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作者:李碧华
你既无心,我大势已去——她不肯相信自己从来没有得势过。自己蠢,眼光不够,又怎能死缠烂打?我最大的过失是错爱。
“他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上床掀被子的,真犯贱!滚!”
为什么完全没有色彩?
“我一代英雄,竟落得这般田地,竟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凡尘海天有何新鲜之事?
“哼,说什么‘领航’?还不是厚颜地在他身边游来游去,打小报告?待他饱餐后,剩下残屑才是你们的佳肴。好不知羞,还游进他嘴里吃牙缝的碎肉!”
“那鳗鲡有什么好?她身上是有毒的。不如……”
已经过了十多天。
一下巨响,叫小鳗头疼昏晕——原来撞一块嶙峋的怪石,尖角还令她受伤。
——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灰星鲨,作为地球上最古老的鱼类——鲨鱼中的一份子,在四百万年前已经存在。他是族中最俊朗、最有气派的一员。
——谁也得不到他了!
就因一头栽进爱情的牢狱……
转自香港《壹周刊》(2002.1.21)
不知如何,一尾小鱼,怀着恨意,化悲愤为食欲,她的食量如此可怕,每小时吞吃的东西相当于自己体重的两倍。
世人误会:“小隐隐于陵薮,中隐隐于司官,大隐隐于朝市。”不不不。巨隐是隐于心腹!
他的表皮是低调的灰色,极优雅,布满闪烁的星点。大型胸鳍,一如飞机的机翼,可以提供上升的力量,使自己不会像其它鲨鱼,因为没有鱼鳔,一旦停止游动,便像石块般沉入海底。
那是一段侵略式的痴恋。
“在某一天,我那一步,该不该走?…”
闻言,小鳗荡漾春心,已化作一撮死灰。
她把心一横,把身一纵,便让他吞进肚子中去了……
她应付“吞噬”的手段,是“反吞噬”——她从内部开始吞噬。即使他强悍,但自己也不弱。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复仇者”。
她看不见!
小鳗之所以盲,是因为“爱情”。
小鳗在回复神志的三个小时内,一一巡视,洞悉结构。
无爱无泪的小鳗,冷冷地,默默地,把她一度为之心摇神荡迷失自我的灰星鲨,活活吃成一个空壳。只余厚韧的皮肤,裹着失去生命的残骨。
在情场上,最大的复仇是“同归于尽”吧?
为什么呢?
盲鳗反复思量:
“蝠蟦可以吃,但他的味道不佳,坏了胃口,还是……”
小鳗有点自卑,自伤自怜。她一直沉在海底,埋在淤泥中,只露出头部。
锦鳗最追上潮流,华衣美服。背棘鳗的背饰远远便见着,十分瞩目。……
小鳗奋力游至他的鳃边,细语:
“他什么都吃吶!”小鳗躲在一角倾慕地目不转睛:“大小鱼类、海鸟、海龟、海豹、垃圾、煤炭、罐头、皮鞋、人……而且全部可以消化。好棒!”
小鳗天天在他身体内兴波作浪,干掉新鲜的食物了,她便一口一口的蚕食他的内脏、肌肉、脂肪、血液。
好了,这段孽缘结束了。她也逃出生天。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再寻找另一个春天吧。
小鳗亦比不上鳗鲡那么丰腴美味,营养丰富,是人类滋补佳品。广东人称之白鳝,可见皮肤滑溜,一白遮三丑。
她恨他!终于决心走出这一步——
冲向前。这回,坚决殉情。速度极快,奋不顾身。没命中他的大嘴巴,反而冲进他的鳃。鳃裂皱褶,把她小小的身体一层一层往内推送,一紧一慢的抽搐,令小鳗灵魂颤抖,昏眩,失神。恍如她一生中最初和最后的高潮。
一切化为乌有。
她的冤枉相思。
她见不到尽头。
——他以为把她吃掉了?其实他是“吃不了,兜着走”。
小鳗壮大了。
本来爱是无罪的。你爱他,不管他爱不爱你,你也可以自得其乐自食其果——因为这是“心”的事。
但只要一见到那不知廉耻的所谓“领航鱼”,她就一脸紧张,妒火焚身。忍不住生气弹跳。瞧不起:
小鳗爱得不得了。爱得不行了,必须让他知道,纵换来白眼,轻蔑的冷笑,这爱情陷阱她还是乐意跳进去。那怕万劫不复!
