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六福变成讨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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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六福变成讨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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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六福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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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福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是不大可能,他浑身痛得厉害,他看着老讨口子,指望老讨口子能给他点帮助,哪怕是搀扶他一下也好啊。
估计牢铺从来没来过戏班。六福的那些话骗住了他们所有人,无论是三岁小娃,还是七十老叟,谁都听得津津有味,随着剧情往凄惨方面发展,都不吝啬眼泪,更不吝啬食物和小钱。
老讨口子嘎嘎地怪笑说,讨口子都是求人的,哪里还有求讨口子的?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让我死了大家都摊个清静。六福说。老讨口子叹息一声,表示可以帮六福的忙,但是他得分成,六福讨得的东西,必须分给他一半。
是骡马队的那个女人吗?店家问。
呃,既然是它们带你来的,那么你就留下吧。老头仰着下巴颌,随着他的慢吞吞的说话,那络羊须不停地颤动,故意显示他在此地的威严。老头告诉六福,他是这片山谷的国王,他除了拥有这成群的羊子,他还拥有这片山谷。他赐予了六福美食,红菌子炖松花蛇。的确美味,六福美美地吃了一顿。
我在哪里?六福问。
六福告诉老讨口子,自己成现在这个样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众多讨口子帮手,单凭他老讨口子一个人,是不大可能降伏得了自己的,更别说断他的腿,还制造那么多那么重的伤。正是因为如此,大家就觉得他六福属于每个出了力气的人,是大家的,不应该被他老讨口子独占,应该由大家轮番背着他去乞讨,轮番享受那些好吃好喝的。
我担心他被人害死了,我想报警,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老头教会了六福怎么放羊,教会了他辨识山上哪些草可以吃,哪些草可以治病,哪些草有毒,还教会了他用草叶吹奏悦耳的曲子。六福在山谷里度过了他这辈子都再没有过的悠闲生活。他在身上涂满稀泥,然后去掏野蜂蜜。野蜂蜜远比家养的要香甜多了。他还将溪水围堵起来,去摸鱼抓山蟹,他还爬上悬崖峭壁去摸野鸽子蛋。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讨口子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点亮了蜡烛,所有讨口子的表情都在六福跟前清清楚楚。
看样子阎王老子还要你在世间再遭受些磨难啊。老讨口子说。
六福身上的烂疮没有继续扩展,也不见结痂,和当初一样溃若烂桃,只是不再像当初疼痛。老讨口子可不想六福去医治,曾经有郎中表示愿意帮这个忙,六福还没搭上茬,老讨口子就赶紧背着他跑开了。老讨口子说了,医治什么呢,就这样,看起来触目惊心,正好讨取人家的同情心。六福说这样难受啊。老讨口子嘿嘿冷笑说,有多难受?比快饿死难受吗?你瞧瞧你现在的碗里装的什么,肉鱼蛋面!大白米饭!
怎么回事啊?老讨口子问,什么啊,谁啊?
老讨口子哈哈大笑起来,他感到十分欣慰,认为六福已经心甘情愿做一个讨口子了。他更加卖力地背六福,说只要能讨要到好吃的,他可以把六福背到天边。那么我们就再往前走走吧。六福指着前方,说,那里的房顶上在冒大烟,看样子是在做酒宴。老讨口子说如果是做酒宴的话,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六福抽抽鼻子,说,有香味传来,是羊肉香,看样子是在做酒宴。老讨口子也抽抽鼻子,没闻到香味,不过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向不灵,就说,不大可能是做酒宴吧,如果是的话,怎么没人跟我们说呢?六福哼哼地冷笑两声,说,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知道大家都对你很有意见么?老讨口子不明白,回头瞅着六福。六福再哼哼冷笑两声,说,不单是对你意见,他们还迁怒我呢。
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六福说。
尽管六福身上的臭味依然浓烈,但是大家现在一点也不嫌弃他,在送给他好吃好喝的时候,还喜欢待在他身边一会儿,作为交换,他得给大家讲讲他的遭遇,尽量满足所有人的提问。
六福很纳闷,店家怎么会知道阿珍呢?

