！”

而力工汪允平在每天下班后才开始寻找他真正的目标。吃过晚饭，他就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溜达，碰到年龄大一些的人，就会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凑上去问人家见没见过这个人。答案当然都是摇头。他也不气馁，继续在那些或灯红酒绿或污浊不堪的地方寻找着佟国才。他像寻找亲人一样热切地期盼着佟国才会在某一个路口忽然出现，有时他甚至会在某个人流如织的街头长时间的等待。

力工汪允平像一个哨兵一样半跪在断墙后面，只露出半只脑袋朝外面张望着。汪允平递给他一支烟，就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抽。

救护车很快赶到了，医生和警察七手八脚地把男人抬到救护车上。医生手忙脚乱地把各种不知名的仪器插到力工汪允平的身上。汪允平急切地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得到的回答是一声粗重的叹息。

警察们终于失去了耐心，他们有成堆的案子要去处理，再说，整天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呆着，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汪允平想了想，带他们去了上次的小酒馆，点了一些酒菜后，让他们“休息休息”。

他拉起男人，“走吧，都这么晚了，这里不会有人了。”

分手时，汪允平盯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一袋面粉一样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佟国才顾不得查看他，飞快地逃走了。

汪允平有一点沮丧，他开始怀疑佟国才究竟会不会来，其一，那个拾荒老头的记忆是否可靠并不确定，其二，佟国才也许听到了风声，再次逃之夭夭。

汪允平的眼泪流下来，他摇晃着男人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大喊：“汪允平，汪允平！”

而此时的男人以一种大型猫科动物才会有的姿势半匍匐在地上，警惕地向前方的垃圾山张望着。他的造型让汪允平感到莫名的紧张，也毫无必要的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

汪允平大放悲声，周围的人也都唏嘘不已。忽然，一个护士叫了一声：“别出声，你们听。”

李坡想起了跟自己同样不幸的男人：汪允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也被怒火折磨得不能自已？

男人的头发依旧高高竖起，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宋警官喝了一口水，想了想，开口说道：“同志，不是我们不帮你，这种事情不归我们管。即使去抓人，也得经鉴定认定他构成了医疗责任事故罪才行。”

汪允平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栋黑乎乎的楼房，只亮着几盏可怜巴巴的灯。不知道那背后，或者更远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工头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叫汪允平。”

宋警官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歪着头对他身后说：“你来了？”

“死了？”过了好久，他干巴巴地问道。

“那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刚才想什么呢？”

汪允平也想起了那个在公安局的走廊里失魂落魄的男人。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的这个男人跟自己只是一面之交，实在没必要抛弃一切跑到这里来帮自己抓凶手他正要开口问个究竟，却被宋警官拽出了工地。

“跟你差不多。我老婆孩子也让人害死了。”

那是邪恶的味道。力工汪允平对此深信不疑。

他正端着一盆米饭狼吞虎咽，脚下的另一只塑料盆里盛着白菜熬豆腐。他马马虎虎地把饭菜混合在一起，大口嚼着。乱七八糟的头发中间有一个豁口，刚刚长出的粗硬短发下，有一道暗红色，如蚯蚓般的伤疤。

“对。”

他几乎是立刻选择了去建筑工地做力工。这份工作有两个好处，其一，建筑工地是外来人口最集中的地方，方便打听佟国才的下落；其二，工钱论天计算，需要转移的时候，可以随时拍拍屁股走人。

汪允平看看杯盘狼藉的桌子，三个警察已经靠在各自的椅子上打起了盹。汪允平拎起桌上的半瓶白酒，撑起伞出去了。

男人停止了咀嚼，“佟国才。你们知道他的下落么？”

“会个屁！”宋警官吐出一口烟，“要是神经病都能抓住通缉犯，还要我们这些警察干嘛？”他扭头对汪允平说道：“我明天早上回去，你跟我一起走吧。”

“对。”

