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答。

“上面有没有装饰？譬如带呀绳呀之类，或者其它易认的颜色和特征？”

“不！不可能的！”她听了又惊又怒。表情复杂：“就在这附近丢的，我一定要找到！”

他不但没跟进，也把佩琪淡忘了。

“为什么不找人帮忙？”他试探：“男朋友呢？挂着看世界杯？”

“对不起，我随便问问而已。”

“你的‘手指’什么颜色？”

那是一个奇怪的新网站，他大吃一惊——

“唉，惨败后回北韩，见不着金正日，可能要去见金日成！”

“阿明，你有眼无珠赞北韩‘英’，不如你陪球员回国受罚采矿打石仔吧。”

她一怔：“当然是粉红色。”

“哦——”她望望他：“是手指。”

“你没事吧？”

郑晓明回家路上，走过大丰道，此时已是凌晨三点，人和车不多。

“佩琪你工作了吗？”

至于那个追思网站，由于是开放各界的，预了被网民恶搞，成为fans悼念已逝明星所用，迟些热闹点才进去一看，说不定真的找到“郑大世”。

他和她在寂静的黑夜前后逡巡左右审视，暗黑不起眼的角落，垃圾堆、石缝、地砖缝……

“不要紧，无所谓了。”她轻声答：“我只想找回它。”

“有车！小心危险！”

记得年前出的USB，大厂还未有32GB，虚荣的阿强居然“拥有”一只，说是朋友在深圳买的，人民币180元。四下招摇，后来当然发现，计算机的info显示了32GB，其实不过1GB改meta data，“扮”32GB。大陆什么都是假的，什么也不要信。她木然。

十六强、八强、四强、决战——忙着呢，金睛火眼，还上3D立体戏院，难为了灵魂之窗，看什么也有鬼影。

郑晓明回过头去。

南非世界杯球赛开始后，几乎天天爆冷，赛果十分意外，西班牙法国德国这些算是劲旅，分组赛中大热倒灶，英格兰和美国亦不大争气。

他收到一个电邮，看清楚，也是“佩琪”的：

“不过北韩已死，你还是为他们的郑大世立碑吧！好歹也是同宗。”

“我是郑晓明，你可以唤我阿明。我在电影公司发行部工作的，你呢？”连忙递上一张名片。

“送你回家吧？”

气死了，自己不过说错一句“北韩对巴西虽败却有点惊喜”，不过一句话，便成了巴西拥趸阿强之死敌，被他笑到面黄。

“喂我也捧荷兰，赢了你队巴西你就知死！”

当郑晓明收回他的钥匙扣小电筒，抬头，不见佩琪影踪，看来真的匆促赶路，再见也不说一声。

她用小灯泡照着路边一棵细叶榕盘结成虬的树根，绕成一个个小秘洞，夹杂着砂石废物烟头，烟头也是浅色的，因有光照明，才发现了。

忽然那边的她眼前一亮：

他按几下，找到网站预设的鲜花图片——咦？还有烧猪祭品。上路或弹琴也要补充体力呀，郑晓明一笑，再按几下，全部遥祭致意。署名“USB”。大家心照。

“不用了。”她此刻才晓得微笑：“我赶时间，得走。”

“阿明，虽然萍水相逢，但谢谢你的帮忙，我找回被撞断又失踪了的手指，可以完整地安心上路。那一阵，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离开车祸现场，一直荡来荡去，孤单又寒冷，没前景也没后路，还失去了心爱的手指，以后无法弹琴给Chris欣赏了……我舍不得他，我从来没想过就这样，一秒之间便分开了。阿明我真的要走了，有缘再见。”

郑晓明心念一动。

就在他忙于世界杯，把她忘了时，某一天，他收到佩琪的电邮，附一个网址。

“对了，一定是阿强，或者爆肌这衰仔！”他想：“讽刺我捧北韩。”

佩琪喜出望外，兴奋得声音颤抖：

“无尽追思”——网址：www.memorial.gov.hk。是六月上旬开始使用的网站，由香港食物环境卫生署设立的，方便大家随时随地可以追忆悼念逝者。

“——分手了。”她沮丧：“我不想的，我从来没想过会分开的。”