2

因为连日来吃得好,睡得香,六福身上长了不少肉。加之这一路不近,可把老讨口子累惨了。老讨口子像头老乌龟似的抻着脖子,气喘吁吁地往前走,不停地问,到了吧,怎么还没到呢?还有几步?
店家听这么一问,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惭愧。他告诉六福,那天晚上六福喝了很多酒,表现得很阔气,他拿出大把钱来要店家给他找个女人。店家拿了钱去,跑遍了差不多整个牢铺,也没找来一个女人。不是没有女人,而是所有干那营生的女人此刻都开始了忙碌。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可是刚走到半道上,就被她前来歇脚的老相好拦腰一下抱走了。店家回到店里,六福还在喝酒。店家表示歉意,因为他实在没办法找来女人。但是六福不依,他要店家再去给他找。这个时候来了一支骡马队要歇店。听见六福叫喊着要找女人,就过来问他愿意出多少钱,说如果出得多的话,他们倒是有个现成的女人。六福掏出了所有的钱。骡马队收了钱,将一个女人推到六福跟前。六福把那个女人扯到跟前,拥进怀里,像发情的驴子似的,撅着九_九_藏_书_网嘴唇嗅了嗅,嘿嘿笑起来,说,好,好……这天晚上六福和那个女人在房间里闹得很欢腾,时而哭泣,时而大笑,搞得整个店家的人都无法入睡。那几个骡马队的人很是恼火。他们说这个女人是他们买在路上玩儿的,准备一路玩到目的地,然后卖给窑子。因此,大家一路上都省着玩儿,生怕搞坏了到时不好出手。但是今天晚上这个可恶的小子怕是要把这女人撕碎了,如果真撕碎了,怎么出手?

1

女人上了脾气,她才不愿意看见到手的钱飞了呢,几把扯掉六福的衣裳,将他拉到自己身上,挓挲开双腿,蛇一样缠住他,嘴里还发出阵阵怪叫声。六福拼命挣扎。他的挣扎是女人始料不及的,她还以为自己弄疼了六福,赶紧松开,惊诧地看着他,问,你是第一回吗?
每天老讨口子最乐意干的一件事情,就是背着六福去乞讨。老讨口子把牢铺分划为东西南北四个区域,一三五就到东区,七九就到西区,二四六呢到南区,八十则到北区。每到一个地方,他们总会讨到很多好吃的,偶尔还会得到一些酒水和小钱。老讨口子非常明白,这些好吃的和酒水以及小钱,都是冲着六福来的。托店家的福,几乎所有牢铺的人都知道老讨口子背着的那个小讨口子有着令人心酸的身世,他是个富家公子,究竟是如何流落到这个地步的,则有着很多版本的传说,这些传说根据传说者个人爱好,可以随意删添情节。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可怜的人就在大家跟前,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伸出手来,央求你的怜悯。
这还不算。六福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凉气将一条腿从身下搬出来,搁在那人的眼前,说,你瞧见没有,我这条腿断了,是他们拿砖头砸断的。
苏媚没想到柳絮会来这一手,愣神了。
别谢我,咱们扯平了。老讨口子说,要不是看着你给我那些好吃的,我才懒得管你是死是活呢。现在好了,你活过来了,手脚也能动了,你就起身出去自己讨吃的吧。
走到一个土坎上,六福突然掐住了老讨口子的脖子,老讨口子一慌神,两人扑腾滚进了土沟里。六福只是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任凭他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直到老讨口子不再动弹。六福从土沟里爬出来,找了根木棍拄着,一瘸一拐地出了牢铺,走向远方。
怎么啦?老讨口子瞪着六福,还走不走哇?
因为六福,老讨口子的日子从来没有现在过得这么好过。老讨口子问六福叫什么名字,六福说我叫六福,老讨口子说你哪里叫六福,你分明叫福星,你是我的福星呐。
你这人怎么啦?他死了你未必还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柳絮看着我,故作嗔怪地问,是不是那些遗产也有她一份?你实话说,这样的女人你还在外头藏了多少?你说啊,你起码也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嘛!不要一会儿跳出来一个,一会儿跳出来一个……
怎么会呢?
