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关系
作者:雷米
滕晓,你这个笑话讲了几百遍了。我心里说。
我和滕晓拎着一打啤酒,打车去了二中。我们从一间没有关窗户的厕所跳进去,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来回游荡。
记得读高三的时候,班主任常常这样安慰疲惫不堪的我们:等上了大学,就可以放松了。我放松得很彻底。在脱离家庭,开始集体生活后,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这所学校里没有人认识那个矮小羸弱,沉默寡言的一班团支书江亚,只有一个高大强壮,活泼健谈,甚至有些粗鲁的大学生江亚。每天晚上熄灯后,男生宿舍就是各种黄色笑话的演播室,我讲的都是从滕晓他们那里听来的各种龌龊故事。当那些难以启齿的词句从我嘴里蹦出并引起一阵大笑的时候,我很陶醉。
“这是我的同学滕晓,这是……”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介绍C。
我费力地把两个大塑料袋都换到左手,右手从衣袋里摸出电话。
这是我们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滕晓属于那种在任何地方都能引人注目的人,尤其在九十年代初期,那时候我们都十六七岁,正处在叛逆期,是非观念混淆。像我这种埋头读书的男孩子是没多少人搭理的,相反,整天在校园里领着一帮小流氓唿啸而过的滕晓是大多数女孩子青睐的对象。她们在他面前高傲地走过,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口衔香烟的滕晓,然后在下一个转角处回头看一眼。滕晓对这种注视习以为常,偶尔会回望过去,直到那张脸一直红到耳根。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身边总是不缺乏女孩子。周一和女生A在花坛上吃豆腐串,周三就跟女生B在单杠上嬉笑了。凡是和滕晓“有过一腿”的女孩子总会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其他女孩孤立的对象,但是很快她们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我想前者是因为嫉妒,后者是因为好奇。滕晓如此频繁地更换女孩,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幽怨的目光。对此他很得意,他用一种厌倦的口气来表达这种得意:“哎呀,真他妈烦人哪!”
他转过身来,脸上是一幅踌躇满志的表情,似乎对自己的美好前景兴奋不已。
我想,真是个活泼的姑娘。
“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这么多年不见了。”
“回家么?”
滕晓那些莫名消失的日子,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看着身边这个人,说不清是亲切,还是厌恶,或者二者都有。我们拉开啤酒,坐在天台边上,看着寂静无声的操场慢慢地喝。他已经喝得太多,絮絮叨叨地聊起往事,好像一个上了年纪,急于证明自己的记忆的老人。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脸上有一点伤感,这表情让我陌生,却让我一下子意识到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其实有很多东西不曾离去。我们还是回来了,甚至可能从未离开。我还是我,滕晓还是滕晓,我们都没有改变。
“家乐福。怎么,你下班了?”
Black或者滕晓一把揽住我和C,“去你那里,一起Happy!”
“喂?”
瞬间的失衡让滕晓慌了手脚,他在天台边上危险地向后仰了过去,双手在空中惊恐万状地挥舞着。我跳过去,可是只来得及碰到他的指尖,他就“啊”地一声摔了下去。
没有人注意我。我小心地翻看手里的画报。
“再说,”他一口喝干手里的啤酒,又拉开一个,“美国女人都很臭!”他在黑暗中朝我挤挤眼睛,那样子猥琐不堪。我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抱歉地冲她笑笑,把我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又拆下被罩、床单和枕套,对杨小竹说:“你帮我看她一会,别让她乱跑就行。”说完,我就起身去了洗衣房。
他们似乎在一天之内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班长也可以被拽上床,团支书也喜欢看色情画报。我马上成为这个刚刚冷场的聚会的新的焦点。他们大概都很好奇,团支书看了色情画报后会有什么反应?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把他裤子扒了!”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几双手伴随着不怀好意的嬉笑伸向了我的下身。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一声不吭地奋力抵挡。很快我就被拽倒在地上,裤子也被拉了下来,我扭身死死趴在地上,把隆起的私处压在身下,忽然,我感到一双手狠狠地捏住了我,紧急着,就听见K的尖声大笑:“硬了硬了!”
我笑笑,“你什么时候回去?”
滕晓是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而且一直在一个班里。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每天上学和放学,我们都在一起。很多人都认为我们是好朋友,我也认为是这样。十多年前,邻居们经常看见滕晓挥舞着书包,叼着烟卷,手里拎着一根树枝或者其他别的东西,晃晃荡荡地走进小区,他的身后是一个矮小羸弱,斯文腼腆的男孩,那就是我。
“是啊。我每个月都去,你去么?”
“那是滕晓的座位,”杨小竹伸手指向教室里的某个角落,“那是你的。”
“嗯。”
最后我们去玩跳楼机,我还在犹豫的时候,杨小竹已经买好了两张票。扣好安全护栏后,我看见杨小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嘴里。我问她是什么,她张开嘴巴给我看,是几粒QQ糖。我正要告诉她容易呛到,跳楼机就腾空而起。
“我,你,还有他,一个死人?”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三角关系?”
