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海峡的鸽子
作者:何海江,饶骏
于是,她用颤抖的手打开自己半旧的琴匣,取出一把小提琴。她紧紧地咬住下唇,抑制着抽泣,拿琴弓的手在发抖。她微合上双眼,泪水不断从眼中涌出来,滴在琴弦上……

鸽子兴奋地俯冲向水面:“我知道,我知道,这条大河!”气流抚摸着它的翼尖,鸽子觉得多么惬意。它挥动着白色的翅膀,在金黄色的河面上空翻飞自如,仿佛芭蕾舞演员在展示自己的舞姿。大河啊,你能欣赏到一只异乡鸟儿的表演吗?
姑娘缓缓展开纸卷。
老教授揿动按钮,窗子打开了。校园里,早春浓浓的空气扑面而来。但是,这还不是那个最完美的春天。自己和自己的学生都期待那个时刻——大地上的人们所企盼和追求那个最完美的春天的来临。

海峡上空的热带风暴在继续生成、发展。浓密的云团中,电闪雷鸣。
四周的空气在颠倒、翻转。当鸽子意识到这场致命的风暴时,它已经难以脱身了。狂风撕扯着它身上的每一片羽毛,绑在脚上的信被刮得噗噗作响。
它的翅膀停止了拍打,任由狂风把自己向怒涛抛去。也许,在它乌黑的眼睛里,还将涌出两颗泪滴。转瞬间,狂暴的雨水会把泪珠冲刷得无影无踪的。
我准备先游历一段时间,然后,找准机会,加入到一个鸽群里,与它们一起飞行。您也许不能理解,那种加入鸽群的感觉,对于海峡彼岸的我,是最可贵和最难得的。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
看来,这个洁白的生灵全都明白。顿时,它犹豫的眼神里露出兴奋的光芒,两爪猛地一蹬,腾跃到空中,一直向蓝天爬升上去,耀眼的阳光顿时弥漫在它的视野上。
一条大河渐渐从天边显现出来,越来越近。大河里裹含着远古的泥土,仿佛是一条褐色的丝带,挽在淡绿色的大地中间。
他偷偷擦干自己的泪水。窗外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楚起来,高架铁道上爬满了常春藤,苗圃里的各色花草正在盛开,绿色的草叶在春风中摇摆。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倾听,并且,他想,海峡和海峡的彼岸——他的家乡——也能听得见,这穿透历史的乐声。
透过灰蒙蒙的雾气,四周是一片蓝色的世界。海浪中夹杂着白色的泡沫,天空中是扯不散的浓云。白鸽不时回头望望:它出发的那个岛屿,已经被远远抛在了后面,只剩下一条隐隐约约的黑线。
太阳把河水染成红色,微微起伏的波澜好似翻腾的火苗。接着,太阳沉入了大河之中,天空渐渐撒满了似尘的繁星。
但是很快同学们发现,这首乐曲被演奏者赋予了一种全新的含意,那仿佛是一段温柔的低语,是对呜咽和绝望的抚慰。
我也曾经想,我会不会凑巧遇到您呢?您的音乐给我的印象真是太深了,我从心底想见到您。但是,在这么广阔的国土上,在这么多人中间,遇到并认出您,机会真是太渺茫了。但我还是准备了这封信,我想,如果我能凑巧见到您,就会把这封信交给您。
这大地也许就在那浩渺大海的彼岸,虽然大海是那么的不可捉摸。
鸽子顺着河流飞去,在碧水间,仿佛每一个渔家姑娘都在向它招手;它又向着稻田飞去,它看到每位忙碌的农人都抬头向它微笑。在池塘和绿野之间,它看到自己身躯的影子重叠在生满五颜六色植物的大地上,随着它在一同飞翔。它感到它的背脊上洒满了温暖的早春的阳光,甜润柔和的风在耳边吹响,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安详。在心中,它开始坚信那首指引它的乐曲:一只白鸽,在充满阳光的世界中飞翔……
老教授转过身——他刚才一直站在窗口前,看着窗外的钛合金构架和荧光玻璃幕墙,以及蓝天上的白云和成群的鸽子。他定了定神,走到讲台前,准备结束这堂令他压抑和不快的音乐欣赏课。
那个姑娘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红红的,满脸都是泪痕。同学们安静极了。老教授向后退了一步,沉重的目光凝视着她。他非常了解她,他知道她会用适当的方式说明这一切。
满头白发的教授扶了扶眼镜,走到讲台跟前。他向计算机输入一组指令后,屏幕上出现了“开始播放”的字样。教授又扶了扶眼镜,走到窗前,两手背在身后,凝望着早春中狭小的校园。
曲调又一次中断了。鸽子跳离地面,循着音乐的方向飞去。
七不知名的演奏家:

于是,鸽子在它留恋的大地上盘旋了最后一圈,满怀着心中甜美的回忆和美好的理想,向海峡飞去。
如果您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发信的人就站在您的身边几米的地方。您看,那只白鸽就是我。而您,想必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吧,我正是听了您演奏的《鸽子》这首乐曲,才决定化作一只鸽子来这片大地游历的。
鸽子疯了似的转身追去,和回信一齐淹没在乌云里。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又向四面八方散去。鸽子清楚地感到羽毛被一根一根地掀起,又被一根根地扯掉。但它没有别的办法,它紧紧地盯着还在空中翻飞的那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后来,我在您的演奏里得到了启发。我想,如果把自己变成一只活生生的鸽子,真的飞到对岸的大地上,与彼岸的鸽群一起飞行,那种感觉将是多么美好啊。我制作了这只鸽子,它完全是由机器零件构成的,但融汇了虚拟现实技术最新的进展。您看,现在,我正坐在家里,用遥控头盔控制它的行动,并且,通过鸽子身上的传感器,我还能感觉到鸽子的感受。
渐渐地,鸽子觉得筋疲力竭了。许多天的长途飞行早已使得它身心俱疲,台风中的挣扎使它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暴风雨仍旧是那么强烈,在它眼前,信在空中被雨水淋湿,被狂风扯成一片一片,向四面吹散开去。鸽子的心也随着信一样破碎了。这封信,它的主人还正等着读呢。

音乐结束了。屏幕上显示出一段外文说明,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一位中国青年演奏家的名为《鸽子》的小提琴曲,获得了此次比赛的大奖。
在最热烈、最动情的那一刹那,小提琴曲戛然而止。鸽子朝那林间小径飞去。在那树影的背后,飘来一袭白衣裙。林中的晨雾使她的笑容像梦幻一般,雾气却挡不住她双眼的晶莹。
——但是,他愣住了,他听到,分明有人在抽泣。
渐渐的,音乐变得强烈起来。和风吹拂着树枝,和着旋律一齐摆动。鸽子顿然明白了这一幕,它浑身的羽毛颤抖着,它的心随着音乐的节奏一齐跳动。
一会儿,她又拿起琴,拉出的曲调仍旧断断续续。
盼望您的回信!
鸽子静静地站在林间的空地上。晨风吹过,轻轻摩挲它柔软的羽毛,它微微合上眼睛,仔细回味着几天来的际遇。仿佛那首令它难忘、给它勇气的乐曲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教室里静悄悄的,仅仅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在讲台的右边,有一架自上个世纪就摆在那里的三角钢琴。色调凝重,镜面般光滑的琴键盖板,记录着它旧日全部的辉煌。但是现在,这块盖板已经很少被掀开了,代替它的是一台专门用于音乐演奏的电子计算机。通过这台奇妙的仪器,可以从遍及全球的数字化网络里检索到各种各样有关音乐的信息。在这堂音乐欣赏课里要播放的乐曲,就是从网络里下载的可能是一位不知名的音乐爱好者的作品。
在环城磁悬浮列车中心枢纽站的东南方向,有一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成的土黄色大楼。每当太阳直射枢纽站的钛合金构架和荧光玻璃时,这座六层楼愈发显得相形见绌。但路人有时也会驻足,好奇地打量大楼上的一幅陶瓷镶嵌的壁画:手持乐器肃立的姑娘,古代战车上催征的号手,奔腾的骏马……每隔四十五秒,就会有一列磁悬浮列车从高架轨道上飞驰而过,掀起的气流吹动着大楼边嫩绿的柳枝。
小提琴还在演奏着,但姑娘已停止了哭泣,乐曲也向更加有力的风格过渡。仿佛大地上的一切都正在召唤,都在注视,都在坚定地期待。
鸽子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揣测。月亮刚刚落下去,东边泛起一片鱼肚白,林间充满清新的空气。
不久,太阳的亮光逐渐从混沌的空中显露出来。透过云层的缝隙,投射下无数道光柱,海面被渲染出一片耀眼的银色。在前面大海和云层交界的地方,渐渐浮现出一片陆地。海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白鸽觉得这片陆地神秘又陌生。就在云层完全消散的那一刹那间,白鸽飞过了雪白的沙滩。
但公园里仍旧是静悄悄的,鸽子拿不准这宁静意味着什么。朝阳开始在树隙间洒下金黄色的光亮。不知不觉中,一些音符从林中飘出来。开始时,它们是那么纤细,一时间,鸽子觉得这些音符简直像毛茸茸的草叶一样,是从这林中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是这树林中的一部分。
在城市的尽头,是一片大海,咸润的海风徐徐吹来,那里的天空肯定也是阴沉的,看不到月亮和星星。海面上没有渔火,也没有航标灯。

