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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
莱伊把他放在了车后面的地板上,然后又转身走向那个女人。又瘦又脏的小女孩儿表情严肃地站起身,就在莱伊开始伸手拖动女人的尸体时,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尖叫:“不!”
莱伊扫了一眼死去的杀人凶手。令她感到羞耻的是,她认为自己可以理解肯定驱使过他的某种激烈的感情,不论他是谁,愤怒、失落、绝望、疯狂的嫉妒……更多和他一样——不占有便摧毁的人——究竟还有多少?
络腮胡的左轮手枪一直露在外面,这显然足以应付巴士司机。巴士司机厌恶地啐了一口唾沫,在一阵怒视之后,他大踏步地走向充满瓦斯的巴士。他显然想要进去,可是瓦斯仍然过于浓烈。虽然车窗很多,但只有司机座位旁边的小窗户是开着的。前门也开着,不过如果没有人撑住的话,后门是不会开的。毫无疑问,空调在很久以前就坏掉了,车里的瓦斯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散开。这辆巴士是属于司机的财产,是他的生计。他把旧杂志上的照片贴在巴士的两侧,标明了可以作为车费的条目。这样他就会用收集到的物品供养家庭或者是进行交易。假如巴士没法运转,他就丢掉了饭碗;另一方面,假如巴士的内部被愚蠢的打斗弄得一团糟,那么他的生计就不那么好维持了。他似乎认识不到这一点。要想开动巴士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行,他所知道的仅此而已。他一边叫喊,一边对络腮胡挥舞着拳头。他的喊话中似乎出现了单词,不过莱伊理解不了。在过去的三年里,她所听到的连贯的人类语言太少了,她不清楚自己识别语言的能力如何,也不清楚自己受到的疾病侵袭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莱伊摇了摇头,疾病、怀孕、无助、孤独的痛苦……不能这样。
莱伊把代表自己名字的饰物也递给了他——一枚别针,外观是一大截金色的麦杆儿。在疾病引起失声之前很早她就买下了它,如今,她佩戴着这枚别针,并认为它能够提醒自己想到“莱伊”这个名字。像奥伯斯蒂安这样以前不认识她的人可能会以为她的名字是维特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永远也不会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们说起了。
莱伊又向后退了一步。洛杉矶警察局已经不复存在,任何大规模组织皆是如此,无论是政府的还是私人的。社区巡逻队和持有武器的个人倒还存在,情况也就仅限于此。
她严肃地点点头。
莱伊仿效着他的动作,用自己的左手指了指那辆巴士,然后又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拳头。
在莱伊回到车里之前,应该埋葬奥伯斯蒂安的想法闪现在她的脑海里。这次她呕吐了。
奥伯斯蒂安又一次取下街区地图,敲了敲它,大致指着帕萨迪纳的东北方向,然后看了看莱伊。
莱伊拖着奥伯斯蒂安走向汽车。她没有带挖掘的工具。最好是带上他们的尸体,再把他们同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埋在一起。奥伯斯蒂安终究还是和她一起回家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下车又坐回了前座上。
第二场争斗分散了惊惧的乘客,一名妇女晃了晃司机的肩膀,并指着闹事的家伙发出模糊不清的低语。
莱伊点点头,目睹着他些微的嫉妒转瞬即逝。两个人现在都坦白了令自己陷入危险的信息,不过没有发生什么暴力的行为。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和额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他不会说话也不能理解别人说的话。疾病戏弄着他们,夺走了他们各自最珍视的能力,莱伊想。
