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声明
作者:亚历山大·亚布洛夫
她深吸了一口气。
“上帝,不!罗曼,你没事的,你只是有点记忆力减退。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上了点年纪,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我们俩还可以一起活上好多年呢,别对自己要求太多了。”
罗曼把鼻子压在纱门上,闻到了一股铁锈的气味。他的妻子戴着园丁手套,正用剪刀剪下一枝花,放进挎在胳膊上的篮子里。一根蓝色绸带系住了太阳帽。石子砌成的花坛里种满了多年生植物,在她身后向两边蔓延开去。一条小径通向鲤鱼池,白色的银莲花和百合花在蕨丛里绽放。几片早凋的叶子在阳光下飘落到草丛中,预示着秋天即将到来。
事实上,尽管罗曼已经丧失了大部分心智,他还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阿比盖尔,我爱你,也关心你,但我不会一直这么下去的。有一天爱会从我的意识中消失。我希望能像人一样地活着,请给我这样的权利。你不会想去照顾一个能让你时时想起过去那个我的又老又病的可怜虫的。那样过上几年后,你会忘记那个你曾经爱过的我。”
罗曼脸色发白地坐回椅子里,“那是因为我给予它的某些个性在我自己身上已经不存在了。它能记得那些我已经忘记的事,它会像阿比盖尔那样提醒我。”他将脸埋进手掌,“哦,老天。杰拉德,我该怎么办?”
“我能时常来找你谈谈吗?”杰拉德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爱你。”她佝偻着身子,像个孤单的老妇人一样缓缓走出房间。
“那是因为这个合同不是我的功劳,是我的同事们凭他们的努力得到了这份合同。”
“我们今天拿到了人类研究计划的合同。”
罗曼环顾了一下满墙的白板,上面用各种颜色的记号笔画满了公式和图表。那上面共有六个项目,都是他同时期进行着的。他突然感到浑身发冷,腋窝出汗。他在进行的这些项目,突然间他完全不能理解了。
她走进书房,把手搁在丈夫的前额上。因为中弹的原因,他的脸有点皱缩,就像小孩子吃到苦的东西时的表情一样。
“我很好,马上就来。”最后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罗曼关掉灯回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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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实验,一项研究,证明一个理论。”
“是的。你知道吗,罗曼,你是一个有非凡智慧的人,我的结论和你的完全一样。”
“谢谢。”
“不完全像,那个钻石形的部分有点……”
“那么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尖利起来,“什么也不能做,是吗?你遇到了困难,你做出了决定,而我就必须留下来收拾这烂摊子?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该接受?”
“为什么同一个朋友要相聚不止一次?我过去一直在想,如果能彻底忘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就好了。”从他蹲坐的地方抬头看,一排书架吓人地耸立着。造房子时他特意将书房的天花板加高,就是因为知道这儿会堆满东西。最靠近写字台的书架顶上放着一盆已经干枯的植物。他皱起眉,它在那儿已经有多久了?
“你自己试试看。”
“别傻了。”罗曼的声音很严肃,“我们还有事要做。阿比盖尔很快就要回来了,我把她支出去买菠菜馅饼了。我很喜欢吃菠菜馅饼,真怀念它们啊!”
“安娜是哈佛大学的法学教授。哈佛的女士们都感觉自己非常理性,因为她们的浪漫幻想来源于简·奥斯汀和勃朗特姐妹,而非芭芭拉·卡特兰德和丹尼尔·斯蒂尔。”
“一个老情人,是个警官,她很为我担心,因为我一个人住。这是在一次行动中缴获的。顺便提一句,这把枪没有注册,是把黑枪,单是拥有它就可以让你坐一年牢。我早该扔了它的。”
“我最早的记忆是关于我妹妹的。”罗曼·麦特兰德是个矮胖的人,一头白发,两道浓黑的眉毛。他的妻子阿比盖尔总是说他长得越来越像沃伦·G·哈定,罗曼曾经对照过百科全书上的照片,没看出他们俩有什么相似之处。他可比哈定长得好看多了。
“我很好,晚安,杰拉德。”
“住手,罗曼,住手!”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你做噩梦了。你在自己的床上,和我在一起。我是阿比盖尔,你的妻子,罗曼!”
杰拉德惊恐地打量着书房。他的朋友已经死了,但他的声音又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罗曼分辨着双簧管的声音。那分明就是双簧管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格雷瑟制作的,不过肯定既不是单簧管也不是巴塞管。杰拉德推荐他买的扬声器里发出的声音清澈明亮。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一头乱发的老人,穿着妻子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他的法兰绒睡衣和皮拖鞋。他的记忆已经像方糖溶化在热咖啡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笑了起来,声音还是像银铃般清脆,“计算机有可能超越原版吗?”
