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隼
作者:凌晨
任飞扬摔倒在地板上。
律师走到门口,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日记。日记在宇航员的视野里永远消失了,他控制不了哀伤,扭过头去。律师面对他的背影——瘦得几乎可以数清每块脊椎骨的背影,缓慢地说:“那飞船的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我确信。”

J

“任飞扬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我请求延期对他的起诉。他曾是优秀的宇航员,请委员会考虑这一点,我们培养一名宇航员不容易。”赵律师恳切地说。
他怎么了?也许是长途旅行太疲劳。整整两年,连控制中心的人都倦烦了,何况他曾五个月单独面对木星。
太空医学研究院康复中心发
“您,您认识舒鸿?”
十平方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桌子,这是唯一的家具。任飞扬坐在桌边,抱养那本覆膜的日记,面对涂了冷光材料的墙壁上的液晶时钟。
真正的人!任飞扬唏嘘不已,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宇航局可以给他造个身体,这应该能做到。”
任飞扬摇摇头,再也不想提从前的事了,他不过是普通的囚犯。“手续什么时候可以办完?”他有些不耐烦,他已等不及了,一年多来他总想着流云的心愿。尽管他害怕再次见到舒鸿,但也许这是他唯一还能为流云做的事了。
“他常说如果他有身体,像任飞扬那么强壮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太空中去的。”老人环顾房间中的每个角落,“他虽然只有一个脑子,可这阳光、雪山,树木、河流,他全能感受得到。对我们大家来说,他是个真正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任飞扬重新打开标号为“TS-4”的文件夹,那些他已读了无数遍的文字又扑面而来,刹那间将他带回过去:
笔在我手中颤抖。眼前的舒鸿越来越像个陌生人。如果坚强的信念可以崩溃,如果真诚的誓言可以丢弃,如果……如果过去的舒鸿真的失去……
明天舒鸿将回月球基地了。眼泪慢慢掉落,我没有擦,这是我第一次流泪。在金星黑暗的地下隧道中探索时,我是唯一没有胆怯的人。可是明天舒鸿要去月球,再过一个星期,他将远赴火星外的小行星带。我的泪水缓缓滑落,在他清越的琴声中。

G

月球宇航基地的负责人欣喜地注视着显示屏上的这几行文字,良久,他又将目光移到《月球新闻》那份电子早报上,报纸已是连续第五天在头版报道舒鸿的事迹。
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事,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件都变得格外清晰,只要那事件中有流云的存在,而流云是和天隼号、舒鸿连在一起的。刹那之间,心海荡起几丝涟漪,任飞扬清晰地感到思念的灼痛,感到那曾烧炙过他生命的懊丧和愧疚。
任飞扬惊睁双眼,阳光正在挡风窗的边缘滑动,四周沙堡林立。这些沙堡高大雄壮,如断塔残屋,又似猛禽怪兽,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飞行摩托车和它们相比,便如同一只小小的昆虫般微不足道。
宇航员惊惧地抬起头。
这块小小的陨石来自土星环。
“高林这个胆小鬼!他还和流云一起参加过金星探险。”一位女性委员愤然。
2095年11月,任飞扬因失职罪被判以十年有期徒刑,他拒绝了赵律师上诉的提议。同年10月,宇航局为流云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和隆重的追悼仪式,刚刚从死神那里逃脱的秦明也参加了这一仪式。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委员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资料,有几个甚至暂时离开了网络。
望着他们,任飞扬感到一股激流奔涌在身体里,冲击着他僵死的心灵,使他灵魂深处高筑的堤坝一处处崩裂。舒鸿的曲子又一次在他耳边回响,他听见巨隼的鼓翼之声,这只猛禽急速刺向苍穹,搅起一股急骤的风。天空已出现明亮的金星,稍后,那里便密布繁星。舒鸿和流云化为一道耀眼的光芒穿过群星,向他目力不及的遥远世界飞去。
“怎会不认识?十年了,大家全围着他转。好些大人物,我记不清他们的官衔了,还常来看他,医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哎!可怜啊,舒鸿的身体还是烂掉了。”“烂掉?”“我记不住那些古怪的医疗名词。谁也不愿往舒鸿身上瞧,那简直不是人的身体,他的脸最后也烂掉了。可是那小伙子真坚强,什么时候都没有伤心过,没把自己当作病人。他工作起来真是玩命,可还抽空组织歌咏比赛、诗歌朗诵会什么的让大家开心。他能行动的时候还带我种下一山的二月兰,那花可真美,一年四季总开不败,每个见到的人都喜欢。”
包不大,淡绿色防护袋下装着一个规则的长方体。袁征示意任飞扬打开袋子看看。他拆开防护袋,里面是航天部门专用的小号邮递盒,盒上工工整整写着:烦交舒鸿亲收。

B

“怎么不能?我听他们说,他的智慧和经验是无人能替代的,他是第一个进入木星引力区域深层的人。我想木星一定离这儿挺远的。”
黑色,到处是空旷无限的黑色。任飞扬四下环顾,他回到太空中了。地球只是一颗晶亮的石头,在他目力所及的尽头孤独寂寞地飘浮着。他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步行缆绳在他腰间闪亮。他吊在虚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绳子是否结实了。
所有怨恨突然都失去了意义。
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任飞扬,他真想大哭一场。为了舒鸿,为了这十二年来舒鸿吃的苦,为了丢掉的天隼号——那飞船是舒鸿的珍爱,而竟然在他手里毁灭了!
“对不起,”调查者插话,“依我看,就算再让任飞扬飞,他也飞不上天了。当我们告诉他秦明的事时,他就彻底垮了。”
闪光,沿着那绳子跳跃,绳索爆裂,松散开……