忽然有人站在面前，他抬起头来。汪允平看到一张粗黑、瘦削的脸。他跟那些疲惫、麻木的建筑工人毫无两样，迟钝的目光在汪允平和宋警官的脸上停留片刻，就重新盯在眼前的饭菜上。

李坡来到A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贴在火车站出站口的通缉令撕了下来，然后在公安局的举报电话下面把自己的手机号加了上去。复印了1000份以后，李坡让佟国才的脸出现在A市的大街小巷里。

李坡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找到了么？”

随着丈夫轻柔而有规律的动作，孕妇特有的倦意沉沉袭来，田小茹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候，却感到丈夫手上的力度骤然加大，她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李坡表情严肃，竟有几分恼怒的模样。

“哎呀，她又动了！”忽然，李坡抬起头，激动地对田小茹说。

他跑的像兔子一样快。火锅店的后面是一片住宅区，佟国才在那些黑暗的楼体间拐来拐去，当他感到喉头发甜，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惊恐地发现，那个建筑工人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小个子护士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知道不知道，等着！”说完，就匆匆跑掉了。几分钟后，一群白大褂蜂拥而至。

吃过晚饭，力工汪允平就开始了他的寻觅。汪允平远远地跟着他，看着他在F市错综复杂的街道上慢慢寻找。他是如此耐心，不紧不慢，有时整整一个晚上都在一条充满妓女和小偷的街道里来回转悠，不时向那些或浓妆艳抹或猥琐肮脏的人展示他手里那张纸上的人像。

直到那天他打开电视机。

救护车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只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

李坡看看手里的笔，惊慌失措地把它丢在地上，好像那是杀害田小茹的凶器。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安详，宛若天使……

灯光下，男人头上的伤疤格外刺眼。汪允平看着眼前志得意满的男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拔，朝思暮想的“仇人”就在此处，力工汪允平正跃跃欲试。

力工汪允平和佟国才重重地跌落在垃圾山下的泥水里，仍然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佟国才已经开始大声嚎哭，软弱无力地抵抗着男人一拳重于一拳的击打。

“笑什么？”

他同样跑得气喘吁吁，见佟国才停下来，他也站在原地，弯下腰去大口喘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两束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怎么不行？”男人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老婆胖胖的，壮壮的，昨天还跟我一起听音乐，推进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还有我的女儿，昨晚上还在我老婆肚子里动啊动……”

田小茹红着脸笑了，“可是我喜欢男孩。”

“我在想，咱们女儿是不是等不及了，现在就急着出来啊？”

“你进来一下。”

“看，我捡到了这个。”他兴高采烈地向汪允平展示手中一个黑乎乎的家伙。

就要进手术室了，田小茹费力地从车上抬起头来，笑着对李坡说：“你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带着咱们的宝贝回来。”

嘿，没错。在开往A市的列车上，李坡愉快地闭上双眼。

力工汪允平像一只矫健的豹子一样飞身跃过断墙，向垃圾场里疾奔而去。

汪允平摇摇头，“不知道。再说，我老婆的娘家人都不在本地，即使是他们，也没必要冒充我的名义。”

“嗯，核对无误我们就要发通缉令了，重点侦查范围在A城。这件事你别着急，我们现在人手比较紧张。不过你放心，我们肯定把那老东西抓回来。至于你的事，”宋警官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只递给李坡，又给他点上，“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我们真的管不了。老弟，日子还长着呢，往前看吧。”

有人猜测，可能是出事了。大家顿时紧张起来，彼此交换着惶恐不安的眼神。不时有医生和护士跑进跑出，却没有人说明是谁出事了，出了什么事。直到一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从分娩室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地问道：“谁是田小茹的家属？”

“不是。”汪允平摇摇头，“是我继父。”

男人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后来全身都在颤抖。汪允平感到肩膀上的力量忽然一松，接着望远镜跌落在他的身边。

“你上次说他老家在A城？”

