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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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吐一下舌头,说,谁能逃过武哥的火眼金睛。
对于利先叔为什么只身一个,从流浮山来到云澳,还是没人知道。只知道原先他在恒安伯的渔场帮手。后来买下了一个养殖场,种蚝。利先叔是村里第一个引进“筏式吊养”的洋法子养蚝的人。以往村里的人,除了圈海采野蚝,了不起了,就是“插竹”放蚝排,已经算是顶顶先进了。那天利先叔买的设备运过来,多少人都去看。看的时候兴高采烈,看后却都骂。说什么机械化,就是给蚝仔坐监,将蚝当鸡喂。这样养出的蚝仔,不知味道多寡淡。老辈人干脆说,这个外乡人,是成心要破坏云澳的风水,真是没阴功。
第二天,我帮利先叔放蚝排。闷不声地做了半日,利先叔拍拍我的肩,说,歇一歇。
我不敢抬头。
他们在海滩上停下,忙活起来。

这是我们住的地方。我生下来,就住在这里。
我一时语塞。她倒轻松松地撩一下头发,问我,你叫什么?
男人道谢,接过本子,轻轻应一声。
阿金血头血脸地跑过来,我就想,准是东澳的鱼档,又出了事。
他们的车,远远地开走了。
这时候听见导演吼起来,Remond跑到哪去了。不是又躲在车里吸粉吧。阿Sam,去找他。整个组都在等他一个。

拍,为什么不拍。余宛盈整一整已经移了位的比基尼,站了起来。
各方就位。
但他们都很失望。因为那段戏给删掉了。

那眼,再阖,居然就闭紧了。
父子两个,就把尸体给埋了。没有报警。
今天的月亮很好。阿爷晒在外面的咸鱼,排得整整齐齐,闪着粼粼的银光。海上还有渔火。远处听得见戏台上的锣鼓声,却盖不住再远些,哗啦哗啦一道一道慢慢地响。那是退潮的声音。
这时,太阳正往海里沉下去。西边天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重重叠叠,红透的云,像是一包包血浆,要滴下来。滴到海里,海就是红的。光也是红透的,染得到处都是。我和阿金一样,成了个血头血脸的人。
Remond说,你信不信,我可以给你更多的幸福。
正午的时候,利先叔给我们放了假。
余宛盈将一个本子递给他,说,阿Ray,俾点心机
我拧着身体,踮起脚,看散去的人群。这时候响起了小孩子的哭声。天有些暗下去了。
风太大,听不见。
这一天夜里,也分外安静。连海浪的声音,都没有。村里的人,都睡着了。云澳睡着了。
阿武说,现在他们嘴大,说我们跟外乡人赚不义财。我们把蚝卖给外国人,怎么就是不义财。本地人都去吃美国蚝。难道要我们学那些老人家,守着自己养的蚝臭掉。佑仔,你阿爷是头一个,给他们鼓动坏了,见我们就骂。
龙婆在哭,窝在她的酸枝椅上,佝偻着身体,人更显得瘦小。这时候,有人叹了口气,是村公所的永和叔。这一声,引得龙婆的哭声突然大了音量。
激愤中,永和叔一面跟着骂,一面温言软语平息众怒。阿金扯了我一下,使了个眼色,我趁着闹腾就跟他出去了。

这一下打得实在很用力。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阿金回过头,脚步却没停,喊说,阿婆,我是有奶就是娘,你喂我一口得啦。

利先叔不是心硬的人。他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以和为贵”。每年杨侯诞,他捐的供奉,也是几条村最多的。利先叔说,庙立在宝珠潭,可是有风水的讲究。这宝珠,正在大屿的狮山与龙脊水口之处。所谓狮龙争珠多苦厄,是要伤及乡邻的。这杨侯是南宋二帝护主的忠臣。建侯王庙,才可镇住狮龙,碑文上有“庙得宝而显”,不为自家,而在忌惮左右,说到底,只为一个“和”字。如今云澳民安物阜,也正在一个“和”字。
天色又暗了些。助理走过来,跟导演说阿Ray看来今天是醒不翻了。这孩子行为能自主了,他要是没意见,就拍个借位。
我低下了头。