他曾为她总不能很好地体会到这首作品的真正内涵而遗憾——即使在世界音乐的盛会上,她也仅仅演奏出乐曲中一半的感情。也许,音乐里暗藏的老年人的惆怅,这些年轻的学生是不可能真正理解的。
鸽子朝下望去,下面是一片无垠的大平原。高耸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抽芽,空气中荡漾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远处,地平线掩藏在淡淡的朦胧中。
这音乐多么亲切,多么明亮!鸽子不由自主地张开翅膀,在林中穿行飞翔。
乐曲的旋律在小小的斗室里回荡着。在音乐的启示中,他仿佛看见一只雪白的鸽子,在清凉的天空中飞翔。白羽划过的,是一片弥漫着淡绿色迷雾的大地。
下降的白鸽扇动着翅膀。阡陌间,新出芽的小草在白羽掀起的气流中微微颤动。鸽子悄悄降落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朝前迈了一步,明媚的阳光照在它的背脊上,暖烘烘的。这阳光,真的像那首乐曲中描绘的一样呢!它四下张望着,脖子灵巧地来回转动。周围的的树木上,各种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作为鸽子,它能理解这种鸟儿间善意的问候吗?
整座教室仿佛都处在狂风中,汹涌的波涛一阵紧似一阵,席卷着人们的心灵。同学们听得出,巨浪在沙哑凄厉地狂啸,鸽子正在发出它生命中最后的哀鸣。
一支小提琴的独奏在教室中陡然出现,那么真切,就如演奏者真的坐在你身边,而非远在世界互联网的另一端。他的眼睛仿佛穿透时空注视着你,用琴弦向你表白和倾诉。你不能不闭上眼睛,倾听他的故事,任由他带领你在这些音符中遨游……
姑娘索性停下来,把琴放在一个半旧的琴匣里,顺手理了理微乱的秀发。
和风吹来,柳条在摇摆。
白鸽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迹象,这固然与它飞行经验的不足有关。自从它有生命以来,它经历的尽是和暖的阳光,绿色的大地,宁谧的公园树林。海峡上空的风暴是不属于它的世界的。
他扫视教室里的每个人,同学们也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教室的一隅里,一位女同学伏在课桌上,乌黑的长发散落肩头。
林间的宁静忽然被一阵扑簌簌的响声打破,一只鸽子从她头上掠过。她好奇地转过身,鸽子就停在离她不远的地面上,咕咕地叫着。在她的脚旁,落下一团折得很小的纸卷。
鸽子在这片大地上游历着,洁白的羽翅不知疲倦地在空中挥舞。它像一个专注的游客,好奇地欣赏着大地上的一切。在它的翼下,闪过无数层峦叠嶂。有时,一大群鸽子会从它的身旁一掠而过,鸽哨的合唱诱惑着这只孤单的过客。
但是,在这首赋予了全新感受的小提琴曲里,却包含了真正感动他的东西,那是对自己童年的家乡的怀想,对被割断的亲情的思念。
狂风紧接着袭来,突然间,一股气流把那信从它脚上扯下来,把信推向乌云的更深处。
他缓缓走上去,轻轻地拍她的肩头。
姑娘渐渐镇静下来,她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她想解释,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您好!
这座公园一点也不大。中国北方特有的一些树木现在刚刚发芽,但黄金项链一般的迎春花枝条已经怒长了,预示着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地面上,铺满了绒毛样的嫩草。
黑暗中,大海拍打岸礁的声音隐隐传来。遥望海面上,没有渔火,也没有航标灯。
声音是由教室天花板上的一组扁平盘状物体发出的。这些音源箱具有非常特殊的声学振动结构,它们可以逼真地复现大多数乐器原声,而不会像普通扬声器那样,缺失某些频率的谐振。
海浪拍击着滩头的岩石。海面上,起伏的波涛像连绵的险峰,却有着比险峰更加诡谲的变幻。天空中,乌云被台风拧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海峡上空旋转、翻腾。
大河还是缓缓流淌着,一声不响,好像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没有发生。鸽子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它降落在长满麦苗的河滩上,呆立着,久久地盯着缄默的长河。
又一列磁悬浮列车从高架桥上驶过,激起的气流吹拂着校园里的树叶。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同学们仍然安静地坐着,他们从内心里希望这宁静仅仅是一串过长的休止符。他们的生活使他们相信,任何美好的主题都不应如此结尾。
公园外不远的地方,头班磁悬浮列车刚刚从高架桥上飞驰过去。从树影间的空隙里,可以看见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城市渐渐苏醒了。
彼岸的朋友
鸽子屏住呼吸,透过满眼嫩绿的颜色,它凝神感受着这神秘的乐曲,生怕自己任何不适当的举动会打破林中的和谐。
我盼望着您的回信。鸽子将在与您相遇的地方等待24小时。如果能收到您的回信,我就将改变计划,让鸽子马上飞回来。
老教授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他早已熟知的这首崭新的小提琴曲。原来亮丽、生动的旋律,已经被深沉和凝重代替。老教授听着,听着,突然间,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酸。他转身走到窗前,背向着全班的同学。待他微微睁开眼睛,窗外已是一片模糊但明亮的绿色。
姑娘搁下琴,把它靠在树干上。她搓着冰凉的手,早春清晨的天气还真有些冷呢。她在林中的空地上来回踱步,眼睛一直凝望着蓝天。

