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
作者:李碧华
“洛文,洛文——”
“师傅,你要帮帮我们。”贝怡甚至不敢把“那个字”说出口:“能赶走——不,能请走吗?”生怕不敬招祸。“需要花费多少?”
“可能工作压力大。今晚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
唉,她只伸手拥住他,但愿明天是新的一天,但愿回到半年前初当业主的兴奋。
为了睡得好,范洛文认为床架床褥和寝具不能省,要求厚装护脊舒适的中上价货,那弹簧顺着人体曲线紧贴承托,才能与伴侣有甜蜜而高质素的睡眠。
是嫌他挡路?抑或有所行动?洛文愈是抗拒,那些只得上半身、只得下半身、只得左半身、只得右半身,贴墙而立,穿墙而出,擦墙而过……的物体,对他有点不客气了。
洛文真的易倦,一连打了几个呵欠。
搬来鲫鱼涌这个六百呎的单位已半年了。二人的积蓄几乎花在房子上。它半新旧,楼龄也有十几年,但胜在交通方便。房子没有阳光直射的窗户,光线有点不足,但他们也习惯了,还将装在墙上的灯光射向天花板,再向下折射,营造柔和浪漫的气氛,这是在杂志上看到的,照办煮碗,效果不错。
“没事了,快睡吧。”
“可不。”佩怡也笑:“有时也觉得要求好低。”
“不知有什么方法令我们一心一意无人可以插手破坏?”
她扑向洛文,此时此刻,有个强壮的保护者,也消弭不了心中的忧疑。如何告诉他?或许只是幻听?毕竟她什么也没见到。
他出门第二天,她招待好朋友,小学中学的同学,到念大专时才不同校,她唤高佩怡,因与刘贝怡的名字相近,二人十分投契,无所不谈。
有一回,贝怡听到他道:
“你没有问题,丈夫没有问题,莫非房子出问题?”
范洛文听了,回心一想,自己近月是上班一条虫,收工一条虫,睡醒也一条虫。
贝怡一惊而醒,那已是二十多三十年前旧事了。钵仔糕日渐淘汰,阿伯早已物化。谁还这样喊她?
她如惊弓之鸟地,被蛛丝马迹困扰,神经绷紧。即使手头拮据,经济困难,二人同心,可以撑下去,顶多省一点,单纯无私的同甘共苦,也值——多了一个?不知是谁?第三者?占据他的心,人睡在那儿,可床也太“挤”了!
“不能告诉贝怡,免得吓着她。”他想。
“抑郁症也分新旧?”
谁知,这个晚上轮到她了——
“不须花费。很简单,工程不大。来,我们合力搬抬一下。”
“不要,不要过来——别推我。”
谁叫你们的睡床挡路?
看来都不过是些“小玩意”。说什么“桃花阵”?进了睡房,贝怡见他手上的罗庚不停异动。周师傅不发一语,伫立端详一阵。脸色凝重:
“唔,与桃花无关,但改不了命运的安排。”
灯光下,被丈夫紧紧拥着的妻子,心事重重。
“为了睡得好。”
“别告诉洛文。”
“什么?你做噩梦了?”他反而安慰她:“别怕,有我在!”
那天下班,范洛文心情欠佳。
“是不是外遇?哪个狐狸精来破坏我们?”
夜阑人静之际,大家深沉入梦,另一世界游魂精灵,便开始穿梭出入。它们都得透过一个出口,一道隐形的门,来到人间徜徉。
周师傅沉吟,一笑:
“好端端的,为什么移了位?”
“还没有——但他一定有事瞒我。”
范洛文那有余钱炒股——但,社会中各阶层人士,都直接间接受到影响,无一幸免。
“全个睡房最贵就是这张床和床褥。”她嘀咕。
“老板没有点名,不过他开会教训大家时,眼神是瞄向我的——”
而“对方”不肯走开……
谁把自己捏伤了?
“出错了?”
“我们结婚七年了。七年之痒,真恐怖!这种危机逃不过吗?”
“日本流行‘新型’抑郁症——”
影子似的游魂出出入入,还不耐烦地推开他。
“好了,没事了。”
范洛文洗澡时,竟发现身上有莫名其妙的瘀青,摸上去有点痛——这不是虚幻!