六福摆摆手,说,你走吧,不退钱。
前面的道路开始蜿蜒曲折,越来越细,穿过一片荒原,穿过一片草地,小路开始像一条固执的虫子,钻进了一片密林。那片密林尽头是层层叠叠的山峦。而此刻,那条来时的小路就像被人使了法术似的,一扭头就不见了。六福置身无路可走的山峦前,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路上。四野静寂。六福仔细聆听四周可疑的声响,小心翼翼地用树棍拨开草丛。
吃进去点东西,六福觉得疼痛消失了点儿,也找回了四肢的感觉。
我实在不甘心,想去图书馆查找点线索。柳絮一直觉得无聊,老早就想出去溜达溜达,可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图书馆。柳絮说她也想去,多少年没去图书馆了,那里有我曾经的初恋呢。柳絮说着开始收拾东西。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恰巧碰见了苏媚。苏媚从一家超市出来,推着一购物车东西,正往停车场去。我先瞧见了她,没想跟她打招呼,想快步走过去算了,却不料被她瞧见了。我用余光看见她长时间地盯住我,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柳絮挽着我的胳膊,问我想不想知道她在图书馆的初恋。我含糊其辞地搪塞,想快步走过。我步伐的突然加快,叫柳絮的语速也跟着加快,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我们走过了苏媚,我眼角的余光已经看不见她了。可就在此时,她在身后突然喊道,嗨——我知道她在喊我,脚步软了一下,放慢了,我在等她呼喊我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她在嗨了两声后,发话了,说,我说你怎么还没死啊?
第二天一早六福又动身了。
第二天,牢铺的人们看见那个刚刚能下地的能说会道的讨口子,又回到了老讨口子背上。他的身上重新布满了烂疮,仔细一看,不大像是烂疮,倒像是被用刀子生生剜割了的。
你在讨口子窝里!老讨口子说。
要么?女人……店家故意把“女人”这两个字眼说得软软的,颤悠悠的。嗯。好。来吧。六福说着,两手战战兢兢地像捉蛇似的摸出三个钱,放在店家的手心里。
羊子的咩咩声让六福觉得很亲近。他靠近羊群,羊群也靠近他。九-九-藏-书-网羊子在他身上摩擦,舔他的手心。痒痒的酥麻感觉叫六福阵阵心醉。在羊子的带领下,六福来到了那个老头跟前。老头正在埋头烧锅。他猛然抬头,叫六福不禁一怔。这个老头的样子长得很奇怪,清瘦,精干,下巴上翘着一把胡须,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整个样儿就如同一只公羊。
六福拿一个钱买了三个烧饼,一碗面,还有十五个鸡蛋。他准备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吃下肚皮,然后在这家店铺里好好歇息一天,等到明天吃过早饭再出发,他已经跟店家说了,让他帮忙烧点热水。店家笑嘻嘻地说,如果六福愿意再出三个钱,他可以给六福整一块香胰子,再整一个女人。六福摸摸口袋,他觉得自己有的是钱。香胰子他用过,在秦府的时候,丫鬟阿珍给他洗澡就用的是香胰子,她也用香胰子洗,她只给六福用一半的水和一半的香胰子,另一半水和香胰子留着自己洗。起先阿珍还叫六福背过脸去,不准他偷看,渐渐地也懒得了。现在,阿珍似乎就泡沫丰富、香气扑鼻地站在他跟前。六福心头一震,喉咙一紧,差点被鸡蛋噎住。店家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探身问,要吗?香胰子——要。六福颤着声音说。
你别担心,此刻他可能正在紧张的创作中呢,相信我,小说一完结,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能是因为吃得太好的缘故,六福身上的烂疮突然开始了痊愈。这真叫六福高兴。渐渐地,他不再需要老讨口子的帮助,他可以轻松自如地行走了。这让老讨口子感到惊恐,整个讨口子群落也都很惶恐。老讨口子婉言劝说过六福,要他还是继续趴到自己背上来,让自己背着他乞讨。但是六福不干。六福不想乞讨,他想甩掉讨口子这个身份,他在言谈和举止方面都十分注意了,不唱莲花落,也不老远都把手伸出去,而且腰板也直了,看人的时候直视人家双眼。你不当讨口子你当什么呢?老讨口子问。我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呢,我可以到酒馆里去说书,也可以到茶铺子里去唱戏,不管干哪一行,我都可以挣到钱,有了钱,好吃好喝的我都可以买得到。