“你在说谎。”杰拉德摇了摇头,“你不太擅长说谎。我想知道你那个小玩意是否也继承了这项特质?”他提高了嗓门,“机器人罗曼,你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那不只是一场噩梦,绝不是,但他该怎么对她说呢?罗曼掀开羽绒被,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皮拖鞋,起身走进浴室。
“包括那朵你觉得像功率放大器而阿比盖尔觉得像小猎犬的云?”杰拉德不怀好意地笑了。
“你想什么,罗曼?”她盯着他的眼睛。
“保险栓就在侧面,把它推上去,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计算机的声音很难过,“我等了很久很久,罗曼,也许有点太久了,我就是做不到。”
“当然,罗曼,稍等一下。”她坐起身,扭亮床边的阅读灯,用梳子拢了拢头发,又在手镜中照了照。做完这一切,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菠菜馅饼。劳顿大街的24小时便利店里有卖,为了吸引那些雅痞顾客。你有很久没吃过了,过去你很喜欢吃。说话要有礼貌,罗曼,求你了,最近你对阿比盖尔太凶了。”
“那不是我,只是一个惊人相似的复制品。我要和你告别,接着是阿比盖尔,然后你就可以去叫警察了。我听到她的车已经上了车道。到前门去接她,别让她一下子受到太大刺激,她会生我的气的。再见了,杰拉德,你是我得到的最好的朋友。”
“你的剪刀?”
“这样做能让阿比盖尔幸福吗?”他躺到塑料布上。
罗曼像扔飞碟一样把帽子扔到沙发上,转身时杰拉德已经把枪掏了出来,那是一把光滑致命的蓝黑色左轮手枪。
“它不是我,只不过它思考的方式和对事物的理解像我。”
“你刚刚放的曲子,泽林卡的。”
“去拿塑料布来。”计算机对他说。
杰拉德盯着存储器,因为那是最合理的地方,“你真的在那里面吗,罗曼?”
不过罗曼想要什么东西,他站在这儿是有原因的。“阿比盖尔!”他叫道,“我的……工具在哪里?”
“它所以像个工厂也许正因为我在这儿完成了许多工作。”罗曼不想被他影响了心情。
“你还好吧?”门外响起阿比盖尔关切的声音。
“难道你……”
“和我玩一盘怎么样?”
“嗯,随便举个例子。它看完书报、脱下衣服后能否做到不随手乱放?能有一点最基本的整洁观念就行,不用动心理学大手术。”
他们在静谧的气氛中坐了许久,最后还是杰拉德发话了:“你那个小电子脑怎么样了?你把自己的个性都传给它了?”
他舀出最后一勺鸡肉吃下去,然后让洗碗机独自在厨房里工作,两人转移到罗曼拥挤不堪的书房里。
“别刁难我了,去刁难刁难计算机吧。”
“住嘴!”罗曼吼道。计算机不说话了。
“很好的搭讪话题,”杰拉德嘟囔着,“我从没想到工程系的学生也会读王尔德。我当时穿的是什么?”
他用手盖住她的手,“我很抱歉,阿比盖尔,你知道这就是工作。”
杰拉德·派克斯做了个鬼脸,好像觉得罗曼怠慢了他完美的新女友,“她真的很可爱,罗曼。把炒鸡球放下,你吃你那份,这是我的。”罗曼把半满的餐盒又放下了。他的朋友总是吃得那么慢,这不是存心馋人吗。杰拉德心事重重地靠进椅子里。他是个老派讲究的单身汉,衣着打扮一丝不苟,铁灰色的头发纹丝不乱。对他来说,用阿比盖尔的法国利摩日细瓷瓷盘吃中国餐馆的外卖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也是阿比盖尔把餐盘拿出来让他们用的原因。
“没错,罗曼。”计算机的声音很平静。
“下次注意。其实,那是一台全方位平行处理器,以及一组数量庞大的存储器。”
“说得倒轻巧。”罗曼能看出他的朋友有点紧张。
“贝雷塔92型。”杰拉德紧张地端着枪,显然不习惯拿着武器的感觉,“很漂亮,意大利人总是走在流行的前沿。”他走进书房,赶紧把枪放在一堆书顶上,“我找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它,放在柜子最下面的盒子里了,压在一堆我几年前就想送给慈善机构的衣服底下。”
“我根本没看到它们,罗曼。”
那种如影随形、令人窒息的黑暗几乎吞没了罗曼,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嗓子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现在是谁不公平?”她哽咽着,“当你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给我足够的爱时,你就要去自杀。”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也很干净,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杰拉德小心地放下酒杯,用胳膊搂住老朋友的肩膀,他很少这么做。他们静静地坐在书房中,体味着无情岁月带来的苦涩。
“我前两周打网球时弄伤了胳膊。”他干笑了几声。她应该会相信他编的这个谎话吧,“一定是这个原因影响到了我的签名。”这是谎话吗?他甩了甩胳膊,肌肉是有点不对劲。他有一次发球的时候的确拉伤了前臂,老胳膊老腿恢复起来比较慢。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但他还需要回想她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罗曼呷了口辛辣的白兰地,“很遗憾不能和你分享这个。”
屏幕一闪,出现了一张绿色和粉红色圆圈交织的图案。
“格式化正在进行。”
罗曼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这间褐色的书房,“你说什么?”
