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的故事
作者:马克·吐温
照我所听到的逐字逐句复述
①‘老蓝母鸡的崽子’指的是美国特拉华州居民。传闻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特拉华州一个非常有实力的团指挥官考德威尔上尉常用蓝母鸡来指那些真正勇敢的人。于是,这个团便以“蓝母鸡的崽子”的诨名闻名于世。后用来指代这个特拉华州居民。
这使我大为吃惊,同时也使我的态度和谈话庄重严肃了一些。我说:
“他们并非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员,您知道,那都是些官职挺大的军官;他们想怎么使唤那些小兵就怎么使唤,真神气!那个将军叫我当厨房的领头,他说:‘谁要是敢来多管闲事,你就他们滚蛋,你可别惧怕,’他说:‘现在你与朋友们住在一起了。’”
现在她几乎完全转过脸来了,显出一副十足的一本正经的神态。
“哎,后来我的老东家说她破产了,她只好将庄园上的黑奴统统卖掉。我一听说他们要把我们送到里奇蒙去拍卖,啊,上帝!我就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瑞奇尔大娘,你怎么活了六十年,从来就没什么苦恼呢?”
“科尔先生,您这话是当真的吗?”
“他们给我们套上链子,将我们放在一个台子上,就像这个台阶那么高……二十来英尺。大家围在台子四周站着,人山人海。他们走上前来,将我们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捏捏我们的胳膊,使唤我们来回走走,完了就说‘这个太老’,或是‘这个腿是瘸的’,要不就是‘这个没有多大用处’。后来,他们卖掉了我的丈夫,将他带走。他们又开始卖我的孩子们,将他们也带走,我开始嚎哭起来,那个人就说‘闭上你的臭嘴’,伸手就一巴掌打在我的嘴上。后来都卖掉了,只剩下我的小亨利,我便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站起来说:‘你们休想将他带走,谁动一动他,我就要谁的命!’可是我的小亨利却窃窃私语地说:‘我会逃跑,逃掉了我就去工作,给您们赎身。’啊,上帝保佑这孩子,他总是这么孝顺!可是他们还是拉着他……他们拉着她,就是那些人干的,可是我揪住他们的衣服,撕破了许多地方,还拿我的锁链打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揍了我一顿,可是我不在乎。”
“唔,我以为……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嗨,你根本就不可能有过什么苦恼。我从来没听见你唉声叹气过,也从来没见过你眼睛里不带丝毫笑意。”
“嗯,我心里寻思着,要是我的小亨利找到机会开了小差,那么他必定就会上北方区。所以有一天我就到那些大官们那里去,在客厅里,我就给他们请了个安,就像这样,然后走过去,与他们谈到我的亨利,他们仔细地倾听我的遭遇,就好像我也是白人一样。我又说:‘我来问一下,是因为如果他逃掉了,到了北方,来到你们各位长官的地界,你们兴许就看见过他,那你们就可以告诉我,好让我将他找回来。他很小,左手腕子上与脑门顶上有道疤痕。’这时他们显得很难过的样子。将军说:‘他离开你有多长时间了?’我说:‘十三年了。’于是将军说道:‘他现在不可能再这么小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停止了抖动,歇了一会,默不做声。然后,她朝我转过脸来,没有丝毫笑意地对我说:
“啊,不错,科尔先生……我的确从来没有什么苦恼。可也没什么喜庆的事!”
“这时候大约是深夜一点多钟。嗯,差不多七点的时候,我就得起来给军官们做早餐。我正在炉火旁弯下腰去……就像这样,姑且将您的脚当成炉火吧……我用右手将火炉门打开……就是这样,又把门这么关上,就像我推你的脚一样……这时我手里正端着一盘热面包,刚要抬起头来,我就瞧见一个黑脸蛋伸到我的脸下面来,一双眼睛向上盯着我的眼睛,就像我现在这样从底下望着你的脸一样。我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仔细地瞧了又瞧,我手里的盘子开始直发抖,猛然间我就明白了!盘子掉到地上,我就抓住他的左手,将他的袖子直往上推……就是这样,就像我推你的袖子一样……我又马上抬头望着他的脑门,将他的头发往上撩起,就像这样。我一看,就说:‘当真是的!孩子!你要不是我的亨利,手腕上哪来这么一条痕,脑门上哪来这么一个疤啊?感谢上帝,我又见到我的乖儿子了!’”