我正要开口,杨小竹伸出一只手阻止了我,“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滕晓有没有……”她哽咽起来,“……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一个叫杨景如的女孩?”
“你干什么嘛?”她醉态可掬地撒娇。
我们相隔很远,中间是一条过道和滕晓的位子,所以每次传递酒瓶都要彼此伸长胳膊。我建议她坐到我的旁边,杨小竹拒绝了。我们沉默着喝了大半瓶酒,杨小竹喝酒的姿势优美,翘着兰花指。很快,她的脸就已经红得像晚霞,而我则越喝脸越白。
滕晓几乎是立刻取代我成为了聚会的焦点。对于22年没有离开过本市的江亚而言,来自大洋彼岸的Black显然更具有吸引力。他用不太利落的汉语讲起了我们的童年趣事,在我听起来那带有令人作呕的台湾腔。然而在座的人却并不反感,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美国的生活是怎样的,就好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被一个天使突然带到了他们面前,尽管他叫Black。
“我们走吧,”我后退了半步,“太晚了。”
然而,对于两个认识了不到24小时就确立恋爱关系的男女,回忆和介绍彼此的历史似乎就成了约会时唯一的谈资。好在我们的历史有一个交叉点——高中生涯,这让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共同的话题。
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还担负着这么神圣的使命,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我并不讨厌和滕晓在一起。这能带给我很多有趣的生活体验。在和滕晓以及他的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往往是最寡言少语的,这听起来似乎很尴尬,但是我并不觉得。我可以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每个人。我喜欢听他们说话。听他们讲起某人的糗事,互相开一些粗俗不堪的玩笑。而无论滕晓说起什么,总会引起一阵大笑。我不得不承认,同样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就好玩了100倍。那时候,似乎经常是一些艳阳高照的天气,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的阳光中,烟气缥缈,灰尘隐隐浮动。他们仿佛是一场电影中的人物,对白简单,表情夸张。他们不遗余力地演出,我在一旁,静静欣赏。
在一个午后,我和杨小竹躺在她家里的单人床上,百无聊赖地看蔡琴的演唱会。杨小竹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用手指绕着我的头发玩。
我没有回答,只是长时间地盯着她。杨小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足有一分钟后,她做了一个鬼脸,噗哧一声笑了,伸手去拿酒瓶。我先她一步拿走了酒瓶,杨小竹抓了个空。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滕晓随便拿起一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啤酒,“来,大家为这个处男的生日干杯!”
C很自然地和滕晓交换了QQ号码,跟其他同学搭出租车回了学校,滕晓揽住我的肩膀不让我走。
不。我马上松开了她的手。
任何人对这样的事情都会记忆深刻,可是杨小竹偏偏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她的健忘。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可能在任何场合——诸如吃饭、洗手,或者在床上的时候——突然问我:“滕晓是怎么死的?”于是我只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告诉她:24岁,酒后,六楼,当场身亡。渐渐地,我感觉这可能不是杨小竹的健忘,而是我记忆的错误。我开始怀疑我的说法的真实性,甚至开始怀疑我是否跟杨小竹提起过滕晓的死,以至于下一次杨小竹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想上好半天。
说完,他就拔脚朝走廊的另一头走去,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引领着一样,拎着啤酒,跟过去。
“好看么?”杨小竹平静地问。
杨小竹已经吃完了冰淇淋,站起来拍拍手说,走吧。
“老师们一定很惊讶,滕晓居然能做外语教师?哈哈!”他越说越得意,“教外语的老陈太太肯定会把眼珠子瞪成这么大!”他用手比划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圆。
“嘿,杨小竹你好。”我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松开吊环去握她的手,就在我们的双手相握的一刹那,公共汽车来了个急刹车,无所拉拽的我向后仰去,由于惯性的作用,杨小竹也向前扑过来,她的额头狠狠地撞在我的嘴角上。
其实那时候滕晓的妈妈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希望她的宝贝儿子能跟我一样好好学习,尊敬师长。自从滕晓的爸爸去世后,这个女人完全是为了儿子活着。她拼命地赚钱,很快使家里殷实起来,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
那次聚会是在五月的一个下午。我和滕晓的其他朋友都在忙高考。滕晓也在忙,他在忙着办理出国的手续。说他忙,其实是他妈妈在忙,所以他家里经常没有人,于是,那里就成了我们的天堂。