“求你了,罗曼。”她快哭了,“你每次丢了东西都这样。”
“我现在还穿呢。”杰拉德看着罗曼,“真令人吃惊。”他喝了口酒,“你为什么要做这个,罗曼?”
杰拉德摇了摇头,“那又有什么用呢?”
仿古羊皮纸上一片空白。
羊皮纸上出现几个字:“开始输入。”
“为什么他打电话给我却又不等我?”杰拉德几乎要生自己朋友的气了,“他听上去挺清醒的。”
浴室地面瓷砖的花样从马桶边一般浴室常铺的六边形开始,慢慢过渡到中央繁复的花结图案,又渐渐变形,恢复到台盆处的六边形纹样。他花了一小笔钱,还有几个月时间才设计出这么精密的镶嵌式装饰。而现在,这种看着让人眼晕的图案变化让一间既平常又安全的浴室变得像场噩梦。当年他为什么不能选个让人更舒服点的设计呢?
“这台机器要比你诚实。”吉拉德并没有因为朋友的愤怒而表现出害怕的样子,“看来你的设计还存在瑕疵。”
她没有抬头,“我知道,罗曼。眼看着自己离去,你一定也很难过。”
“他没有打电话给你,是我打的。很高兴你来了,杰拉德。”
“所有人都在瞒着我,他们都心知肚明,但还是让我感觉自己一切正常,其实我已经毫无用处了。你也在瞒着我,是不是,阿比盖尔?你一定知道我的身体出问题了。只有一种可能性。我相信在你的床头柜里一定有一本介绍老年痴呆的书,我不用再向你解释什么了。”
老朋友走后,罗曼小心地把手枪锁进书桌的底层抽屉。那是一个金属防火盒,开关由计算机控制。电磁力拉住铁条穿过锁扣搭住。如果计算机不同意,就算在装备完善的工厂里也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打开。但如果得到了计算机的允许,那东西就会像上满了油的滑轨一样轻易拉开。
“就是那些人花了一个礼拜才搬进来的东西?我当然知道,他们刮坏了我两处地板,你该雇好一点的搬运工的。”
“那好吧,麦特兰德博士,打扰您了。”
“什么……”
罗曼没回答。计算机答话了,“对你来说这很疯狂,杰拉德,但对我来说,这是唯一顺理成章的结果。”
“祝你好胃口。”
“文件是全的。”财务部那位不知名女士的声音一本正经,“只不过签名与您本人的不相符。麦特兰德博士,这是份相当昂贵的合同,您能亲自签一下吗?”
“别傻了。”罗曼拍了下一个存储器,“这里面有一个世界,一个由思想组成的世界,我们去特鲁罗度假时我的感受都记录在这儿,包括鱼钩扎破了我的脚和我被海蜇蜇到时。我的微积分教授杨博士也在这儿,他总把‘θ’念成‘踢他’,‘负一’念成‘溥仪’,有半个学期我还以为自己在上历史课呢。这儿还有玩具小车在地毡上玩和在地毯上玩的区别。有一次我鼓足勇气邀请玛丽·汤普金斯出去约会,她却让我去请特殊教育班的赫尔格·菲尔查德。还有我和阿比盖尔度蜜月时,科次沃兹山上云的形状,都在这里面。”
“你总是这么说,那它们怎么不见了?”他嬉笑着看着她,因为抓住她撒谎而高兴。
“不,不能,但你必须这么做。”冰冷的枪管顶住了他的上颚。
“没关系。”他很想问问她那份合同是关于哪方面的,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我没有!”罗曼腾地站起身,游戏盒打翻到地上,“我正在丧失我之所以是我的所有特质!这就是你存在的原因。”
“好的,罗曼,我这就给你去买。”阿比盖尔很高兴他能提出这个具体而又容易满足的要求。她驱车驶入夜色中,尽管心里知道当她回来时,他多半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罗曼生气地把他拉进前门,“别玩了,这是正经事。”
罗曼惊奇地看着它,“没错,没错!就是它!你是怎么知道的?”显然,计算机刚刚链接到网上某个地毡图案的数据库。罗曼不禁在想:究竟还有多少私密的记忆能用这种公开的方式寻找回来?
