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大自然(节选)
作者:唐敏
到闽北山区,我首先问山里人:“这儿有老虎吗?”
这种恐惧强烈地刺激着山里人的心。大白天走路也感受到广阔的危险感。枯树怪石荒草。生命在热血中涌动,晨星暮日,荡涤胸怀。
自知死亡将至的鹰,悄悄离开巢穴,飞向人迹不到的深山。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向高高的蓝天冲击,直到耗尽全力。它收拢巨大的翅膀,箭一样扎进瀑布冲泻的深潭。
人类最美的目光都死了。

我回过头来。森林里鲜花盛开,百鸟鸣唱。
我又扑到椅背上。
画册、故事、电影,所有幼年的教育告诉我,老虎是个坏东西。
“啊——老鹰!老鹰啊!”
“不许讲,它会听到的!它知道有人打它就不出来了。它是最了不起的鸟!”
冬月清澈,白雪遍地。打着手电筒走路,危险比点火把的大。迎面看见有人打着手电走来,近在咫尺了,才从黑暗中显出狰狞的虎头,一双金亮的圆眼睛!
我飞奔回村,跃进家门,彻底欣慰地扑到床上,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在颤抖。
但是枪终于响了!是半自动步枪和谐清脆的连击。我奔出小木屋,看见鹰以一种波浪状的斜线向地面上慢慢落下来。
啊,我见到了老虎!
“老鹰!老鹰来啦!”
仅仅两秒钟!人的骄傲颓然倒地。这轰顶的刺激炸开一片崭新的欢喜狂悦。
战士们带走了那只鹰。
我抚摸它时,它已经死了。
没有鹰的天空,没有庄严,没有音乐。
战士们指着皮肤黝黑、非常年轻的一位:
那种兴奋,那种自豪,仿佛得到荣誉。
一直到15岁那年,我才真正看到了真正的老虎。
有时候遇到好奇心强的老虎,会掉转头来跟着人走。要非常非常坚强,才能保持正常的步子走回村里再昏倒。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爸爸妈妈并排齐肩,后边是儿子。“品”字形上升,“品”字形下坠,“品”字形斜过蓝天。
静静的、威严的、穿透肺腑的、超然的一眼,它转过头,踏下前足,走向太阳。
小时候,住在一大排高高的桉树底下。小木房子的前面后面是荒草地。蓝天格外开阔。孩子们在草地里赛跑。有人喊:
彻骨的幸福倾倒下来。从此以后,没有一个人能用藐视来伤害我了,绝对没有了!
鹰的生存艰难,一对老鹰要两年才生一个蛋,平均两个蛋中只能孵出一只小鹰,全靠充足的食物它方能侥幸长大。
为了让我勇敢。爸爸妈妈残忍地拖我去动物园看老虎。我决一死战,闭上了眼睛。
彼此都误会了,以为遇见了同类。
“吃掉了。”外公说。
我听了许多关于老虎的故事。
铁栅栏深处有一个乌黑的方穴。拖出来一条大于猫一千倍的后腿。又脏又潮,自暴自弃,绝望的大后腿。
柴刀栽进厚厚的落叶下,一只年轻小老虎站在不到五米远的坡上。斜阳从它背后照来,它被明亮的火焰包围,颀长优美的身子呈现在我眼前。它停下来两秒钟,一只前足停在空中。
活到现在,我只抚摸过一只鹰。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小声说:
那是我住在小木房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看见四五个解放军战士,持着枪,悄无声息来到桉树下,躲躲藏藏地眺望天空。我们跟来跟去,问:
小猎人战士从远处奔来,神情万分痛苦。他跑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像敏捷的鹿儿。他张着嘴,眼光迷乱。
天知道,我多么厌恶、想吐!
老鹰啊!老鹰掉在草地上,无声无息。
我贪心地砍倒一棵棵落尽树叶的小杂木。我眼前金灿灿的秋色突然聚成一团,在黄叶盖满的坡顶上无声无息地移过。透过疏疏的杂树灌木,星星般耀眼的红浆果向两边分开。
有时候往往是忍不住又跑又喊,激起老虎追逐猎物的本能,一直扑逗到人气绝身亡。就算老虎不来扑,狂呼乱叫奔进家门,气一松,暴出浑身大汗,倒地便死。
“你们谁打得最准?”
“我是为我们班长。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让我瞎了眼吧!让我再也不能打猎了吧!”
像无形无具的梦,消失了。
一直吵到邻座们气愤了。外公只好携我离去。他忧心忡忡:“这么胆小,长大有什么用呢?”
“小声点!我们打鸟呢。”
其他的战士默默地低着头,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我从那次才知道,人的脑子受了伤,会留下剧烈的头痛症,老鹰的脑子是最好的药!
老虎!最恶心!最难看!老虎!良心烂透!