莱伊点点头,伸出了三个手指,然后她转向一旁,试图挡住记忆中突然袭来的滚滚洪流。她曾告诉自己,即使孩子们现在长大成人也会令人感到可怜。他们也许会飞奔着经过市区的峡谷,却不记得那些建筑过去是什么样儿,甚至也不清楚它们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儿。现在的孩子们把书籍和木头收集起来当作燃料来烧掉,他们在街道上互相追逐,像黑猩猩一样地尖叫。他们的前途渺茫,他们现在的境遇将会一直延续下去。
这种疾病,如果它是一种疾病的话,割断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随着它席卷整个国家,人们几乎没有时间来谴责始作俑者,新的病毒、新的污染物、核辐射、神的惩罚……这种疾病迅速地将人击倒而且产生了一些类似击打的效果,但是它很有针对性。
莱伊从他手里拿过地图并把它扔在了仪表板上。她指了指身后的西南方——回家的方向。现在她不必去帕萨迪纳了。现在她可以想象继续拥有一个哥哥和两个侄子——三个右撇子的男性。现在她也不必彻底弄清楚是否像自己所担心的那样孤独。现在她不孤独。
莱伊即将要抛下他们,开车离去。把这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留给死神,她几乎已经这么做了。没错,死去的人们已经够多了。她必须回家,其他的选择将会令她的余生陷入痛苦。她四处寻找埋葬三具尸体的地方。或者是两具,她不清楚那个凶手是否是孩子们的父亲。在人类失去语言能力之前,警察总是说他们处理的一些最紧急的报警电话都与家庭暴力有关。奥伯斯蒂安应该知道这一点——倒不是这个事实会令他躲在车里,它同样也不会令莱伊畏缩不前。她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被杀死。
她打了一个手势——清楚地告诉那个男子停下来。她不打算重复,幸运的是,那个人停下了。他做出下流的手势,另外的几个男人笑了起来。语言表达能力的丧失滋生出一整套淫秽的手语。那个人简洁明了地指出莱伊和络腮胡有性关系,他提出在场的其他男人也应该享受这一点——从他开始。
莱伊直起身,发现跑过去的是一个女人,她正从一座古旧的木屋逃向一家上着木板的店面。她一声不吭地奔跑着,可是片刻之后,追逐她的男人在奔跑的同时却呼喊着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他的手里拿着什么,不是手枪,也许是一把刀。
“不!”女孩儿又重复了一遍。她来到女人的身旁,“滚开!”她对莱伊说。
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没有一点征兆。转瞬之间,就在那个受伤的男人调转枪口对准莱伊的时候,莱伊开枪打死了他。
华盛顿大道上的巴士里发生了争执。莱伊认为,在她的途中早晚会出麻烦。她推迟了行程,直到孤独和绝望令她无法忍受。她相信自己也许还有一些在世的亲戚——一位兄长和他的两个孩子,远在二十英里之外的帕萨迪纳。幸运的话,一天就可以走完单程。她刚一离开位于弗吉尼亚大街的寓所,这辆巴士就不期而至,她似乎很走运——直到车上出了乱子。
莱伊挥手让他离开。染病较轻的人很少会做出他这样的行为——他正在把具有潜在危险的注意力引向他的另一个同类。从巴士上下来的人开始把目光投向莱伊。
她问奥伯斯蒂安是否会和自己一起回家,和自己一起生活。
络腮胡还在等待。他已经摘下了那把左轮手枪,连同枪套一起。两手空空的他再一次招了招手。毫无疑问他的枪就在车里,而且伸手可及。也许他只是感到孤单,过去的三年里,莱伊也是如此。疾病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还有她的丈夫、姐姐、父母……
