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日，右武候大将军尉迟恭赶回了长安，甲胄不解便飞马赶往东宫显德殿，立刻受到了皇帝的接见。
尉迟恭强打精神说道：“如何和呢？再嫁去一个公主？”
尉迟恭舔着嘴唇答道：“没有，臣一路派出十六批斥候，只是时日太短，都还未回来，灵州李靖还不知臣已经到了武功，是以未曾知会微臣。不过北方逃难的老百姓此刻确已经不少了，大体上看，敌军主力当在原州和泾州之间。”
李世民叹了口气：“目前京城人心惶惶，好多大臣家中此刻都在装车备马打点行囊，这些日子城防戒严，五品以上的逃亡文官拿住了六个，都下在大理寺了。朕知道，他们这是被突厥人吓得。他们不相信朕能打退颉利，也不相信朕能守住长安，也难怪，就京城这点兵力而言，在突厥大军面前能够支撑十天就是上限了。朕甫登基，对这些文武不能用强硬手段，可是若听由他们这般逃亡遁走，上行下效，百姓们见这些达官显贵都纷纷逃命，还能在城里待得安稳么？恐怕颉利还没来，长安城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尉迟恭目光炯炯，他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尉迟恭愣了一下，诧异道：“却是为何？”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朕今日召你来，实是要问你一件事情！却与朝廷目下局势有关。”
“陛下还在城中，臣为何要逃？”傅奕神态自若地反问道。
八月十四日，内廷传敕，皇帝召司天台太史令傅奕觐见。
李世民看着这位勇冠三军的将军，神情淡然地摇了摇头，转身看99lib.net着挂在大殿东侧的山川河流图问道：“你那边接到了什么军报没有？”
李世民哈哈大笑，戏谑道：“当其时也，朕与建成势不两立，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恐事情沾身。只有你这个太史令，公然上奏不避嫌疑，不惧太上皇雷霆之怒。就冲这一条，先皇拔你为太史令便没有错！”
这个马屁拍得着实有些水准，李世民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摇头：“谁说傅卿愚直，明明是聪慧得近乎圣人了！”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如今朝廷即刻便要与突厥开战，胜负之数，天文星象巫卜可参详否？”
傅奕皱着眉头反问道：“太白经天，形于日侧现于秦分，除了天策上将军，还有谁能应对如今这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举朝大乱的局面？太上皇么，还是先太子？”
傅奕一躬身：“陛下请讲！”
傅奕坦坦然然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天象者本《尚书》一家之言，其中或可窥天意，然则事情却尚需人力以为。臣身为太史，只管透释天象，朝廷党争，既非臣所闻，亦非臣所虑！”
傅奕神色傲岸，不慌不忙答道：“天象有变，臣职在天文，据实上奏，是为职守，至于其他，非臣所虑也！”
李世民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最重要的，是朝廷目下既没有钱也没有粮草储备。中原养马不易，要打败突厥，马政是一件大事，如今这七万骑兵乃是朝廷的老本，老本若是蚀光了，就什么都谈不上了！漠北草原，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那里是一番何样光景，谁也说不上来99lib.net
。此番便是胜了也是惨胜，万难指望全歼敌寇，颉利逃回去，不用一年光景就能恢复元气再度南下，我们的骑兵若是耗光了，数年之内我们再难组织起成建制的骑军。马政可不是一两年内便能立竿见影的事情，即便有马，仓促招募的新兵也是乌合之众，和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兵相去甚远。何况敌军若败，十余万溃军北窜，长安以北的千里之地立时便是人间地狱，遭此一劫，几个州郡恐怕没有个三五年时间恢复不过来。所以这一仗无论胜负，往下的几年里朝廷只会愈打愈弱愈打愈穷。所以此番朕与几位枢臣商议，此番以能不大动刀兵便退兵为上！”
李世民的双目逐渐亮起，傅奕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这条路本来便是捷径，李艺一反，立时门户洞开，颉利南来，这个便宜不捡便是傻子了！”
李世民哑然失笑：“不问苍生而问鬼神，汉文帝煌煌文治，却被太史公这一笔抹得一塌糊涂。他哪里是不想问，分明是投鼠忌器不好问嘛！”
尉迟恭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战败求和……”
他顿了顿，道：“前日显德殿军务会议，众将纷纷请命，欲集勤王之师在京郊大干一场。朕思忖再三，否却了这个方略。”
李世民默然不语。