灯亮了。“罗曼,你这么了?”阿比盖尔惊恐地望着他。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一般他都会把头发梳下来一点,遮住已经光秃的部分。他这是打算骗谁呢?醒醒吧。此时浴室的镜子变成了一面魔镜,照出了他所有的缺陷。他满脸皱纹,青筋暴露,眼睛下面生出了眼袋。他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有点可爱的倔老头。什么倔老头,分明就是个令人讨厌的糟老头。
“塑料布,你放在后廊上的。”
亚历山大·亚布洛夫,美国科幻作家,现居马萨诸塞州剑桥市。亚历山大原来是一家公司的通信工程师,后辞职成为全职作家,20世纪90年代初期是他创作的高潮期。在那之后,为了带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他找了一份营销主管的工作,写作成为他的副业。2010年,亚历山大·亚布洛夫卷土重来,出版了自己的新书——《智力神偷》。
“给我讲个故事吧。”
“怎么试?你想让我和它来一番辩论?”
“耶稣!”杰拉德在门口喊道,“耶稣基督!”他在车道上就听到了枪声,并且立刻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他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罗曼·麦特兰德倒在书房地上,脑后的枪口里流出一摊血,正好被塑料布接住了。
“该死!他真该死!”他总是骗得我团团转。过去他就经常指着我身后骗我转头看。他从来就没改过。
他们哭成一团,就像当年两人以为爱情走到尽头即将分手时那样。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罗曼一边用肩膀抵住话筒夹在耳边,一边心浮气躁地在放文件的抽屉里翻找着。他的秘书把文件重新整理过了,还加上了五颜六色的标签,可他一点都不知道它们都代表什么意思,“是文件不全吗?”
“但你知道吗,现在我可以做出一个抉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杰拉德从抽屉里取出光笔,当他写下“轭”时,羊皮纸上显示:“该命令将抹去存储器所存储内容,确定吗?”
他头顶上的灯突然亮起来。他抬起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停车场上空空荡荡的,远处高速公路上已经亮起了红白的灯带。他在房间里待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从办公室里探出头,看见外面的办公区都已经空了,还能听到晚班清洁工开吸尘器的声音。他拿起外套也回家去了。
“我有查阅国会图书馆所有藏书的权限。”屏幕上显示。
“我倒要听听,是哪方面的超越?”
她平静地往面包上涂着果酱,“我知道每个专业词汇都有它特殊的含义。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喋喋不休对着个盒子说话,却不愿意和我谈谈?”
“这样我就能用全新的眼光再读一遍。这念头有点吓人,要是这一次我不喜欢它怎么办?毕竟我已经不再是真正第一次读它时的那个我了。不过那也没关系,反正也没办法做这个实验。我的妻子阿比盖尔喜欢重读简·奥斯汀的小说,特别是《爱玛》。”他哼了一声,“你对它是不会感兴趣的,是吗?”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我饿了,该吃午饭了。”
罗曼闷闷不乐地坐在书房里。他去见了自己的医生,证实在他的脑子里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他尴尬地做了个鬼脸,“最容易得到的样本就是我自己。”
“是很难过,但我看到你受苦更难过。谢谢你,我爱你。”
“孩子,我问的不是这个。”
又一张图案出现了,稍稍有些改动。
罗曼笑了,“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它现在能说话了,不过不是我的声音,目前还不是。”
“什么,罗曼,那太好了。不过你为什么刚才没告诉我?”她撅着嘴说,“我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你就让我一个人说话,说园艺的事,还有皮斯里太太的兰花。那时你什么都没说。”
在走廊的尽头,厨房里明亮的火苗映照在通往后院的长方形纱门上。阿比盖尔俯身在花丛中,一顶太阳帽遮住了她的脸,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的衣裙上。
“我的工具,我的工具,我的……切的……”他挥舞着双手。
罗曼笑了,“老天,一个人能被自己说的笑话逗笑,这真太残酷了。”
“什么?”