第二天,六福准备离开,他要老头给他指一指前方的道路。但是老头不愿意,他盛情挽留,说如果六福愿意留下来,他可以让六福当他这个王国的大将军。六福不想耽搁,他想赶紧出发。老头再次开出一个优厚的条件,他说六福除了大将军之外,还可以兼任宰相。而且,更关键的是,他指着埋头在青草丛里啃食的羊群,说,你可以和我一起拥有它们。
六福还在洗澡,他要的女人已经躺在了床上。那个女人显得迫不及待,不停地催促。六福说,你还要去赶路吗?女人说不是,她要六福看她的眼珠子。六福说,你眼珠子怎么了?女人说,昨天晚上被两个酒鬼纠缠了个通宵,本来是今天想要补补觉的,谁知道她的赌鬼丈夫又找上门来。女人脱了衣裳,跳到床上挓挲开双手双腿,说,来吧,快点来,完了我好睡觉,别等一会儿刚睡着你又动手动脚。女人的话语被她不断的哈欠截断了,啊、啊……六福兴味索然。这样的场景不是他所期望的,也不是他所想象的。他想象的是个什么样子的情形呢?反正不是这样的,起码得有点羞涩,有点神秘,有点温情。这算什么呢?这女人,这仰面八叉的像只死蛤蟆的样子,像什么呢?六福鬼使神差地竟然穿上了衣裳。
我保持着微笑,专注了心神,不想别的什么杂念影响了我微笑的纯洁和下面将说出口的话语的真诚。我说,过去的事情我向你道歉。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可能误会了,这件事情我的确没有欺骗你,我真的很快就要死去,现在的时间对我来说无比宝贵,我已经懂得如何珍惜我最后的这点时间了。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的死亡能够化解你的恨,那么我真应该恭喜你,快了,真的快了,你只需要耐心地等待那么几百天时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撕着日历来数我的死期……
听那人一吆喝,一群人围了过来,都表现出惊奇。从这些人的衣着上六福看出来了,他们是讨口子。这时候那个老讨口子挤了进来,看着他嘿嘿直笑。他端过来一碗馊臭的稀饭,给六福灌下肚皮。
呀呀,快要不行了?苏媚做出一副惊讶担心状,言语里头继续充满了讥讽,是不是这就要死了?
是寻人,寻找阿珍。这些天里,六福趴在老讨口子的背上,把所有的力气都耗费在了拼凑记忆碎片上。那些碎片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薄,像云雾一样难以捉摸,要把它们搜罗起来拼凑成那个完整的美好的夜晚,何其艰难啊。尽管六福很努力,但是除了阿珍是清晰的外,什么都是模糊的,他甚至都没办法回忆起他们的交谈。他只记得自己像个娃娃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噙住她的乳头嘤嘤哭泣……经过店家门口的时候,店家叫伙计拿出了两个饼,招呼他们过来吃。老讨口子跟背上的六福说,瞧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这个铁公鸡都舍得给讨口子拿吃的了。接过饼子,老讨口子和六福就依在店家门口的老墙上吃,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店家抽抽鼻子,来到六福跟前,他想知道个人。
谢谢你。六福说。
从拨开的草丛里,六福看九-九-藏-书-网见蜥蜴跑过,看见蚱蜢蹦起,看见一群蚂蚁正在吃力地挪动一只枯瘦的山蛙,看见一只肥大的虫子蠕动身躯,看见一条蛇的细长的尾巴快速滑过,然后看见了几颗羊粪,再然后是一堆一堆的羊粪,接着就看见了一群羊子。
大家问得最多的就是他和他的贴身丫鬟的事,大家已经认定,那个被骡马队带着的当婊子使唤的女人就是他的贴身丫鬟。是?不是?六福也搞不清楚。但是老讨口子怂恿他,要他承认那就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贴身丫鬟怎么会流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呢?老讨口子反对六福照实说,他说如果你那样说的话,大家都会认为你现在遭受的罪孽是活该的,才不会同情你呢。
店家摇摇头,对这个问题他一无所知,他还指望六福能给他答案呢。后来呢?六福问。
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报案,找警察?