她跪在奥伯斯蒂安身旁哭干了双眼,眉头紧锁的她努力想要弄明白这一切为什么转瞬即逝。奥伯斯蒂安离她而去,他死后抛下了莱伊——和其他人一样。
莱伊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警徽,接着把自己的麦秆型别针别在了那上面。假如扮演警察和劫匪是他唯一的疯狂行为,那就任他去吧。她会带走他,还有制服和这一切。莱伊忽然想到,自己也许终将会失去他,他会遇到某个人,就像他遇见自己这样。不过她还是会拥有他一段时间。
奥伯斯蒂安叹了一口气,把手伸向了仪表板上的杂物箱。莱伊待在一旁,不知道该期待些什么,不过他只是拿出一个小盒子,上面的字迹她一点儿也认不出来。直到他扯开封条、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避孕套,莱伊才明白。他看着她,而她先是惊讶地把脸转向了一旁,然后又咯咯地傻笑起来。她可能不记得上一次发笑是什么时候了。
人们关注着那两个人,然后又互相看了看,低声地表现出焦虑的情绪,有两个孩子抽泣起来。
那个男人转过身,接着就紧捂着自己的腹部倒了下去。奥伯斯蒂安叫喊着,然后又打手语叫莱伊过去帮助那个女人。
他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拒绝对那些足以令人感到厌恶的手势作出任何响应。受到疫病影响较小的人往往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冷眼旁观那些自制力差的人如何叫嚣和挑衅,不露锋芒,除非他们自身受到了威胁。他们似乎不屑于生气地和缺乏理解力的人一般见识。这是一种优越的态度,类似巴士司机这样的人就会觉察到这一点。这种“优越感”常常会受到惩罚,毒打、甚至是死亡。这样的危难时刻莱伊也经历过几次,结果,她从此枪不离身。这个世界中唯一的通用语言就是身体语言,持有武器通常很有用处。她很少被迫拔出枪,甚至露出来的时候也不多。
三年以来,没有人曾抚摸过她,她也不希望任何人碰她。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可以让她在其中生下一个孩子,即便是父亲愿意留下来抚养他?然而,现实太残酷了。奥伯斯蒂安可能不知道,对莱伊而言,他是多么地吸引人——年轻、可能比她还年轻、整洁,追寻他所需要的东西但不强求。可是这都不重要。几个月的欢愉怎么能和一生的命运相比呢?
“没事的。”她对他们说,“你们也和我一起离开。来吧。”她抱起了他们俩,一手一个。他们体重很轻。他们的食物充足吗?
莱伊摇摇头,然而那个人还在不停地招手。
奥伯斯蒂安呼喊着从车上跳了出去。这是莱伊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深沉、嘶哑,经久的闲置产生了这样的结果。像某些无法言语的人们一样,他一遍又一遍地发出同样的叫声:“哒,哒,哒!”
不知为何,她迫使自己回到奥伯斯蒂安那里,注视着他。莱伊发现自己跪在他身边却丝毫没有跪着的感觉。她抚摸着他的面庞,他的胡须。一个孩子弄出了一个声音,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他们,投向了可能是他们母亲的那个女人。孩子们回望着她,恐惧显而易见。也许,他们的恐惧最终影响了她。
莱伊的思维在向前跳跃。如果三岁或三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免受疾病的侵袭并能够学习语言,要是他们所需要的仅仅是老师,老师和保护者,那我该怎么办?
奥伯斯蒂安也微微一笑,朝后座比划了一下,接着莱伊笑得更大声了。从她十几岁的时候起,她就不喜欢汽车的后座,但她环顾了一下空荡的街道和荒废的建筑,然后下车来到了后座。奥伯斯蒂安任凭她给自己戴上避孕套,对于她的热情,他似乎有些惊讶。
也许他不是遥不可及。
她又问了一次,他是否会和她一起回家。这一次使用的是一系列不同的手势。奥伯斯蒂安似乎有些犹豫。
莱伊厌倦地看着他。假如他强奸莱伊,大家有充分的理由站在一旁看热闹,他们还会目睹莱伊射杀他。他会逼莱伊走上绝路吗?