H

“我从来没让它停下来。”老人解释,“这是舒鸿写的曲子。”
任飞扬,念着这个名字,流云清澈的眸子便闪现眼前:“如果我回不来了,请您把这东西交给任飞扬吧,他会处理的。”乘客鼻腔一酸,她心爱学生心爱女儿的要求,怎么能拒绝呢?不管任飞扬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多么地不容易,她也要完成流云最后的心愿。
流云!
天隼号与控制中心中断联系的时候,我坚守在通讯处不敢离开,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天隼号的消息。我的生命已经和你的联接在了一起,舒鸿,你知道吗?自从天隼号启程前往小行星带,我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它,不仅因为这是首次载人飞船穿越小行星带,更因你是天隼号的船长,你身上寄托着人类进入类木行星区域的希望。
任飞扬将陨石埋在墓碑下,连同那张卡片。
负责人拿起书写笔,回头直接在显示屏上对文件做了批示。他写道:
这不是我熟悉我爱的那个舒鸿,那个舒鸿不会如此轻易就满足,不会依恋舒适的生活环境,不会到处指手画脚。那个舒鸿把航天当作生命,把同事们当作兄弟,把名利视为粪土……
离开监狱后任飞扬一直在寻找舒鸿,虽然见到舒鸿会十分尴尬难堪,但他不愿辜负流云和袁征。一年多来他跑遍了大半个地球,从航天局的退休同事到舒鸿爷爷一辈的亲戚他都问过了,在太空城工作的父亲和在宇航学院读书的弟弟也被他动员起来。但是哪里都找不到舒鸿,他似乎从这个星球上蒸发了。
这是二楼的一个大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老人打开窗帘,阳光顿时充满了每一堵墙壁,使这个纤尘不染的地方有了生气。老人示意任飞扬向窗外看。
在那些花儿之中,竖立着一块白色墓碑。
沙石滚动,风从沙丘的豁口吹来。站在沙风之中,任飞扬心头平添了几丝苍凉。半个月前,他终于发现了一点舒鸿的线索,便冒冒失失地上了路。他总对自己说,绝不放弃任何希望,舒鸿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坟墓才行。当然,舒鸿是不会死的,依他的个性,这会儿多半正在什么地方边喝咖啡边玩网络游戏呢,他可是最会“享受”生命的。
我一定要尽快见到他。我要告诉他,由于我在火星考察中的优秀表现,我刚被评为宇航局本年度的先进工作者。
他无法迟疑,大步奔到墓碑前。
天空蔚蓝明净,河水清莹透澈,绿色铺陈河滩,一切都那么静谧安详。站在河边,任飞扬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所有的朋友都在天上,在天上忙碌着。这六年中他们已经把人类的活动范围扩展到了海王星区域。而他呢?他都干了些什么?
天隼!隼疾驰如风。天隼在浩渺无穷的太空展开它矫健的双翼,它无所畏惧,它怀着对生命无尽的爱,怀着对未知世界的美好期待而飞翔。
他不顾一切奔跑着。
飞车一个急转弯,乘客被突来的离心力压迫紧贴在椅子上。她有点头晕,心脏急剧跳动着,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她累了,简直疲惫不堪,要是能歇一歇该多好。这可不行,她提醒自己,竭力睁大双眼,在见到任飞扬以前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在那里我停留了五天,我梦到你也来了。你一定会来,你会回到太空来的,我相信。
舒鸿!我到现在才发现真相,我是多么愚蠢和轻率!而你,你宁可忍受委屈,连对流云都隐瞒,你心里想的全是别人啊!
“舒鸿写的曲子?”
“我是流云的中学老师袁征,记得吗?流云带你到我家来玩过。我的家就在国子监旁边,是个四合院。记得吗?”
“归还的时间到了。”律师的声音柔和得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他向门口努努嘴,“局里的人一直在等着。”
“我参加了绿化营。”
但舒鸿仍然存在于他们记忆。望着墓碑上的四个字,与舒鸿同队集训的日子,并肩飞行的日子,清晰浮现在眼前,任飞扬甚至听到了他轻快有力的脚步,听到他激昂高亢的歌声……
舒鸿!你这个笨蛋!
电话铃声响了,助手接话后脸上掠过一丝怜悯:“秦明又被送进了急救室,处长,医院说不敢保证能救活他。”
老人站起身:“你跟我来。”
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日记贴紧任飞扬的心脏,他一时间几乎窒息,心脏不能跳动,血液无法流淌。
无论如何我明天一定要回月球去。我不习惯华丽的服饰,也不习惯灯火辉煌的各种晚会,更不习惯人们看待我的态度。我首先是名宇航员,其次才是舒鸿的未婚妻。我的事业和成绩可不是因为舒鸿才得到的。
那支曲子又响起来,非洲皮鼓的节拍越来越激烈。
——流云
任飞扬拆去盒子上的胶钉。
窗外是一片葱郁的绿色。远处,冰河显现出翠玉般的透明光泽。再远,苍青的山脉连绵不断,山顶还有皑皑的积雪,戈壁变成狭长的灰色带镶嵌于山水之间。大自然用神奇的手在窗外织了一幅巨大的画,它无边无涯,色彩绚丽,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和旺盛的生命力。
“是的,他写的。他写完的第二天就牺牲了。这曲子就叫《天隼》。”
律师轻轻从任飞扬怀中抽走了日记。
流云,流云已经死去四年了。那年在北京集训地碰见她,她说要去看老师,她没有别的亲人。他陪她去,一路小心不敢提起舒鸿的名字。袁老师站在四合院的影壁旁笑,院子的葡萄架下摆了几口布满绿锈的金鱼缸。隔壁是红墙绿树包围的国子监,四百年前那里的朗朗读书声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英]高尔斯华绥
他记得舒鸿第一次提起流云时那欢欣的表情,等他终于见到照片外的流云——一个眼睛含笑容颜开朗的大女孩儿,已是在九个月以后宇航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了,他和舒鸿都是学院的嘉宾。那天阳光灿烂,云淡风轻,毛白杨和法国梧桐给校园投下簇簇浓荫,到处是红白相间的七叶香,花的芬芳里毕业生们低低絮语,年轻的头颅凑在了一起,仿佛采花的蜜蜂。“我一定要上天!”流云的声音清脆爽利,态度坚决,“但绝不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你的照顾。”舒鸿大笑道:“有志气!好,我绝不挑选一名宇航学院的女毕业生做助手。”
高尚情操,这仅仅是一个词呢,还是奉献出自己幸福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感觉?
“袁老师特意来找你的。”监管员在一旁说,“袁老师的身体可不大好噢。”
盛大的欢迎仪式后是无数的荣誉,鲜花、掌声和赞美,舒鸿又恢复他那生气勃勃的笑容,他成了公众的宠儿,媒体的焦点。全球每个电视频道都想拉他上节目,记者像苍蝇一般围绕着他,同时也盯上了我。我极其厌烦,而舒鸿却和这帮人称兄道弟,真令人难以理解。
“你不能加入主观看法。”另一个提醒说。
小路尽头是一栋白色的房子。任飞扬使劲敲打那扇紧闭的房门:“告诉我,舒鸿怎么死的?告诉我!舒鸿的事!舒鸿……”
经过十个月的训练治疗,任飞扬已全面恢复,达到A级宇航员的标准,可以参加飞行。
任飞扬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如他不接任天隼号船长的职务,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流云也不会死。但他怎能拒绝这个任命呢?他要和天隼号一起飞,他要比舒鸿飞得更远,他要证明不会再有人像舒鸿一样半途而废。然而,良好的愿望竟然无法变成良好的结果,只给他留下深深的遗憾和愧疚。他是不合格的宇航员,不称职的船长啊!
“所有东西都搬走了。但我记得它们的位置,仪器放在这里,柜子在那边……”老人来回走动,絮叨,“舒鸿最后两年就住在这儿。”
过去隐约露出了一些轮廓,任飞扬半惊半疑:“后来呢?”
“我参加了流云从土星环返回的欢迎仪式,还给地发过奖,地是最接近土星的人。”有位委员终于开了口,“她很年轻。失去她是无法弥补的。我记得曾有人提议由她负责天隼号的这次任务,她坚决果断而又不失女性的细致温柔。”
舒鸿!你这个傻瓜!她相信你!她爱你!你不该对流云隐瞒啊,哪怕你只剩一个头颅,哪怕你只存留一丝气息在人间,她还是照样会爱你的。她对你的爱绝不会因为你没有身体而减少。