力工汪允平的生活相当规律。每天早上6点半准时出现在在工地上。他干活的架式在汪允平看来具有自杀式的性质。干瘦的身躯，比别人多一倍的负载，还一溜小跑，嘴里念念有词。这种模样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汪允平不知道支撑男人的究竟是什么，但是看起来他沉浸于此并乐此不疲。

佟国才略感失望，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只兔子的日子还要继续下去。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做中学教师的继子。

“大夫就是这么说的啊。”

汪允平疯狂地掏出手机，按下其中一个警察的电话号码。

这是一个结论，也是一个事实。老婆死了，孩子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白大褂有些惊慌，语气却毫不让步：“把这个签了，签了就让你见你老婆。”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感到周围不是黑暗，仍然是那一片刺目的白。

老婆，女儿，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报仇。

宋警官想了想，问道：“听说你在找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汪允平继续说下去：“只要老婆活着的时候对她好，人没了，也没啥后悔的。毕竟你老婆死在医院。怎么也比我强，你不知道，我老婆到死眼睛也没闭上。”汪允平的手颤抖起来，李坡叹口气，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整整一天，小雨都在不紧不慢的下着。汪允平坐在酒馆的门前，看着眼前细密的雨丝，心中已经渐渐开始动摇。

对。佟国才。王八蛋。碎尸万断！

被追捕者佟国才同样每天生活得很辛苦。当他发现A市到处都是他的照片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逃了。从此他时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在自己的背后，每当他回过头去，总会发现某个人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你……你是谁？”佟国才的手朝身后摸去，他背靠的原来是一堆蒙着塑料布的白菜。

力工汪允平毫无反应，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着。

这一天终于来了。

“杀人了！杀人了！”医院的走廊里回荡着一个男人惊恐而绝望的叫喊。

“呵呵，我刚才走神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到我们女儿上小学，考试没考好，被老师打手板。我一想到女儿被老师打得掉眼泪的样子，气坏了，恨不得立刻揍老师一顿。”

“是啊。”

出门的时候，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在墙上微笑的田小茹。

男人毫无反应，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很快，男人的目光定格在上方的某个地方，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嘴里喃喃自语：“看着我……看着我……”

汪允平想了想，“你说，佟国才会不会也在这里？”

“我老婆怎么样……”

汪允平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你这样干下去，其实没什么意义的。”

田小茹甜蜜地闭上眼睛，身边这个老实、忠厚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

仇恨谁呢？

白天的时候，李坡照样上班，下死力气干活。这能让他好受点，甚至还能跟工友们聊上几句。而下班回家无疑是一种炼狱般的折磨。李坡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方向感的男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会忽然停下来，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一阵后，继续走下去。回家的路变得陌生无比，好不容易走到楼下，远远望去，自家的窗户黑黑的，看不见田小茹在烟熏火燎地炒菜。自己用钥匙拧开门，开灯的一刹那最难受，还是能看见田小茹的笑，只不过是在墙上的黑镜框里。悄无声息地做点简单的饭菜，一个人坐在桌旁慢慢吃完，然后直接关灯睡觉。噩梦已经是家常便饭。最常梦见的是李坡和田小茹领着一个小女孩在草地上玩，玩得真开心啊。玩着玩着，草地忽然变成了白色，再一看，居然是一件遮天蔽日的白大褂。三个人惊慌失措地逃，白大褂仿佛海浪般汹涌卷来。李坡跑着跑着，忽然发现身边没了田小茹和孩子，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苍茫无边的白色。李坡急得大喊你们在哪里，那片白色中传出两个声音：老公救救我。爸爸救救我。

男人的脚下是一瓶矿泉水和半张大饼，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可吃的东西。汪允平抽完一根烟，拉拉男人的袖子，“走吧，跟我去吃点东西。”

李坡急忙从人群中挤过去，“我是。”

汪允平让他往前看，宋警官让他往前看。往前看什么？

电话终于接通了，汪允平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垃圾场，快来！”就匆匆挂断了。他四下踅摸了一圈，拎起一根桌腿，拼命向垃圾山上爬去。

