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奕纯
我举起右手的小拇指,贴近车窗的玻璃,下意识地画了一下,轻轻浅浅的一下,只见那里就出现了明晰的一道小世界。第二下,我用的是小拇指的指腹儿,明显地扩大了许多面积,世界也紧跟着放大了不知大了多少倍,在这温暖的时间里,我笑得很舒心。后来呢,我一个劲儿地画呀画呀,把眼前的车窗玻璃全都画开了,我发现原来白茫茫的雾气也融化了,哦,外面的世界真的变得太大太大了!温暖弥漫,冰冷消融,你看,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时刻啊!
爸爸终于没有挨过第十一个春天,没有留一句话、一个字就走了。我一生心细如针尖的爸爸啊,您怎么就……没有留下一些遗事呢?
记得,爸爸在病床上度过了十个春秋之后,终于有一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轮流到医院里照顾他老人家,心情非常沉重。爸爸总是拿话逗我们,“老大呀,你二妹夫他们上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又去新华那里喝酒去了?你们,就不会学学人家老三?他,可是烟酒不沾啊!”或者说,“我可是一名老共产党员呐,你们可别把我这几个月的党费给漏缴了!几十年前,我下放到偏远山村的时候,要不是党组织的那封证明信,我们家还会有今天?小三小四你们还能是大学生?”忽然又说,“你爸这几天的胃口特别好,你们赶快给我买大鱼大肉来!我们家过去一年也吃不上两顿肉,今天,我得好好地吃!好好地把肉吃回来!”一席话,听得我们哈哈大笑,我们感觉今天的爸爸变得特别馋、特别可爱、特别小孩子气,可是,笑着笑着,我们都被爸爸这些话笑哭了,我想起了全家人下放农村的种种艰辛,大哥想起了儿时带领我们几个拿旧塑料、牙膏皮换来的一块块麦芽糖,三姐她们想起了自己每年春节时老穿大一号旧衣服的那种委屈,是啊,生活令我们百感交集,要感恩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我们的幸福真的来之不易啊!
这样想着,病就轻了许多,也就不再那么悲伤孤单,世界更是温暖了许多。
尽管宜昌仍在前头,尽管三峡风光早已失去了吸引力,但我看见,一下午的疲倦还是一缕一缕散去了。
恍惚之间,我朝着一个即将混混沌沌的小世界呵出了第一口气,呵出了第二、第三、第四口气,甚至更多口的暖气,暖气重叠着暖气的地方,竟然是一朵朵雪花——哦,银白色的雪花——严冬之后的春天的雪花啊……
银灰色的雾气下,冬,是以一个疲倦者的身份撞过来的。
叶子挂在孤零零的枝丫上,没有那么三两片,苍黄苍黄的,薄薄的两面,落满了很多声音和尘土,也包括雨水雪水的一些痕迹,恍惚之间,陈旧得让我看不出什么颜色来。这样的时节,能找见哪怕一棵有叶子的树已经很不错的了,即使你不知道那树的名字,即使它们没有名字,我想自己早已经非常知足了,更何况是亲眼看见了呢?满世界的肃杀衰败之外,我们听不见大地上虫子的欢乐颂、水草们的欢乐颂,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温暖的消息,感觉不到铺天盖地的绿、蠢蠢欲动的细节在故事里生长,只能看见这一切,一整个冬天给人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了。
车内空调开足,连音响也关掉了,后来就昏睡一片,唯有司机慢条斯理地开着吉普车,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行进。山道拐弯之间,我被一个小小的趔趄所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假睡更加难受,索性睁开了眼睛看车窗外,看一群群银白色的山峦在跳集体舞,看一朵朵银白色的云雾在那里飘呀飘,嘴角开始微微上扬,笑,成了一个非常抒情的动词。我一点点打开,把嘴贴近那面冰冷的车窗玻璃,轻轻呵了一口暖气,玻璃上的雾气就片刻融化了,一小片外面的世界就零距离出现了,但三五秒之后,那个世界不知不觉又消失了,又变得比原来更加的混沌了,白茫茫一团的了。一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冰冷让我变得犹豫了很多,手足无措了很多,这,莫不是上天给我的一种什么惩罚呢?我半张着嘴巴,手举在半空中,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动作,心情沮丧到了顶点。
摘自《散文选刊》(下半月)2012年第1期
车窗外,雾气阵阵袭来,玻璃上的小世界又将化为乌有。我好想留住这美妙的瞬间,可是,瞬间的东西真的全都留得住吗?
可以想见,人群被他撞散了,一个个周遭的寒冷,躲也躲不掉,有人在不停地搓着手,有人一直捧着小脸呵出一团团暖雾,有人在原地小跑,有人在打呵欠,还有人在偷偷用舌尖舔到了牙缝间的一半片韭菜,我想当时,他会迅速拿余光扫射一眼现场,心下窃喜,并且快速咀嚼,吃掉它,再使劲把最后一丝食盐和味精的味道咽下去,末了,他也会附和他们的面部表情,嫌天冷,其实他并没有一丁点嫌弃的意思。时间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它可以让你不说,但可以让你用一系列肢体动作表达出自己的想法,那样的情形之下,由不得你不那样做,那样的做法大概是两种结局:要么你原地待下去,疲倦;要么你讨厌这里的疲倦,逃离!人生当中,有过数不清的逃离,从一阶阶的楼梯,到另外一阶阶的楼梯,不停地爬上爬下,爬下爬上,和一些人相识、结缘,简简单单地握了个手,一眨眼儿,和他们就到了分别的阶梯口了,各自就拐弯了,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悲伤成河。原来这世上,有一条思念的河流是银白色的,它一生大爱,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的,真的真的,没有人知道了……
生?或者是,死?我和爸爸终究是要选择一个字的。
这道选择题,世界上所有的亲人都必须坦然面对。
从武汉天河机场下来,我一路咳嗽着,咳得厉害,低烧一直在脑际上空盘旋不止,我想此行我是看不了宜昌三峡了。混混沌沌里,我是没有什么兴致和食欲的,也只有那么病恹恹地昏睡着,虽然有时候是半睡,但眼睛也是沉沉重重眯着的,懒得看见什么景致,的确是一点作用都不抵的。途中,我听见他们大谈气势雄伟的长江三峡大坝和大美的三峡风光,我却始终和悲伤纠结在一起,想起爸爸当年死亡后的许多悲伤,想想十一二月的山野之上,思念爸爸的这时刻,没有多少人会知道悲伤的真相的。这个冬日的下午,他们也懒得那么急切着探询答案,疲倦,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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