她不像电鳗那样,体态妖娆,尾部两侧各有两个发电器,能发出500-800伏特的电力,谁碰上谁被电到,着迷成了她的俘虏。
他愈吃得多,体力愈充沛,强者之风愈盛。他的霸气,透过五层细胞的表皮,带着幽冷严峻的青光,照亮了黝黯的深海。
“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小眉小眼的拟鰤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小吃,作“海中霸王”的哨兵,帮他觅食,又靠他保护——就是贱!没什么宏愿、奢想,只求安定的生活,得一口饱饭。为奴为婢。
总之如奴隶一样,为口奔驰。
以后,人们就唤她“盲鳗”。
为了盲目的爱情,她真的盲目了。她付出了代价。
七鳃鳗是圆柱形,眼后有七个鳃孔,鳃孔与小眼睛并列,一如“八目”。她是女强人,天赋一套吸血的本领,灵敏而狠辣,一旦相中目标,便如箭般直射而去,稍稍移近,伺机冲上,以吸盘将对象吸住,饱餐一顿,再大的鱼,亦遭缠绕数日,终“筋疲血尽”而亡。七鳃鳗潇洒地扬长而去——这点,令小鳗艳羡不已。
一兴奋,她身上特别的腺体会分泌出大量黏液,令他体内水分都变得乳白色。
作为鲨鱼,灰星鲨也是永不歇止地前进,不断行动。也因为这样,他耗费的体力需要大量食物补给,故天生勇猛、凶残、强悍。在攻击和捕猎时,他的英姿,着实令楚楚可人的小鳗入迷。
小鳗决心终身相许。她紧密地贴在他头上、身上,前后左右上下,不离不弃。只盼有一刻,他给她青睐。
小鳗随他到处游弋,“闯荡江湖”。间中,他对她皮笑肉不笑,足已乐上半天。她开始想太多了,也开始提出意见:
她仰望深爱的他,胸口发疼。不自量力,但不能自拔。她在他鳃边恋恋不舍地徘徊。他的皮肤坚韧牢固,鳞棘突出,由珐琅质和齿质构成,当然像天然盔甲——想不到他的心一样硬。
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用尽全身力气看他一眼:
小鳗忍不住,谄媚地轻吻他。
但如今,肠胃老是发出讯号,体内震荡,掏空,令他不断地觅食。凭嗅觉,闻到几千公尺以外的气味,或血腥刺激,他极速追,张嘴狂吞,掠食一切。连沉船也不放过……
小鳗鼓起勇气再走近,她看到他硬度与精钢相等的利齿,它们森森耀目,无坚不摧。她看到他又厚又韧,布满星斑的外皮,刀剑不入。他用“漠然”的,把她当作透明的眼神瞅视一下。
“啊!我现在是‘霸王’的心腹了!”她竟有点沾沾自喜:“我不怕死,我永远是你的‘心腹之患’!”
从这一阵起,灰星鲨总觉得饥饿。
是小鳗不安份!
太不起眼了,灰星鲨根本没见着。即使他敏锐的远触觉侦知有物振动,发出微弱电讯,但他身边佳丽太多,视若无睹。
灰星鲨摆动尾巴,一个回转,根本懒得夹缠不清。他调戏她,逗弄她,她是“之一”。何必认真?