“我很奇怪,”他回过身来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我读过的学校也不算少了,为什么会对这里念念不忘。
滕晓告诉我不要把他即将出国的消息透露给他人。我当时的理解是,他不想让大家为了这件事显得伤感,尤其是在他21周岁的生日聚会上。
C无限娇羞地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我身边铁塔一样的滕晓,不由得愣住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立刻觉得口干舌燥。
《读者》。《青年文摘》。《演讲与口才》。《轻兵器》……
对于一个撞破了你的嘴角又被你的牙硌破了额头的人,你很难去埋怨她。而且这似乎让我们亲密起来,于是我决定用一种乐观的态度来解决这件事。我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很乐意地答应了。
那时候的大学生是很热衷于搞各种聚会的,这样可以花很少的钱打打牙祭。我父母给了我一笔钱,不多,但是足够支付一顿丰盛的晚宴,所以参加聚会的人很多。我毫无疑问地成为了聚会的主角,而其他人也相当地配合。我把聚会的气氛搞得很热烈,男同学们言语豪放,女同学们笑餍如花。我舒适地靠在椅子上,夹着香烟,看着大家互相逗趣,插科打诨,对敬酒的来者不拒。一个我心仪已久的女孩要去厕所,起身时瞟了我一眼。我马上也站起来。大家哄笑起来,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回身敬了一个美式军礼,于是笑声更大了。
“your girl friend?”他眯起眼睛打量着C,那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哈哈,我们的小江亚长大了。”
太阳正慢慢地消失在地平线上,一个火红的圆球渐渐沉没下去。夕阳映在杨小竹的脸上,反射出淡淡的金色的光。有那么一会,我以为她会跳下去,然而她没有,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夜色一点点吞没大地。
我站起身,平静地说:“你跟我来。”
“因为滕晓摔死的那天晚上,”我看着披头散发的杨小竹,“我就在他身边。”
说起来,高中毕业后我从来没回过母校,而它看起来,仍然是我离开时的老样子。今天是周末,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我和杨小竹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走,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感觉自己苍老无比。
杨小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杨小竹笑得更疯狂了,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擂着桌面。尖厉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来回撞击,一点点放大,最后竟有了震耳欲聋的效果。我在铺天盖地的杨小竹的笑声中,头疼欲裂。
“天,我还以为是滕晓回来了。”他这样说道,“你们太像了。”
是滕晓,他明显已经喝醉了。可是他旁边的女班长似乎醉得更厉害,完全瘫软在滕晓的身上。滕晓摇摇晃晃地把她扶起来,还腾出一只手冲大家敬了个美式军礼,他的样子像一个即将去完成任务的可笑的美国大兵。我知道,他的任务就是身边这个女孩子。在一片哄笑声中,滕晓和女班长相拥进了卧室,“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你知道么?这三年我过得很不开心。”他自顾自地说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足足用了两年才通过了语言这一关。可是我发现我压根就无法融入美国,人家看你的眼光都是居高临下的。那时候我做梦都想回来,不用起早贪黑,不用察言观色,天天跟你们嘻嘻哈哈,多开心!”
杨小竹看着我咕咚咚喝下了半瓶水,笑眯眯地说:“再玩一次好么?”
“不,我在后面一排。”
五分钟后,杨小竹站在我的面前,盯着我手里的塑料袋。
她还是认不出我来,只是坐在凌乱不堪的床上傻呆呆地看着我,口水从嘴角一直垂到胸前。我掏出一罐八宝粥,打开来,塞进她的手里。她仔细分辨了一会,认得那是个吃的东西,笑起来。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杨小竹突然站起来大吼,“凭什么?”
如果一个人的脑子“嗡”得太多,他就会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我咬着嘴唇看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人体,轻轻发出一些混合着呻吟与咒骂的怪异声响。我知道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我眼睛模煳,全身燥热,忍不住轻轻扭动。
我的朋友们对这个留着玉米花发型,戴着粗大金链,全身美国货的来访者很吃惊,而让滕晓吃惊的是桌上的生日蛋糕,他看看上面“江亚生日快乐”的字样,扭过头来问我:“今天是你生日?”
“哦。”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想进去瞧瞧。”
他在24岁生日的第二天凌晨——也就是24岁的第一天,酒后坠下六层高楼,当场身亡。
“呃——”她毫不掩饰地打着酒嗝,“给我讲讲滕晓吧。他坐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们都还没有老到需要用很多时间去回忆往事的程度,即使我们曾经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起度过了三年的时光,回忆,仍然是一件简短的事情。很快,我们就在约会时无话可说。偶尔会说起高中以前或者大学以后的事情,但是彼此都兴趣不大。我并不想知道杨小竹以前的故事,而且我相信,她也一样。
“哇哈哈,原来你在看这个!”