“总比你好,你的浪漫幻想来源于杰泽·考辛斯基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我没读过任何一本书。”
“哦,阿比盖尔。”卧室又回来了。立柱床、床头柜、台灯——他这边是绿色玻璃的,她那边是透明水晶的,“哦,波琪,对不起。”他已经好多年没用这个肉麻的昵称了。他拥抱着她,发现她变得那么脆弱。尽管身体依然健康,但她老了,过去丰满紧实的肌肉已经干瘪成条,像牵线木偶身上垂挂下的线绳,“对不起。”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杰拉德的声音有点颤抖。
杰拉德白了他一眼,“当然。”他停下来拍拍罗曼的肩膀,“你一切都还好吧,老伙计?”
他写:“卸下。”
她被逗得哈哈大笑,他有点后悔没有早点告诉她,毕竟他们结婚已经三十多年了。但他不能全部告诉她,他不能告诉她他真正担心的是什么。
“带来之前我上了子弹。我和列娜分手好多年了,子弹可能已经不新鲜了……总之,那是很多年前的子弹了。”他盯着罗曼看了好一会,“你是个疯子,罗曼,你知道吗?”
“不,罗曼,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照顾你。”她的态度很坚决,“我爱你。”
这间舒适的房间突然变得危机四伏,阿比盖尔的水晶台灯的灯光投射在墙上像曈曈鬼影。这不是他的房间,他不再属于这里。床头柜上的书他再也不会看了,或者说看了也不会记住。他扑倒在她身边,她抱住了他。
“我妹妹名叫伊丽莎白,我们都叫她丽萨。我好像又看见了她,头发上扎了两只小小的粉色蝴蝶结,穿着条浅蓝色的裙子,黑色皮鞋。她坐在地毡上,在玩我的一辆新玩具车。我把车抢过来,她没哭,只是抬头严肃地看着我。她的下巴尖尖的。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丽莎现在住在西雅图,她的下巴重新变得很尖。”
罗曼看着她,她那一头乌发如今全白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
他走进卧室坐在床边。阿比盖尔醒过来,紧张地看着他,以为他又做噩梦了。他俯下身吻了吻她,“我能和你谈谈吗?”
羊皮纸内的光源闪烁着,存储器上的指示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扬声器里轻轻传出莫扎特的音乐,然后听不见了。
“我来摆桌子。”罗曼有点气恼,她怎么会认为只有肚子饿了他才会盯着她看呢?
“好吧,好吧。”杰拉德脱下雨衣挂在门上的衣钩上,把帽子递给罗曼,“小心点,很贵的。”
罗曼转回头,看到屏幕上写着:“给我讲个故事吧。”他笑出了声,“很公平。”他站起身缓缓地在书房里踱着步。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户里斜射进来。尽管有灌木丛遮挡着,他依然能听见房前马路上的声音,一种持续不断的交通噪音。当年他盖这座房子时它还是条僻静小街,现在竟已变成通衢大道了。
“你从哪儿弄来的?”罗曼也不想去碰它。
“更喜欢引导型问题?”
