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毛笔
作者:李碧华
百合子和她珍之重之的胎毛笔不见了。桌上有一个钥匙。
他依依地把店中的笔杆、工具、桌椅……抚摸一遍,三十多年了,店老旧,是他心血,多少初生的胎毛,经过他一双巧手,在尘世留下纪念。
一回,有个醉汉砸烂了玻璃,他木然地帮她捡拾碎片,一不小心,手割破了。她忙递给他纸巾揩抹。扰攘过后,他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相当饥饿,但不求可口。
“你有没有工作?”
她气喘咻咻,慌忙从一个杂乱的大袋子中找出单据。
松永茂在胎毛笔的红木笔杆上刻好了:“中岛龙一”
转自香港《壹周刊》(2002.09.12)
但,人家是“终生纪念品”。
“别担心,我有经验呢。”
火车站的休息室,还有下班的员工在议论着刚打开贮物柜见到不知生死的婴儿时多么的震撼。
他把它包好。写上名字。确定不会弄错。既是永久留念,一生没有第二次,当然是无价珍藏。
松永茂转过身来。
婴儿是软软的一摊。已睡着了。
她有点歉意:
“以前有。现在带孩子嘛。”她道:“我以前在‘吉野家’牛丼。”
“松永先生,请帮我看看这单子,我赶着来取货呢!”
松永茂从事这行业有三十多年。胎毛得消毒、消脂、防腐处理,胎毛笔则经过水盆、结头、车斗、择毫、刻字等流程,一丝不苟,才对得起父母一番爱心。制作较一般毛笔还费时。他不想马虎,所以是“信誉保证”。
“不。”百合子道:“他是卖精液的。”
“看来客人们不会来吧?大概六时半便走了。”
他给她看“成人向”的小电影。里头有他,在精液横飞的画面,“颜面发射”的特写,性器暴露得坦荡荡,但永远见他不着。
“等等,请等等!”
“……”
每个人,一生,只得一枝。
那时,百合子在“吉野家”当夜班。因为一般时给900,若是晚上十时到翌晨五时这一段,有20%增强,为了每小时1,125,所以她愿意在人人都悄入梦乡的黑夜清晨,给来吃一碗廉价牛丼的客人服务。来的不是夜班工作者、不想回家的人、街头流浪汉……便是寂寞的青少年。
不被祝福的负累。几番要她打掉,百合子坚持生下来。
“唔。”他有点累,没心情,只道:“好啊。”完全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
她脸色一冷。沉默。
他问:“你会瞧不起我吗?”
松永茂得知她这当母亲的不易,说不定是单亲家庭。一时心软,给打了折扣。
百合子认得他很熟了,却又很陌生。连续有两三个晚上不见他,心中怅然若失。等了一阵。有人轻拍活动门,进来了,如常点他的牛丼。
“精液?”
百合子沉默,三思。
他马上把店门关上。跳上出租车,不住催促:
“我出来以后,没有跟爸妈联络——你就像是我爸爸一样。”
松永茂抬头看看店中的大钟,晚上接近六时光景。
经常来。叫一客大盛的牛丼,一碗味噌汁、和冷酒。——经常来,是因为这店最便宜又管饱,才80-540一顿。还廿四小时营业吧。
良久。还是她自己开腔:
百合子端饭时,悄悄地:“这是新登场的半熟玉子。免费。我请你的。”
“给我做吧!”她哀求:“求求你,我赶着回老家。我住得远,在乡下。今晚赶上火车,车票已买好了。刻个名字留念,是必须的,请你让我带走这终生纪念品!”
“努力一点,可被监制导演看中,负责口交,就有二万圆。做到顶级男优,有七八万到十多万。”中岛隆志自嘲:“但如果我们交不出货,便只得车马费。”
“请过来挑笔杆。”松永茂把样本展示:“有象牙、牛角、景泰蓝、螺钿、红木、竹筒……”
她听了,蓦地凄厉地大哭:
在喂奶的当儿,他闲话家常:
孩子这个时候忽地哭起来。
他道:
“家里很乱,不好意思,便带孩子来了。”
以为珍惜他,原来自己不被珍惜。——中间没有承诺。
长发遮住半边脸,对谁都不大搭理,邻座客气地:“今晚雨好大啊!”他冷冷地点头。
隆志没有心理准备。
“我收你便宜一点,不过得下个再下个星期六以后才取货。”
他抬头,凝视她一眼。然后低首,如日前一样,大口大口吃饭,吃到片甲不留。另一店员结帐。百合子自厨房出来时,他已走了。而那个凝着一层雪白的雾似的半熟玉子,鲜妍的蛋黄似欲迸裂而出,现在仍错愕地被遗留下来——他拒绝了她的好意。
凌晨五时,有店员来接她班。一出门口,雨大着。角落一个黑影子过来。撑伞。她望定他:“你在等我吗?”
