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致蔡葵书信
作者:路遥
扯得很远了。我十分愿意再能看见您对拙作的意见,我将能在其间看见您和我的一种心灵的交流,仅这一点就令我激动不已。
—九八八年的最后一天
蔡葵同志:
致春天的问候!
首先向您道歉,先前两信均收读,但因我家里出了一些事,心绪极不好,无心顾及其他,加之身体不好,又要四处奔波一些烦乱事,未能及时回信,十分内疚,只有请您看在老友面上,能予谅解。
一九八八年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日
深切的敬意!
我刚从外地回来,见您信,十分高兴,同时也拜读了《光明日报》您评拙作的文章。非常感谢。这部小说至今除镇南写过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外,您这篇是最重要的一篇。我反复读了好几遍,现在也还在手头带着。虽然我也看出来您的文章是被“剪裁”了的,但文章的论述使我很激动。您公正地用了一些大胆的褒词肯定了我的努力。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国文学界对这部书是冷淡的。许多评论家不惜互相重复而歌颂一些轻浮之作,但对认真努力的作家常常不屑一顾。他们听“现实主义”几个字就连读一读小说的兴趣都没有了。好在我没有因此而放弃我的努力。六年来,我只和这部作品对话,我哭,我笑,旁若无人。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盘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筷子吃饭而害臊。
蔡葵同志:
老蔡:您好!
问朱寨同志好!
路遥
寄上拙作第二部,望批评,第三部在《黄河》三期刊出,也望批评。感谢您对这部作品的热情关注。
我要再次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和支持,这是永生难忘的。我也欢迎您和朱寨同志(问他好)能来西安转一转。
您好!
路遥
如果方便,不知是否能寄一本刊物?我们机关很少见到。
我一两年中一直读书和思索一些文学问题。从全人类目前的发展来看,我们所处的社会生活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对作家来说,所谓现实,同时也就是未来,也就是历史,因此,必须有更具深度的思考,才有可能进入真正有价值的劳动。我想我不会匆忙地投入创作,除非那确实是内心的一种真实要求。
在创作方面,我有一些想法,也作了许多新的准备,但现在还不能投入。如果不具备一定的价值,就不写。对我来说,写作不是自娱,而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除非心中的块垒不吐不行方可考虑。现在的问题是体力不支,一旦激动就透不过气来。
注:蔡葵约请路遥同志为《文学评论》杂志撰稿
此信主要表达的是我对您的深深的感谢。
路遥
您好!
注:蔡葵著《〈平凡的世界〉的造型艺术》一文载《光明日报》1988年12月16日。

路遥


注:蔡葵,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文学评论》常务副主编。
(您很忙,不必回信)
尊敬的蔡葵同志:
您对小说提出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其实,这部作品还存在着许多不足。您知道,尽管我们群起而反对“现实主义”,但我国当代文学究竟有过多少真正的现实主义?我们过去的所谓现实主义,大都是虚假的现实主义。应该说,我们和缺乏现代主义一样缺乏(真正的)现实主义。我是在这种文学历史的背景下努力的,因此仍然带有摸索前行的性质。不过,我的确是放开了胸魄,一丝不苟完成这部作品的;它的不足既是我的不足,也是中同现实主义的不足。对我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它总算完成了。我记起托马斯·曼的一篇特写(也可看做小说)《沉重的时刻》,是为纪念席勒逝世一百周年写的,文中写席勒创作那部史诗《华伦斯坦》时的心理状态,其中有这样的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这也正是我目前的心境。当然,我也期待着我国评论家来实事求是地认识这部作品(包括它的不足)。至于我本人,我将尽默不作声。我国文学界真正意义的自由争论还未形成,我认为这一原因主要是我国文学界自身造成的。比如,一张全同性的文艺报纸,仅仅发表几个编辑所持观点的文章,怎么可能真正形成百花齐放的局面呢?鉴于我国文学界的状况,你只能用作品来“反潮流”,不可能去用其他文章去论争,他们可以发表你的文章,但会安排在被审判的位置上,把你弄成浑身武力而未用尽的那些人的“耙子”。何必呢,老蔡!人一生有多少精力去扯这种闲谈!我已经孤独惯了,宁愿一个人躲在那些荒山野舍里;这样的时候,我才感到能更好地回到深远的历史和博杂的现实生活中去,也才可能使自己的心绪漫游在深广的宇宙中和人生意义的无尽的思虑之中。地球会爆炸,会消失,伟大与平凡将一起泯灭;生命是如此短暂,应该真正做点自己愿意做、也力所能及的事。一切不必要的喧嚣和一时的人生风光都没有什么意义。
您好。
茅盾文学奖的最后结果,我深感意外。消息经官方报纸证实后,我第一个写信给您,感谢您在这部作品从一开始直至今天所给予的令人永生难忘的支持与关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漫长而寂寞的努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能够理解,您是最充分的一个。在这一时刻,我的确深深地感激您却不能找到更多的词语。我想到北京以后还能见面。并准备和您及几位朋友聚一聚。
写文章一事,我极想完成您的要求,只是心情不好,集中不起精力,因此在时间上只能求您宽限。两年中身体不好,一直未动笔,手很生,而这类文章要求严密,深感力不胜任。不过,我想能集中一段时间认真考虑。
一切都已经在昨天结束了。我想未来我写作的精神自由度会更大一些。这个奖与其说是一种收获,还不如说是一种解脱。
—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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