“一定是女孩。”李坡一脸认真，“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女孩。”

老婆被继父奸杀，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命丧九泉。如果能亲手抓住佟国才，恐怕要将他千刀万剐方消心头之恨。

田小茹伸手在李坡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刚一起身，却扶着腰唉呦一声。李坡急忙扶着她躺下，帮她掖好被角，忽然笑起来。

垃圾场旁边的小酒馆里，两个人闷头吃喝，极少交谈。男人吃得兴高采烈，一大盘猪头肉很快就被他消灭得干干净净，剩下的肉汤和肉渣也被他蘸着馒头吞进了肚子里。汪允平看得出他早就吃不下了，可是男人好像冬眠前的动物一样，拼命地在体内储藏着能量。他的目光始终盯在桌面的某个角落上，眼中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汪允平扑倒在男人的身边，一边抬起他的头，一边惶然四顾，狂喊着：“来人啊，救命啊，救命……”

“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我们的宝贝。”李坡把手伸进被窝，“你睡吧，我给你揉揉脚，肿得厉害。”

汪允平想了想，低声叫道：“汪允平。”

“我是汪允平！”对面的建筑工人发出凶狠的声音。

李坡将手里的遥控器向屏幕上那张可憎的脸扔过去，哗啦啦一阵碎裂声后，男人竟感觉周围的事物一下子清晰起来。

“不是你们的人，那是谁？”

容不得他多想，冒牌汪允平已经低吼着冲了上来，佟国才急忙站直身子，却一下子摸到了白菜堆上面用来压住塑料布的一个石块。他把石块攥在手里，顺势砸在了毫无防备的冒牌汪允平头上。

汪允平沉吟了半晌，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再呆几天。”

“他杀了我的老婆和孩子！”

佟国才相信，那是叫了自己10多年“爸爸”的那个人。

汪允平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男人抬起头来，冲汪允平无奈地笑笑，仰面倒了下去。

又是一个恶梦之夜。醒来后，满身冷汗的李坡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洗脸。抬起被冷水浸湿的脸，却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扭曲变形，狰狞不堪的脸，双目圆睁，牙关紧咬。

那是在D市的一家火锅店里，佟国才在这里做勤杂工。兔子也得吃饭，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拎着长把扫帚清扫同样油渍斑斑的地面。忽然，那双时刻盯在自己后背的眼睛陡然加大了力量。它是如此之近，以至于佟国才感到了后背的一阵刺痛。

在耳边《吉祥三宝》的彩铃声中，汪允平看见男人已经飞快地接近了佟国才。佟国才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脸上立刻呈现出混合了惊惧与无奈的滑稽表情。

刚爬到半山腰的汪允平眼看着男人和自己的继父从身边滚落下去，忙不迭地又往山下爬。

汪允平最初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个破旧的望远镜，似乎是某种儿童玩具。

听完面前这个男人惊慌失措的陈述，正准备召集警力抓捕凶手的宋警官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摘下帽子，回到座位上坐好。

仇恨医院，还是那几个白大褂？

“蹲下！”力工汪允平的声音凶狠，不容辩驳。他的一只手死死按住汪允平，另一只手上的望远镜几乎要压进了眼眶里。

当他扭过头来的时候，发现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汪允平四处张望着，终于看见他在不远的前方奋力奔跑。

汪允平挨着他坐下，又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两个面色憔悴的男人肩并着肩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吸烟。一个年轻警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刚要呵斥，一看是他们，又把头缩了回去。

力工汪允平的脸已经兴奋得变了形，他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分辨出里面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的味道。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看着窗外出神。忽然，宋警官嘿嘿地笑起来，“真他妈蹊跷。”他扭头问汪允平：“你觉得可能是谁？”

今天生产的产妇一共有两个。另一个产妇的家属几乎是倾巢出动，手术室门口显得热闹非常。相对于另一个女人的前呼后拥，身边只有李坡陪伴的田小茹显得有些孤独。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戚，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彼此。李坡看见家属们手里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不免有些神色黯然。田小茹感到丈夫的愧疚，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背。