老讨口子告诉六福,都以为他活不成,都不准把他弄到这个窝里来,因为他浑身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但是老讨口子看着他还一息尚存,就把他抱到河边清洗了,然后用茅草像粽子般一阵包裹,抬了回来。每天只叫人去探探鼻息,看还有气息没有,有,就继续留着,没有,就抬出去挖个坑儿埋了,谁知道今天他竟然醒了。
老讨口子背着六福出了门。短短两三天时间,老讨口子背着六福去了牢铺所有的角落。六福趴在老讨口子的背上,两眼滴溜溜到处乱转,他不像是在讨要东西,倒像是在寻人。
六福对面前的食物再也没了兴趣,他觉得浑身发软,心头慌慌的,满脑子都是阿珍光光的身体,兔子般跳动的奶子,还有她咯咯的笑声。
好嘞!店家响亮地吆喝一声,忙碌去了。

3

什么呀,这是我们讨口子这一行的规矩。老讨口子照例满不在乎,他翻了个白眼,说,你哪里知道呀,我们里头有人还求着我们这样干呢。
女人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昂首挺胸地出了屋子。到门口的时候,她冲着前来关门的六福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我担心他已经死了。
我赶紧扯扯柳絮的手,说,你别乱说,这是朋友,开玩笑的。
老讨口子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种药粉,名字叫蛤蟆粉,每天晚上他都要往六福的伤口上抖一些,不让那些伤口愈合,继续保持溃若烂桃的原样。老讨口子语重心长地告诉六福,其实他对六福真是没有一点祸害他的心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六福好。他说凭六福的本钱,完全可以做牢铺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讨口子。最成功的讨口子是个什么样子?六福问。
这么一说,老讨口子觉得在理。他想起了前天早上,一个讨口子跟老讨口子借六福,说这些天自己身子骨差,想借六福背几天。老讨口子哪里肯呢。那个讨口子气咻咻地离开了,边走边骂老讨口子不讲义气,吃独食……你天天吃香喝辣,人家有好吃的还会喊你吗?六福拍拍老讨口子的肩膀,说,走吧,不管是不是做酒宴,咱们去瞧瞧,也不远。
一年很快就到了头。羊群被山谷里肥美的青草和甘甜的山泉喂养得很壮硕,而且母羊们大都产了羔子。老头赶着羊群出了山谷,几个骑马的人正等在山口。见了羊群,那几个骑马的人就下来了,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支笔,蘸着颜料,瞧见个头大的、肥的,就在身上戳一下,打上记号。然后这些打了记号的羊子被从羊群里分离出来。他们丢下一袋子钱,赶着那些被分离出来的大个的、肥硕的羊,唱着小调离开了。
这天晚上,六福拿出一个钱跟店家要了酒喝。店家问六福为何要将那个女人撵走。六福抽抽鼻子,说这个女人看起来可怕,像野兽。店家哈哈大笑,说这女人可是牢铺最出名的婊子。不管是土匪大王,还是官员差头,都很喜欢她,如果把跟她睡过的男人的鸡巴割下来,可以像鹅卵石一样铺满一条河流。笑过之后店家很为六福惋惜,说他花了那么多钱,真是不值。因为一个下午的好睡,六福的精神很好,一瓦罐子酒下了肚,空气中弥漫起香胰子的馨香,像是从遥远的“■”村,从记忆老旧的秦府里头飘过来的。在那馨香里,阿珍笑脸依然,洁白的身子闪耀着只有圆月才有的光晕,还有那跳动的如同朦胧月兔的乳房。还有女人吗?六福摸出一把大钱来。