这时候,一只手大力打在我裆上。我疼得一激灵,醒过来,看见阿金的脸,挂着贱笑。
那蚝场怎么办?我脱口而出。
我从来都想,“失眠”这个词,只属于那些精细的城里人。他们总有千奇百怪的原因,让自己睡不着。
这个女人扭动身体,鱼一样,在我怀里挣扎一下。但其实把我缠得更紧。
她也笑了,问,我演得好么?
上帝保佑的“佑”。余宛盈从胸口掏出一个银亮的十字架,说,挺好的名字。
我突然有些烦躁,也不知为什么。我脱了背心,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对阿金说,我去冲个凉。
两具身体缠在一起。摩擦,抚摸。虽然是做戏,但似乎两个人都投入了进去。连四周围的人,都敛声屏气。
看见她,我心里动了一下。秀屏是我中学同学,同班,一直到中三。后来,她跟她爸妈搬到荃湾去了,再后来听说考上了城大。要说我们村里,出了文青这个状元,那秀屏就是女秀才了。秀屏又好看了些。那时候,她就和村里其他叽叽喳喳的细路女不一样,像个大家姐。有次正上着课,我一错眼看见她。在阳光里头,见到她脸上有一些很细很细的绒毛,是金色的。
至少C Cup啊。阿金在胸前比画了一下。同时冲着岸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别打了。我听到阿武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阿武表情扭曲的脸。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看见龙婆,正举着一只塑料桶,往自己身上泼水。龙婆一边泼水,一边唱。我听出来,唱的是《百里奚会妻》。百里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龙婆哑着嗓子,唱得又哭又笑。
阿爷坐在门口,半蹲着,杀鱼。
我和阿金跑过去,接过其他后生的家什。阿武扫我们一眼,恨恨说,你们两个懒骨头,只会在利先叔跟前扮嘢。
大头抱住一个胖子,对我大声喊说,佑仔,上房。我飞快地爬到屋顶上,把房上正掀瓦的小个子扯下来,摁在墙根里,大力地将拳头擂下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人,是阿爷。
我奋力拨开人群,挤了出去。
阿金看我一眼,一拳打在我胸口。兄弟,练这一身的腱子肉,不是用来勾女的。英雄要有用武之地。
水下水上,就哈哈哈哈笑成了一片。
说完,她将太阳镜又戴上了。嘴唇扬起来,对我笑了一下。
我呆在一边。
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我知道,阿爷看我舞狮子了。可这会儿他在哪儿呢。
利先叔以为他要动粗,就挡在前面,说,阿伯,有话好好说,到底是自家孩子。
两具身体又开始纠缠。一只手伸进了红色bra。
我的手慢慢伸进了她的bra。

阿武哥和几个后生,扛着狮头向竹桥走过去。这道桥跨越涌口,连接杨侯庙跟对岸的戏棚和花炮会棚。这竹桥是前些天搭起来的,我也有份帮手。桥替了茂伯的云水渡。诞日人太多,也怕他两边船来船往忙不过来。这时候正涨潮,桥底的水哗哗响,欢快得很。
Remond牵着余宛盈的手,从远处走过来,在海滩上坐下。沙子给太阳晒了一下午,应该还很烫。我看到余宛盈颤了一下。
听说是要在这弄个水上度假村,图纸都弄出来了。澳北那——阿金眯了眯眼,好像在看海市蜃楼——以后就是个五星级酒店。
她说,我也觉得好。那是我唯一没靠男人得来的角色。
导演拧一下眉头,上下打量我,然后说,是有几分似。不过我们可是拍的限制级镜头。后生仔,你满十八岁了哦?
Remond沉默,突然狠狠地抱住她的肩膀说,为了你,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这些绒毛,还在不在呢?
晚上和伙计们吃围菜,又喝了许多的酒。喝到了醉醺醺,阿武说,丢,大头那边,是要有心看我们的好看。他们去年从珠海横琴进的蚝苗,到秋天死了一半。今年改从高栏进。上个月食环署来了人,一查,镉铅都超了标。
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偷渡客。原本流浮山并不是偷渡落脚的地点,只是因为沙头角、梧桐山的陆路、网区,看管得比以往森严了很多。探照灯、岗哨、警犬,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偷渡客才开始从后海湾铤而走险。其实也的确是险着。东西线的水路,风大浪大,也是九死一生。
九九藏书网醒过来,看一看自己。一些黏浊的东西在流动。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阵酸,不知道为什么。
我终于抱住了这个女人,这样柔软。我周身的肌肉连同身体的一部分膨胀、坚硬起来。我感到自己胸口有些憋闷。
利先叔张一张嘴。阿爷手一抬,止住他。弯腰捡起刀,转身就走了。
隔天的中午,大头跑到蚝场来了。
我低着头,脑袋里一阵空。阿金还在耳边絮叨:打炮都懒得理这一群,大口村那边的女人,花点钱,个个风骚过她们喇。见我不出声,阿金用胳膊肘捣我一下,佑仔,你还是只童子鸡吧,丢死人。改天哥哥带你去开眼界。
利先叔五十的人了,没一点老花,目力好过后生仔。他说他少年时,生了眼疾,他阿妈剜了自家猫的一对眼睛,裹在龙眼里喂他。他眼好了,抱着瞎猫的尸首哭。他阿妈一个巴掌扇过去,说,不想被人剜了眼,就先得剜了人的眼。
导演还在气头上,听她这么说,更有些恼火:这些男人,个个都想同你拍。可是有一个生得似样的吗?你倒是挑一个出来。
胳膊上一道红,是鱼的血溅出来。