“每月九日和十日是‘牛丼日’呢。”百合子告诉他:“有优惠啊,常客还可得到割引券。”
“别哭别哭!”她有点急躁:“松永先生,我向你讨些开水好吗?”
有爱就不同了。有爱,就不存在是否“瞧得起”的忧虑。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她忽地有点冲动。男人最大的尊严,是不会被迫把性器拔出来示众赚取生活,而是在他女人里面发射,得到珍惜。她让他这样做了。百合子想:“这是爱你的缘故。”
这个习俗经当年遣唐使又辗转传到日本。
像所有带孩子的母亲,她自身边那个百物杂乱的大袋子中拿出奶粉和奶瓶……
“汁?味噌?豚汁?——”
“怎么办?怎么办?”
“像隆志这样的人,也许不值得你交往。”他坦白地:“我是无亲无故和无前途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又问:“多少钱?”
她坚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时,中岛隆志便升级了,他的脸可以见人了。而且娱乐圈非常流行“姊弟恋”、“母子恋”,廿二岁豁出去的俊男,忧郁而且自卑的“气质”,独树一帜。
“现在刻字可以吗?——光欠刻上名字而已,拜托帮我做!我等你……”
“真不巧,今儿晚上我同家人去看‘大文字’——”
好像没有女朋友——连朋友也没有。
她讪讪地:“我希望孩子长大后,读书识字。正月初书,用自己的胎毛笔写字。将来有出息。”憧憬着:“写‘龙一’两个大字。”
“快别那样说。”
孩子第一次理发,难怪妈妈都不知怎办。婴儿颅骨甚软,囟门未合,摸上去还突突跳。皮肤特别细致敏感,又怕划破弄伤。所以手足无措。
“二十。”
前天,他放下五万圆,就走了。像当初那个不打算接受的半熟玉子,她和孩子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自己犯贱,自己送上去。
他是一个俊美但苍白的男子。
“快点决定!”松永茂由她:“给他一个机会!”
所以人们要珍惜有限的生命。救了一条小命,多快乐。
一个人。
胎毛是婴儿出生满月后第一次剪下的头发,来自母体,一生仅得一回的自然发锋难得而宝贵。在中国,自唐朝以来就有制作“胎毛笔”的传统,希望儿子长大后,作文赋诗。曾有书生以之赴试高中状元,又称“状元笔”。
“茫茫人海,你我萍水相逢,我无法影响你重大的决定。但你知道吗?——你给孩子的,不过是一撮胎毛吧!”
“真谢谢你了!”
一般都是上门给理发取发的,但母亲平野百合子抱着婴儿到店里来。
“哦,还没好呢,这单子写明天才取货。我们还未刻字,‘中岛龙一’对吧。上午精神好,给你仔细做,别急。明天来就对了。”
松永茂左右为难——临时的活一旦干开了,自己肯定赶不及老妻的年度节目。
松永茂已与老妻约好,早些回去晚饭,然后搭乘地下铁北大路站下车,在鸭川堤远观同乐。一年又已过大半。
“那么小不点儿,不知怎么带。好难。”
她一边洗盘子,一边滴下泪来。
“这个不错呀。”
他递给情绪再无激动,心如止水的小母亲:“从母体而来的胎毛,一生只有一回,好好珍惜吧。”
黄昏没什么客人。他有点无聊地掀站今日的报纸。不外是“市立池田医院新生儿国内最恶/规模感染”、“宫城县盐釜市逮捕容疑男(30)”、“战争小说作家(75)死去”、“年轻母亲跳下火车路轨自杀,支离不治。私生儿失踪”、“大阪市阿倍野区美术大学女生(22)刺杀学长”、“筋肿误诊,子宫摘出,熊本大付属病院谢罪”……这些新闻。
“呜呜呜,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松永”是家胎毛笔专门店。
“汁男”是临时演员,出卖精液,每回可得1,000。
每日100的投币贮物柜“242”号打开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初生婴儿在里面!