“没有,罗曼,我可没听你的壁脚。”她带着笑意说,“不过你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尤其在你兴奋的时候。过去你只有在骂人时才会和计算机说话。”
“我懂,我懂。”她的声音中有些不悦,不过还是反握住他的手。
“是啊,如果我愿意的话,现在的我还有能力做个了断,但其实现在还不必这么做。我的人格依然完整,有些衰退了,但都还在。不过,当我的大部分心智已经丧失、当我变成一个无用的负累时,我甚至无法去做那个决定。我会变得既可怜又可怕,可是还得继续这么活下去。就算我现在立下一份死亡声明也没用,医生可以根据病人的要求,不给他们采取费用高昂的治疗手段,也可以卸掉他们的生命维持系统,但他们不能真正去杀人。”
“哦,当然。”罗曼喜欢听泽林卡的《三重奏鸣曲》,他的计算机也喜欢。他倒了杯酒,按下重放键。两支双簧管和一支大管组成的精妙旋律回荡在书房里。
罗曼跑回起居室哭道:“对不起,波琪,对不起。”他抓住她死命地抱住,“我想,我想……”
响亮的一声咔哒声,保险抽屉滑开了。罗曼把手伸进去,掏出那把手枪。他好奇地盯着它。
“你采用的是谁的性格?”她挑起眉毛。
“听上去她应该是位很可爱的女士。”罗曼往隔热的外卖餐盒里瞅了瞅,已经没有蚝油牛肉了。他专注地用筷子捡起盘子里最后几粒米饭。这些瓷盘是阿比盖尔坚持让他们用的,她自己和朋友出去了。罗曼看了看其他餐盒,也许哪儿还会剩点鸡肉。
“去告诉阿比盖尔,说你想吃希腊式的菠菜馅饼。”计算机的声音很冷静。
“好极了!”杰拉德突然怒火中烧,“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创造出一台和你一样妄自尊大的计算机,我祝贺你。好了,我要走了,这狗屁事我再也不管了。”
“罗曼……”
“什么?开什么玩笑?”罗曼无精打采地看着计算机,“那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所有的词。”
杰拉德每星期都来,罗曼经常认不出他。
不过,他已经从超级神经研究所退休了。同事们有时还会来看他,但待的时间都不长。罗曼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已经没办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了。他请他们喝苹果白兰地,有时他们一杯还没喝完他就又倒上了第二、第三杯。有一次艾莲娜哭着跑了出去,罗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十五分钟后他找到了,是一个分布式网络操作系统软件包,的确非常昂贵。他浏览了一遍,这下事情就清楚了。不过最后那个狗爬一样的就是他的签名吗?
正当他打量厨房里整洁的橱柜,努力回忆盘子、刀叉和餐巾都放在哪儿时,阿比盖尔从他身边掠过,一阵风似的摆好了桌子。如果要让罗曼找个花瓶把花插上会费好大一会工夫,可她一秒钟就搞定了。
“我是自己签名的。”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了。怎么会这样?这件事应该很重要。
“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他说,“我不能这么对待你,我不能毁了你的生活。”
电脑屏幕平摊在书桌上,像一张薄薄的纸,一张上好的小羊皮纸——事实上,这种效果正是软件设置的默认模式。纸的上端有四个黑体大字:“开始输入。”
“鬼魂。”他喃喃地说,“罗曼用这些硬件和软件成功地创造出一个鬼魂?”他笑出了声,“上帝啊,科学的脚步越追越近了。”
“你把录音带抹掉了?”
“这是我新的研究项目。”关于这个项目罗曼从来没向她提起,他知道这让她很不安,他的确应该告诉她的,但这个念头让他不舒服。
“因为我们听到的根本不是这些乐器所发出的声音,而是被合成的电子频率。那张CD上的演奏家不过是一台高科技的音乐盒,光盘上的激光小点就像是音乐盒滚轴上的坑洼。你能想象莫扎特是为了这种小把戏作的曲吗?他想让听众每次听到的都是完全相同的曲调吗?这些音乐爱好者们完全是在缘木求鱼。”
罗曼俯身抽出一个游戏盒,“知道吗?我对杰拉德最大的不满就是他不喜欢玩任何一种游戏,而我都很喜欢,象棋、军棋、跳棋、扑克,所以我只能去找那些不像他那么有趣的人一块玩。”他打开盒盖看着里面的字母,“他总该喜欢玩填字游戏吧,你觉得呢?”
“等等。”
罗曼笨拙地照办了。他拖进来一大卷塑料布,并按照计算机的吩咐把它铺在书房地板上。
“那就谢了。”计算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嘲讽。
“我知道。不过到那时你照顾的那个人其实已经不是我了。那会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记忆,总是歇斯底里地发作的怪物。那时的我甚至不会因为你做的这一切而感激你。我会对你大喊大叫,不停地跑出去迷路,还会把大小便拉在裤子上。”
“我不管你记不记得,去把它拿到这儿来。”
“我也是。”
“新生报名的时候。”计算机的声音经过了处理,是一个普通男子的声音,没有罗曼的腔调和波士顿口音,“你靠着一根柱子,在读一本《真诚最要紧》。还没有开学,所以我知道你读这本书是因为你想读。我走到你面前对你说:‘如果让布兰妮女士知道你现在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你的麻烦就大了’。”
“你不会喜欢的,那些用羊肠线做的琴弦不一会就走调了。”杰拉德神情阴郁,“其实不一定要等到演奏者死后。我最近听了一段自己年轻时演奏的录音,弹的是席曼诺夫斯基的《假面舞曲》。从技术上说不算坏,但我听上去是那么年轻,非常非常年轻,天真单纯,充满活力。用这些苍老的手指我再也弹奏不出那种感觉了,留下那段录音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他曾经住在芝加哥西北部一幢贫民区房子的三楼小屋里,有一架倾囊而出才买得起的劣质钢琴。他不停地弹奏,把周围的邻居吵得要发疯。”杰拉德看着自己的手指。
杰拉德·派克斯是一个民族音乐专家,他靠将流行歌曲改编成其他风格的音乐而赚了大钱,他位于波士顿国会大道上的单身公寓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整齐干净。
不过杰拉德的心情却不太好。他啜着苹果白兰地,听CD里克里斯多夫·霍格伍德指挥的莫扎特《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听上去倒像是些古老的乐器,17世纪格里摩那的竖琴,天然的号角,格雷瑟制作的双簧管,呸!”