十二月的时候,余宛盈的新片子上映了。圣诞档。
早上起来,看桌上摆着碟菜脯蛋,还有一碗蚝仔粥。阿爷已经出去了。我知道,今天初六,阿爷去后山祭我阿爸了。我阿爸现在只有两个人祭他,就是我跟阿爷。我六岁的时候,阿爸在海上出了事,一年后阿妈就改了嫁。阿妈要带我走。阿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执了一柄刀,站在大门口。阿妈放下我,再也没上门。
我看一眼阿金。他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大头说,金哥,我们的恩怨,回头算。这可是成条村的事情。
有别人不会的么?她问。

回到家,房里传出轻微的鼾声。阿爷已经睡着了。
女人四处张望了一下,也走过来。她在我面前站住,将太阳镜抬起来。我看见,这其实是一张年轻的脸,化了很浓的妆,很美。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说不清楚。
傍晚,家里就来了个男人。给了一张名片,跟阿爷说,是旅行社的。说刚才一群日本游客,看阿爷杀鱼的技艺,欣赏极了。他们公司正在开发云澳的乡土旅游线,希望能和阿爷合作,请阿爷常驻在渔场表演杀鱼。酬劳比老实卖鱼可丰厚多了,游客多了还能提成。
知道是拍戏,大家都来了兴味。刚才的光屁股小子,有些已悄悄潜回到水里。没来及的,只有猫在岩石后头看。
龙婆手里的火柴掉到了地上。
我说,阿佑,张天佑。
我转过脸,看见余宛盈眼睛愣愣的,只管让眼泪流下来。
龙婆从围裙里掏出一盒火柴。
整个云澳,是血一样的颜色。
阿爷洗了洗手,又用草木灰将刀擦一擦。端起盆走出几步,泼出去。转身回屋去了。留了我一个,看着泡了鱼血的水,在地上蜿蜿蜒蜒,流到脚边来了。空气中就渗出一股浓浓的腥气,散到夜里头了。
阿金讪笑了一下,说,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用这种“屎桥”

我一惊,耳根不由自主地发起热来。
我坐在沙地上,看着她的背影。沙子还很烫。太阳的光已经暗了,她的bra变成紫红色了。
阿爷在杀一尾大头鲔。鱼还是鲜活的,阿爷抄起九寸刀,猛扬起手,刀背重重落在鱼头上。鱼扑腾一下,又一下,就不动了。阿爷踩住鱼头,右手执刀自鱼尾一刮,鱼鳞就落下大半。翻转了鱼身又是一刮。然后刀尖一转挑出鳃,划开鱼肚,掏出鱼鳔和暗红的内脏。利利落落,前后不过一分钟。
我冲了凉,走出门,坐下来。
村口的晒家寮被风吹了又吹,阵阵海味传过来。天闷气得很,蜻蜓贴着海皮飞来飞去。
我笑了。余宛盈不是昨天的余宛盈。她穿着宽落落的布衬衫,头上扎起了一个马尾。爽利利的,像去年来村里写生的大学生。
天发白的时候,阿爸背着阿妈,塞给青年人一个烟壳。里头有些钱,还有一张路线图。烟壳上写着一个地址。阿爸少年时的老友记,在湾仔开丝厂。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我。我掬起一捧沙子,沙子从手指缝中间流下去。
余宛盈立即坐起来,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们不是挺好的。你不能放弃我姐姐,也不能放弃你阿爸一手创建的企业。
我正想阿金真是不改嘴贱的本色。谁知阿水却站定了,对我们一挺下身,前后耸动,挤眉弄眼地冲着我们喊,蚝我不要,我倒是中意让鲍鱼夹一夹。
我还没回过神,她的脚很好看,像一对白饭鱼。
话未及落音,一只手猛地打在他后脑壳上。