“这又怎算抑郁症?基本上所有正常打工仔都这样啦。”
范洛文永远也不晓得,有些时候得让让路。
为了不让男人知道,她们安排师傅尽快到来一看。是个衣着一般貌不惊人四五十岁左右的普通人,完全没有现今那些行走江湖传媒吹捧的风水师傅般伶俐和浮夸。
范洛文忆起某日,在浑沌昏晕中忽地醒来,也许只是个梦,但蒙眬中,见到身边有好些飘浮的影子,五官模糊不清,不止一个,是两个?三个?四个?……来自何方?煞费疑猜。
“为什么会挨骂?”
“你别说,日本医务所大爆满,有人要轮候三个月才看到医生。”
“不如自己承受了,接受了,河水不犯井水,阴阳和平共处也罢。”小女人也有她的刚强。
刘贝怡特地蒸了一尾鱼,还有金银菜陈肾老火汤,好好抚慰他一下。
工厂倒闭、食肆结业、公司裁员减薪……明明地威胁着打工仔上班族。
难道真是经济低迷的惶惑?
“我不让——别过来——”
“周师傅是我大伯的同乡,自己人。”高佩怡领他进门。又向贝怡耳语:“他廿几岁时遇到车祸,变成植物人,鬼门关走过一转,醒来之后,便发觉自己有‘阴阳眼’。”
她决定隐瞒下去,不想丈夫知道——因为即使知道了,于事无补,反心中忐忑。何必?
又似羊叫,又似叹息,更似婴儿尖寒的呜咽……
“真的公干吗?”小心眼的贝怡追问。
转自香港《壹周刊》(2008.11.6)
瞧瞧身畔的洛文,他虽已入睡,但眼皮还是有些抖动,睡得不熟。本想摇摇他,不过,算了,也许——
四天后,范洛文公干回家。
“别推我——不要过来——”
“当然——让对方知道会不灵。”佩怡道:“我是‘过来人’。”
贝怡保守一个秘密。
她问佩怡:
更深夜静,人人梦入黑甜之际,刘贝怡又被她丈夫的呓语惊醒了。
“证实他有外遇?”
他倦极,长长吁了一口气。贝怡一探,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吓的,而是累的。
这诡异的声音叫她毛骨怵然,她吓得一边流泪,一边用力推醒丈夫。男人迷迷惘惘地睁开眼睛,一时间搞不清楚身在何处,还低喊:
入伙之后,感觉良好,很满足。
“呀?”贝怡大吃一惊:“房子住不了?”心念电转:“刚买下的单位,刚开始供楼,现今这个时势,如何脱手?但若不能住,一天也熬不过——”
他们住鲫鱼涌,是港岛东北。费尽心思铺排的安乐窝,全个睡房最贵的一张床,正正堵着东北的这道“门”。
“咩——耶——咩——耶——”
长此下去,公司裁员一定先拿他开刀!
好的床褥还减低辗转时带来的震荡,不易骚扰枕边人——这也是一种“体贴”。
所以老板提及派人到上海走一趟,他马上请缨公干四天,中间夹了星期六日,牺牲在所不惜。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些声音,是哭声?是笑声?十分暧昧。贝怡只觉:
——果然,他们从此一觉睡到天亮,再也没有噩梦,没有困扰,连身上莫名的瘀青也消失了。
她听得不太清楚,不知是什么意思。
“是谁?你叫谁不要过来?”
“有问题吗?不干净吗?”
那叫他睡得不宁的心结是什么?
最初还只是睡梦不稳,近日还发出无意识的呓语。
一看睡床,奇怪:
“是——没精神。”
都在睡床的靠背处隐现,缠绕着这人间的夫妻。
世上每间房子都有东北“鬼门”,是鬼的通道,不容受阻,否则没有宁日。既然躲不过,封不了,为了相安无事,只好像贝怡那样,一切心照。
范洛文像历尽艰辛排除万难似地,终于挣扎醒过来。
现代人因种种压力,受思觉失调、精神分裂、被迫害妄想症、幻觉、幻听……折磨。那天听得公司同事指着报章上一段花边:
“明天哄他去看医生。”她想:“好歹也吃颗安眠药才睡。”
周师傅没什么废话。
“找个师傅看看,摆个正桃花阵,也许箍煲稳妥。”
把你轻拍,推开,移位,辗转反侧,否则便会齐齐冲撞。睡得那么沉?真气!便捏瘀你,踢伤你,也怪不了谁。鬼门狭窄,个挨个,轮到何时何刻?天很快亮了,当然一拥而上,争先恐后……
“你把我的文件机票回乡卡全放这个袋中。”洛文心忖:“离开四天,转转环境,看是否好些。”又叮嘱贝怡:“晚上睡稳,天凉记得盖张薄被。”
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是,明明睡足了,早上起来总觉头昏脑胀,上班时无精打采——奇怪,愈睡愈累似的。”
“谁?”