莱伊扶住了一位险些摔倒的老妇人,还抱起了两个小孩,他们被撞倒在地,很可能被踩踏。她看见那个络腮胡在前门处帮助乘客。一位单薄老人被一名滋事者推了出来,莱伊把他搀扶了起来。被搀扶的老人使莱伊的步履有些蹒跚,当最后一个年轻人推搡着冲出来的时候,她几乎没能躲开那个人的冲撞。这家伙的鼻子和嘴都在流血,他冲向另一个人,他们盲目地扭打在一起。瓦斯还在令他泪流不止。
语言能力要么丧失要么严重地被削弱,永远不可能恢复,通常还伴有瘫痪、智力减退和死亡。
莱伊摸了摸奥伯斯蒂安,想让他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奥伯斯蒂安已经弯下腰去检查受伤的男人,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似乎也没命了。可是就在奥伯斯蒂安转回头看莱伊想要干什么的时候,那个男人睁开了眼睛。他扭曲着面孔抢下奥伯斯蒂安刚刚放好的左轮手枪并扣动了扳机。子弹击中了奥伯斯蒂安的太阳穴,他也倒在了地上。
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是一名科幻作家,也是科幻界为数不多的美籍非洲裔女性之一。1984年,她凭借短篇小说《Speech Sound》赢得了雨果奖;同年,她的短中篇小说《血孩子》又赢得了雨果奖和星云奖;2000年她再一次凭借《关于天才的寓言》获得了星云奖。在2000年的10月,她获得了国际笔会颁发的文学写作终身成就奖。1995年奥克塔维娅赢得了麦克阿瑟基金会的“天才基金”,在五年多的时间里,她一共获得了29.5万美元,她是第一位获得此项基金的科幻作家。
奥伯斯蒂安摸了摸莱伊的嘴,并用拇指和其他四指作出了喋喋不休的交谈动作。她能说话吗?
她厌倦地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怀念过去,憎恶现在,丧失希望和目标,莱伊也曾经历过这些,可是她从未产生过杀死别人的强烈冲动。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原因,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会上奥伯斯蒂安的汽车的原因,以前她绝不会这么做。
莱伊不清楚他的意图,不过她站住没动。那个人比莱伊高半英尺,也许还要年轻十岁,莱伊没有幻想自己能跑过他。莱伊觉得,即使陷入困境,也不会有人救自己。周围没有一个熟人。
那两个孩子,他们得自己谋生了。对于搜集食物这样的工作,他们的年龄足够大了。莱伊自己的伤心事已经够多了,她不需要陌生人的孩子,他们长大后不会具有正常人的智商。
随即,矮个儿男人把左拳挥向了对手扭曲的笑脸。他击中了比他高大的对手,好像除了自己的左拳,他没有也不需要其他任何武器。他迅速而有力的击打,使高个子在恢复平衡之前就倒在了地上,连一次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莱伊回应了他的注视,而且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外套下面还藏着一支自动手枪。莱伊盯住了他的双手。
莱伊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左手的动作,而不是他显而易见的疑惑。瘟疫给左撇子们带来的损伤要轻一些。这类人具有稍微健全一些的理智和理解力,挫折、混淆和愤怒对他们的影响也要小一些。
奥伯斯蒂安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莱伊的肩膀上,她突然转过身,摸索着他的小盒子,然后冲动地要求奥伯斯蒂安再次和她做爱。他可以令她忘记过去,可以给她带来愉悦。直到现在,没有什么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在此之前的每一天都令她愈加接近于那样一个时刻——她离开家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时刻:把自己的枪塞进嘴里,然后扣动扳机。