“快!快!快!救命!”
“自己没出息。孩子总不能像我。”
桌面上散落终成为旧闻的新闻:“……”
“孩子爸爸——”
“筋肿误诊,子宫摘出,熊本大付属病院谢罪”
难道总是惹嫌吗?
松永茂一瞧。认得她:
平日,他闭店时间是八时。
“我爸爸赶我走。龙一的爸爸又赶他走——为什么我们母子的命运如此?”
“做好了吗?”
“胎毛笔老店东(60)与妻子(58)因住宅失火,逃避不及烧死”
每年的八月十六日晚上八时开始,三十分钟之间,京都的五座山头分别燃点“大”文字、“妙、法”字、船形、鸟居形的大火床,无论在多遥远的地方,人和赶回地府的精灵,都看得见,都被提醒:爱恨之间,生死之间,人鬼之间,天地之间,阴阳之间……灿烂过后,不免灰飞烟灭。
“松永”这店,客人光顾通常在白天,吉日。晚间多是取货。但老老实实的松永茂,总是服务至上,以客为先,所以还是拖延着。
钥匙送到管理员和警方手上。
松永茂着她抱好孩子,小小的头迁就剃刀位置,快快地给理发。那轻轻的、柔柔的、薄薄的,尚未完全变黑的头毛,便洒落在一块早已铺垫的白布上。
松永茂在车站接到他的老妻,虽也舍不得人间一切,幸执子之手,双双也赶路去了。
——这是一个意外的孩子。
“年轻母亲跳下火车路轨自杀,支离不治。私生儿失踪。”
“你自己也是小不点儿吧?”松永茂笑问:“几岁?”
这是一份长做长有的工作,而且不需本钱、学历、心思、得体的言行、清白的身世。
记得在上两星期,他给龙一理发。
“找到了!找到了!失踪的婴儿找到了!”救护车的叫号和哭声一般凄厉,虚弱的饿了一天的生命被战战兢兢地,珍惜地,送院抢救……
“——不太贵就可以。”看来经济不算好,但为了孩子,还是来做了。她选了一根红木的。
“孩子是无辜的!”
廿二岁的中岛隆志,是AV“汁男”。已存在二十年的成人电影,近年新兴聘用主角以外,集体宣淫,满足观众一日比一日严峻的要求和幻想。这一批年轻力壮的“汁男”,是属最低级的演员,还没资格拍性爱戏场,只是暴露器官,在旁弄半天,然后在适当时间射精,令场面壮观。
难怪长得那么好看的他忧郁而且自卑。
正把“本店今日营业终了”的牌子取出,挂好。
到各个景点欣赏“大文字五山送火”的人相继回家了。车站开始热闹起来。他们回家。
百合子并没有退缩。也许是欠他的吧。也许同病相怜。她想,他的东西无羞耻,无感情,无感觉,无作用地,暴露在灯光下镜头前,多么浪费而卑微——因为没有爱。
“是嘛,眼睛鼻子挺俊的。”
“大阪市阿倍野区美术大学女生(22)刺杀学长”
“等等,”松永茂把老花眼镜除下来,揩拭一下再戴上。徐徐道:“孩子也有自己的出路,有自己的生命——爸爸亿万个精子全部作废,只是其中一个,成全了他。我们尊重生命,因为难得。”
出租车飞驰至火车站。
她接过:“我带龙一来,就要带他走!”
茂伯通情达理,也就不问了。
“孩子长得好看,同他爸爸一模一样。”
她轻叹一声:
但这天八月十六日,传承了数百年的大日子,很多人都会专程去看“大文字五山送火”——这烧“送火”的盛会,非常壮观。五座山其一的如意岳(大文字山)上,建设七十五座火床,在夜色下燃起熊熊烈焰,火势煌煌,横越半个山头,呈“大”字,灿烂地向天空升去,送走中元节盂兰盆会的精灵。
百合子觉得这老人家的亲和,道谢时忍不住泪盈于睫。
“孩子爸爸是当‘汁男’的。”
一个长得很清丽,但脸容憔悴的女子气急败坏地赶来:
平野百合子心中叹息一声。母亲去世了。父亲常有别的女人。女儿长到十多岁,窄小的房子容不下她一双怨恨的冷眼。父亲给一点钱让她到城市独立谋生。“换个方式赶我走吧!”她想。以后便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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