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跟你开玩笑了?真的。你不是说你就要死了吗?苏媚暼了一眼柳絮,正要说话,我忙上前制止住,我知道,她接下来的言语肯定会扯上柳絮,我可不想她们不明就里掐起来。
嗯,确实是魔鬼。听的人说。
当从睡梦中醒来,六福揉着疼痛的脑壳,他还不相信自己真是遇见了阿珍。他记得昨天晚上已经质疑过这个问题了,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他确实遇见了阿珍。但是阿珍呢?她好像答应过自己,要陪在自己身边,像过去那样照顾他,陪他吃陪他睡,拿香胰子给他洗澡。
当然能,留着舌头呢。老讨口子说,不过得等两天,这两天他有些事情还没想透。很快,牢铺的人就都知道那些讨口子对六福做了些什么了,虽然觉得邪恶,但是并没人表示反对。他们很希望六福能亲口告诉他们他的遭遇。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六福指着老讨口子,99lib.net气愤地说,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群魔鬼,他们摁住我,像杀猪一样摁住我,然后把碗敲碎,拿碎瓷片剜我,割我,我身上原来只有三十处烂疮,他们现在给我添了一百多处。要不是我哀求,他们还要在我的脸上下手呢。
我记得自己听谁说起过牢铺。谁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时我一下子就被这个地名吸引住了。牢铺——那是个关押犯人的地方吗?既然它出现在某人的口里,一定也会被记载进书本,也一定跟一些事情有关联。或者它只是作为一个名词偶然出现……这很有可能。不过它一定存在。因为它如今又出现在木耳的文稿里,出现在六福的苦难历程中……那么它具体在什么地方?我找来地图,以爱城为中心,呈放射圈寻找。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不仅没有找到牢铺,不可思议的,连雎水关也没找到。如果说牢铺是不值得标注的小地名,那么雎水关应该不是。雎水关曾经有过驻军,有一座古桥,有湍急的河流,跟少数民族毗邻。凭借这些要点,我在地图上仔细查找,但还是一无所获。
等到推开庙门,六福觉得自己的选择恐怕出了问题。庙里空无一人,没有想象中的斋饭,也没有慈悲为怀的笑脸。他吆喝了两声,除了瓮声瓮气的回音,无人应答。六福四处寻找,指望可以得到点儿充饥的东西,结果只在坍塌的佛龛跟前找到几枚桃核和一具和尚的尸骨。和尚不知道死去多少年,都不臭了。六福敲开核桃吃了,然后找了把木锨,在一棵枯死的树下掘了坑,将和尚的尸骨拖到坑里埋了。
这时候一个老讨口子拖着个小讨口子摇摇晃晃来到六福跟前,他们的腿像快要腐掉了,难以撑住身子似的,随时都有可能跌下去摔成一滩血肉。六福看看面前的食物,面条还有半碗,鸡蛋还有六个,烧饼还有半个。六福将烧饼和鸡蛋全都放进碗里,端到老讨口子跟前,倾倒进他们的瓦盆里。两个讨口子抬起脑袋,要看看究竟谁这么慷慨。
我可没求你。六福叫嚷道。
老讨口子说好,咱们瞧瞧去,如果真是做酒宴,回头我就跟他们算账,凭什么不跟我们透气呢?
