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谎言与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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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谎言与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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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像溺水者一样从水底下探出脑袋,呼吸到第一口清新的空气时,我的思绪像胸腔一样变得明亮。我看着柳絮关切的眼神和微笑的面容,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死亡清单。我必须得有一个相亲相爱的婆娘,还得和她有一个孩子。我坚决不能在孤单中死去,孤单的死亡是卑鄙的,是无耻的,是毫无意义的。我一定要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我要让那温柔的爱意,陪伴我前往死神的殿堂,我要微笑着面对死神,让他感到吃惊。
不会死的,起码现在不会。我说。
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柳絮说。
不是吗?柳絮的脸上露出故作的惊讶,那惊讶嗖地消失,转换成轻蔑,她嗤嗤地笑,说,你装成孤苦伶仃,装成不久于人世,哪个女人吃得了这一套?然后你再装成即将死去不得不挥霍的可怜人,去高级酒店,喝昂贵的红酒,再加上你那几句凄凄惨惨的狗屁诗,女人谁个又受得了?嘿嘿,掰着指头数数,你拿这卑鄙的法子哄了多少女人上床?
你让人觉得可怜。柳絮看着我,她的眼中流露出了无限深长的同情,那眼神看了叫人心碎。
去哪?我问。
先不要着急,这里不是还有个号码吗?打电话的女服务员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服务员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过去的一切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要未来,我时日不多……
骗?你说我是骗子?我吃惊地看着柳絮。
你不是说你三年后就要死去么?为什么还要花费这么多钱来买房子呢?你不是说你没有一个亲人,这房子你又要留给谁?河风轻拂,吹起了柳絮的头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过了一阵,门又被轻轻打开了。我不清楚进来的是谁。我看见一支手伸过来,在我的床头上轻轻放下个东西。那东西闪烁着光亮,是钻戒。我的那枚钻戒。我抬眼一看,屋子里站着几个服务员,她们不安地看着我。
代表什么?我问。
我说戒指吗?哦,不,我不想知道。
刚才苏媚的话触动了这位女服务员柔软的心肠,她不知道电话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这么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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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地对待躺在房间里即将死亡的那个人,会以那么冰凉的语气来对待他的死亡。如果那个病人在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的话,那么他也实在太可怜了。出于对我的怜悯,这位女服务员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很快,柳絮来了。
羊章并没告诉柳絮那枚钻戒是他从我手里骗走的,而是说我送他的,说我一旦不高兴,或者很高兴,就会拿钱送人,拿钻戒送人。这是因为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因为我的不长寿,注定夭折,致使我心理畸形。
回到爱河酒店的时候那些服务员都奇怪地看着我。我的情况一定糟糕透顶了,就在我进入房间后不久,经理就过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有保安,还有两个服务员。他们假惺惺地问我怎么了,需不需要医生,或者他们可以帮我拨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我拿出药丸,告诉他们我是病了,但是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真的?你该不会……经理学着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摊摊手。
柳絮有幢小楼,比邻爱河,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白鹭在河面上飞舞。事先柳絮跟我讨论过桂园五号,她用试探的口吻问我那里是不是我的家。我说是的,那里是我的祖屋。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回去了,因为那里有太多太多叫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不卖掉它呢?柳絮眉飞色舞地说,那会值很多钱呢。
我靠纯情欺骗,你靠悲情欺骗。柳絮说,我骗钱,你骗色。
毫无疑问,叫我去死的女人是苏媚。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的是柳絮。我的病并没有如我预期的那样很快好起来,而且越发加重了。酒店没有办法,他们找到那张写着两个女人电话号码的纸条,他们先打给的是苏媚,说我躺在房间里病得很重,拒绝去医院。苏媚说等等吧。酒店问等到什么时候。苏媚说等他真死了,你们直接给殡仪馆打电话,放心,没人会找你们麻烦的,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苏媚冷冰冰的话语叫他们感觉到形势很是不妙,他们经过短暂的商议,决定立www.99lib.net即通知医院前来急救,不管怎么说,眼下把我抛给医院是最明智的选择。
柳絮不语。她没再提说让我离开的事。她像一位家庭主妇一样打扫房间,煮早点,亲手搓洗我的袜子和内裤。这样的场景我只在电视里头看见过,我很感动,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幕会在我的生活里发生。我冲动地问柳絮,愿不愿意把这幢小楼卖给我。柳絮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可以。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柳絮说。
这天傍晚我去邮局,如之前所料,我收到了木耳的第二份书稿。
对于我来说,钱一直都不是问题。我说。
怎么说?我问。
门被轻轻碰上,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可不上你这当!柳絮弯腰拣起那枚戒指,像观察一个漏洞百出的骗局那样,轻蔑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一把抓过我的手,把它往我手心里一拍,高声吟唱似的说道,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柳絮歪着脑袋看着我,嗨,你真的想买?
哦,好,你们都听见了吧,都听见了吧?现在大家都看看时间,好好记住,我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情形下来探望他的,还得记住他跟我们说的话。经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3