“5731!——5731——”监管员喊了好几遍,才有一个人直起了腰,从地里走过来,戴了胶皮套的手上还拿着万用剪刀。
不知不觉中任飞扬挺直了脊背,他感到四肢充满了力量。老人一直看着他,好像一夜春风吹开了积雪,他的面容突然舒展了,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抹平了他脸上的皱纹和抑郁,取而代之的是青春的自信和坦荡。
他并没有看错,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舒鸿的坟墓。但他不能相信,舒鸿就这样死了吗?那个生气勃勃、像朝阳一样的青年,那个总是和成功相伴,嘴角带着自信微笑的青年,真的就这样死了,葬在这茫茫戈壁的砂土下吗?
“5731号,让我看看你的出狱证明。哟,十年的刑期你用五年就服完了,你挺不简单的嘛。都做了些什么?”监管中心这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打量着面前还穿着囚服的任飞扬,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流云想找到舒鸿,但她的工作太忙。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一定能找到他。”袁征神色黯然,“这是流云最后的心愿了。”
我无法描述再次见到舒鸿的喜悦心情,但愿我能把他的一言一行都铭刻于心。全世界都在谈论“天隼号”,谈论人类将登上木星的那一天。而舒鸿却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土星,穿透天王、海王与冥王三颗远日行星,跨过太阳系的边缘,投入半人马星座。关于我那个土星环的梦想,他喜欢极了,他甚至正经八百地建议宇航局在土星环上修建酒店,而且还抽空学起了建筑设计。他对设计的事如此入迷,我不得不强拖着把他从基建处拉到颁奖大会上,那里的人们正焦急地等待他领取奖章,类似的奖章他已有了十四枚。他把所有的奖章都戴上照了张非常神气的照片,那些奖章在他衣襟上闪闪发亮,几乎要淹没他了。
但是他感到了舒鸿浓重的爱,那份深沉的情怀出乎他的意料。拒绝爱人的眷恋,拒绝朋友的牵挂,只是为了让对方毫无羁绊地去追求理想。舒鸿宁愿孤独地迎接死亡。
在他离去之时,他轻轻摘下一枝二月兰,别在衣襟上。
我希望那样的事永不要发生。
任飞扬给我送来了遥控天隼号模型,他说你绝不会出问题。他的声音肯定而沉稳,就像他那个人一样。舒鸿,你这个好朋友闪闪发光的礼物精致逼真,它仿佛一只真正的鹰隼似的随时随地要飞走,它仿佛就是你的化身。
“作为船长,你反对她的提议,坚持不经基地允许就不行,是这样吗?”
音乐忽然停下来,屋子里静寂得有些可怕,仿佛幽暗的太空。任飞扬放下杯子,老人拍拍他的肩:“这事不能全怪你,太空里的事,谁预料得到呢?”
“她是万能血型。她定会这么做!”联合委员会的一个委员感慨。调查者想解释一下:“随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混乱,秦明、任飞扬和救生舱的电脑各有一套说词。而救生舱的电脑记录并不完全。秦明仍昏迷在医院里,任飞扬的精神又遭受了严重打击。”
可是袁征送来了流云的遗物。袁征死在他的怀里,表情平静安宁。她不仅仅是来请求他帮助,她更是要帮助他。从袁征的脸上,任飞扬刹那间明白了她远赴荒凉西北的深意。往事,既然存在,就不能遗忘,不能逃避啊。
茶水从倾斜的茶杯里流到地上,任飞扬没有注意,他紧握茶杯的手不住颤抖。“他们都是哪些人?”竭力克制着哀伤与心悸,他想知道所有关于舒鸿的事情。
“我以为让任飞扬接替舒鸿担任天隼号船长是个好主意呢,”那位女性委员说,“他一贯表现都很好。”
就在这时我听到“天隼号”要返回的消息,也听到了舒鸿的声音,中心所有的视屏刹那间都调出了舒鸿的图像,他平静地说他感到累了。我有点迷惑,舒鸿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冷漠,这种表情我从没见过。
未来在任飞扬眼前一闪,他看见了深邃幽暗的太空,看见了深蓝的地球和金黄的木星。可他也看见了在空旷星际间散落的无数天隼号的金属碎片。
全都明白了。舒鸿还是那个舒鸿,那个他熟悉的舒鸿,那个绝不害怕困难,绝不动摇理想、绝不放弃事业的舒鸿。舒鸿“欺骗”了太空的伙伴们,包括流云,那一定是怕自身的遭遇挫伤他们的积极性,打击他们的自信心。肯定是这样的。回忆过去,舒鸿所行的行为都清楚了,多年的怀疑一扫而光,一切怨责都不复存在,在任飞扬心底,只有对死者无限的钦佩与怀念。舒鸿以名誉的牺牲来换取宇航员们征服土星的勇气,他做到了,十二来年他一直被宇航员们当作“被荣誉征服的自私自利的家伙”,他不惜作为“反面”教员激励了一代年轻宇航员。
现实是流云死了。
眼镜把各种证件装进一个纸袋递到任飞扬手上。“给我签个名吧。”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支笔来,“就写到这儿好了。”他指指身上雪白的衬衫。
“流云。”
任飞扬望着那覆膜本,他再也见不到它了,带走它就像带走他剩余的生命。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除了美好与酸楚夹杂的回忆。
“他那样还能工作吗?”任飞扬的声音混浊哽咽。
“当然,你们是公正的。”调查者希望会议能快些结束,天隼号的立体图像飘浮在他面前,让他总想到天隼号爆炸的悲惨情形。他咳嗽一声,继续叙述,“这种情况下任飞扬决定使用武器。发动机的冷却系统工作物质阻塞,引起连锁反应,流云安顿好秦明后便到动力室清理发动机。高林被任飞扬击伤后开启了飞船紧急自毁系统。任飞扬只顾追高林,没有及时关闭自毁系统。精神处于崩溃状态的高林趁机拆除了保险器,使主电脑完全瘫痪。流云在动力室遭高林袭击,高林把同事当成了异星怪兽,根本无法理喻。任飞扬赶到和流云一起制服了高林。他们想恢复主电脑工作但没有成功,飞船已处于毁灭边缘。流云及时打开了救生程序。流云认为应把关在控制室里的高林也带走,她让任飞扬把秦明和贵重资料先送上救生舱,自己不顾一切回去寻找高林。但流云再也没有回来,救生舱在飞船出事前两分钟自动弹射出飞船,天隼号随即就爆炸了。”
虽然天隼号已灰飞烟灭。
任飞扬没有答话。
事故不应由你一个人负责。死了两个人,但那是个意外。如果你善于辩解,你甚至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死了一个人。”老人尽量淡化事情,“舒鸿想控制脑子的异化过程,大家都帮他,可是失败了。那个怪东西通过网络控制了西部输油管道,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干的,但它肯定想得到更多。舒鸿和它斗了差不多一年,上个月他的异化过程突然加剧,甚至闯进了国防部的控制系统。舒鸿及时制止了它,而自己也牺牲了。”
“我比较喜欢种树。”任飞扬与秦明擦肩而过,声音冷淡,“我的确也有此专长。”
乘客想走近些看清他们在做什么,但是她迈不动腿,她只觉得关节仿佛都锈死了,僵痛得无法动弹。
“天隼号的爆炸是近五十年来最严重的航天事故,而你却幸存下来。”调查者已积累了足够多的资料,看上去他十分疲倦,眼圈发青,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严厉的态度。他的女助手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短短的头发拢于耳后,在灯光下的侧影有些像流云。
任飞扬停下车,这是一个地图上未标出的绿洲。从地理环境来看它是不该存在的,沼泽地还有可能,但他看见的却是一片葱郁的森林,甚至有几种树木他从未见过。
“后来呢?”任飞扬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的。我从那时开始犯错误。我认为高林的过敏反应很正常,而且探测火箭只剩下一枚,用掉了会影响对小行星467号的考察。”
“马上。”眼镜急忙回答,第一次这么迫近地和宇航员接触,真是意想不到。怎么没有人告诉他5731号就是曾经考察过木星所有卫星的任飞扬呢,他要能早点知道该多好。
“任飞扬!任头儿!”那人主动招呼,“宁航局派我来接你回去。”
“我们当然要考虑任飞扬以前的成绩。但我们必须依照《太空法》处理。”主席的声音坚定,不容反驳。
“高林这时候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他拒绝执行基地命令,并试图恢复原航线。遭到任飞扬反对后高林锁死了控制室的门,切断了与基地的通讯联络。任飞扬几次想打开控制室的门都没有成功。高林更改操指令,严重扰乱了主电脑工作。”