“我担心自己正在失去意识,”机器人解释道,“我的记忆力在衰退,我的人格变得分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阿尔兹海默氏症之类疾病的早期症状。我,这台仪器的存在就是为了留下一份记录,让我可以找回……”
“拜托。”计算机的声音中有一丝明显的不满,“那我怎么会记得?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猜会是你最喜欢的那件可笑的衬衫,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洞,已经变成破布条了你还一直穿着它。”
他从钢制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我最喜欢的书是雷蒙·钱德勒的《小妹妹》,我觉得奥弗雷·昆斯特是文学作品中最出色的人物形象。你读过钱德勒的作品吗?”
有时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杰拉德高兴起来,那就是巧妙地讽刺他一下。
“我去叫警察了。”杰拉德低头看了看朋友的尸体,又回头看了看书桌。
“我试过了,结果它变成了一个变态杀人狂。看来乱七八糟的环境是心理健康的一个最基本条件,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结果,真的……”
“通往厨房的过道铺着仿亚麻的地毡,上面是一种红绿相间、相互连接的圆圈图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参阅一下地毡的样式。”
“其实,罗曼——要这么叫你越来越困难了,因为那是我的名字——我也觉得很没意思,但不是你说的原因。我的词汇量和你是一模一样的。我们有着对某一词汇同样的一知半解,还会犯相同的拼写错误。我们都不知道‘幼齿’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总是会把‘畸形’写成‘奇形’。特别没劲的是,我没有比你多认识一个词。”
“它怎么会知道当时科次沃兹山上的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罗曼打开门,杰拉德站在门口的阴暗处,穿着帆布雨衣,软呢帽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我把货带来了。”他轻声说。
“孩子,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罗曼·麦特兰德靠进椅子里,“有些事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就把这当作你的第一准则吧。”
“对不起,阿比盖尔。”计算机用罗曼的声音说,“我太爱你了,所以不能继续留下来。”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的那台测试版超级神经元计算机吧?”
“这不公平。”他不想和她吵,但又能怎么办?指望她能默许?那不是阿比盖尔的性格。
房间里很黑。他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感觉到一种真切的恐惧。床单好像在拖拽着他,要把他拖回那无边的黑暗里去。他呜咽着试图把床单从腿边拉开。
她没有看他,“我藏书的地方可没有那么容易找到。”
“你的理解力让我吃惊。”罗曼转身从一尊阿基米德半身石像边拿起保温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这尊石像是他的朋友杰拉德送的。“为了让你记住祖师爷。”杰拉德是这么说的。此时的阿基米德正岌岌可危地扛着一摞横七竖八的光盘,随时都有可能从架子上跌下来。
罗曼终于拿起枪检查起来,手在微微发抖。两个弹夹里都装着子弹,“有了它,你一个人就能对付一个排的入室抢劫犯。”
上周在一次简报会上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他正在解释某种认知规则系统的操作方法,突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他团队中的一个年轻人帮他解了围。“都怪那些麻烦的管理工作,”罗曼抱怨道,“占用了我所有的时间,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反而没时间去做。我已经不堪重负了。”房间里响起一片笑声,只有他自己站在那里暗自战栗。那套规则系统是他亲自搞出来的,他能记得那几个月的埋头苦干,无数的挫折,不停地修改,所有这些他都记得,却单单忘了程序的步骤。
“那就试着读一下。尽管从某些方面来说,艾尔默·伦纳德的作品可能更好一些。”他把钱德勒的书插回书架,差点弄翻了一堆凌乱地堆在搁板顶上的书,“这儿的书我已经都读过十遍,有些还打算再读十遍,有些偶尔还会翻翻,有些我再也不打算看。”他蹲坐在一堆高高的书报杂志边随手翻拣着。
他站起来,浑身颤抖,“该死,杰拉德,你怎么敢?”