羊群远去,此起彼伏的咩咩声终于平息。老头把那一袋钱一分为二,一半丢给六福,然后看着他。六福拣起钱袋子,摇摇头。老头叹息一声,给六福指指前方的路,埋着脑袋,驱赶着剩余的羊群回了山谷。
你们确实可恶,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听的人表现出了一丝愤怒。
六福呻吟着告诉老讨口子,这道理他懂,但是他现在没力气起来,浑身疼痛,想求求老讨口子帮忙将他挪到暖和点的背风的地方,如果能在他的身下铺垫点软乎的草就更好了。
你不能这样。老讨口子说。
不是,是瓷片,他自己割的,他疯了。老讨口子回答道。
六福没有听出这话里头的威胁,他只是笑笑,瘸拐着走向一家药铺,他准备去做最后一次乞讨,跟那个曾经对他表现好感的郎中讨要几副药丸,请求他帮助自己治好身上仅剩的几处烂疮。他还没走出十步远,就被老讨口子摁在了地上,接着一群讨口子蜂拥而上,不顾他的喊叫,将他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拖到了讨口子窝里。
你怎么了?女人见六福半天没动静,起身一看,奇怪了,你怎么穿起衣裳来啦?是不是对老娘没兴趣啊?
骡马队的人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天早晨,那个女人从屋子里完完好好地出来,只是眼睛有些红肿,像是经过了彻夜的痛哭。骡马队的老大上前就给了那个女人一巴掌,怒骂道,你这个婊子,和爷们在一起就跟死猪一样,怎么跟那小子就那么活泛呢?女人挨了一巴掌后竟然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很瘆人。她真的笑了?她为什么要笑?六福问。
哦,你们啊。六福想了想,说,以前你们怎么,以后还怎么吧。
不必要吧。
这是刀子割的吗?人家问。
回到爱城,我就接到了木耳寄来的第三部分书稿,我迫不及待地给薛玉打了电话,问她想不想知道在六福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我说六福离开雎水关后,来到了一个叫牢铺的地方……
六福一脸茫然。
六福只得同意。
那么女人呢?店家问。
你坐不起来,爬总行吧。老讨口子说,你还不知道你现在的本钱有多厚实呢,你看看,你浑身长疮,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臭有多臭,这副打扮谁见了不生点怜悯心肠?谁他老娘的不给你把钱舍饭,他就不是人!你得赶紧硬撑起身子去讨要,多吃点,吃好点,你的身子骨才能快点硬朗起来,你才回得到你原来的样子上去……
那么怎么说?六福问。
店家一气之下叫伙计将六福抬到柴房,他还以为六福只是在宿醉中。到中午的时候,前去探望的伙计回头告诉他,那个年轻人怕是生病了,因为他浑身长满了疙瘩。到傍晚的时候,那些疙瘩已经开始溃烂,流淌着脓水,散发着令人发呕的恶臭。店家以为六福很快会死去,但是他却一直在呼唤,阿珍,阿珍。后来见他身上的臭味让很多准备住店的人掩面而去,店家只得拿出两个小钱,叫来几个讨口子,让他们把这个死去多半的可怜的家伙拖出去,丢得越远越好。那么现在你总可以跟我说了吧,阿珍是谁?店家看着九*九*藏*书*网六福。
女人,呃,女人。六福眼前晃动的尽是阿珍,她光洁的热气蒸腾的身体,她那兔子般跳动的奶子……
那么我呢?我们呢?老讨口子问。
六福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疯了?他还能说吗?人家问。
真是阿珍?六福晃晃剧烈疼痛的脑壳,感觉到那裂缝越来越大,有关昨天晚上的一些记忆似乎就要从那个裂缝里飘忽出去,然后随风散了。六福赶紧双手抱着脑壳,要把开裂的缝隙挤压合拢……六福再次醒来已经是很多天以后了。他只感到浑身剧烈疼痛,想要动一动,根本不可能,手脚像是被切割开了,搁在身边只是摆设。六福呻吟起来,他的呻吟声招来了人,那人凑到他跟前,左右看看,惊奇地叫唤起来,嗨,他真的活过来了呢。
总会有一些讨口子尽管每天早出晚归,却很难混个果腹,他们饥肠辘辘出去,气息奄奄回来。但是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惧怕,因为有六福在呢。六福会讨要回来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他会慷慨地分食给那些没讨要到东西的人,因此他得到了牢铺所有讨口子的尊重。老讨口子感慨地说,之前每个月都会饿死两三个讨口子,但自从六福来了过后,就没再死一个。看样子六福不仅是他老讨口子的福星,还是大家的救星呐。