瑞奇尔大娘说得正兴奋时,她就慢慢的站起身来,现在她高高地站在那里,面朝我们,满天星光映衬出她的黑影。

那是一个黄昏的夏日。我们坐在小山顶上一个农家门口的走廊上,瑞奇尔大娘毕恭毕敬地坐在我们那一排下面的台阶上,因为她是我们的女仆,而且是位黑人。她身材高大,体格硕壮,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眼睛却不模糊,气力也没有衰退。她是个快快活活,精神饱满的人,笑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就像鸟儿那么欢笑自然。这时又与平常天黑以后一样,她在炮火下了。也就是说,大家都毫不留情地拿她作为笑柄,她也以此为乐。他往往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坐在那里,双手蒙着脸,笑得浑身颤抖,肚子也笑疼了,简直喘不过气来表达她的愉悦,就在这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想法,于是对她说:
“我是不是有过苦恼?科尔先生,我来告诉您,让您自己去琢磨吧。我是生在奴隶中间的;当奴隶的滋味我全知道,因为我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奴隶。嗨,先生,我的老头……那就是我的丈夫……他对我很恩爱,脾气也好,就跟您对您自己的太太那么好。后来我们生了孩子……七个小孩……我们俩都很爱他们这些孩子,就跟您爱您的孩子一样。他们都是黝黑的皮肤,可是不管老天爷让孩子们长得多么黑,他们的母亲还是照样爱他们,不肯将他们丢弃,不,随你用全世界任何东西与她交换,她也不肯。
“唉,先生,我生长在弗吉尼亚那个老地方,可是我母亲是在马里兰长大的;说实话,她要是发起脾气来,可真是厉害啦!好家伙!他准是大吵大闹一场!他发起脾气来,总是爱说一句话。她将腰板挺直了,两手捏着拳头插在腰间,说:‘我要让你们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头老百姓的人家,不能受你们这些流氓的嘲弄!我可是老蓝母鸡的崽子,我就是!’您知道吗,马里兰生的人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他们对这个感到很得意。呵呵,她就是这么说的。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因为她常说这句话,特别是有一天她说这话时,恰逢我的小亨利将自己的手腕给摔坏了,头皮也碰破了,刚刚碰在脑门子顶上,当时黑鬼们并没有立刻跑来照顾他,她便破口大骂。当他们顶嘴时,她就马上站起来说:‘喂!我要叫你们这些黑鬼知道,老娘不是生在平头老百姓的人家,不能受你们这些流氓的嘲弄!我可是老蓝母鸡的崽子,我就是!’接着她去厨房收拾妥当,自己给这孩子包扎伤口。所以我被别人惹火的时候,也说这句话。
“从前,我可从没有这么想过!在我心里他总还是那么小小的个头。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长大,长成一个大人。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些长官谁也没有遇见过他,所以他们也就没办法帮助我。可是在那些岁月中,虽然我不知道,可是我的小亨利是跑到北方去了,去了好些年,还成了一个理发师,自立门面营生起来。不久战争就爆发了,他马上说:‘理发的活计我不愿干了,我要去找寻我的母亲,除非她死了。’然后他就卖掉了自己的行头,去招兵处给一个上校跟班,这样他就可以跟着部队四处征战,一面探听他老母亲的下落。的确如此,他一会儿伺候这个军官,一会儿伺候那个军官,直到把整个南方各地都找遍了。可是你看,一我点儿也不知道这些,我怎么会知道呢?”
注释:
“唔,一天夜晚,我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士兵舞会,新伯尔尼当兵的常常举行舞会,就在我那厨房里举行,不知举行过有多少回了,因为那屋子挺大的。您听着,他们这么做,我可很厌烦,因为我那地方是伺候军官的,一些普通的大兵们在我那厨房里活蹦乱跳,就让我烦躁。可是我也管束不了他们,完了我就把东西收拾整齐。有时他们惹得我发了脾气,我就叫他们给我打扫厨房,我告诉您,那可都是真的!”
“唔,一天晚上,那是在星期五的夜晚,一下子来了一整排的人,那是从守这所房子的黑人卫队里调配过来的,这所房子是司令部,您知道,这下我的兴致可高了!高兴地发疯了吗?我简直是欢呼雀跃!我兴致很快地转到这里,转到那里,简直是浑身发痒,只渴望他们能够带着我跳起来。他们都在转来转去地跳舞!哎呀!他们玩的可真够痛快!我也跟着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高兴!过了一会儿,有那么一个穿着时髦的黑小伙在屋子那边跳啊跳的过来了,他搂着一个黄皮丫头翩翩起舞,他们转呀转呀转地,看了真叫人陶醉。他们转到我的身旁时,一会儿翘起这只腿,一会儿又翘起那只腿,还望着我那大红头围巾直笑,与我打趣。我就冒火了说:‘去你妈的!臭杂种!’那小伙子的脸色顿时变了,可只是一会儿,不久又喜笑颜开,与先前一样。哦,就在这时,来了几个奏乐的黑人,是乐队里的,他们这些人好像总得摆个架势不可。那晚他们刚摆出阵势,我就给他们了一个下马威!他们嬉笑着,这使我愈加恼火。别的黑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这时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我可真的生气了!我的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焰来!我就站得直挺挺的,就像这样……与我现在这样,差点要碰到天花板了……我拽紧拳头插在腰间,我说:‘喂,你们给我听着!我要让你们这些黑鬼知道,我老娘可不是生在平头老百姓家里的,不能受你们这些流氓的嘲弄!我可是老蓝母鸡的崽子①,我就是!’这时,我看见那个年轻人站住了,他们瞪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望着天花板,好像忘却了所有的事情。哦,我就往他们黑鬼那边冲过去……就像这样,像一个将军的神气……他们就在我前面逃跑,跑到门外面去。这个年轻人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与另外一个黑人说:‘吉姆,你先走,请你告诉上尉,我大概要到早上八点钟的时候才能赶回来。我有点心事,今晚上再也无法入睡。你先走,别管我了。’”
一八七四年
“唉,我丈夫就那么走了,还有我所有的孩子,七个孩子都走了……有六个我至今都没再看到一眼,算到上个复活节,已经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卖掉我的那个人是新伯尔尼人,他将我待到了这里。嗨,就这么年复一年,后来战争爆发了。我的主人是南方军的一个上校,我给他们家烧饭。当北方军攻占那个市镇之后,主人统统跑掉了,将我与别的一些黑人留在那幢大得要命的房子里。所以,那些北方军的大军官们就搬进来住,他们问我是否愿意给他们做饭。‘谢天谢地,’我说,‘我就是干这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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