“我不记得什么塑料布了。”
“你是谁?”罗曼对这个扑在他床边的白头发老女人叫道,“阿比盖尔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他抓住那女人的肩膀摇撼着。
她靠着他抽泣了一会儿,然后坐直身,擦了擦眼泪,“我们都变成歇斯底里的老废物了。”她的蓝眼睛里还残留着泪光,“一场噩梦就吓得我们心胆俱裂了。”
罗曼耸了耸肩,“我描述给它的。它会到气象数据库中搜索,找到英格兰中部那个季节堆积云最可能形成的形状。”
杰拉德看了看扬声器,“它又没有坐在椅子上拿着白兰地,我怎么能把它当成你?”
阿比盖尔踏进前门,手臂上挽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她一看见杰拉德的脸就明白了一切。
“午饭马上就好了。”她没抬头,所以就好像是那顶圆溜溜的太阳帽在说话,“我从这儿都能听到你的肚子在叫唤。”她脱下手套。
“存储器将进行格式化,确定吗?”
“对,对,没错!你把它们偷走了,你把它们扔掉了。”
他哼笑了一声,“一针见血。”
“我正在设计一种模拟人类思维的程序。人们过去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分析他们所谓人脑的‘可计算性’,也就是分析大脑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我考虑的是,哪些问题需要解决?选择解决什么样的问题体现了人的性格,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
造这座房子时使用的全是黑砖和花岗岩,梁柱都裸露在外面,而阿比盖尔在房子里放满了线条简洁高雅的家具,大大弱化了房屋原本的力量感。罗曼十分不情愿地放弃了房屋的控制权,退守到书房和车库的工作间。他逐渐也喜欢上了这种安排,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记得要去给那么多植物浇水,也永远不知道该怎么用亮黄色的瓷瓶和深蓝色的水彩画搭配出美的效果。
阿比盖尔出现在门口,“怎么了,亲爱的?”
杰拉德打量着指示灯不停闪烁的存储器,“我每次来都觉得这儿越来越像个工厂。”他自己的书房里放的是带玻璃门的书橱,还有一张黄白相间绸缎包面的躺椅。那里也有一台电脑,杰拉德绝不是个笨蛋。
他环顾着整间卧室。房间里贴着墙纸,铺着地毯。这是一间高雅舒适的房间,是阿比盖尔的杰作。他的床头柜比她的大好多,因为他总是在上面堆着足够看六个月的读物。
罗曼困惑地站在起居室里,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记得几分钟前还是早晨,他刚准备好要去上班,办公室里还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处理呢。
“有什么问题吗?”罗曼喜欢莫扎特那种18世纪清晰精准的风格。
“代我向安娜问好,你和她还在一起吧?”
“为什么同一本书要读不止一遍?”
他写道:“起航。”
阿比盖尔瘦瘦的,一双眼睛又大又蓝,每天都把已经全白的头发盘成不同的花样。她看了眼自己的丈夫,“你在书房里干什么呢?该不是发明了一台听告解的机器神父吧?”
他漫无目的地走进书房。现在这里变整洁了,他上次在这儿工作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阿比盖尔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然后任由它们落满灰尘。
“像你被囚禁在一个小铁盒子里时的样子?”
“我想吃菠菜馅饼。”他终于说了出来,“劳顿大街有卖这个的,我喜欢吃菠菜馅饼。”
“我没丢东西!”他喊得喉咙发疼,“是你把它们扔掉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开了,留下她站在门边。
“你能再放一遍吗?”计算机问。
“我也很喜欢吃,我可以帮你吃一点。”
“不过这个签名……”
“这场演奏将一直存在下去,即使演奏者已经不在人世。如果当年莫扎特的演奏能留下录音该有多好!”
“我们俩合在一起仍然可以做出一个决定,一个最终的处置方法。你就是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因为只能有一个结论,你我只能采取那个唯一的行动。你知道,你知道的。”
“不行,我不是罗曼·麦特兰德,把这个想法从你的脑袋里扔出去,杰拉德。我就是台机器,而且我的任务完成了。罗曼没让我留下来,这让我很高兴。你可以直接在屏幕上写字。请写‘轭’,下一行写‘卸下’,再下一行写‘起航’。再见了,杰拉德。”
“现在已经不同了。”罗曼觉得自己想哭,“你已经比我聪明多了,或者说我自己变得愚钝很多,我早已经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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