男人像一个神气活现的指挥员一样把望远镜举在眼前，“这下，他就逃不出我的视线了。”

男人的奔跑和他的劳作一样全力以赴，很难想象他在扛了一天水泥后仍然能跑得如此之快。汪允平追赶了几步后感到力不从心，他挥手拦下了一辆在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三轮车，指示司机跟上力工汪允平。

李坡大吼一声，用力挣脱了按住自己肩膀的医生，白花花的纸片轻飘飘地飞起来，又落在地上。

田小茹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女儿啊？”

“走吧，也许他不会来了。”

汪允平把头埋进双掌，用力地向后捋着头发，“我老婆都怀孕4个多月了。”

建筑工人像一个哑巴一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可是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感觉到他从口中、眼中喷涌而出的熊熊怒火。

“也是医院？”

李坡激动起来，“这畜牲，应该千刀万剐！抓住他了么？”

雨中的垃圾处理场人迹寥寥。汪允平撑着伞在雨中站了一会，决定还是先让警察们去小酒馆“休息”。安排妥当后，他又去了断墙那里。

他的头发蓬乱，活像一个刺猬，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水泥的破工作服，一看就知道是外地来打工的建筑工人。

佟国才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干嘛缠着我啊？”

李坡却一本正经地说：“反正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和我们的女儿。”

电话那头略略沉吟了一会，“汪允平，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现在在F市出差，我听说，有人在追捕你继父，当然，不是我们。”

那怎么办？拉开的强弓不能这么一直绷着。不断膨胀的仇恨也不能任由它成长下去。

警察们向汪允平确认了佟国才的身份，给他戴上手铐，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他向垃圾场外走去。汪允平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男人不在身边，扭头看去，男人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

“我是宋警官，你在哪里？”

接着他就扯开脖子喊起来：“杀人了！杀人了！抓杀人凶手啊！”

于是在这些城市形状各异的地图上，有两个小黑点在进行着追捕与逃亡的游戏。他们在各自的空间里闪躲腾挪，有时相隔很远，有时距离很近。然而你知道，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两个被命运死死纠缠在一起的人，碰面是早晚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逃亡，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可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那双眼睛就在身后。他像一只绝望的兔子一样，在猎人的视线中来回奔跑，偶尔自作聪明地做出跳跃和躲闪的动作，却只是徒劳无功。那颗子弹穿过心脏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说完，他就回过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垃圾处理场。

正在播放的是一系列通缉令，李坡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汪允平？”佟国才被彻底搞糊涂了，他为什么要冒充自己的继子？

“佟国才，男，1949年9月26日出生，现年58岁，身份证号码******************，2007年8月21日，佟国才涉嫌强奸并杀死了妇女秦某，目前在逃。有知其下落者，请拨打市公安局电话……”

“大夫……”

男人盯着汪允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叫，汪，允，平。”

每当这时，汪允平就会悲哀地意识到，宋警官的话并没有错，不远处这个男人的脑子的确有病。

李坡愣了几秒钟，似乎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的目光依次在白大褂们的脸上滑过，似乎希望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解释一下这句话。

沉浸在想象中的男人笑了。

汪允平把白酒塞进他手里。男人颤抖着拧开瓶盖，咕咚咚喝下几大口，汪允平看着他满是鸡皮疙瘩的，肮脏的喉头上下滚动着，担心他会呛到。

力工汪允平仍然是一幅全神贯注的样子，汪允平小心地凑过去问道：“你在找什么？”

他蹲下身子，“李坡，你还认得我么？”

李坡忽然恍然大悟，是仇恨。

“别问了，这小子肯定是脑袋有病。”在车上，宋警官点燃一支烟，脸上是一幅历经苦苦寻觅，却得到一个荒谬答案的失落表情。

田小茹的继母很快赶到了本市，哭了几声后，开始心平气和地和医院谈条件。最后趁李坡去卫生局告状的时候，和医院签了协议。随后她就拿着2万5千块钱和田小茹的首饰衣服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坡回来的时候，只剩下5000块钱和一个骨灰盒。