莱伊来到女人的旁边,想到了自己的背包里只有不多的绷带和消毒剂。然而这个人已经救不活了,刺中她的是一把细长的剔骨刀。
奥伯斯蒂安抬起莱伊的手,看了看下边的地点,然后又叠起地图并把它放在了仪表板上。他可以阅读,莱伊的这个发现有些迟。他还可能会写字。莱伊突然产生了对他的恨意——刻骨铭心。拥有读书写字的能力对于他——一个扮演警察和劫匪的成年人而言意味着什么?然而,他所拥有的能力莱伊却失去了,她永远都不会读书写字了。憎恨、挫败感和嫉妒令她感到胃部不适。她手边不远的地方就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
奥伯斯蒂安摘掉警徽,用一个手指敲了敲它,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毫无疑问。
她耸耸肩,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拍了拍自己的,然后举起了紧贴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只是为了确认一下。
她是如此迅速地遇到又失去了这个人,好像是她的愉悦感和安全感被人猛地夺走,紧接着又受到了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的一击。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思考已经不可能了。
奥伯斯蒂安把别针交还给她。当莱伊去拿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并用拇指抚摸她手上的老茧。
流利的话语!难道那个女人的死是因为她可以说话而且教会了她的孩子说话?她是死于丈夫痛苦的怨恨还是陌生人嫉妒的愤怒?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一定出生于人类陷入沉默之前。那么这种疾病失去效力了吗?还是这两个孩子自然地拥有了免疫力?当然,在他们疾病发作并失去语言能力之前还有一段时间。
奥伯斯蒂安抓住那两根手指点了点头。他和她在一起了。
伯斯蒂安拉过她的手,用自己的食指在她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又重复了一遍那个摇摆婴儿的动作。
失火后被人遗弃的建筑绵延了几个街区,他们从中经过,看到还有一些空旷的场地和残破斑驳的汽车。络腮胡从颈上摘下一条金链子递给了莱伊,上面的垂饰是一块玻璃般光滑的黑色石头,火山玻璃。他的名字也许是洛克、彼得或者布莱克,不过莱伊认定他叫做奥伯斯蒂安。即使是她不时怠工的记忆里也还存留着奥伯斯蒂安这样一个名字。
他拍了拍她的胳膊。
两个非常年幼的孩子——三岁左右的一对男孩和女孩——从房子里走出来,刚刚相互追逐的男女也来自于那里。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街道朝莱伊走来。他们注视着她,然后缓缓地经过她身旁来到了死去的那个女人旁边。女孩摇了摇那女人的胳膊,仿佛试图唤醒她。
在第一大道上,他再次停下来问莱伊该走哪边。然后,在莱伊的指引下他转向左边,接着,他把车停在了音乐中心附近。他从仪表板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并展开了它。莱伊认出了那是一张地图,不过上面的文字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奥伯斯蒂安展平了地图,他再一次抓起莱伊的手,并将她的食指放在了一个地点。他实际的意思是“我们在这里”。莱伊明白他想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想告诉他,可是又忧伤地摇摇头。她丧失了阅读和写作的能力,这是她最严重的缺陷,也是最令她感到痛苦的事情。她曾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历史,她还曾从事自由撰稿人的工作。现在,她甚至无法阅读自己的手稿。她拥有满满一屋子的书籍,可是她既不能阅读,也不忍心用它们来充当燃料。她所拥有的记忆已经不会令她回想起自己以前大部分的阅读史了。