他比她淡定，也许是男生，也许不是自己失物，所以寻找得比较理智和仔细。粉红色，在夜里是浅色物体，一望即知，何以那么难找？凶多吉少了。

如果找不回无完尸，她担心生生世世，无法在黑白琴键上舞动飞弹，流泻令人陶醉的音符，迎来心爱男友的赞叹。

两灯一亮，他见到一张苍白而忧郁的脸，长得很清秀，是“气质”美女。郑晓明马上像被迷惑似的失神，心生好感。

是那晚凌晨三点在大丰道上来回寻找失去手指的女生——她要找的不是USB，而是“真正的手指”？

一辆跑车在大道飞驰，她只聚精会神，没留意外间事物。

她的遗照更新了。

她舍不得，一切。

——想到这，看来是那帮猪朋狗友的恶作剧。

“什么时候？——忘了，找了好多天，找不到。”

“印佩琪”

一瞧遗照，马上知道：就是她！仍是一张长发清秀的相片，“气质”美女，她不在了。廿三岁，卒于二○一○年。

这个网页是Chris为她开设的——当然，如此先进的科技虚拟的思念，父母长辈怎会做？也觉没诚意，他们仍相信灵位、墓碑、上香祭祀、年节纪念。但死的人愈来愈年轻了，年轻的鬼也有自己一套，他们的“网”，方便“随时随地”追思。

一直试一直试，直至：

你别说，也真累。

到了晚上，他竟然没工夫生气，反而感到十分诡异。

“用南韩代替北韩吧？”该死的阿强笑：“他俩本是同根生兄弟——”

“找到了！谢谢你，全靠你帮我完成心愿，我放心了。”

Chris最新留言是：

“行过去那边照照，看会不会被人踢远了，我在这边开了iPhone照明，分工合作吧。”

出来了！

“那么小，可能掉进坑渠，掉到窿窿罅罅，只怕被人踩烂，或者踢走，或者被车辗过——”

“呀！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见她无心玩笑，就帮帮眼吧。自己横竖要调整一下紧张情绪，而且夜深了，非要找回失去的“手指”，还找了多天，定有她的原因。

马路旁有个长发少女，俯身寻找些什么似的。来来回回，神情焦灼。

“那‘手指’一定很重要了。”

“斯洛文尼亚有运吧！”

因为又开波了，所以也没有深究电邮是发自“佩琪”的。

郑晓明连忙输入“佩琪”，但不知道她姓氏，搜寻不到。于是他随机打上陈李张黄何林周赵冯杨沈……都不对。有办法，自网上找来一份“百家姓”，逐个姓“撞彩”——既已“撞鬼”，就撞下去吧。

郑晓明耸耸肩，明天又有另一些球赛，另一些输赢，波是圆的，生活是寂寞的。

“星期三约定了。”

男朋友很痴情，阿明实在全无机会“乘虚而入”的。若非萍水相逢，也不知来龙去脉。

也曾在戏院看了3D直播，当然热闹过大家在酒吧餐厅或K场看，虽然散波后有点晕，太集中了，除下3D眼镜，眼涩眼花。

“唔，‘手指’里头一定是他俩甜蜜往事，她有她的苦衷。”

“没有，都是一般的形状呀，哪有特征？”

“昨天梦到你，是这一段日子以来，你笑得最开心，也最放心的。奇怪，你说找到要找的东西，重拾信心，也真的走了，以后有机会相遇，再弹琴给我听。我哭了，以前给你拍下照片，好多情书小卡片还有礼物纪念品来不及整理。现在翻出来细看，你最美的，就是专注弹琴长发垂在脸庞的照片。我无法唤醒你，希望你梦中常来不要太快唤醒我……”

“是我的手指！”

“美国明明入球仍被吹罚，太冤枉了！”

郑晓明这一阵确是有点眼花，但那个晚上却真的澄明。

“未，我大三。”她幽幽道：“只打过暑期工，实习过。”应酬着这位好心的陌生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放他在眼内。俯身专注继续找。

这一阵郑晓明遭大伙揶揄得最劲的，是那“看似”好劲，扬言再度“杀入世界杯决赛”的神秘之师北韩队，虽曾面对王者巴西，仅以一球落败叫人寄望，但接着两仗一点也不劲，对葡萄牙吞七蛋、对科特迪瓦亦输0比3，三战三败零分出局，返归。