李坡在初秋的夜里飞快地跑，不时有出租车在他身边减速，按着喇叭。李坡没有理睬，他需要奔跑。那支箭终于射了出去。佟国才的脸在远方愈发清晰。

其实幸福的标准有很多种，大把的钞票，健康的身体，平静的生活，都可以是一种幸福。如果把幸福定义为等待另一个生命的来临，那么李坡和田小茹就是幸福的。

“不知道。”宋警官晃晃手里的电话，“不过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F市的警察已经找到这个汪允平了。”

“是我。你哪位？”

他开始不再惧怕身边呼啸而过的警车，也不再惧怕那些穿着制服，大腹便便，懒懒散散地在街头溜达的警察。相反，他对身边那些匆匆而过，衣着灰暗的人们十分警惕。他知道，在他们中间，有一双眼睛在寻找着自己。

汪允平学着男人的样子向前方张望，可是除了一堆奇形怪状的城市垃圾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可是这并不是你的仇恨！”汪允平忍不住大声嚷起来，“是我的！李坡，你醒醒好么？”

“不用，”宋警官态度坚决，他对男人说：“你还是赶快回医院吧，别回头医院趁你不在烧了你老婆，那就什么都晚了。”

力工汪允平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汪允平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说道：“你来了？”

李坡嘿嘿笑了笑，看了看周围沉睡的孕妇，转头对妻子做了个鬼脸。

宋警官站起来，“走，汪允平，我们去那边说。”

“你是咋回事？”

门忽然被推开，正在亲热的李坡和田小茹急忙钻进被子，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抱着一只玩具兔子，边揉着眼睛边说：“爸爸，妈妈，我要和你们一起睡……”

宋警官不客气地打断：“你那个不算！”他指指那个叫汪允平的男人，“人家才是！”

婚礼进行曲响起，漂亮的女孩挽着高大英俊的新郎，走向红地毯另一端鬓发斑白的李坡和田小茹……

警察们赶到了，勉强分开两人。佟国才像个女人一样毫不羞耻的哭着。男人跌坐在泥水里大口喘息。

于是，李坡的仇恨就有些尴尬了。

汪允平摇摇头，他拍拍李坡的肩膀，“兄弟，听我一句话，你老婆的事就算了吧。跟医院打官司，赢不了。再说，你老婆都火化了，就算要打，连证据都没有了啊。你岁数也不大，趁早再找一个吧。”

男人脸上的线条骤然硬冷起来，凹陷的脸颊上突起可怕的肌肉，仿佛正在用力撕咬什么。

傍晚，中学教师汪允平接到了一个电话。

力工汪允平已经不再了望，他背靠断墙蹲坐在地上，满身的泥水让他看起来似乎和断墙合二为一。

“你杀了我的老婆和女儿！”他宛如宣判般大声喝道：“杀人——偿命！”

于是有些东西，如同加了酵母的面团一般，在心里一点点膨胀起来。

一只手忽然拍在自己的肩膀上，李坡扭头一看，是一张雪白柔软的面巾纸。男人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再看的时候，发现这个人见过，汪允平。

“咱哥俩，命苦啊。”

男人再次启程，来到B市后他已经谨慎了很多，他不再采取这么大张旗鼓的办法去追捕佟国才，一个原因是防止打草惊蛇，而另一个原因是，他没钱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朝断墙的方向望去。男人已经拒绝了两次邀请，汪允平注意到他脸上的红光已经渐渐褪去，最后一次去叫他吃饭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开始颤抖。直觉告诉汪允平，男人正在发烧。

当最后一点食物被他塞进喉咙里，力工汪允平已经噎得眼泪汪汪，汪允平忙倒了杯水给他。男人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揩揩嘴角，又拍了拍肚子，显然十分满意“嘿！”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这次他跑不掉了！”