阿爷在笑。
永和叔垂着头,忽然开声,却爆了一句粗口,说这条村,我们上下住了几百年。要我们搬,前代人的祖坟要不要一起掘走。唔通要老小都断了根。我看政府也不见得站在他们一边。人都讲个道理,阿婆,去年生果金的事,不是算倾妥帖了。
他兴许来过吧。整条村动迁,他也找不到我们了。
Remond再次说错了台词。余宛盈叹了口气,抬起手在耳边扇了两下。
我正要发火。他先躲开一步,说,死衰仔,仲困!发紧春啊,扯旗扯到鲗鱼涌了。
我看见了一个矮胖的身形,知道正是昨天傍晚看到的那群人。他边上的大个子扛着一架摄像机,脸上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催促后面的人。后头的人抬着像是话筒的东西,但要大得多,裹着毛茸茸的套子,像是狐狸的尾巴。
余宛盈懒懒地左右伸动手臂,将衬衫脱了。一时间,我们都屏住了呼吸,原来她里面只穿了艳红的比基尼。身体十分的白,白过我们村上所有的女人。比基尼好像一团在雪上燃烧的火。
那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我不自觉引用起永和叔的话。
一个助理模样的人,拎了包,带他去岩石后头换衣服。他再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条泳裤。平心而论,他的身形还是很不错的,应该经常去健身房吧。肤色竟然和我们一样是黝黑的,看来十分健康。后来我才知道,想要这样的肤色,有一种叫太阳灯的东西。城里人照上个十几分钟,顶得上我们在蚝田里辛苦上整个中午。
也不知道是要拍什么。余宛盈倒是不紧不慢,拿出一管防晒霜,在身上涂。涂了臂膀,涂大腿、小腿。最后挤了些在胸口,轻轻地匀开。

我们没再说话,就这么坐着。
男人低下头,从地上捡起剧本。
我们站了一下午,来来往往的,没有人睬我们。有人偶尔瞥我们一眼,我们赶紧举起拳头,喊出一句口号。那人木着脸,低下头,又走开了。
自从我跟永利叔拜了码头,阿爷就不和我说话了。
但是我没有,我没有睡着。


我坐下来,轻轻说,我也来看看,是快看不到了。

难得村里的老少集在一起,在这样小的屋子里。我看到阿爷,默不声地站在屋角。脸有些发木,头上却闪着时隐时现的光斑。龙婆的屋子太老旧,修修补补了几十年。阴天漏雨,晴天漏阳光。
阿金也没话了。
阿盈,没吃中饭吗?这一下是给他挠痒痒?记住,这时候的你,百感交集。你发现你深爱的男人,到头来不过是贪恋你的肉体。OK,找找这种感觉。你是一朵高贵的樱花,一脚被人踩到了烂泥里。
太阳偏西了。我看到水里有些暗影子浮上来,游来游去。是沙虫。
用力。她说。
借我个肩膀。她说。
余宛盈环顾一下,眼光突然停住,落在我身上。
屋子传来些嘈杂的声音。额头流下汗来,慢慢渗到眼睛里,一阵辣。我擦一把,自言自语:究竟搞乜水?
导演并不抬头,甚至没有正眼看他。只是淡淡地说,怎么还没换衫?
导演哈哈大笑。
我看着他越走越远。在落下的太阳里头,阿爷的身形有点佝偻了。

