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作者:彭学明
可是秋天要来的,秋色会愈来愈重地挂我们的窗棂与屋檐。那阳光会依旧照在一把紫砂茶壶上,照在几串沿墙挂着的红辣椒上,依旧会钻进秋天的林子里又唱又跳,把树叶染得红红黄黄。叶子,是森林精巧密麻的耳朵,任阳光轻咬着,窃窃私语。踩着阳光的筋脉,一群打樱桃的小手在空中飞舞,成熟的樱桃不熟的童心,挺着一杆竹棍,把秋色摇落。那樱桃,依然鲜红欲滴、喜气洋洋,不失往年的表情,其实,不失往年表情的,何止樱桃?那枣子、梨子、桃子、葡萄,还有五谷杂粮,不都被阳光晒得熟透透的,滴淌着千年未改的芳醇!阳光走到田里,田里的水稻就会成熟。阳光走到地头,地头的庄稼就会吐香。阳光走到树上,树上的果实就会流蜜。即便是土,阳光也会将之踩出芬芳。抚摸千年不改的芳醇,辛苦一世的人们开始唱歌,没有词,没有曲,就是那么灿烂的几吼,就有滋有味,无限情思。小桥流水,红掌清波,柴门紫烟,都如远行的乡人年年奔跑在秋色民歌。那些牛、羊、猪、狗,则永远都是一群活活泼泼的动词,在民歌下走动,民歌下成长。民歌,就这样披一身真实的阳光,把人们淋得泪水盈盈。
现在,阳光刚刚出来。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或少女,阳光还痴坐在某一个山头,等待着情人的鲜花和歌声。慢慢地,晨风吹来了,阳光下山了。雾被阳光的碎步一层层踩开、一片片火化。顺着阳光的碎步,我们看到阳光从山顶走到了山腰,从山腰走到了山坳,又从山坳走到了山脚,然后就走到山谷、平地,走到了每一个角落。我们看见阳光猫着腰越过一道道沟坎,低着头钻过了一个个刺蓬;看见阳光背了手,打着口哨,从我们的家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过。
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顶花轿开始出嫁。烟花缤纷,爆竹缤纷,称职的唢呐翻过山丘,走过街巷,把新娘送到家门。阳光时节,总有一些这样的女子到你家来为你生儿育女,总有这样一些细节在你的身边不断出现。当我们把秋天收进仓库以后,我们往往来不及给秋天道个好,就不知是谁从遥远的西北派出一夜寒流,让三九隆冬乘坐一地冰霜抵达民间。阳光,不再是守家的乡人每天早出晚归,而是远行的游子肩扛乡愁,留下背影。又冷又疲的日子,我们围着炭火,却总朗不起一颗心事赶走冬天的阴沉,总怀念阳光曾经给予的好日子、好享受。可是阳光,你会回来么?你是否独上高台、一脸泪光地打望着我们?
大地暖和了,湿漉漉的水气从泥土里蒸发出来,仿若飘不尽的炊烟。睡在泥地的阳光,伸出温情蜜意的舌尖,在泥土的胸膛舔啊,舔呀,千次万次,没有比这泥土更为博大的胸膛了,也没有比这泥土更为厚实的胸膛了,阳光把他的爱情和生命全部奉献。冻了一冬的泥土因此长出感情的草、生命的树和爱情的花朵回报阳光。那些花朵,本就是为爱情而来的,本就是感情泛滥四处开放的,如今有了阳光的温情和抚弄,就更是漫山遍野吐露芬芳。阳光,理所当然地端坐在花蕊里,肆无忌惮地吻花朵的脸,吻花朵的身子,吻花朵的命根,那些花,硬是叫他吻得羞容满面,神采飞扬。阳光,一个本领高强的摘花手,让我们羞愧汗颜。
阳光,我们一生一世的亲戚,我们永远需要与你把酒对歌,握手叙情,永远需要你的恩赐与抚慰。