莱伊知道司机要使用什么办法,于是她坐稳身子,紧握住前座上的横木。当司机踩下刹车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而那些打斗的人却没有。他们倒向座位,摔在了尖叫的乘客身上。局面变得更加混乱,至少又有一场冲突爆发了。
在莱伊把枪挂在皮带上的时候,奥博斯蒂安抚摸着她,并用一连串复杂的手势问那把枪上膛没有。
巴士完全停住的一瞬间,莱伊起身去推后门。推到第二下的时候,门开了,她一手拎着背包跳到了外边,有几名乘客紧随其后,可是还有一些人待在巴士里。现如今,少见的巴士可不再遵守时间表,不管情况如何,人们会尽量搭乘。也许今天——甚至明天——不会再有巴士了。大家都是徒步上路的,假如他们看见一辆巴士就会挥手让它停下来。像莱伊一样从洛杉矶到帕萨迪纳进行城际旅行的人们要么做好了露宿的打算,要么冒险寻找栖身场所,和可能会打劫或谋杀他们的人共处一室。
莱伊没有动,只是盯着他,但是她的愤怒到达顶峰之后渐渐地平息下去,她没做什么傻事。
莱伊扔下女人,紧盯着那个小女孩儿。
莱伊回身朝汽车走去,至少她可以开车回家,她还记得如何开车。
络腮胡帮助巴士司机走出了前门,不过司机似乎并不领情。在那一刻,莱伊以为一场肉搏又会上演。络腮胡向后退了一步,观察着司机恫吓的手势和愤怒然而无言的呐喊。
莱伊曾是一名教师,优秀的教师。她也曾是一位保护者,虽然仅仅保护过自己,在毫无理由活下去的时候她都挺了过来,假如疾病让这两个孩子被孤独所困,那么她能够维持他们的生命。
巴士被他们远远地抛在后面,莱伊抹去了额头的汗水,希望能够休息一下。前往帕萨迪纳的路途她本来可以乘那辆巴士走过一多半,这样的话步行的路程将只有十英里。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多远的路要走——而且怀疑长距离的步行是否是自己面对的唯一困难。
“我是瓦莱丽·莱伊。”说话间,她也品味着自己的言语,“和我交谈你们不会有危险。”
奥伯斯蒂安驾车沿希尔街向南行驶,然后沿华盛顿大道向西。莱伊倚在靠背上,想知道再次和某个人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她搜集、保存、种植的食物足够他们俩食用。一栋拥有四间卧室的房子他们住起来一定很充裕。他可以把自己的私有物品搬进来。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街对面像动物一样生活的人将会离开那里,这样莱伊可能就不会因为忍无可忍而杀死他。
两个年轻人陷入了某种争执,或者更有可能是误会。他们站在过道里,咕咕哝哝地跟对方打着手势。随着巴士在坑洼上摇来晃去,他们也都各自头重脚轻地摇摆起来。司机好像是在努力让他俩失去平衡。不过,他们的手语——举拳恫吓和挥手威胁取代了无法表达的咒骂——
一个刚才打架的男人碰了碰另一个人的胳膊,然后指了指络腮胡和莱伊,最后他又抬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这动作就像是行了一多半的童子军举手礼。这个手势非常快,即使距离很远,它的含义也显而易见。她被当成了络腮胡的同伙,这可怎么办?
韶光易逝,他们拥坐在一起,盖着奥伯斯蒂安的衣服,此时他们还不愿意在陌生人旁边穿上外衣。奥伯斯蒂安在胸前作了个摇摆婴儿动作,然后疑惑地注视着莱伊。
莱伊陷入了孤独——只有三具尸体相伴。
奥伯斯蒂安把莱伊搂在身边,莱伊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时奥伯斯蒂安猛地一踩刹车,差点儿把莱伊抛离了座位。莱伊用眼角的余光看见有一个人从他们的汽车前跑过了街道。街道上只有一辆车,有人却从它前面跑了过去。