我吃了一惊,僵在原地。脚底下的沙子,突然间变得滚烫。伙伴们也吃了惊,看看我,又看看余宛盈。
永和叔连忙劝她,谁说非要开枝散叶才算是有儿女,我们村的孩子,阿武、佑仔、大头,个个都是你的孙。
利先叔使劲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掐灭了,然后对我说,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对。
火烧云又泛起来了,漫天都是,血一样。
我躲过她的目九*九*藏*书*网光,自嘲地笑一下:我能演什么?吃喝拉撒睡,是人都会。
突然间,我看见岸上的人止住了笑。一阵风地,七手八脚,仓皇地躲到了岩石后头。
余宛盈顺势倒在他怀里,说,阿轩,这样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爷哭。我就想,我长大了,就好背着阿爷上山看阿爸了。可是,现在阿爷不和我说话了。
我们也认出他了。香港的娱乐杂志,是个无孔不入的东西。我们这些偏远的地方,也从来不会放过。这家伙上过周刊的封面,在封面上也是一样抑郁的表情。往日他是HTV一个很红的小生。后来听说和澳门一个富商的三姨太勾搭上了。富商说要斩他,他就和那个女人跑到澳洲去,做了三个月的亡命鸳鸯。本港人就说,难得他们好像是有点真爱的。不过呢,后来这个姨太太却背着他,向富商妥协了。还在电视台发表了声明。他落得个人财两空。再后来,八卦周刊又爆出姨太太怀孕了。老富商将有第一个子嗣。港人就很兴奋,究竟六十多岁的富商有没有能力搞出一个孩子,还是本来就有阴谋。这个倒霉蛋,很快就被爆出在家里藏毒。声誉雪上加霜,已经好久没在HTV里出现了。今天在这见到他,连我们都有些意外。

十多年前的渔场,还很宽绰。人和船,都没有这么多。阿爷杀累了,就叼着烟斗,坐在马扎上打瞌睡。我依着他。阳光穿过晒满虾干的吊网,星星点点,筛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那天,我记得清楚,突然来了群穿得花花绿绿的人,围上来,对着我们拍照。我没拍过照,怕得很,“哇”地就哭了。阿爷不作声,拎起木桶,蹲到一边去,杀鱼。那些人跟过去,一边看,一边用我不懂的话叽叽喳喳。女人们发出惊叹。闪光灯一阵响。


我们几乎要散了,可听到了重头戏,想想就又留下来。
我不知道。但那天,我们并没有等到那个老富豪。
丢,什么世道。看我早晚收拾了他。阿金仰着脸,长叹一声,咱们手上得有带火的。
我朝着她身边挪了一下。

我是在一阵手机铃声中醒来的。
又过了些时候,就传来了风声。说利先叔扩大了蚝场的规模,以往请的工人不够了,问村上的年轻人要不要跟他一起干。这一年,武哥、阿金和我,都上到了中五。我们不是青文哥,没有他的好脑筋。读书不说是受罪,也是嗮时间。我们三个一合计,觉得这外乡人没坑我们。中环在闹金融风暴,大学生都找不到工。这么高的工资,谁要跟钱过不去。我们就击掌为誓,到他那边去上工。家里人,能瞒几天是几天。
天突然暗了下来,变了姜黄的颜色。“轰”地响过一个炸雷。

远远望见家里的水寮亮着,知道阿爷还没睡。
我就知道了刚才我们搏命跑的原因。阿金为了维护尊严又和人干了一仗,没打过人家,落荒而逃。我就说,金哥,你开了个鱼档,倒好像开了个擂台。打遍云澳全敌手。

我低下头,说,是上苍庇佑的“佑”,阿爷说,我无爹无娘,只有依天靠地。
什么?
夜里,我以为我会做梦。因为我想,我应该要梦见那条鱼。
阿爸说,是偷渡的。
我呸他一口,说,大吉利是,你躺你的,躺一世都行,唔好带上我。
导演就手一挥,听阿盈的,让这些年轻人开开眼。
男人身体晃荡了一下。但没有摸脸的动作。我们都看到,他晃了一下,趴倒在了余宛盈的身上。
发什么呆。我转过头,看见阿金不怀好意的脸。趁我不注意,他从我手里抽过信封。打开一抖,一张棕黄色的纸掉了出来。
她说,你,还没长成呢,都是些骨头。男人的肩膀,应该是又厚又实在,才让女人觉得可靠。
九月头的时候,传来了消息,说汉原集团取消了开发云澳的计划。村里老辈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钱人也是人。