C

流云!秦明,还有高林!默数着天隼号船员的名字,任飞扬只觉心如刀绞。他们上船时全是那么生龙活虎。他们信任地把生命交付给了他,而他却让他们经历了灾难和死亡!
2099年。

A

一大片紫莹莹的二月兰环绕着舒鸿。水晶墓碑在黄昏的静穆天光中悄然伫立,那仿佛是舒鸿沉默的身影。
那个世界神秘奇特,那曾是他追求的,魂牵梦萦之地!原来,真正胆怯的是他,动摇了理想、放弃了事业的人是他自己!任飞扬陡然一惊,他曾是舒鸿的助手,他了解舒鸿的理论体系和工作方法;他和流云一样是宇航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有着极其丰富的实践经验。这一切,就因为天隼号的事而付之东流了吗?他不敢回到太空中去,不敢直面自己的失败,不正是懦夫的行为吗?对于他,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更有意义呢?
任飞扬隐隐猜到了什么,不,不可能,他绝对猜错了。他极不情愿地移动着脚步,心里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到墓碑那儿。但是那东西越来越近了,那是一整块天然水晶石,在紫莹莹的花海里格外醒目。
天隼号事故听证会上,调查者出示了一份证明:“这是基地的B-4371编号命令,同意天隼号使用探测火箭送走样品器的方案。此时天隼号上的船员已出现了程度不同的晕眩,头痛和思维游移,流云给众人进行了镇定治疗。以下是任飞扬接到命令后的行动和程序,他和秦明将样品器装入火箭,火箭按照基地要求向火卫二发射,留待进一步研究。流云和高林清洗飞船。流云为安全起见请求在进入火星基地前对飞船检疫,基地批准天隼号在费罗迪曼太空垃圾站停靠等待医疗救援飞船。任飞扬改变飞船航向,在调整船体姿态时外部传感器17号被卡死。秦明出舱修理,当他要修好传感器时腰上系的步行缆绳突然断裂,他掉在飞船左翼太阳能收集板下沟槽内并夹在了那里。任飞扬将飞船交给高林驾驶,自己和流动去抢救秦明。他们用了四小时才把秦明救回飞船。这是秦明的医疗记录,他受伤严重,并且大面积出血。流云为他输了血。”
是他熟悉的流云的笔迹。任飞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握着盒子的手不住发抖。
任飞扬捂紧胸口,失望、沮丧、哀伤、悲凉,千般情绪在他心底结集。他转过头,但那行字仍在眼前。
“任飞扬?任飞扬,那个天隼号的船长?”
音乐陡然变换了旋律,它的活泼和热烈实在不合任飞扬的心情。“您能让这曲子停下来吗?”他无法忍耐了。
想到舒鸿,任飞扬就会感到痛心和气愤。他摇摇头想摆脱这个名字,取下头盖擦净里面的汗碱,又重新戴上。太阳已经爬到了沙塔的顶部,风开始热起来。他回到飞车上。
2101年春天。西北劳动教育监管中心。
“任头儿,这回可不是舒鸿扔给你的那种破烂货,基地要建造一种新的天隼Ⅱ型飞船。局里希望你能驾驶。”
液晶墙显示着时间,任飞扬坐在对面木然地看着它:数字从1递增到60,进1;从1递增到60,进1。数字缓慢地变动着,它们代表时间,令人无法忍受地迟钝沉重,仿佛一把锈铁刀在割裂他。那把刀一点一点嵌进他的身体里,缓慢然而剧烈的痛苦就一点点侵蚀进他的血液,直入骨髓。身体没有接触刀子的部分开始收缩抽搐,由于恐惧。还有意识。主要是意识。意识还停留在天隼号爆炸的时候。因没有氧气做助燃剂,从粉碎处产生的火花很快就消失了,耀眼的光团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久久不能消散。