算了吧,别再骗了。咱们都趁早收手吧!柳絮说。
那个遥远的地方,是一个柳絮说了好几遍我都没有记住的国家。那个国家有一个冗长的名字,据她说是海洋中的一个小岛,金色的沙滩,白色的海鸥,人们住在茅草屋子里,吃大海里的鱼和火山灰里种出的玉米和土豆。那里的人们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分歧,更没有欺骗。没有货币,人们通过以物换物的方式来丰富自己的生活。但是,柳絮要想到达那里,并且要想在那里定居,却需要一大笔钱……说起那个岛国和上面的生活,柳絮兴奋得像个跳赢了橡皮绳的小女娃子。为了抵达那个不使用货币的国度,柳絮结识了表面阔绰的羊章,期望他可以资助她实现梦想。当羊章显露出穷光蛋的骗子本色时,柳絮无法选择地听从了他的建议九九藏书。这个建议真是下三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羊章表示愿意协助柳絮来欺骗我。羊章吹嘘我有很多钱,而且我的寿命不长,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听我说我会很快死去。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那天晚上他在离开我们的时候,悄悄告诉柳絮说她手上的钻戒就是我送他的。这一招搞得柳絮很狼狈,也很懊恼。她终于知道了羊章的所谓帮助,不过是捉弄。
我有些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说是的,我是一定要买的。
我说我无法接受你这么说。
还有一个呢?我问。
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爱城。下车的时候要不是好心人搀扶得快,只怕会跌得不轻。我知道自己病了。我去了医院。医生看了我的病情很吃惊,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你早该住院了。我轻松地说没那么严重。我吃了点药,挨了一针,感觉好多了。尽管医生再三挽留,说了很多可怕的话,我还是执意要离开。我想我的父母没有搞错我的出生年月,我还没有走到生命的尽头,现在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办,躺在医院里只会徒耗我仅存不多的时日。
我说如果我有这样一幢两层小楼的话,我会在它的前后阳台上都种满鲜花。柳絮说好啊,你用你的桂园五号跟我换嘛。我说你拿着桂园五号干什么?柳絮说卖掉,应该可以卖很多钱。我无语。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我说,别担心会有人来找你麻烦。
柳絮没有正面回答,她有些痛苦,说,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尴尬吗?怎么会?我急了,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我有什么尴尬的?
羊章喊我跟他一起骗你。柳絮也不搭理我,自顾自地说。
你非常健康。柳絮说,你的身体里没有潜藏任何可以导致你会早夭的病灶。我笑起来。为了证明我是一定会早夭的,我找得出证据,我只需要带她去我的家族墓地看看,她就知道了。
柳絮表现出的复杂和善变叫我顿失主张。
是两个女人接的。服务员说,一个女人叫你去死。
柳絮不置可否。
那天柳絮跟我的谈话,搞得我们两人都不开心。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在往我理九-九-藏-书-网想的方面发展时,柳絮突然抛出了一大堆叫我难以接受的东西。首先是几张检验单,关于我身体是否健康的,心率,血压,肝脏脾肺肾。她指着上面的各项指标,冷笑说我可是学过医的,我知道这些数据代表什么。