这时候月亮更亮了些。他便看见,几具青紫的尸身上,是累累的伤痕。阿爸说,可怜。退潮了,他们游不过来,困在了蚝田里,给蚝壳刮成了这样。
龙婆的声音也淹没在风里了。
余宛盈站起来,扫我一眼,眼光有些冷。她说,可算是收工了。

护士打开窗子,海风吹进来了,腥咸腥咸的。
房地产公司找了一帮狠角色来,在往外扔龙婆的东西。我们几个人手不够对付,分头去拉人,快,要去的话带上家伙。
她沉默了。头从我肩膀上慢慢抬起来。
阿爷不说话,埋着头磨刀,摆摆手。那人还在叽叽咕咕,不肯走。阿爷忽然站起身,扬起九寸刀,唰地飞出去,狠狠钉在了门板上。那人就逃出去了。
我知道,我就是个替身。我也笑了,一张口冒出这句话。
导演说,盈女,等会儿重拍摸你的镜头,怕不怕蚀底
我们坐在船头。他点上一支烟,又递给我一根。
我正发着愣,听见阿金在耳边轻轻说,鲍鱼来了。
有次,他看到海滩上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他大着胆子走过去,见那人躺得直挺挺的,耳朵上架了副眼镜。他就想起,村里教书的先生也有一副。先生是让人尊敬的人,连带他的眼镜,也让孩子们羡慕。他就小心从那人脸上取下来,才看清是个很清秀的年轻人。
导演过来,看看我,点点头。然后俯在我耳边,说,后生仔,有没搞过女人?
往后的日子,利先叔便看了太多的死人。淹死的,给鲨鱼吃到缺手断脚的。看多了,心也就木了。
黏腻的虾酱慢慢流出来,泛着紫红色的泡沫。龙婆跪在地上,捧起虾酱,一把一把地装到了破坛子里。
仆街的海风。
突然,男人转过身,一下抱住了余宛盈。同时捉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她。这一幕太快,我们有些目瞪口呆。
七二年,大陆还在闹“文革”,闹得许多人都活不下去了。利先叔说,那时候,广东人家,都将“督卒”看作唯一的出路。所谓“督卒”,就是从水路偷渡香港。就像是捉棋,是有去无回的。一个家里有一个“较脚”成事的人,就算是幸事。

我赶到龙婆家的时候,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阿爷扔了一条大眼鲷在我跟前,佑仔,我给你一个字,你把这条鱼给我杀干净。你收拾利落了,由得你跟这外乡人干什么。

阿金沉下脸,你现在知道说成条村了,带马仔斩我那阵儿怎么不说。一个钉子户,不值得老子去搏命。他使了一下劲,手中的蚝壳裂开了,“啪”的一声脆响。
被遮挡的人,穿着件宽大的衬衫。她用手搭起凉棚,朝我们的方向望一望,然后回头对其他人说了句什么。
他在心里可惜了一下,就回了家。阿爸见他架着副眼镜,问起来。他照实说了。阿爸就一个耳光扇过来,说,扒死人的东西,是最不义。
火烧云越来越浓了,红的变成紫的,紫得发乌,渐渐变成猪肝色,不好看了。
我伸出胳膊,手在空中停住了。
阿金喘息着,说,丢,你说,我们就这么躺着多好。最好永远起不来。
那是我。
我们瘫在一块大石上,躺下来。
张天佑。她重复了一遍,说,有点土气。
以往,阿爷去祭阿爸,带上我。在坟上浇上半坛自家酿的粟米酒,然后坐下来,自己喝掉剩下的半坛。也给我饮。我醉了,他就背着我,下山去了。有一次,我趴在阿爷背上,听见阿爷哑着嗓,唱一首我听不懂的歌。唱到一半,不唱了,就听见他小声地哭起来。

她说,大不了找个人顶一下。
云澳的声音。

青年人慌张了一下。阿爸说,别出声,跟我走。就默不作声带着他回了家。换了干净衣服,爽净的一个人。利先叔说,那人说的是广州的官话,很好听。说自己是知青,下放了这么多年,也回不了城。心也绝了,才想游水过来。阿爸问他老家有人吗?他苦笑下,摇摇头,说爸妈手牵手九九藏书网跳了楼。再问起香港的家人,又摇摇头。阿爸说,后生仔,眼下要靠自己了。