I

航天中心总是灯火通明,前往月球的航天飞机即将起飞了。我几乎要迟到了。昨夜梦见舒鸿,我便不肯早起。他驾驶天隼号前往木星后,我便常常梦到他,梦到他的笑容。他的笑容总是灿烂而温暖,仿佛阳光。
更何况她的人生之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D

“不!”任飞扬脱口喊道,“不!我决不会回去!”
任飞扬糊涂了:“牺牲?舒鸿战胜了他变异的脑子吗?您这不是说,舒鸿他是自杀吗?”
这张脸好似夏夜晴朗天空的月亮般恬静优雅。多年来我又一次看见,清晰如故在我的身边。我有点不明白,我记得流云已经死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她飘动的长发拂扫我的面颊,我闻到七里香馥郁的气味。
任飞扬打开了所有的车窗,蔚蓝晶莹的天空从他头顶铺展延伸,太阳在沙堡缝隙间闪烁,空气干燥而清新。这是一个戈壁滩的早晨,它提醒任飞扬,他的西部旅途已进入了第五天。
舒鸿,你太沉浸于社交活动了,你醒醒吧,你的助手们都回基地了。停止炫耀你的成功吧,否则,别人就要超过你了。我希望你永远是飞得最高、飞得最远的那一只鹰啊!
“正是我。您知道天隼号的事?”
任飞扬慢吞吞看了他一眼,没有接笔。前宇航员把纸袋夹在腋下,提起自己的旅行包,径直向外走。“等等!”眼镜喊,但只见到任飞扬瘦削的抖动的驼背。
“这是……”他没注意到说话声也在发抖。这意外犹如一颗陨石,以无比迅猛的速度敲击着他的神经结,令他不能思考,不能反应。
那场景又出现了,恶心,头晕、呕吐,伴随着奇异的幻觉。
月球宇航基地负责人收
火花,船体一段段碎裂开来,所有的东西都在崩溃。恐惧和颤栗再次控制了我,刹那间自己也随它坠入无边无涯的黑暗……
“谁不知道呢?关于那艘船,每个人都不好受。”老人拿起桌上的一个镜框,轻轻拭擦,镜框里正嵌着一幅天隼号的立体照片,“那时候舒鸿还有身子,他叫我把他抱到山坡上,就在那些二月兰里坐了一夜。”
“后来舒鸿让他们把自己的脑子取出来,他们不肯。舒鸿很坚决,他说趁着他的脑子还没有烂掉前,他想再多做些事。他们拗不过,只好照办了。嘿,你没见过那架势,舒鸿的脑子泡在一个透明的罐子里,上面插满了营养管和电极、探针什么的。可是我敢打赌,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舒鸿那么美丽的脑子了,我每天都要看一看,他脑子上的那些褶皱,就和雪山融化的冰水一样清澈。”
“自杀?那是懦夫的行为!”老人激动了,“舒鸿是个真正的勇士!他知道谁也不忍心切断营养供给,那是防止他脑子变异的最有效方法,他知道没人能下手,于是就自动中止了吸收营养……”老人再也说不下去了。
任飞扬一时忘记身处何方。
任飞扬心潮翻滚,舒鸿!舒鸿!呼唤这个名字,如同呼唤天隼号的归来,呼唤地球从月平线上升起,呼唤火星观测站的回应,呼唤鲜活的生命和热烈的爱情……他扶住墓碑,水晶冰凉而光滑。他慢慢抚摸着墓碑,抚摸着墓碑上的字,水晶在他手底渐渐温暖。死者仿佛在这温暖中复活了,微笑着站在他面前,不止舒鸿,还有流云。他们的气息从花丛里飘起,从泥土中升起,从那块陨石上浮起。这气息环抱着他,让任飞扬重新看到他们。他们年轻的容颜美丽纯洁,他们的表情欣喜而满足。那是终于相聚的满足,那是将全部生命奉献给事业的满足,那是从未有过怀疑和畏惧的心灵的满足。
许许多多挟带冰雪的小溪在这里融汇成了一条大河。大河缓慢地流动着,两岸渐渐出现了苇子、红柳和胡杨,树木越来越密集,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形成了一大片绿洲。
还有流云。如果……
不,她不会是那个流云,不会是的。流云在天隼号上梳的是短发,齐耳的贴着头皮的短发。我惊惧地转过头,她突然就消失了,周围只有布满信号板和各种管线的走廊,长长的走廊。脚步声,我走向那声音,嘿,熟悉的面孔纷至沓来,交叠着映入我的视野。我应该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我发不出声音,我的嗓子被一团咸腥的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拥抱他们。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短发的流云回眸一笑,我也笑了,可我只是在抽动嘴角,我忘了该怎么笑。他们突然消失了,舒鸿从我背后冲出来,满脸的不在乎。
舒鸿!任飞扬克制着眼中的泪水。这音乐里到处是舒鸿的影子,他怕自己就要当着老人痛哭了,急忙说:“我一直在找舒鸿,我有东西要给他。”
任飞扬盯着盒子上的名字,那不是字,那分明是流云的脸,舒鸿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见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流云不是和他吵了一架又一架,不是流着眼泪说在事业和舒鸿间别无选择吗?他挫伤的岂止是你的自信,还有你的尊严,难道你还不肯放弃吗?