对于小提琴,我有着和您相同的爱好。我想,等鸽子顺利返航,我将把这种感受制成一首电子音乐,发送到国际互联网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感受。您如果能听到,让我们互为知音吧。
天空是清澈透明的,仿佛不含一丁点儿杂质的蓝宝石。自从西北地区的防护林网全部建成以后,北京的空气中就再也没有飘浮的尘埃了。蓝天上,不时有一群群鸽子飞过。
小提琴呻吟着,清新纯洁的旋律却渐渐趋弱,变得深沉,最后竟转为呜咽。音乐终于停止了。同学们安静地等待着,但头顶上扁平的音源箱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顿时,凝滞在教室里的这串太长的休止符终于被打破了。喷薄而出的,是在座的同学们都很熟悉的《鸽子》。这首小提琴曲,是老教授的得意之作。在她的诠释下,它曾经回响在音乐厅中,并获得了巨大的荣誉。如今,它又回荡在诞生它的这间小小教室里。
相对于您来说,我生活在海峡的彼岸,住在与您相望的大海边上。有时,面对大海,我经常想,有什么办法,我才能真正来到这片天地呢?我曾到过这里的一些城市,也看过这片大地上的许多东西,但是,我觉得总有一种特别的东西,阻碍我真正亲身体验海峡的对岸。

这是一所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学院的校舍。
但毕竟再没有任何声音响起来,看来乐曲真的已经结束了。
天空是阴沉的,但在这浓浓的夜色中,仍然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小街上徜徉。街道两旁,商家的霓虹灯争妍斗艳。这座城市就像一大杯五颜六色交融的、泛着气泡的鸡尾酒,散发出诱人的气息。

鸽子奋力飞跃到天空中,它围着大河盘旋。这条大河万古以来就一直在流淌,并且还将这样一直流淌下去,直到遥远的未来。鸽子欣然朝天边飞去,白色的身躯消失在蓝天和大平原的尽头。
鸽子想飞得更高一些,飞到相对平静的高空去,可是暴雨却接着袭来,雨水打湿了它全身的羽毛。鸽子尽量把脚贴在腹下,保护着那封还未投递到的回信。
音乐并没有随着翅膀的扇动而消逝,鸽子觉得林中每一片幼嫩的树叶都在随着旋律起舞。鸽子猛然醒悟过来,它迅速降落,侧耳倾听。在林中确有一支小提琴在演奏,乐曲没有它原来听过的那一首流畅,而是时而中断时而又响起。曲调中蕴含着同样无尽的真情,仿佛在专门述说着林中的早晨。
大河依旧默默地流淌,直到太阳再次升起在地平线上。这时,大河愈益显出它的宏伟、壮丽和辉煌。
白鸽盘旋着,它好奇的眼睛扫视着身下的稻田、树林、河网和村庄,青青的秧苗在忙着抽芽,道路上的车辆穿梭行驶。鸽子觉得,这片大陆又是它所熟悉的。不时有海风吹来,树木摇摆着,像无数只手在召唤。
姑娘弯下腰,把纸卷拾起来。她不解地看着鸽子,鸽子也在看着她。
人们在街道上信步游逛,或在小酒吧里啜饮,都尽量掩饰着心中的孤独。谁都不愿,也不会去关注那片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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