我喝了粥,还是眼困。就又去睡了。
快走了,再来看看,往后也看不到了。她抱着膝,看着海的方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利先叔没再说话,半晌,手搭在了阿金的肩膀上:后生仔,死说说容易,这世上,多少人活都没活够。叔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还多。

我们答应了家里,找天去澳北采野蚝。这也是我们云澳人一年一度的乐趣吧。阿武、阿金和我到了海边的时候,六仔和那群半大小子,已经在水里忙活了。
她将脚插进沙子里,揉搓了几下,轻轻问,想拍戏么?
我,不会演樱花。余宛盈懒懒地应他,同时用手搔了搔头发。


我来到了澳北。

阿爷站着不动,等我跟他走。我起身,停一停,却匿到利先叔身后去了。
我,我是说昨天的事。我想解释一下,但说出来,才觉得自己的蠢。
六仔们的收获已经不错。有几个上了岸,光着屁股,蹲在岩石上敲蚝壳。说是半大小子,其实也已经读到了中二中三。生得成熟些的,腿间已经有了稀疏的毛。他们在岸上追追打打。阿武有些看不过眼,皱一皱眉,说,阿水,大男孩了,该要知丑了。
杨侯庙跟前,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数的花炮会已经祭拜过了,这会儿正掷杯“抢花炮”。听阿爷说,早些年真的是用抢的。后来跟邻村伤了和气,才改用了抽签和掷杯。算是一年的运势,天注定吧。

我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这场战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心里发堵。钻心地疼,我知道肩膀上被人斩了刀。阵阵温热。我流了泪,突然觉得十分痛快。
他至今不明白。后来他见过很多淹死的人,男的都是脸朝下,女的都是脸朝上的。
我肩膀一颤,泄了劲。
唉,你说,阿金用胳膊捣我一下:他卖他的蚝,井水不犯河水,凭什么说我们的蚝仔有毒。
导演猛然站起来,从他手中抽出剧本,在他头上狠狠打一记,说,收起你的哭丧脸,又未死老母。今次俾机会你,你唔好累其他人。
这一声惊扰了四周的人。秀屏也回过头来,眼光碰了我一下,就又转过去。她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阿金对着她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围在她身边的,是些村里的女仔,立即很厌恶地也偏过头去。有一个还扭动了一下。
阿武一捏拳头,说,丢,还愣着干什么。他跑过去,一拳揍到男人的鼻子上。男人趔趄了一下。我们看到有血从他鼻子里淌下来,好像一条红蚯蚓。男人吼一声,冲向阿武,拳脚相加。
他不理会我,继续扑粉,说,别动,化妆,造阴影,让你看上去更man更大只。
余宛盈就在我面前,这么近。
导演愤愤地又站起来,诸事不顺。快点儿,给这个衰仔call白车啦。
我听见身后的喘息声。转过身去,阿水正在水里动作着,拧动眉头,突然浑身一阵抖。待阿金看明白了,一脚朝他踹过去,死衰仔,打飞机啊。仆街喇,哥哥们还没怎样呢,就轮到你?
阿爷再也没有去场上杀鱼了。
导演脸色也舒展开了,竖起大拇指,豪气,好敬业。我没有疼错你。来年金像奖是你的。
阿金看我呆呆地望,就也望过去,“扑哧”一声笑了,说,看老相好呢。说完拿腔捏调地唱:翩跹裙前蝶,同窗访妆前,今朝践旧约……我叹口气,想想《楼台会》里的梁山伯,命是不好,但遇到祝英台,运倒是不差的。
男人捂着胳膊,脚踢过去,这回坛子完全碎了。
阿爷。我说,我想学杀鱼。
余宛盈浅浅一笑,拍啦。为艺术献身,好抵得。再说里面有胸贴。
找这个细路哥顶一下。她说,他身形样貌都和阿Ray好似。
大个儿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转身去找这个叫Remond的人。