F

刚才只是一梦。任飞扬跳下车,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几只沙漠蜥蜴大摇大摆从他面前爬过去,望着它们灰白圆尖的鳞片,任飞扬的心却仍停留在梦境中。往事,不管相隔多少时间,依旧清晰如昨,依旧折磨着他的情感与理智。他曾希望永远留在绿化营,绿化营的生活平静而单调,只有从五十公里外发射场不时升空的火箭,提醒任飞扬在太空中人类正进行着规模宏大的开发建设。当他看见那腾空飞跃的火箭时,常常情不自禁地计算着它的速度和质量,从而判断航天技术的发展水平。火箭轰鸣着划过长空,留下耀眼的轨迹,对这他既无法堵塞听力也无法封闭眼睛,他只有用不断的垦荒和耕耘忘却过去。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当他捧着亲手在显微镜下改造了基因的树苗走向苗圃时,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就是个种树的,从不曾上过天,从不曾指挥过宇宙飞船。
素白的水晶石上刻了一行字。
那是块褐色的石头,附卡上写着:
文件210349号
盛夏正午的山脊仿佛是块快被烤熟的土豆,零星的树荫遮盖了山坡裸露的黄祸土地。山谷间的河道被泥沙差不多填平了,河床上只有几股断续的混浊水流,在近40℃的阳光下蒸发着。
袁征?任飞扬站在田垄的下边,局促而不知所措。这是个遥远的名字,似乎和许多他宁愿遗忘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似乎过了很久,老人才回答:“他们试过,但不行。他的脑子像他的身体一样不断变异,对了,变异,他们用的是这个词。他变异的脑子常发出奇怪的射线什么的,好几个护士受到辐射污染。”老人停顿了一下,他无法确切地告诉任飞扬当时的情形,他看出对方正处于极度的悲伤中,便拿不准该把事情说到哪种程度。
“飞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想?”
“你能做到吧?”袁征问,她想听见任飞扬坚定的回答。但是所有的声音突然从她耳边消失,接着,炙热的阳光在她视网膜上一闪,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舒鸿要说什么?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他,为什么会死,默默无闻地葬在这里?……
覆膜纸页渐渐模糊,任飞扬无法继续读下去,他捂住酸涩的眼睛稍事休息。现在纸上淡蓝色的文字清楚了,那些文字出自流云之手,清秀娟丽。他能够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但是却说不出来,巨大的郁闷与悲伤堵塞他的胸口,让他无从辨析清理自己纷乱而凄凉的感受。
地势渐渐倾斜,他走到一道山坡上。满山坡的二月兰正在微风中盛放,像是一架紫色的屏风挡住了他的视线。
杯子从我手中掉下停顿在半空,水洒了出来,一滴滴飘浮在杯子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完好如初,只是我的心已碎裂,碎成万千片无法收拾。我不知是怎么离开舒鸿的,我多想和他痛快淋漓地吵一架,但他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反对我参加土星探测计划,他要我和他一起到地球去,还说离开他我将一事无成。他在轻描淡写的语言中流露出对我工作能力和事业心的鄙视,他更瞧不起其他人。这些日子里,基地到处都在议论他的傲慢与张狂,他却认为那是对他的妒嫉和中伤。他不再关心训练、天隼号和土星环,他将要放弃宇航员生涯,他说他想尝试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由豪华办公室、高薪、阳光假日和精美饮食组成,稳定踏实轻松。
第三个人。他曾经的希望。在漫长的归途中他一直祈祷秦明活下来,活下来,因为秦明是优秀的机械师,因为他失去了飞船和太多同伴,因为秦明身体里有流云的血液。而现在,不,没有现在了……
“是吗?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嘿!你改良的柳杉树种在莫乌格沙漠成活率达87%。莫乌格沙漠!那块最顽固的沙漠!”眼镜不由自主站起身,刚才的懈怠样子一扫而光。“以前你是宇航员?”电脑继续显示任飞扬的档案,眼镜惊叹,“噢!想不到您在地面上也这么出色!”
“您不应该到这儿来。”监管员抱怨身边的乘客,一边把车内的温度再调低一些。飞车在离地面平均2米的高度迅捷滑行,喷射出的气浪使他们来的路上尘土沙石四溅。“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任飞扬一时愣住了。
房间里充满电子合成的声音,这是一支情绪激越的曲子,和这个布置得肃穆庄严的房间不太协调。老人放下银制雕花茶壶,悠悠叹了口气:“他们半个月前全都走了,没有谁留下,除了我。我从小就住这儿。我是个孤老头子,你瞧,他们走了,留下这么一座大房子。我不走,我看房子,继续做我的花匠,也陪着舒鸿。他这么个好小伙子,一个人呆在山岗上,怪孤单的。”
在任飞扬面前,水晶反射着太阳的光辉,璀璨夺目。这光芒如此刺眼,任飞扬不得不转过头去,这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最后见到舒鸿的情景,在舒鸿的眼睛中似乎有些未曾说出的话语。
“我当然是!您刚才不是看过我的证件吗?我叫任飞扬,舒鸿也许提起过我。”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总算把沙漠挡在了山的那边。”监管员不无骄傲,“他在8号地,您坐稳。”
这几天宇航局就木星考察计划进行大范围讨论,我那篇关于土星环的论文恰在此时获得“天体研究奖”,同事们笑我已走得太远。如果我的思想比行动快,那是因为有你的推动。舒鸿,你曾经对那篇论文提出许多意见,这个奖也是属于你的。当我眺望土星那微徽闪烁的光环时,我想和你一起在它上面散步该多好:我们坐在最外圈的光环上,让缓慢转动的光环带着我们绕过金黄的土星。宇宙用它博大的臂膀包围看我们,我们像它的孩子,我们就是它的孩子啊……
这不只是音乐,这是舒鸿心灵的旋律!天隼号虽然不复存在,但天隼存活着,存活在这音乐的每一个音符里。
“任头儿!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还愿意当你的助手!我认为你是个好船长!”秦明大声喊。
“不有人还在外面干活吗?”乘客推开监管员,“他们不怕热吗?”
任飞扬惊呆了。舒鸿!舒鸿!你怎能如此?你竟能如此!