这还是大唐皇帝继位以来头一次召见傅奕，因此李世民一见了他便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个莽撞书生，一道奏表，险些要了朕的脑袋！”
他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苦笑道：“你是打了多少年仗的人，突厥为了此次大举南侵足足准备了hｔtｐ://ｗwｗ•９9ｌｉb•ｎｅｔ一年时间，朝廷这一年光景却都花在了内耗上，其实此战不用打，大唐已然败了。”
傅奕坦然道：“人情谁不惧死，突厥残暴不仁，臣又岂能不惧？”
武德九年八月十五中秋日，尚书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名上奏，奏请复审楚王杜伏威谋逆一案，皇帝当即诏准。三日后，经三省三堂共议，朝廷发布明敕，为杜伏威平反昭雪，复其郡王爵位，伏威无子，其弟伏德减等袭楚国公爵。当日，赵王李孝恭上表请罪，皇帝以孝恭功高，善加抚慰曰：“卿功在国家，杜案中为宵小蒙蔽，不足论过！”翌日，上敕杜伏威配享太庙，于丹阳建祠以续香烟。
年轻的皇帝并不以
为意，微笑着问道：“既然朕的主意不是正道，那你倒是说一个算得上是正道的主意来听听。”
李世民冷笑了一声，道：“和也有不同的和法，前隋的和亲之策，朕所不取。男人的事情让女人去担当，天下没有这么个道理。朕此番不但要和，要让颉利怎么来的怎么退出去，还要让他乖乖地缴纳赎金……”
傅奕一怔，抬起头大睁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皇帝脱口问道：“人事贤愚，当问宰相，陛下何以问计于司天台？”
李世民点了点头：“儒者不信鬼神，然而只要是人，谁能不畏惧天命，天象异变，傅卿表章一上，就连太上皇也不能以等闲视之，皇帝九九藏书尚且如此，何况芸芸众生？”
尉迟恭苦笑道：“那便是要和了？”
“赎金？”尉迟恭诧异道。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尉迟恭一眼：“朕就是要让颉利主动求和，就是要让突厥交付赎金，我们打不起这一仗，颉利同样打不起这一仗，老贼如今气焰熏天不可一世，朕便是要让他知道知道，他此番远涉长安，是自蹈死地之举！也正因为此，朕才星夜召你前来！”
然而转眼之间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几丝疑色，两只眼睛炯然生辉地盯视着傅奕问道：“你这个太史令既然以为天象是虚，六月三日那一道奏表，却究竟是实是虚？”
李世民盯着傅奕的一双眼睛，审视了良久，缓缓问道：“朕问你，若是朕不惩罚你，你逃不逃？”
皇帝笑着摆了摆手道：“你是想说，求和的是朝廷，颉利怎肯付赎金，是么？”
李世民笑了笑：“人家是二十万骑兵，我们却是总兵力只有勉强二十万人，其中骑兵不到七万，且战力装具参差不齐，编制相差悬殊，有素来互不同属，若是万人以下的战阵，临时整编还来得及；几十万人的大仗，这么打不成。”
傅奕笑了笑：“陛下，天地乾坤，万物生灵，皆有其理，否则世人谁信？然则军国大事，却是人事，人事者需尽人力，陛下今以兵事问天象，似乎颇有点汉文帝的味道了！”
尉迟恭咧着大嘴笑了笑，道：“要打大仗了！”
他摆了摆手：“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朕不是要你解说天象吉凶，朕要问你的，就是人事！”
傅奕紧闭双唇，抬头直视皇帝的双目良久，缓缓道：“臣既非宰相，也
九*九*藏*书*网不是率臣，政务军务，没有臣置喙的余地。身为朝廷官吏，临阵脱逃是大罪，故而魏武帝杀杨修，不为无理。如今朝廷上下面临突厥大军入寇的危殆局面，这等事本是寻常事。陛下当年居藩之时，刘宋之乱面驳太上皇弃河东守关中之议，武牢之战期间亦曾力排众议罢退兵之论。当时陛下为秦王，尚且能于乱流中稳如砥柱，如今陛下已经身为天下至尊，反而不能破此迷局？请陛下恕罪，若说陛下计穷术尽，微臣绝不相信！”
傅奕恍然大悟：“陛下是想用天文星象巫卜占术来安定京师民众保证长安秩序？”
李世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赎金！你跟随刘武周多年，自然知晓突厥的风俗习惯，战败求和的一方须得缴纳赎金把自己赎回去，客人远来，朕此番便用大草原上的规矩招待大草原上来的客！”
李世民目光炯然生辉，一字一顿地道：“和议靠求是求不来的，能战而后能和，所以我们不但要打，而且还要打痛颉利，让他痛入骨髓。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出动的兵力不能多，却还要打胜，胜得干净利索，面对来势汹汹的突厥铁骑，也只有你这个名冠宇内的疯子才能做到……”
傅奕沉思良久，抬头道：“恕臣直言，欲取信于民而行诈道，恐非人君之所为。天象本来便是虚的，历朝历代太史之职，不过依尚书或竹书等古籍诠释一二而已。说起来臣妄托天象谬言大事也无大不可，然则此事终非正道。臣愚昧，不敢奉敕！”
“那你为何不逃？”李世民微微叹息着问道。
“知道朕为何召你回来么？”李世民微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