小鳗本是一种奇特而神秘的鱼。她的家族分支极多。在没有失明之前,她眼瞅着这一帮花枝招展在ball场各领风骚的同类,实在有点妒忌。
看她晴天霹雳,泫然欲泣,他只觉无比讨厌:
看到他对血腥的追逐,疯狂进食,甚至撕咬同伴时,小鳗按捺不住地兴奋莫名,春情勃发。
“或者是一时冲动吧?”她想:“他把我吃掉了,到底是一条命啊!”
他没有什么反应。
小鳗有点脸红了。
她不由自主地坠落深渊,带着满足的疲倦的爱和恨。
灰星鲨开始觉着不对劲,说不出的恶心时,小鳗已把他的心腹研究得一清二楚。她也开始了一天三餐的养生之道。
小鳗甚至跳起舞来。
往常他大快朵颐之后,让食物慢慢消化,他可以到处猎艳,或向其它不肯就范的佳丽施暴。正所谓“饱暖思淫欲”。
“好!我愿意一死!”
她游出来,一直游,一直游。咦?好像没有尽头……
英雄、霸王、万人迷,对小小一个依附的fans,又怎会动心?多一个崇拜者,由她。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作梦吧?
直到今天,在梦与醒之间,在理智与迷惑之间,她呆呆地可以坐上一两天。四下黑如地狱,偶尔闪过一下银灰的星点,是千万年之前的回忆。所有的东西,她见过的,爱过恨过的,全部变成回忆了。
她钻进庞大的体腔,四下都是奇景。灰星鲨的胃大得惊人,像个“冷藏库”,说得上名字或辨不出原状的“物体”,都在里头。他饱餐之后,看来好几个星期都不需进食。他的肠子是多层漩涡状,增加吸收养分的面积。吸收过程中,胆囊里的黄绿色胆汁会释入。养分送往肥大的肝脏作进一步处理。无法消化的废物则集中在直肠——它是特大号的管子。
她看不见!
今后,我是挥不去,赶不走,见不着,除不掉,忘不了的……供在心灵深处一尊邪菩萨,真恶魔。
她一边吞吃,一边排泄,一边到处乱钻,找寻生鲜。她的牙齿愈来愈尖利,她当初轻吻他的嘴已化成嗜血的吸盘,当她吃他时,他痛苦难熬,不断翻腾、摆动、打滚。他用尽力气挤压腹腔,企图把她挤压出来。但迟了。是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为了你肯对我一笑,我是什么也……”
但小鳗,她开始了第一步。不单叫她付上代价,终身抱憾,也祸延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她蹑手蹑脚地游近,在他头部悄悄亮相。希望引起注意。
被灰星鲨吞下?一了百了?再没希望?……
恨得牙痒痒。
“咚!”
“区区一个怨女,真如烫手的山芋!”
人人闻风丧胆的霸王,血清能杀死癌细胞的强者,在一个月色清寒得射透漆黑海水的静夜,五内如焚。他重重地叹一口气。
深入鱼腹苟活,她弱质的身体结构和骨骼更不发达。还有,长期不见天日,眼睛已因无用而退化,变成瞎子!
她已豁命。
趁着大嘴巴尚未合上,小鳗尚未被咽喉食道的软滑肌肉推送到他肚子中,心有不甘,她急急逆流而上游出来——希望他回心转意。
“再不走,我便吃掉你,一了百了!”
她爱上了霸王。
她一步一步向他靠拢、痴缠。灰星鲨渐渐不胜其烦:
小鳗见大局已定,夙愿已偿,悠然自得慢慢从他空洞的身体钻出来。
胸鳍倾斜,转弯滑翔。如飞机之升降。平常尾巴摆动的游速是每小时三公里,猛然发力,全速冲前,可达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他用这种嬉玩的方式来摆脱她。威猛的他道:
自己长得细长瘦弱,没什么诱人身段。无骨骼,无背鳍,无鳞,无色彩。口像个椭圆形吸盘,四周长了小须。舌上有细碎锐利的牙齿,一笑,格外小家败气。
外面的世界变得怎样?
“再没有别的鱼比我更为你着想,你看那拟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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