实际上,滕晓比我大两岁。我和他的差距也体现在各个方面上,无论是身高、体重、力量,甚至在性启蒙方面我都要远逊于他。我唯一强过他的地方就是学习成绩。这也是滕晓妈妈一直要求儿子跟我在一起玩的原因。滕晓并不排斥我,因为他的确需要我帮助他对付麻烦的家庭作业,而且每次考试前,他都会要求我坐在他的前面。滕晓之所以能完成高中教育,很大程度上是我的功劳。作为回报,他自告奋勇地担任了我的保镖。在学校里,总是有一大帮男生心甘情愿地围在他的周围,还有几个发育较早的女生。这是一个让老师头疼,让学生敬畏的团体,夸张点的说法,叫“校园黑恶势力”。我和这样一个“大哥”级的人物形影不离,自然没有人敢招惹我,甚至有人认为我是这个团体的二号人物。实际上,我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但是滕晓经常带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我们会聚集在某个人家里,看麦克尔?杰克逊的演唱会,抽烟,喝啤酒。这样的聚会在现在的高中生眼里毫无疑问是十分无聊的,然而对那个时候的我们而言,却刺激、叛逆、令人向往。我在聚会中往往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经常坐在角落里翻看任何我能找到的带字的东西,捧着一瓶叫格瓦斯的廉价饮料。它跟啤酒在外观和颜色上都很相近,然而却没有啤酒带给我们的迷醉和飘飘欲仙。有一次,我在包装上看到了酒精度1%的字样,立刻觉得全身燥热起来。
“哈哈,想不到你也这样。”
“不认识。”
她一下子推开我,站起来,沿着黑暗的过道走了出去。
“瞧!”她气喘吁吁地站在某一间教室的窗前,“这是你们班。”
杨小竹“哦”了一下就不再吭声了,又坐了片刻,她起身走到天台边上,小心地探出半个身子。
那时候,很多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牵着手坐在天台上,彼此一言不发。杨小竹的手很暖,也很柔软,这让我感到些许安慰。我想我还是不了解杨小竹,就像我不知道此刻的她究竟在等待什么。
我不得不扭过头去,认真地打量着她。对于一个准确无误地说出你的姓名的人,你就必须要表现出足够的礼貌,哪怕你压根就记不清她是谁。
第二天我没有去学校上学,第三天也是。我的借口是病了。好在学校很快就给所有的高三学生放假回家复习,我也不用在学校里再次面对他们,我无法想像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场景。事实上,我再没有见过他们,包括K。
其实我有一个滕晓一直不知道的秘密:我和他的生日是同一天。每次参加完他的生日聚会后,我都会急匆匆地跑回家面对妈妈的埋怨。相对于家里无聊的饭菜和父母干巴巴的祝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诸如此类),我更喜欢飘渺的烟气、震耳欲聋的音乐、热烈的脏话,甚至格瓦斯。大三的时候,父母终于允许我在外面过生日。于是我在饭店安排了一个聚会。
“这个我可没法回答你。”我拿开她的手,因为我的胸口已经有些疼了,“滕晓已经死了七年了。”
滕晓成了我和杨小竹新的话题,这让我们行将就木的爱情重新焕发了生机。我们又像从前那样约会、吃饭、聊天、逛街、做爱。滕晓是我们谈论得最多的一个人,毕竟,任何人的任何离奇的境遇都会成为他人有趣的谈资,更何况他是我那么熟悉的一个人,而且下场悲惨。
她走得如此迅速,以至于我把那本杂志往屁股下塞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就被她阻止了。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忽然,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出现在我手里,封面是一个一丝不挂、岔开双腿的外国女人。
“我们走吧。”
“唔。”
“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我很快学会了喝酒,之后学会了抽烟。那时候,我们做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两件事。因为我的开朗和健谈,每次在聚会中我都是主角。我也可以大大咧咧地把格瓦斯塞进那些内向的同学手里,肆无忌惮地大开某人的玩笑。从那些欣赏和羡慕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团支书江亚的眼睛。
“我一会去。你们先去吧。”
这动作刺激了他,滕晓似乎难以自持地手舞足蹈起来,他晃晃悠悠地试图去踢一个啤酒罐,结果只是用鞋尖蹭到了一点,啤酒罐骨碌碌地滚动起来。他很不甘心地追过去,刚想飞起一脚,就踩到了另一个啤酒罐上。
“见到你真高兴。”滕晓转动着手里的啤酒罐,目光迷离,“那时候的朋友,好多都离开了,只有你还在。”
我的态度让她有了活跃的反应:“我叫杨小竹。”
“后来呢?”杨小竹和我并排坐在天台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她的样子很像一只鹰或者其他等待捕猎的猛禽。
他躺在他家里那张摇椅上,说,那有点像吃橡皮糖的感觉。说完,他就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盯着天花板,眼神迷离,不时咂咂嘴,发出“噗嗤”一声笑。我垂着眼睛做一道几何题,却怎么也做不出来。后来滕晓抄我作业的时候,他居然解出来了,我们都很吃惊。
我沉默着抽烟,啤酒喝在嘴里仿佛是格瓦斯的味道。我很清楚,盗版遇到了正版,就好像abibas遇到了adidas,NLKE遇到了NIKE,而且这正版还那么的高大。
富有异国情调的调侃让大家哄地笑起来,几个女孩子红了脸,但是看起来很兴奋。我也笑笑,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说起来,我算是一个比较传统的男人,所以,接吻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确定关系的标志。杨小竹成了我的女朋友,或者说,我现在是杨小竹的男朋友。她对于这种认定没有表示出异议,于是,我就当她认可了。
按照她的说法,我应该是她的高中同学,但是不在一个班。我不时瞄瞄她修长的双腿和高耸的胸部,心想她高中时肯定还没发育,否则我不会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这不影响我对她产生好感,而且我觉得她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事情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甚至比通常要快些——送她回家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黑暗的楼道里接了吻。
沉默了一会,杨小竹又开始用指甲一下下刮我的胸口,“他现在干什么呢?”