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乘客呼吸不畅,她小心地挪动脚步,极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砂土堆砌的田垄松散硌脚,她的鞋子几次陷进沙石中去。田垄两边被一畦畦白色的塑膜覆盖,很多地方嫩绿的小苗冲破护膜,俏生生挺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十几个正在塑膜间忙碌,他们都低弯着身子,蓝色工作服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这就是地球的春天,和你共度的第一个春天,舒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夏天我将从宇航学院毕业,我要到太空中去,到你身边去。但我不会要你的照顾,我要做得比你更好。从懂事起我就在为飞往太空的那一天做准备,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行。可是校园里的喇叭在不停广播宇航报告会的地点时间,主讲人的名字一遍遍被提起:舒鸿——舒鸿——舒鸿,似乎在提醒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宇航员,而我——流云,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舒鸿的怯懦,天隼号的爆炸,流云的死亡。我看到了一切,但我竟然无法挽救。
沙丘的城市渐渐被任飞扬甩在身后,广阔的戈壁滩展现在他面前。
任飞扬的手停在半空,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抓不到,他可抓住的东西全消失了。本来他是可以劝阻舒鸿的懦弱行为的,不错,在舒鸿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表情下掩藏着胆怯,否则一向冲在前面箭般锐利的舒鸿怎么会在事业达到巅峰时见好就收?作为舒鸿的好朋友和多次太空任务的助手,他应当尽力挽救舒鸿,而不是缄默。他可以揭露头儿们对舒鸿的纵容,他们在媒体上声称舒鸿身体不适,让成包成捆写着舒鸿名字的慰问品和信件涌进宇航局的专用信箱,而见到舒鸿的宇航员却一致认为他比任何时候都健康。揭露也许可以刺激舒鸿恢复信心。但他却是瞻前顾后,在极度苦闷中跑去火星参加强化训练。等他再回到基地时,舒鸿已投入地球的怀抱并且从此杳无音信。
任飞扬转过头,空寂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温暖而亲切。他睁大眼睛,在墙壁和地板上到处都有舒鸿生存的痕迹,舒鸿的气息。
“我们没有宇宙飞船的船长是女性。”另一位委员说道,“当然流云是最好的宇航员,我们定要给她最高的荣誉和最隆重的葬礼。”
金星坍塌的城市群给我难以忘怀的悲凉,当我重返地球母亲的怀抱中时,真有说不尽的感慨喟叹。舒鸿特地从训练基地赶来和我相聚,听我讲述我这次处女航的所见所闻。坐在乡间砖房的屋顶上,屋前树木葱郁的枝叶轻拂着我们的前额,舒鸿弹起本地的四弦琴。在琴声中夕阳悄至,晚霞映红了绿树灰瓦。雄伟的都市会衰败,繁荣的文明会灭迹,没有千万年的不朽,但我们却可以永远坐下去,坐到化为尘埃。
但是任飞扬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但是他多么想抓住她,好像抓住她就能抓住天隼号,抓住这艘漂亮的整个人类都为之骄傲的飞船。这飞船原本是舒鸿的,在他驾驶下飞船似乎都有了生命,随时会说话一样。任飞扬不太喜欢这种感觉,飞船就是飞船,属于一种交通工具。当天隼号永远失去了,他才发现这艘飞船已经和他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代表着青春的梦想,意气风发的舒鸿和无数激动紧张的太空之夜。
我了解,我尝到过同样的痛苦,这全是因为我!因为我的错误!我对不起你。任飞扬抱住头,过去撕裂着他的心,他仿佛又重新经历了天隼号爆炸的瞬间。
不知什么时候,赵律师出现在任飞扬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瞬间的黑暗,电火花四处闪烁,气温渐渐下降。得立刻穿上恒温服!流云的脸,在应急灯照射下她脸上是不可抗拒的坚定,不能丢下高林,他再怎么说也是我们的同志,我去找他!流云的身影消失在狭长的走廊里。他想跟上去保护她,但是秦明摔倒在地,他不得不留下照顾伤员。
舒鸿!任飞扬心底呼喊着。舒鸿,他想大声叫,但喊不出来,一股深深的疲惫席卷了他。他再也不需要天南地北寻找了,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松弛得叫他一点气力也没有,瘫坐在地上。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流云和舒鸿全部死了,和他生命曾紧密相连的两个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任飞扬看见了一位身着丧服的维吾尔族老人。
舒鸿——
任飞扬奇怪这些往事还一一在日,那天像七里香一样甜蜜、芳香和美好,尤其是在宇航局局长亲自把优秀毕业生的奖状递到流云手里时。流云是宇航学院第一个得到这奖状的女性,她作了简短的发言,再三表示太空中不应该有性别歧视,她将以实际行动证明女性和男性的工作能力相当。她后来果然证实了自己的誓言,成为最优秀的太空人之—。
这是天隼号的另一个幸存者秦明!这个人是秦明!
“上年纪了,”袁征的白发在阳光下闪亮,她微微一笑说道,“总算见到你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是流云的嘱托,我还担心完成不了呢。”说着,她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徒步走进森林,听着脚下枯枝和落叶的声音,他仔细观察着各种植物的分布与生长情况,间或做一些记录。只有在工作中他才能忘记过去,但他没有新发现的雀跃激动,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僵死了。
监管中心主任和一个人站在中心大门口,这个人任飞扬依稀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字。任飞扬理理刚换上的崭新衣服,他还不大适应这种时装款式,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太舒服。
“欢迎归队!”
车子突然停住,乘客向前倾倒,监管员一把扶住她。“这就是8号地,”监管员放低车身说,“您等着,我去把他找来。”乘客动了动身体,监管员立刻制止了她,“对不起,我不能让您下车,外头太热了。”
是很远。舒鸿,航天局修改了木星考察方案,重新设计了星际考察飞船,开始利用小行星带资源改造木星环境……这些成果里你有多少贡献?你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与可怕的病魔进行着生死搏斗。天啊,舒鸿,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你在木星究竟遭遇到了什么?
舒鸿,你并不洪亮的声音压住了会场上一千五百人的掌声。舒鸿,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的老师,我真想冲过去拥抱你,告诉所有人我对你的爱和敬慕。舒鸿,你犹如一只翱翔天宇的雄鹰,流云要追上你,和你在太空中并肩齐飞,我要像你那样成为一名优秀宇航员,把一生奉献给壮丽的太空,奉献给造福全人类的宇航事业。
房门过了许久才打开。