老讨口子想了想,说,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我没能在图书馆找到有关“牢铺”的线索。但六福却真真实实地到达过那里。六福抵达牢铺的时候是中午。这一路他走得很辛苦,但是感觉很好。这一段经历是六福过得最惬意的,唯这一段生活使得他更加坚定了寻找到那个明净世界的信心。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儿,一条向左,一条向右。向左的,似乎道路平坦,而向右的,可以看见前方隐约的大山。六福几乎没有思考就选择了向左。
老讨口子在一旁嘿嘿地笑,满不在乎的样子。
在那个女人瘆人的笑声中,骡马队启程了。他们都走了好久,女人的笑声还余音缭绕。直到骡马的粪蛋蛋冷却了,那笑声才消散。这个时候店家猛然想起了那个慷慨的年轻人。他走进房间,看见床上的被褥全被撕得粉碎,那个年轻人受伤的野狗一样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嘴巴张合,像是在呼喊谁,仔细一听,在叫阿珍。
我掉转头看着苏媚。她挑着眉眼看着我,加大了声音,嗨,你怎么还没死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对答,笑笑,说,你在这里啊,苏媚。
六福不想搭话,断腿的疼痛让他心绪烦乱。
你就说你家是官宦人家,父亲是你们那个地方的官员,受了奸臣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老讨口子说,只有这样说,人家才会同情你,怜悯你。这样的情节,不是已经在很多戏文里出现过吗?这样的戏文六福知道很多,于是一点不费心思地成套成套地说出来了,他的父亲原来是忧国忧民的忠臣,后来被奸佞迫害惨死,他原来是个只知道念书的读书人,随着家破人亡,成了落难公子,而那个贴身丫鬟,则忠义无比……
阿珍。
六福不再吱声,他爬上老讨口子的背,两手圈着他的脖子,继续出发乞讨。老讨口子告诉六福,他现在是整个牢铺最有故事的人,所有听他故事的人,都不应该吝啬,都应该慷慨地满足他的乞讨。他要六福珍惜自己的故事,人家施舍的东西多,东西好,就可以多说一些。对于那些吝啬的人,那些只舍得馊稀饭的人,最好三言两句打发掉算了,才懒得跟他磨叽呢。
六福进了后院,看了店家给他安排的床铺,铺了太多的草,很暄,褥子和被子虽然很旧,补了好些个补丁,摸起来还软乎。店家过来递给六福一块鹅蛋大的香胰子,说女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六福没有离开山谷,他留下了,跟老头放牧那些羊。老头对山谷十分熟悉,他知道哪里有小溪,哪里有山泉,哪里出现斑鸠,哪里出现松花蛇,哪里可以采摘到美味的野菜。同样,他也对他的羊群十分熟悉,每一只都熟悉,他清楚它们的脾性,知道哪一只爱吃野芹,哪一只爱吃山莴苣。
阿珍是我的贴身丫鬟。六福说。
那么木耳呢?有他的消息吗?
六福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扯开窗帘,阳光刀子一样刺进来。六福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床上。六福只觉得身子发虚,疼痛的脑壳仿佛会像核桃一样开裂。六福拢上被子,被子被昨天晚上的疯狂撕碎了,散落了一床的败絮。六福蜷缩成一圈,他感到发冷,唯有肩头是温热的,他垂头看,肩头上是一排咬痕。
苏媚双手一叉腰,歪脑袋看着我,说,我就奇怪了,你怎么还没死啊?本来行走着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我,看着苏媚。每个人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我觉得身子发虚,脚底下的土地软软的,有些站立不稳。柳絮见状,赶紧过来扶我,我摆摆手,深呼吸了口气,保持着微笑。
六福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双手捂住下体。女人舔舔嘴唇,在床上如同猫般爬行,轻唤着六福,来吧,来吧,让老娘好好款待你……六福退到墙边,面色煞白。他的举动让女人恼羞成怒,她愤怒地叫骂道,你见鬼了吗?你还想要老娘退钱?
当一座大庙出现在眼前时,六福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十分庆幸。
没有,除了书稿,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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