我们用小手遮住阳光,久久眺望着鹰。鹰张开翅膀在蓝天上摆成个“一”字。许久,身子一斜,听任气流托着它回旋。
“要不我们就等下去。等到你哪天看了,我们再回家。”
糟糕,又跳出一只嘴巴血红,不讲道理的傻老虎!它伸爪子、撅屁股、尾巴扫来扫去,威风地跳来跳去,发出呜呜长鸣。
因为不想看见老虎,连心爱的动画片也不敢去看了。外公一再保证:今天的没有老虎。
只要是诚心的愿望,大自然一定会听到。
从那以后,我心目中的鹰都被击中了。它们纷纷坠入雪浪腾空的瀑布,一去不复返。
“老虎,会吃人的!”我说。
“不。你不害它,它不会来吃你。”山里人说,“难得也有吃人的虎。它们喜欢偷猪吃。”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飞翔的鹰了。
备受迫害的我,睁开一只眼睛,看了!扭头就跑。
最难忘是老鹰带小鹰学飞。鹰爸爸、鹰妈妈,中间是很小的鹰。逆风飞,并拢翅膀直线坠下,再鼓动双翼直线上升。
秋天,砍柴的季节。一握粗的杂木敲上去梆梆响。梆声沿着山谷好听地跑远。
我奔向宽阔的野草地。
停下来,双方都珍惜生命。这时候不能喊,不能奔,脚趾一点一点移向路边,彬彬有礼地、贴着草木,蛇一样地溜过去。
外公说了20遍“真的吃掉了”,前后左右的邻座也保证:“是吃掉了。”
我受到了真正的藐视!
猎虎的人从江西、浙江过来,山里人讨厌他们。“为了钱,什么都不放过啦!”然后唾一口,把脸板紧。猎人被虎吃了,山里人感到自豪,又有点怜惜:“我们山里的老虎啊!”
回过头来。老虎正得意洋洋逼近羊羔。
我突然追过去,说:“让我摸一下,叔叔!让我摸摸它!”
老虎站在那儿,动它的脑筋。一会儿,它低下头来,继续赶路。
“老鹰啊!不要来!”
我们立刻迷上了这位严肃的小个子战士。
“老虎吗?可惜现在不多了。”
现在的孩子也不玩“老鹰捉小鸡”了。
可是他们并不打麻雀,却在这里等了有四五天。我突然明白了,就问小猎人战士:
我从草地上爬近那只鹰。它竟是那样年轻,像十六岁的少年。一只翅膀张开,保持着飞翔的姿态。一只眼睛看着蓝天,睁得圆圆的。这是一颗淡紫色的玛瑙,布满细小的蜂窝状棱面,太阳在里面反映出无数亮点,最清澈、最明亮的。
我的手触到了光滑冰凉的羽毛。
大自然允许鹰活得庄严并且能够预知自己的死亡。鹰是少数能够预知生死的动物。
“他!他家祖祖辈辈打猎。”
一身富贵光亮的皮毛,棕色的横纹随着步子流水般地滑动。爽白的天空把每一丝虎毛映衬得清清楚楚。
大自然用两秒钟告诉我,人可以夷平山川,制造荒凉,掏空地球,但是依然侵犯不了它的自由!这肃然起敬的、无法驾驭的自由!
潭水深,深得羽毛也无法浮起来。
只有长风呼啸、蓝天清澈时,还能听到鼓动羽翼的声音。巨大的、透明的鹰张开翅膀,它的羽毛,它的骨骼,它的爪和嘴,还有它犀利的眼睛!
每一次见到雪浪万丈的瀑布,便听到鹰的歌声从九泉之下直达蓝天!
山里有了老虎,便有了生与死的种种情趣。山里人喜欢讲他们遇到老虎的经历。
“只要看一下!”
我开始盼望见到老虎。山里人传染给我这份奇怪的愿望。
不管多么绝望、悲伤,只要看到鹰从天上飞过,心就不会死。
“你们,要打老鹰吗?”
“老虎不可怕。你看一下。”
传达室的贺老头挥舞着大蒲扇,骂声震天地跑来。他本是个老猎人。他对战士们大喝:
天上再也看不到翱翔的鹰了。
“叔叔,你们打飞机吗?”
秋天来啦,山坡上盖满黄叶,红树、绿树在干燥的空气中劈啪拍手。阳光是凉凉的金色。
我沿着山坡狂奔而下,血液在全身蒸腾。激情脱去沉重的躯壳,裹着我轻盈地滑翔,哽咽堵塞了喉咙……
在我们心里,鹰是空中的音乐。
它侧首看了我一眼,似乎感到意外。金色的目光溶在一起,飘过一绺嫣红的烈焰。就看了这短短的一眼。
照例来了一只洁白的羊羔。我吓得神昏气短,缩在座椅里。它无忧无虑走向老虎。我转过身,看着放映孔里旋转的光柱。
小猎人战士屈下一条腿,跪在鹰身边,抚摸它的羽毛。他颓然、悲伤。
我顿时呆住了。等他们一走,我和伙伴们就向着天空大喊:
对大自然的态度,坏的无神论者是蔑视,是挑衅与征服,而好的无神论者,往往是施舍性的爱护和垂怜。但在作者心目中,大自然是值得敬畏与膜拜的,是具有神性的。人类的可怕不在于其柔弱,而在于其强大,强大到蔑视万物、无敬无畏的地步。
“你们!竟敢打老鹰?从今以后,你们的枪子别想再打中目标啦!谁打死老鹰,谁的眼要瞎掉的!”
老虎光艳夺人的美目敌御四方。
“吃掉了吗?”我浑身发抖,“吃掉了吗?”

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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