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一个人的归途
作者:盛文强
一个历尽沧桑者面对时间之谜表现出不可思议的镇定,浅陋的读者毫不迟疑地将其解释为冷漠,实际上,沈从文内心默默承担了物是人非的一切错愕与痛苦,这样的担当需要巨大的勇气,岁月轮回带来的惶惑时刻敲打着心灵,静默似乎要比狂飙式的抒情更加震撼人心,他在庸常年代里保持了坚忍和不动声色。身处急湍的生活之流,有的人被谎言奴役而成为行尸走肉,有的人则成为孤独的秘密持有者,本书作者由此处进入了沈从文的世界。
在冬夜读速写,城市中没有河水声,听不到唱曲子的女子声音,我却读到爱的长歌。我看到沈从文嘴边露出的微笑。
他在一封信的结尾中写道:“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说来,这是如何命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
哪个年代都不缺少憧憬未来的年轻人,像沈从文一样改变命运的人却永远是少数——十七年前,沈从文在这里出走,十七年后,他已成为名满天下的作家,一度和鲁迅相颉颃,并称“南周北沈”,之后两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而当他再次回来时,看到山光水色依旧,当年的伙伴却已面目全非,那原本应该属于沈从文的生活轨迹似乎千万年静止不动,命运的涡流将他抛向远方,此刻,他的身份已经变得暧昧不清。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说:“包括鲁迅在内,没有一个中国作家比得上沈从文,他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越是知道他的伟大,我越为他一生的寂寞伤心。”沈从文的寂寞是时代的悲剧,今天来看,这悲剧却有着异乎寻常的美丽。
可以看到,《浪漫沈从文》是一部拒绝开始和结束的书。因为该书没有像常见的人物传记那样严格按照时序,开篇即由主人公出生说起,一直写到他离开尘世,这固然是治史的优良传统。而《浪漫沈从文》却选择了以沈从文的还乡之路为切面,正如一棵大树的年轮呈现在面前。沈从文年轻时离开家乡去北京,后来辗转青岛、昆明,乃至建国后被剥夺写作权利从事文化考古工作,虽然不见参天枝叶和错综复杂的根系,但年轮的环状纹络却异常清晰,大旱之年的线条逼仄局促,令人揪心,而风调雨顺的年月,是生命中最得意的时刻,年轮圆润流畅,散发着悦目的光泽。在隐秘的地图面前我们瞠目结舌,所有和大树有关的植物学知识退避三舍,显得局促不堪,年轮环环相扣,不到生命最后一刻,永不止歇,记载了大树一生的坎坷。
与此同时,这又是一部极为抒情的作品,正如看云的孩子把云看做大象、巫婆或者奔马,在那一刻,本书作者与沈从文融为一体,他的眼,就是沈从文的眼,他所见正是沈所见。这是一次模拟的行旅,古老的湘西,连同吊脚楼、水手、渔歌,甚至栏杆上的一块蓬勃生发的青苔,都一一在纸上复活。为了完成这项工作,高维生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写出了沈从文作为普通人的喜与乐,于细微处见精神、知冷暖,把对沈从文的研究引向了具体可感的文艺范畴,再造和重现的秘术终于使我们回到遥远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和沈从文同舟,成为他还乡之路的旅伴,一路上和他同吃同住,亲眼目睹他的喜与忧。
七十多年前的湘西,河上的橹声黏滞迟疑,寒冷的天气为行程增加了沉重的色调,沈从文的还乡之路漫长而且无奈,古诗有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不禁令人想起奥德赛的归途,他们为了还乡费尽心力,他们的故乡却同样遥不可及。黄永玉给沈从文墓碑的题字是:“一个士兵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毋宁说他们的故乡从来没有存在过,只不过是来处的幻影,我更愿意把故乡界定为敞篷马车后门的风景,它摇晃着离我们飞去了,即便有识途的老马能够循着原路返回,松动剥落的异日图景却瓦解了原点的最初属性,这是沈从文的困惑,也是我们的困惑。面对时间与人生的命题,高维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写的,这便增加了作品沉痛的品格,种种思索,不啻于一首现代文明的挽歌。
沈从文在烛灯的陪伴下,把思念化做一封封信,寄给远方的妻子。河水轻晃船只,冬日的寒冷,让流水声变得清脆,沈从文和船儿、河水为伴,在寂寞中借助笔描写心境。他的速写简朴之极,没有重复的修饰,顺势几笔,活鲜的形象就出现了。就是这几笔,却可以长存,足以留在时光中了。
高维生在其新书《浪漫沈从文》的最后一章写道:“昏黄的灯光下,沈从文认出了过去的朋友,时光同烟片般已经毁了他。沈从文走了,留下默默的祝福,不愿打扰傩右平静的生活。生活就这样,就这样过去了。”而时光倒退十七年,傩右是沈从文的小伙伴,他梦想着“做个上尉副官,头戴镶金边的帽子……”
这是一段特殊的旅程,一场情感的修炼。在长夜里,一个人为爱彻夜难眠,对着河水,倾诉内心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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