E

因为金星的事我也得到一枚奖章,我把它寄给了中学时代的老师袁征,她是我这个孤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鼓励我走上通往宇宙的道路的。奖金也悉数交与老师处理,她全部捐献给教育机构办学,并按我的要求未留姓名。这件事情让我和舒鸿都非常开心,我们甚至希望从月球的望远镜里看到地球上的那个学校,那个在贫困的边远山区却名叫“太空之星”的学校。
提坦的千里冰原灾然展现在任飞扬面前。冰屑纷飞,钻头在吱吱作响,耳机中传来激动的声音。声音!回荡在天隼号的舱室。有人狂笑,刺耳的尖叫声震动舱壁。流云睁大眼睛,握紧手中的武器。武器!金属外壳闪亮!激光切开了紧锁的舱门,键盘飞快地敲动,搜索不到被修改的指令,汗珠顺着他的前额淌落。流云在另一台电脑上寻找,她找到了!救生舱归我们了,但真的要弃船吗?
“我记不太清楚了。”他回答,面部表情毫无变化。
在他窗外,地球正冉冉上升,云雾缭绕之处是亚洲雄伟的高原和山脉,那里是鹰的故乡,那里有一块水晶墓碑永远璀璨晶莹。
许多问题潮水般涌进任飞扬的心里。他站起身,山坡下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消失在修剪齐整的油绿灌木丛中,到处是人工的痕迹。他飞快地向小路跑过上,他要知道一切,他要搞清楚十二年前舒鸿离开太空的原因。
“可是,我……”
是的,这些我全都记得,记得当我成为天隼号船长时,你第一个要求加入我的工作小组。流云,你从未和舒鸿在一艘飞船上共事,而天隼号却宛如舒鸿的影子,望着你极力掩藏思念与担忧的眼睛,我只是怕你不能承担任务。流云!我本想抚慰你失去舒鸿的寂寞,充实你没有舒鸿的生活,我尽一切努力想照顾好你,可是……我实在错了,根本不了解在你那纤细温柔外表下的坚强和责任心。
调查者停顿片刻。他环视四周闭路视屏中的每一张脸,慢慢说道:“你们手里资料包括任飞扬、秦明的证词,搜寻飞船证明材料和专家关于天隼号事故的技术分析报告。天隼号事故过程大致就是这样,它的发生与自然、机械、人为因素都有关系。”他陈述完后,关闭投影器,天隼号消失了,他的心里感觉稍好点。
任飞扬伸出手。
“我们要你调查的结果。”委员会主席示意调查者说重点。
“是的,我是幸存者……”他说。这时,同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惊惧而尖利。任飞扬甩了甩头,没有用,那些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响。“天隼号上装了土卫六提坦的海洋样品:冰块和深层洋水,还有大气标本。我们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护装置盛放着那些样品。”
我不愿意想,我宁愿不想。我要尽努力追回过去的舒鸿,但是我不会放弃事业。如果舒鸿下定决心和太空决裂,那么……
“任飞扬!你还好吗?我是袁征呀!”乘客一下子认出了他。尽管他的面容已经苍老,黝黑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下垂的嘴角使他整个脸有一种哀愁的表情,但乘客还是认出了他。
打开防护袋,任飞扬取出那个邮递盒。流云,他在心底温柔地呼唤着,流云我替你送到了,我把你的心意传达给他。我们所有人都误解了他,他其实从未改变,他比我们想像的更坚强执著。他值得你爱。
他急忙低下头,光团还在那里。他把目光集中到日记上,光团模糊了,但流云的字在晃动,不是字,是他的意识:他依旧在颠簸的天隼号上,周围一切都在晃动、晃动,包括流云,还有她周围几个人表情各异的脸。很多次,任飞扬试图抓住她或是驾驶台,看上去那并不像虚幻的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图像。当然那只是图像。医生提醒过他要竭力克服幻觉,迅速回到现实中来。
乘客已经上了年龄,花白鬈发和玳瑁眼镜使她平添了几分威仪。她没有理会监管员,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她。山谷突然开阔,出现一片小小的翠绿平原,平原两侧的山坡筑起一道道石坝,坝上的树木错落有致,几座简易房屋分布在平原上。
“有人来看你了,”监管员指指乘客,“特意从北京来的。”
任飞扬想穿过岁月迷雾看清当年舒鸿离开宇航局后的去向的种种努力均告徒劳,国家怎会让一名功勋卓著的宇航员销声匿迹呢?尽管这宇航员后来的表现实在差劲。也许直接去找宇航局局长可以弄清楚,但任飞扬不能去,他是个失职的宇航员,五年的监狱生涯并不能挽救天隼号和它的船员。他很清楚,怀着愧疚和伤痛是无法上天的。找到舒鸿后,他就回莫乌格沙漠去继续种树,这是他还能为社会做的唯一一点益事。
他只恨自己没有和天隼号共赴劫难。
“谁出主意把样品器放在探测火箭里?”
任飞扬迟疑地接过来,望望监管员,监管员点点头。
舒鸿,春天是地球最美丽的季节,恍然如土星的光环一样灿烂无比。我们骑自行车巡游大学校园。天湛蓝蓝,风暖洋洋,云轻飘飘,草地上深紫的二月兰一片片盈盈含笑。我坐在你单车大梁上,长发扫动你的脸颊。
素白的水晶石上只刻了四个宁:舒鸿之墓。
“我让他们相信我是正确的,我们的防护措施几乎完美无缺。可是……”
“让我想想,国家宇航局,国家医疗急救中心,太空医学研究院……”老人扳着手指数,忽然停下,直瞪任飞扬,“你真是舒鸿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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