那女孩子似乎并不这么认为,虽然低着头,但是从她耸动的肩膀来看,她笑得很开心。这鼓励了其他人,于是聚会的气氛空前热烈起来。音乐愈发变得震耳欲聋,成打的啤酒被拉开,几乎每个人的嘴角都在冒着烟。透过浓烈的烟气,我看见滕晓的手搭在了那女孩的肩膀上,她没有反抗。所有人鼓起掌来。
“你很清楚,我也很清楚,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我顿了一下,“是滕晓,对么?”
但是无论如何,杨小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我们像所有的恋人一样认认真真地谈起恋爱来。上班的时候发短信。在MSN上聊天。一起吃晚饭。一起逛街。吵架。偶尔做爱。
离开公园的时候,走到门口,杨小竹忽然说脚疼,想歇一会。我也吐得无精打采,就陪着她坐在花坛上。五月初的微风轻柔,但并不清新,里面混杂着公园门口无数摊贩那里散发出来的烟气。我和杨小竹每人买了一支冰淇淋,慢慢地吃。杨小竹吃的很不专心,始终盯着那些卖烧烤和凉皮的小贩。我问她想吃什么,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十几分钟后,一辆城管的小卡车唿啸而至,公园门口的小贩们顿时作鸟兽散。一个衣着油腻的姑娘迈着八字脚,端起滚烫的烧烤炉拼命地跑,不料脚下一绊扑倒在地,双手按在一堆火红的焦炭上,顿时大哭起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
“太晚了,散了吧。”我站起来说。
我把脏卧具送进洗衣房,又把上个月洗净的卧具领出来。回房间的时候,看见杨小竹正在给她梳头发,花白凌乱的头发在杨小竹手里变得服服帖帖,很快成了一只辫子的形状。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它比我设想的要干净得多,也热闹得多。杨小竹看着新增设的游乐项目眉开眼笑,拉着我要逐个尝试一下。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两个将近30岁的人坐在旋转的咖啡杯里一定很傻。但是我很快发现来游玩的以成年人居多。不知道他们想找回什么。
有一天周末,我从学校里回家。事实上在大学四年生活中,我很少回家,在那个我生活了18年的房间里我会觉得拘谨不安。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个很多年的邻居打量了我半天。
“来啊,”我看到她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们去那里!”
“对。”我忽然也忍不住笑了,“你在和我们谈恋爱。”
“你知不知道,十年前,我每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这里。”
我扭过头,滕晓向我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谁?”
我趁她吃八宝粥的工夫,把凌乱不堪的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杨小竹站在门前,默默地盯着我。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实在没有第二把椅子可坐,就朝单人床努努嘴。杨小竹看看污渍斑驳的床单,没有动。
“是啊。”
我忽然意识到,那个班长其实也是这个圈子里的,或者,已经变成这个圈子里的人。那么,我也要表现出跟她的不同。于是我收回目光,带着一点怨恨继续翻看手里的杂志。
“老人院?”
杨小竹约我去公园玩。上一次去公园好像是10年前的事情,去看一个什么展览,印象中只有干巴巴的树和衰老的猴子。所以我对本市那个所谓的公园不抱什么幻想。
突然,杨小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通红的脸上泪痕交错。
“我离开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滕晓必死无疑。”我低着头,“当时只有我们俩——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那是个女孩子,似乎是女生K带来的。当K向其他人介绍这个女孩的时候,恰好一排啤酒罐被逐一拉开,在“嘭嘭”声中,我只听到了“班长”的字样。我之所以肯定是这两个字,是因为当时大家都爆发出一阵惊叹,还有人朝我这边看。我心里也大为惊讶,一个班长,怎么会参加这样的聚会呢?我低下头去,觉得她这个班长应该像我这个团支书一样,捧起一瓶格瓦斯,坐在墙角里看书。可是她没有这样做,而是坐在他们中间,还坐在了滕晓的身旁。
“江亚。”
“我想再呆一会,你能陪陪我么?”