莱伊走向络腮胡,没有理睬两个年轻人的口哨和掌声,以及他们对络腮胡竖起的大拇指。假如络腮胡向他们微笑或以任何方式回应他们,莱伊几乎一定会改变主意。假如她允许自己考虑一下进入一个陌生人的车内可能会产生的致命后果,她也会改变主意。然而,她却想到了住在自己临街的男人。那个人自生病以来就很少洗漱,而且还养成了随地小便的习惯。他已经有了两个女人——每人照顾一个他的大菜园。她俩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换取他的保护。他清楚地表示过想要莱伊成为他的第三个女人。
那个人脱去了外套,一件洛杉矶警察局的制服,连同警徽和一把警用手枪,从里面露出来。
他绕过巴士的前边,来到沿街一侧敞开的驾驶员车窗旁。莱伊认为自己看见他在那儿朝巴士里扔了个东西。边咳嗽边落泪的人们开始踉踉跄跄地涌出后门,莱伊还在试图透过茶色玻璃窗向内窥视。原来是催泪瓦斯。
莱伊坐在那两个发生争执的人后边几米远的地方,就在巴士后门的对面。她细致地观察着那两个人,并且明白一旦某个人的神经崩溃,或者失手在先,或者到达交流能力的极限,冲突就会爆发。
那个女人尝试着去打开一扇门,却发现它是锁着的。她绝望地环顾四周,最后抓起了一块店面上掉下来的碎玻璃。有了这件武器,她就转过身来面对她的追兵。莱伊认为她很可能被那块玻璃割破自己手掌而不会用它伤害到别人。
那人左手指向了巴士。茶色玻璃车窗令他没法看清里边发生了什么。
“别说话。”男孩儿对女孩儿说。不是模糊不清而又令人费解的声音。两个孩子都会说话,莱伊都能理解。男孩儿看了看死去的凶手,然后躲得离她更远了。他拉起女孩儿的手,“别出声。”他低声说。
在沮丧的沉默中,莱伊穿上了衣服,对于奥伯斯蒂安,她没有一丝的恨意。也许他已经拥有了一名妻子和一个家庭。这很有可能。疾病对男性的侵害比女性更严重——死于此的男人更多,男性生还者也留下了更严重的后遗症,像奥伯斯蒂安这样的男人很少见。妇女们不是退而求其次就是独自承受孤独。假如她们发现了一个奥伯斯蒂安这样的男人,她们会竭尽全力留住他。莱伊怀疑有一个更年轻也更漂亮的女孩在守着他。
他从外套里取出一样东西,然后又把外套扔进了车里。接着,他指示莱伊退向巴士的后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玩意儿,直到他来到巴士的后门并挥手让莱伊站住别动,她才明白他要干什么。出于好奇,莱伊遵从了那人的指示。不管是不是警察,他也许可以采取措施阻止那场愚蠢的打斗。
他明白之后看起来既吃惊又高兴,可是他没有立即回答。最后,他摇摇头。莱伊就害怕看到这样的回答。扮演警察和劫匪以及载送女人也许为他带来了太多的乐趣。
奥伯斯蒂安曾是那个保护者,他为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选择了这个角色。也许穿上一套废弃的制服并在空荡的街道上巡逻阻止了他的自杀行为。既然有一些东西值得保护,那么他就要出马。
这个场面真让人受不了。莱伊站起来,悲痛和愤怒令她的胃部产生了一阵不适。假如孩子们开始哭泣,她认为自己会呕吐出来。
他把她拉向自己,有那么一会儿,她自己也享受起这种亲近的行为。他的体味很好闻——美妙的男性气味。她不情愿地挣脱开了身体。
恐惧的人们或是尖叫或是低诉,旁边的几个人匆忙躲到了一边。三个小伙子一边兴奋地咆哮,一边激动地挥手,然后,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三人之中的两个也发生了一些争执——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不经意地撞到或打中了另一个人。
奥伯斯蒂安怀着一种犹豫不决的熟悉感捉住了莱伊的手,莱伊看着他,在仅存的人类社会中生存的人不会认不出这种表情,这种嫉妒的表情。
她犹豫不决地把手放在了地图左上角的一个暗橙色斑点上。应该没错,帕萨迪纳。
巴士没有开走,然而莱伊却远离了它。她打算等风波平息下来再上去,不过假如发生枪击的话,她希望能躲在树后面。因此,她来到了路边,这时,街对面的一辆破旧的蓝色福特汽车以一个急转弯停在了巴士前方。现在,小汽车已经很少见了——就像严重短缺的燃料和染病相对较轻的汽车机械师一样稀少。仍然在运行的汽车在充当运输工具的同时很可能也被用作武器,所以,当福特车的司机向莱伊招手时,莱伊谨慎地躲开了。司机来到车外——一个年轻的大块头,有着整洁的络腮胡和稠密的黑发。他穿着一件长外套,脸上呈现出和莱伊一样小心谨慎的表情。莱伊站在距他几英尺远的地方,等着瞧他会做出什么举动。他瞅了瞅巴士,上边的鏖战令车身摇晃不已,接着,他又瞥了一眼已经下车的一小群乘客。最后,他把目光再一次投向莱伊。