房子装修没有请设计师,大部份亲力亲为。这个“安乐窝”,已耗尽他俩的心血了。
他终于醒来,一脸惘然,原来在自己家中睡房中,灯已亮了,妻子在身边,脸上还带未干的泪痕。
“怎么办?”
此刻洛文奋力挣扎,一身冷汗,还没说完的话在嘴边:
她俩骇然:
“我不让——别过来——”
“大厅加灯。采光不足易招阴。改用纱帘代替布帘。”
东北45俐A艮卦属土,代表山、丘陵、坟墓。“鬼门”所在。背阳之位,阴、湿、衰、弱。
“想不到我俩同病相怜。”贝怡苦笑:“女人唯一心愿大概是与相爱的男人二人世界一觉好睡到永远。”
睡得不安宁并非三五天的事——而且愈来愈严重。
贝怡微笑:
她开始检查他的衣物、钱包、电话费单。她在一旁细察丈夫憔悴的脸容,应付得疲于奔命?
哦?只是个噩梦?
温馨而舒服的一张床,渐渐,竟事与愿违。
她呆了:
最近几个星期,情况糟糕了些。
贝怡会心一笑,转过身来,搂着这个“历劫”于迷惘中的男人。不必担忧什么第三者狐狸精了,没有比这更欣慰,多放心!未几,她也沉沉大睡……
她认为丈夫多少有点抑郁症,才不断地被噩梦骚扰。
“怎可能?睡不好么?”贝怡问:“晚晚睡足八小时。”
“哦,原来如此。难怪!”
“物有所值呀。”他笑:“千金难买一觉好睡。”
睡至半夜,贝怡忽然听得有人喊她。不是喊“贝怡”,不是英文名字“Sally”,也不是“范太”,而是小时候,现已拆卸的故居街尾那卖钵仔糕的阿伯,戏谑她“大眼鸡”——她挺不喜欢这个花名,虽然她眼睛大大,又黑又圆好可爱,但“大眼鸡”多难听!才不肯理睬他……
一切是方位的错误。
“盆栽植物太多,扔掉一半,以免影响宅气。”
“绝对是。”
贝怡怔忡不安:
“不要,不要过来——别推我——”
——洛文其实也有难言之隐,一样心事重重……
他累了,很久没睡得香甜,不但打呼噜,还流着口涎,只有心无旁骛全身松懈的休息,才如此放任而原始。
“在这个角落种花,紫红色为主。”
“我三十多岁,不算太老,但没多余时间和精力去改变现有生活。再说,我真的很爱洛文——”
但对无体积可言之物又无计可施。
贝怡狐疑地,遵从他的指示。三人合力,把睡床的位置移到另一方位,床头改贴另一面墙。不消一刻,周师傅拍拍手,道:
“又做噩梦了。”她喃喃自语,还是把他推醒,以免一直折腾。
“这房子已是我们全部家当了。”
她不想追问,他也解释不来——不过这一阵子金融海啸,经济不景,不管你有没有误购雷曼迷你债券,以致血本无归精神崩溃,市况之差,牵连甚广。恒生指数低于去年同期的一半,三万一千多点回落至一万四也不保,股市一日飙升千多点,一日暴跌千多点,正是一日天堂一日地狱,重创者跳楼自杀个案日增。
“把射向天花板再向下折射的灯拆除,换过普通由上往下照的灯,别多此一举,反来反去。”
刘贝怡忐忑地猜疑:
“对呀,‘新型’的,是上班一条虫,收工一条龙,患者工作时暮气沉沉,但收工后或放假又回复活跃状态,完全没有困扰。”
“你放过我们吧,你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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