“什么时候丢的？”

是个他此生没想到的稀有姓氏呢。

“吓？容量那么大？”

“真是大跌眼镜！”郑晓明同猪朋狗友看完球赛后消夜：“只有北韩‘神秘之师’虽败却有点惊喜。”

郑晓明大喊提醒，她才恍然，急步走上行人路。跑车风驰电掣擦身驶去了。他定一定神，少女向他点点头，连微笑也欠奉，别说道谢了。那么酷，那么不安，失物是她心神的全部。

“好刺激！立体到好似自己也坐在场边。”

那日，佩琪下课后赶去练琴，她快要考第八级了，所以加把劲。在大丰道过马路，被一辆汽车撞倒。司机醉酒驾驶，疑以120公里高速切线爬头后失控，撞毁路边花槽，铲上行人路，再反弹出路面，司机头部重创至今昏迷，无辜的路人当场骨折浴血惨死，内脏爆裂血肉模糊一摊，没人发觉手指撞断了，不知飞溅到哪个角落——猝逝的少女亡魂手足无措，只有热爱弹钢琴还得参加八级考试的当事人，才那么注重她丢了一只手指！

各自归家。

又闪过一念：

世事难料，得失莫名。

“一定要找到！”她愈来愈焦虑，心焦如焚：“没时间了，一定要，否则就遗憾了……”

郑晓明喃喃：

真厚颜无耻！说不定“乘虚而入”？她正是自己喜欢的斯文型。他在电影公司工作两年，小职员，发行部也有机会见尽庸脂俗粉整容美女，还有波大冇脑的靓模，气质差远了。

“等着用吗？”他一想，掏出钥匙扣，上面有个小型电筒灯泡，亮了好找。他递给她：

这天他们上网买了心水球队的“球衣USB”，这批手指用法与一般手指无异，但因应足球热，外形是球衣设计，包括了他们各自追捧的巴西、德国、意大利、墨西哥、美国、阿根廷等。外壳是橡胶材料，每个记忆容量为4GB，还附送一个足球造型吊饰——可惜找不到荷兰的，反而南韩有。

世人都说大树“招阴”，但那细叶榕盘结成虬的树根，绕成一个个小秘洞，夹杂着砂石废物烟头……却为亡魂保管了失物，没被扔弃踩烂辗碎。她的手指！

她爱她的手指，她的琴艺，她的男朋友。这是她有生以来的全情寄托。

“找什么？”

“这是失恋女。说不定我……”

那个“追思网”！

“希望不会被人捡走。”他开始为她担心：“如果里头有个人私隐数据秘密就糟了！”

只有一面之缘的郑晓明，觉得相中的印佩琪笑得很特别。

郑晓明大概知道一点，但他根本不在意。他廿五岁，没面对过生死。

“印佩琪”网页留言的，都是家人同学朋友，她还未踏进社会从未打过工就走了，非常天真，单纯，赤诚，和有交代。

“Peggy，佩琪。”她信口回答，接过后没什么反应，也没下文。心不在焉：“我真的赶时间。”

“当然，一世的。”

“还是荷兰对日本有看头。”

发泄了，满足了，等下一场。明天又有新挑战。太阳天天升起，之后，又等四年一度……

他以为被作弄的网站，重新再进入。原来所有曾使用食环署火化、土葬、骨灰龛、海葬或撒灰纪念花园服务的死者，后人只要在网站填入其姓名等数据，便可免费开设纪念网页，有十个特定主题版面设计，还可上载死者遗照和影片，浏览亲友可留言悼念，网上拜祭。

“三百元一张票——幸好阿明识人买到。”

他的心一跳，马上打进去。

看她急于把“手指”找回，想是储存了不少个人私隐重要数据。但再劲的USB快闪记忆棒，也不可能容纳一世的档案。他失笑：

郑晓明这样想：

“64GB？128GB？256GB，还没面世呢。”

可惜，没问到她电话和邮址就放走了，无法联络。呀，她有我名片。不过算了，想到她那由衷的欢喜，失而复得的欣慰，自己日行一善好了。就擦肩而过吧。

“可以带啤酒入戏院才够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