2

那么……你为什么要放弃我这个冤大头呢?我问。
我想有个家,然后在家里死去。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把这个房子留给你,留给我们的娃娃。
柳絮走到一边,双手扶着栏杆张望了一眼四周,轻轻叹息一声,折身下了楼。我跟在她身后来到二楼的客厅。柳絮已经坐下了,那枚钻戒也撸了下来,摆在茶几上。难道你不想知道它之前是怎么到我的手上吗?柳絮问。
现在你的病情已经好了,你该离开了。柳絮说,我们已经两清了。
柳絮轻蔑地一笑,真不知道这轻蔑针对谁,应该是羊章吧。
我伸出手去,拉过柳絮的手臂,紧紧握住她的手。其实柳絮并没有要抽回去的意思,她似乎清楚我要干什么,只是轻轻地说,算了,我不要。
我甚至都怀疑你前些天的那个病都是装的。可能是。唔。我现在才想到。柳絮皱眉的样子很像个善于推演的侦探家,她一手抱着肘部,一手竖起指头,在我跟前左点点,右点点,说,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是骗局,是对我的报复。瞧瞧你装得多像啊,都怪我的母性在作祟!
我抚摸墙壁,站在楼顶,俯瞰爱河河道里飞翔的白鹭,我不禁热泪盈眶,这就将是我的家了。我将在这里度过我的最后三年,然后在这里死去。但是,我的婆娘和我的娃娃,还将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不太……健康。经理又耸耸肩,摊摊手。
之前,当我从昏迷中醒来,逐渐康复的时候,柳絮就要离开。她坦言,她是同情我才过来看我的。她原来还以为我是在搞苦肉计,欺哄她上当,结果过来一看我还真病得不轻,就快要死了。她说,她给羊章打电话说了我的状况,羊章没敢来,建议柳絮也不要来。羊章说那多半是一场苦肉计,引诱他们九-九-藏-书-网上当的。柳絮没有听,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跟我有点什么关系。
柳絮把我带进医院里。
什么两清了?我问,你欠我什么了?
她在我的病床前守护了整整两天。这两天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我清楚在我眼前晃动的是柳絮,她柔软的小手拿着温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脸庞,给我喂水,不时把耳朵凑在我的鼻子跟前听我的呼吸,看我是否距离死亡的门槛越来越远。但我就是无法从另一世界抽出身来。那个世界是我已经遗失的,是我的过去。我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断线风筝一样不受控制地游荡,我看见了我的父亲,看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孤单的影子在身后被岁月的微光缩短拉长。我居然还看见了龙隐寺的那个老方丈和侍奉他的胖脸和尚,他们坐在蒲团上,正诵经念佛,那声音隐隐约约,薄雾一样把我笼罩。
我说你该要,本来就是你的。我拿出那枚钻戒,给柳絮套进指头。柳絮缩回手去,要撸下来,我赶紧再次伸手抓住她的手,说,别这样,收下吧。我要把柳絮拥进怀抱,但是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柳絮把脸掉向一边。她说,我是他的女朋友,之前是。之所以成为他的女朋友,是以为他有很多钱,他总是跟我吹嘘他有很多钱,而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柳絮突然转过脸看着我,她是要从我的脸上察看出我的反映。我平静地看着她,就当她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是的,那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我眼前的柳絮,已经不是过去的柳絮,起码她在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了。她是新的柳絮。她对我的坦白,就是一种示好。我这么认为。
我住了嘴,看着她。
我们遵照您的吩咐,给那两个号码打了电话。服务员说。

1

柳絮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我要离开这里。
柳絮说,他见我第三面的时候就送了我这枚钻戒,这足以证明他的阔绰,证明他箱底的丰厚。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上当了。他妈的根本就是个穷光蛋。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为什么那么需要钱?
那就好。柳絮悻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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