“不,去老人院。”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和他站在公共浴室的莲蓬头下。我扫了一眼他下体蓬勃的毛发,一言不发地扭过身去。他捕捉到我的目光,又看了看我的,哈哈大笑起来。
滕晓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凌乱不堪,表现得像一个老手,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时他还是一个处男。因为当他在更换到一个走路外八字的女生K的时候,才兴奋不已地跟我谈起接吻的感觉。
“看什么呢?这么神秘!”她一把拽出那本杂志,只扫了一眼,眼睛就瞪大了。紧接着,她就兴奋地尖叫起来。
这回轮到我笑了。
这是一个阴霾的天气,我和杨小竹走出餐厅,决定去看一场电影。《苹果》。
“我曾经是滕晓的女朋友,或者说,我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杨小竹咧嘴笑了笑,“那时候我叫杨景如,是三班的班长。我第一次跟滕晓在一起,是在他21岁生日那天。我喝醉了,他跟我上了床。我并不后悔,我那时以为我会是他最后一个女人。可是后来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高考后我才知道他出国了。我上了大学,改了名字,有了新的男朋友,可我就是忘不了他。7年前,我听说他死了。我知道,有一件事我永远也搞不清了。那就是,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这问题折磨了我10年,直到我遇到你。”
我觉得眼前一暗,高大的滕晓几乎完全遮住了从窗子里倾泻进来的月光,顿时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点点头,“没关系。”
“唔。”
“滕晓。”
由于我的突然发育,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于是我添置了大量的新衣。我妈妈不再像过去那样干涉我的穿着打扮,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买我自己中意的衣服。穿上一件黑色T-shirt,直筒牛仔裤和NIKE篮球鞋,我完全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
“嘻嘻,公司派我出来办事,我有一天的时间呢。哪个家乐福?”
她显得既羞涩又拘谨,始终低着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头垂下的直发。我想当然地认为,有了一个班长,这个聚会的格调应该变得高雅。但是大家似乎都没有这个想法,竭尽所能地表现他们的庸俗不堪。
突然,我身边的杨小竹就像一只矫健的母豹一样纵身跳过马路围栏,径直跳上了小公共汽车。
“不回去了。”滕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决定留在国内,不去遭那份罪了。我已经拿到了一个什么狗屁大学的学士学位,在国内谋个职位问题不大。”他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校园,“没准我还能在二中当个外语教师什么的呢。”
水房里有一个杂物间,滕晓轻车熟路地开门,在凌乱不堪的墙脚找到一把梯子,踩着它打开了天棚上的一扇铁门,清冷的月光一下子灌下来。
男女主人公突然在舞台上消失,于是大家在那一瞬间都有点静,似乎失去了焦点。我的目光和女生K相遇,她的眼神中有一些奇怪的东西,看起来是兴奋,但更像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杨小竹的一条腿已经搭上了窗台,“为什么?”
我在卫生间门口边吸烟边等着我的生日礼物,心里盘算着一会是先带她去酒吧,还是直接去开房。这时我听见有人叫我。
我们坐在小铁车里,沿着轨道飞速前行,马上要出轨时来了个急转弯。我们坐在一艘大大的龙舟里上下翻飞。我们驾驶着碰碰车四处撞击。
那是一顿愉快的晚餐。杨小竹对我点的菜很满意,也吃得很开心。不过她最开心的似乎是看着我龇牙咧嘴地吃香辣蟹,笑得额头上的创可贴都掉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些结巴。
“北站那个。”
杨小竹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那个空空的座位,忽然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荒唐可笑的话。
几个人从旁边的包厢里鱼贯而出,对滕晓说:“Black,我们去钱柜唱歌,你呢?”
突然,一阵“欧欧”的起哄声让我清醒过来。我本能地想到:被发现了。我“啪”地合上杂志,手忙脚乱地正想把它塞进什么地方,才发现被“欧”的人并不是我。
这是一部内容和片名都很诱惑的电影。湿漉漉的影院里,漂浮着荷尔蒙的味道。我们坐在包厢里,杨小竹很温柔地搂住我的脖子,一点点试探着跟我接吻,我很热烈地回应着她。她的舌头在我的口腔里慢慢缠绕,好像一条小蛇,当范冰冰和梁家辉在银幕上忘情地大叫,我把手也伸进了她的衣服里。
杨小竹笑得花枝乱颤,最后一本正经地说:“肯定是咬了!”