随着巴士轧过一个特别大的坑洼,不幸降临了,态度轻蔑的瘦高个儿被抛向了比他略矮一些的对手。
莱伊上了车,络腮胡关上了车门。在他绕到司机车门的过程中,莱伊一直盯着他——注意他的意图,因为他的枪就在莱伊旁边的座位上。巴士司机和两个年轻人走近了一些,不过他们没做出什么举动,一直到络腮胡也坐进了车里。他们中的一个扔了一块石头,另外的两个也学起了他的样子。汽车开得越来越远,被弹开的石块没产生任何伤害。
不知为何,莱伊抱起了死去的女人并把她放在了汽车的后座上。孩子们开始哭泣,但是她跪在破碎的公路上,温柔地对他们低语,生怕自己长久未用的刺耳声音吓坏了他们。
她忍受着痛苦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自己的孩子都夭折了。
莱伊也回到前座上,盯着他看个不停。奥伯斯蒂安一把拉过自己的制服,同时也在看着莱伊。莱伊认为自己被问到了什么,可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作者简介:
莱伊扯住他的袖子,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用仅存的装备维持着洛杉矶警察局的运作。不然的话他还是很正常的。他为什么不在家种玉米、养兔子、带孩子?然而莱伊不知该如何发问。后来他把手放在了莱伊的大腿上,这下她有新的问题要面对了。
络腮胡发出一声叹息。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汽车,然后向莱伊招了招手。他准备离开了,不过他想先从莱伊那里得到些什么。不,不,他希望莱伊和他一起离开。尽管他还穿着警服,可是现在法律和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就连言语都已经不复存在,所以上他的车实在是一种冒险。
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大腿,笑容中露出显而易见的怀疑。
男孩用手捂住了莱伊的嘴,不过她把脸转到了旁边。“谈话不会给我带来危险,”她告诉他,“只要周围没人,就没有关系。”她把男孩放在了汽车前座上,无需提醒,他就向里移动了一点,为女孩腾出了地方。当他们俩都上车以后,莱伊靠在车窗上看着他们,她发现他们俩现在不那么害怕了,他们也注视着她,至少怀着同样的好奇心和恐惧感。
在费格罗阿大道和华盛顿大道的路口巴士通常会向左转,络腮胡却把车停下来,目光对准了莱伊。他指出莱伊应该选择一个方向。在莱伊指了指左边之后,他真的转向了左边。莱伊松了一口气,如果他愿意让莱伊指引方向,也许他没什么恶意。
他没有。一连串的下流手势没令他得到任何的好处,然后他不屑地转身走开了。
还是因为无法承上启下而停了下来。
随着奥伯斯蒂安跑向那两个人,莱伊也来到了车外。奥伯斯蒂安拔出了手枪,出于恐惧,莱伊也拔出自己的枪并且打开了保险。她向四周探视了一圈,想看看还有谁会被这一幕所吸引。她看见那个男人瞥了一眼奥伯斯蒂安,然后猛地冲向那个女人。女人用她的玻璃刺向男人的脸,可是他擒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并且在奥伯斯蒂安射中他之前刺了那女人两刀。
莱伊盯住地图,努力地思考着。她出生于帕萨迪纳,在洛杉矶生活了十五年。现在她位于洛杉矶市民中心附近。她知道两个城市的相对位置,熟悉街道和方位,甚至明白要远离被残破的汽车和坍塌的天桥有可能堵住的高速公路。即使无法辨识词汇,她也应该清楚如何指明帕萨迪纳的位置。
打手势的那个家伙向她走过来。
司机一龇牙,以同样的声音回答了这名妇女,她吓得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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