他挣扎着回过头去，却看见建筑工人那张消瘦却狰狞无比的脸。

然而一连几天，佟国才都没有露面。

一直在体内兀自膨胀的，是仇恨。

“会的。”力工汪允平平静地说，“他一定会来的。”

汪允平直起腰，面前的垃圾处理场毫无声息，一个人影都没有。

李坡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强调“他们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要让他们偿命”。汪允平听后苦笑了半天。

力工汪允平向一个骑着平板车的老头展示了佟国才的照片，这已经是今晚的第38次了。汪允平站在街角点燃了一根烟，等待着又一次无功而返。然而那个拉着满满一车废品的老头显然见过照片上的人，他连连点头，还拍着额头思索了片刻，最后他朝某个方向坚决地一指。

力工汪允平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半跪在冰冷的泥水里，看起来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在深秋的雨中，男人的脸上洋溢着不详的红光，似乎全身在发散着热气。他像一个回光返照的晚期癌症病人一样充满力量与激情，看到汪允平走来，他甚至热切地露齿一笑。

两个人随着音乐小声哼唱着，分别用一只手十指紧扣。田小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李坡的头发，表情安详柔和。而李坡的另一只手在妻子高耸的肚皮上轻轻摩挲着，似乎在里面孕育的，是一件稀世奇珍。

走出垃圾处理场，汪允平提议去喝一杯。男人稍稍犹豫了一下，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汪允平脚下的皮鞋很快就被泥水浸透了，他感到了从脚底传来的凉意“哥们，回去吧。”

几个白大褂扑过来要按住他，李坡挣脱开来，拼了命拉开门跑出去。

“我老婆呢？我女儿呢？”李坡抓住最近的一个白大褂，声嘶力竭地问道。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还没有。不过，听说他每天来这里捡垃圾。”

李坡的脑袋嗡地一下响起来，好像有一万只蜜蜂飞了进去。他看见大夫脸上的白口罩在动，却什么也听不见。直到一个白大褂拿来一叠纸，又把一只笔塞进他手里，按着他的手签字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刚才对自己说“你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带着咱们的宝贝回来”的田小茹，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汪允平吃了几口菜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让几个警察慢慢吃喝，自己起身来到了男人的藏身处。

医院出具的鉴定书中充满了李坡一辈子都不可能读懂的文字，然而结论却很简单：田小茹和胎儿的死不关医院的事。而田小茹和孩子都已经变成了那个小盒子里的一把轻飘飘的灰，什么都证明不了。所以无论李坡怎么固执地认为是医院杀死了田小茹，都缺乏说服力，甚至不能说服自己。

良久，力工汪允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杀人偿命。”

男人回过头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门口，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宋警官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咳，这不是那谁么？李……李坡！”

“啊——啊——啊——”

箭必须要射出去。李坡得给自己的仇恨找一个出口。

李坡冲出医院，迎着早上耀眼的阳光飞快地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警察。抓凶手！抓凶手！

第二天，小雨。

“你呀，”田小茹又好气又好笑，“想得还挺远。”

李坡掂掂那个小盒子，怀孕时的田小茹足有160斤啊，怎么就剩这么点了？

话音未落，他就猛扑上去。佟国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暂的咒骂，就被扑倒在垃圾山顶。

李坡想了几秒钟后，乐了。

胸中的膨胀之感瞬间减轻了不少。李坡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匆匆拿了几件衣服塞进旅行包里，又从抽屉里拿出那5000元钱。

闪闪发光的力工汪允平跑到了郊外，那是一个城市垃圾的处理场。汪允平付钱的时候，三轮车司机问：“那个人是国家长跑队的吧？”

“不一定呢。我听人家说了，B超里如果看不清的话，就说是女孩。如果真是女孩，家长没什么说的，万一是男孩，就算是一个惊喜呢，家长自然也不会有怨言。”

没错。坐在黑暗中的李坡美滋滋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