靠,这个笑话也太黄了。我心里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
“哈哈,你不是吧?”滕晓大笑起来,“你该不会还怕妈妈批评你吧?Come on ,old chap,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
“我知道。”杨小竹平静地说,“帮帮忙,让我们跳进去。”
杨小竹坐到滕晓的位子旁边,有那么一会,我以为杨小竹在看着我,等我扭过头去才发现,她在盯着身边的空气。
我刚才说过,12年是一段很长的时光,然而,再长的记忆也有终结的时候。很快,杨小竹就和我一样熟悉滕晓,我们的爱情又变得乏善可陈。于是,某个周末的下午,我和杨小竹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该做点什么,却对所有的计划都提不起兴趣。我怀疑我们的爱情即将在这个下午悄悄死去,然而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结局。我和杨小竹在街上慢慢地走,没有牵手,彼此距离大概30公分。忽然,一辆小公共汽车从我们的身边唿啸而过,又戛然而止,只听见售票员扯着脖子喊道:“二中,二中,每人一块,有座啦……”
杨小竹很热心地帮我回忆这件事情。滕晓的确死了,这是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那么关于他的死的其他细节,就是我们要探求的真相。这让我们兴奋不已,因为它让我们略显平淡的恋爱带有一些神秘刺激的味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杨小竹在一起就是为了研究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滕晓,就坐在我们中间,用他那双无形的手,牵起了我和杨小竹的手。
“就那么知道的呗。”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一转眼,就从包里掏出一瓶芝华士,“生日快乐!”
我觉得我是一个还算称职的男朋友,至少恋爱中的男人们所做的事情,我大半都能做到。至于杨小竹,我就不能肯定了。她像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样给我选内裤,撒娇,告诉我她的生理周期,也同其他成年男性的女朋友一样,不是处女。不同的是,她有突然失踪的习惯。
“你在看什么?”
回到平地上,我终于忍不住吐了。在我扶墙大呕的时候,杨小竹一直在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后背,她的另一只手被我捏在手里。我很丢脸地握着她的手不松开,仿佛依靠它来对抗地球引力。
“没有。”我摇摇头,“至死都没有。”
“嘿!书呆子,你干嘛呢?”她夸张地大叫一声,捧起一罐啤酒蹬蹬蹬走过来。
“是啊。”我懒洋洋地说,“你认识他?”
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也没有人反对。结账的时候,我几乎用暴烈的方式阻止了滕晓掏出钱包,大概是我扭曲的五官吓到了他。
我很惊讶,接下来就猜她是不是还随身带着杯子、烧鸡什么的,然而她没有。于是我们只能拿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的对饮。
忽然,她轻轻地问我:“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滕晓的?”
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一扇没有关闭的窗户,从那里跳进了教学楼的走廊。印象中它似乎宽敞得令人无依无靠,可是现在看起来却狭窄逼仄。杨小竹兴奋得两眼放光,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上了三楼。
我看着他,他好像直接从NBA赛场,或者《CSI》或者其他带有美国符号的场景中走出来。他更高了,几乎到了一米九,而头顶那重重的一下,仿佛让我又矮了几公分。
“橡皮糖……”杨小竹咬着吸管,看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忽然笑起来,“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我醒来的时候,杨小竹已经走了。这一次她是彻底消失了。从那天起,我再没有见过杨小竹。我想,这是一个没有耐心的姑娘。如果她肯留下来的话,我也许会告诉她:当时滕晓把手伸给我的时候,我原本可以拉住他,但是我脑子里突然闪现的一个念头让我把他推了下去——我不能让他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滕晓满脸惊讶地摔下去的时候,的确喊了一句什么,但是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杨景如或者杨小竹。
“你说什么?”歇斯底里的杨小竹愣住了。
后来,我渐渐知道滕晓为什么带我去参加那样的聚会,因为他回家后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妈妈说:“我跟江亚在一起。”我有种受欺骗的感觉,但是下一次聚会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因为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可做。要知道,那是个无聊的年代。
大家都围拢过来,看看那本杂志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我,纵声大笑。
一个姑娘从拥挤的车厢里挤过来,对我说:“你也坐这趟车上班啊?”
女孩在走廊里醉态可掬,趔趄着向我靠过来,我顺势把她揽在怀里。现在我对这一切已经驾轻就熟。我把她称为C。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以为又是一次突然失踪,正当我兴味索然地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回来了,还递给我一小包东西。是一包旺仔QQ糖。
那年7月之后,我莫名其妙地长高了几公分,之后被告知考取了本地一所大学的法律系。自然,我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圈子,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这件事听起来颇为伤感,但是我丝毫不觉得难过。江亚,将生活在一群之前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中间,对于我而言,这有些重获新生的味道。
是的,我将其形容为一种习惯。我想不出还有谁比杨小竹更喜欢突然失踪。任何地点,任何场合,她都会突然无影无踪。比如我们正在吃饭,她说要去一下卫生间,然后就有去无回了。有一次在宾馆开房,做完爱之后,我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除了床上零乱的被褥和空气中淡淡的香水味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刚刚在这里和一个女人上过床。我当时打她的手机,总是无法接通,第二天联系她,她总会给我一个解释,诸如公司突然有急事,家人丢了钥匙无法进屋等等。我从疑惑到无语,再到习惯。这其实是一个很可悲的过程,更可悲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杨小竹。
我注意到自从滕晓走进来之后,C的目光就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高考前夕,滕晓出国了。我没有去送他。
高考后的某天下午,我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女班长,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样子,印象中只有她环绕在滕晓脖子上发红的胳膊。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呵呵,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懒得锁住它。”
滕晓讲起他小时候做过的一件事,那是我经常说起的一件事,只不过我把里面的主角换成了我,曾经让大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津津乐道。滕晓讲述的自然是真实的版本。我虽然低着头,但是也能感觉到有几个人的目光瞟向我。
我和滕晓坐在微风习习的天台上,滕晓大口唿吸着午夜的新鲜空气,心满意足地说:“读书的时候,每当我觉得闷,就溜到这里来透透气。有时候会一下子睡过去,直到放学了才醒过来。”
我跟她并排站着,发现这间教室已不是当时的样子,除了四面墙上挂着的名人名言之外,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我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看来很多事情都表面如旧,其实都在悄悄地变化。
“你在哪儿呢?”