阳光来了!阳光穿着布鞋!阳光来到他曾经来过的地方数他熟悉的村庄、熟悉的景致!那几堵院墙还在么?那几排篱笆还在么?那几株柳树还在么?那几口水井还在么?在咧!那叫二爷来我身边坐坐吧,我想听他的二胡!白胡子二爷就拖把二胡在阳光身上坐了,受伤和不受伤的音符在老人和乡间的角角落落走走停停,越走越真。学校的大草坪里,阳光正翻晒着一群看书的孩子和电脑照排的字符,整个草地满门书香。字符们,正排着队,教孩子们认识道路和世界,认识智慧和思想。字符说,这个世界不但充满了善良与美丽,也充满了邪恶与丑陋,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沟与角落,往往生长着肮脏与丑恶,生长着没有良心的嘴脸与背影,权与权交易,权与钱交易,钱与钱交易,权与钱相互勾结着,把某些人的良心与道德赶得越来越远,我们越来越世俗、势利、缺乏斗志,越来越害怕人民、忘记正义,于是我们多么希望有自然的阳光温暖我们皮肉的同时,更有精神的阳光照耀我们的骨髓,我们盼望精神的阳光长出正义、勇敢和无私的剑来,斩断罪恶、斩断铜臭、斩断一切可鄙和不正当的行为。
夏天的阳光,像一匹横空出世的火马,总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奔突而来,坚硬的蹄声左冲右杀,踏起一路黄尘、青烟。这时的阳光最激情澎湃,热血沸腾,通红的唇指一如炭火,搁在哪儿哪儿都疼,于是女人穿了裙子,让阳光紧抱;男人穿了短裤,让阳光乱拧。那些在春天里最殷勤的歌手们,这时只剩下蝉了,蝉的歌声躲在树下,嘹亮而不圆润。慈善的白云们,往往会在晴空丽日下翻动最为湿漉滂沱的一页,让雨乘着皮筏茫茫而下,滋润心情。可是,阳光并不在意,阳光依然在云里露着笑脸,如是烟雨蒙蒙,阳光灿烂,清风淋淋,云蒸霞蔚。夏天,有了最美的一幅写意画,画里面凌空飞架的彩虹,则是大精大彩的绝笔。《诗经》里留下的男人女人,赤脚穿过雨巷,长发湿漉,疑是戴望舒身边移动的丁香。亲切的阳光与他们并肩行走,隔世的话题越拉越长。阳光和人来到草地,草地的绿不再柔弱而很坚强。阳光和人来到河边,河边的景致不再新鲜而很老陈。河堤的杨柳,河心的小船,河滩的人,都坐在阳光上面,感受阳光。软软的阳光在屁股下流着,水温由下至上直逼丹田,阳光像一条鱼在水里游。阳光的脚丫踩出一路水花。那些赤条条拖一条美丽的河里洗澡的男人,此刻正站在水的肩头,听任阳光(不,应该说是夕阳的光)将之浸染、抚摸和梳妆,闪亮的水珠,在油脊梁上漉漉滚动。夏天的阳光,是水中的阳光,只有水中浸泡时,我们才感到阳光是那样软和、湿润与可爱。那么,就让我们做一回田田的荷叶,永居水乡,翻动棹歌。
阳光摘了花。阳光很高兴。阳光高兴地披一身鲜花听布谷催春的声音,看农人耕春的身影。阳光看农人们犁田犁地。阳光看农人们播种栽插。阳光看农人们如何把春天浸泡成一方种子,发芽、抽苗,变成风景。等一切都满含春的情意,绿成诗的意象时,阳光站起身子,到夏天去了。
越过黑暗的脊梁,阳光嘟噜一下钻了出来。花花绿绿的阳光,新鲜而温和地悬挂在城市的门楼、乡间的院落,翻晒在田野边一排歪歪扭扭的竹篱笆上,目光、嘴唇,还有一根热烈烈的心肠子,都移动三寸金莲,笑靥抿抿。阳光是播撒情种的老手,只那么轻轻的几动几洒,整个大地就暖烘烘地怀孕临产了。草开始破土,树开始发芽,山开始走绿,水开始发胖,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滋润得媚态醉人。那些黄色的鸭儿、白色的鸡儿等等生命的幼灵,也因阳光长久地蹲伏孵化而从地球的蛋壳里钻出来,唧唧啾啾地鸣唱。春天的阳光,像一河涨起的春水,载着桃红柳绿,万物万象,满山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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