我痛得弓起身子,膝盖却把格瓦斯的瓶子碰了过来,我一把抓过它,没头没脑地抡起来。瓶子“嘭”地一下砸在某个人的头上,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裂开,然后露出锋利的茬口,但是足以把所有人都吓得愣住。我一骨碌爬起来,提起裤子跑了出去。
我自然也参加了聚会,还送了一本数学习题集给滕晓。我估计他压根就用不上。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会嘲笑这个礼物,因为聚会一开始,我就拿着一瓶格瓦斯坐在角落里看书。我很熟悉滕晓家里的书都放在哪里,平时他在抄我作业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看书。我们认识了12年,这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到他家里的书我几乎都看遍了。我找不到没看过的书,最后干脆钻到柜子里翻找。等我捧着一摞杂志出来的时候,发现聚会上多了一个人。
临近午夜的时候,我睡着了。又过了不知多久,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喊:“我不再爱你啦!”我很想睁开眼睛,可是强烈的倦意又让我沉沉睡去。
我是一个合格的观众,因为他们的每段对白我都记在心里。回到家,在饭桌上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把那些话翻出来和米饭一起咀嚼,我妈妈看到我边吃饭边自言自语,奇怪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在背课文。她不能想像二年一班的团支部书记江亚的脑子里,是多么邪恶的语言和画面。
回到熟悉的教室,自然要找到自己过去坐过的位置。我抚摸着那些簇新的桌椅,仿佛十年前那个腼腆安静的男孩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回家,吃妈妈端上来的饺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停下了筷子。我意识到我一直在咀嚼那个邻居的话,我也意识到其实我是在按照滕晓的方式生活。但是我很快就继续吃起来,因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滕晓正在西半球的床上睡大觉,他没必要,也不可能知道在遥远的中国,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正在变成他。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点点头“唔”了一声。显然,她对这声“唔”很不满意,于是有点闷地看着窗外灰色的人群。公共汽车在一个车站短暂停留,又重新开动之后,我听到她说:“我以为你还记得我,江亚。”
“正好,我就在附近,你等着我。”
我掸掸烟灰,“像什么像?除非他咬了那姑娘的舌头!”
“哈哈,江亚,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他走近我,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傻乎乎的小书呆子。”
“你知道么?”滕晓饶有兴趣地逐一走过那些黑暗的教室,“我在美国的时候,经常梦见这里。”
杨小竹如梦初醒地“唔”了一声,低下头在包里乱翻。
我们谈起那些破败的楼房,荒芜的操场,喜欢或不喜欢的老师。我不止一次问她怎么会认识我,她总是说:“哦,你很有名。”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受用,但是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一句真话。因为高中时代的我相貌平平,学习中上,既没受过奖励,也没挨过处分。我不知道她如何能将我从同年级300多人中准确无误地认出来,况且,我和那时候相比变化了很多,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
杨小竹的头发里有雨水的味道,她撕开手里那包,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慢慢地嚼着。
杨景如,或者杨小竹回过身来,对我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么做对你很不公平。但你是滕晓最好的朋友,我认为可以从你那里得到答案,而且,我能够在你身上依稀看到滕晓的影子。但是很遗憾,我不能忍受和你长时间在一起。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提前走掉。很抱歉,我瞒了你这么久。”
我把一本杂志拍在上面,随手拿起瓶子,咕咚咚喝下一大口格瓦斯,偷偷地朝那边望望,恰好看见那女孩子也在仰头喝啤酒,她细细的脖子已经变得通红,右手的小指微微翘起。
杨小竹兴奋得高声尖叫。我能感到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我的皮肤,随着体温的升高,杨小竹身上香气蒸腾。身着黑色风衣的杨小竹宛如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跃起。坠落。
“今天是我生日啊。”他又重重地拍了我一下,“你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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