我笑一笑,摇摇头。
刚才撑伞的女人,就皱了一下眉头,问矮胖男人,导演,使唔使清场?
那青年人离开,远远在山脚下,对阿爸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我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演的展羽凤。
他爸先遮了他的眼。但他还是看清楚,是个淹死的女人,浑身赤条条。利先叔说,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已经泡得胀鼓鼓的,一对大奶,却摊得像两个面饼。阿爸让他先回寮上去,可又把他喊下来。他下来才见,原来寮底下还有两个人,却是趴在水里,也是一丝不挂。是男的。
我穿好衣服。那个女助理走过来,递给我一只信封。没说话,对我笑一笑。
舞狮要靠一把气力,一个钟工夫,汗里外湿了个透。阿金帮我把行头卸下来,悄悄跟我说,我看见你阿爷了。
导演一边揉太阳穴,一边狠狠吐了口痰在脚底下,喊道,拍?人都仆咗街了,仲拍乜鬼?
我们一路跑。七斗叔刚从邮政局里出来,单车还没停稳,“哐”地一声被撞倒在地上。顾不得扶,接着跑。经过龙婆的虾干。抵死,她永远把虾干晒到行人路上。金灿灿的一片,给我们踩得乱七八糟。龙婆窝在她的酸枝椅里,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开始骂街,骂我们有娘养没娘教。
她把头靠上来。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吓了一跳。
我点点头,说好。
她说,靓仔,你们这儿可真热。
你阿爷恨我,你可不能恨阿爷。他说。
码头上已经很热闹了。
被我按倒在地上的人一个翻身。我的后脑勺发出沉闷的声音,眼前黑了。我抬一抬胳膊,什么也没抓住。
男人忽然一抬胯,压住了女人。然后伸出手,探进了她的红色bra。女人挣扎着,喘息中也抽出了胳膊,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们给的泳裤很紧,穿得不舒服。我有些害羞,不自觉地抱起膀子。助理带了个女人型的男人过来。打开一只箱子,里面花花绿绿一片。他拿起一把刷子,在我胸前扑粉。粉的气味怪异,我鼻子一痒,狠狠打了个喷嚏。我问,你干什么。
我们三个,换了游泳裤下了水。见六仔他们一个个精赤条条。海边的孩子,从小就没什么规矩禁忌。我们几年前也这样。家里怕蚝壳将裤子刮烂了,为了不挨打,干脆脱个干净。现在,人大了,到底不好意思。
说起来,阿爷杀鱼,在我们云澳是一绝。就凭着一柄刀,快,准,干净。打老辈人开始,这技艺就渐渐没落。澳东的渔场,杀鱼都机械化了。可是村里的人,还是来买阿爷杀的鱼。说都是鱼,阿爷杀出来的,特别鲜。
阿爷阖一下眼,不望他,说,我同我孙子讲嘢,外人起开。

就带着他,到了海边。那人的尸身还在。阿爸叹口气,将眼镜架到他耳上。却听见一阵响。尸身颤动了一下,接着是猛烈地咳嗽,吐出一口水,醒转过来。是个活生生的青年人。
好小子,一次过。没估到这么入戏。拍咸片的好材料啊,哈哈。
够了。我压低嗓门,还是吼了出来。
他说这村里本来风水停静。可就有天晚上,他照旧睡在水寮里。水寮四面透风。寮底下浪赶浪,将暑热气都赶了个干净。凉快。那天,他正睡得迷糊,就听见寮底有碰撞的声音。他以为是浪赶来的海货与杂物,没当一回事。可声音不断,“吭吭”直响,他就从地板的缝隙往下看。这一看,却碰上了另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看他。他自然吓得一身冷汗。再一看,那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是张青灰的脸。他一个激灵,叫醒了阿爸。父子两个,蹚着水下到海里去,乘着月光终于看见,水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我小时候,阿爷还是在场上杀鱼的。刚起网的鱼,活蹦乱跳。阿爷三两下就收拾了。码上盐,整整齐齐地排在码头上。
永和,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承过我,村公所要给我送终的。龙婆抬起脸,眼睛却看着一个不知道的方向:他们要拆我的房。要我无遮头瓦,死了变作孤魂野鬼,去到海上喂鱼。
重头戏接上了刚才争执的一幕。看起来是由冷战开始的。两个人不说话,余宛盈低着头,用脚拨着沙子。
阿金拍了我下肩膀,我才回过神。他说,走,看九九藏书夜戏去。利先叔捐了三台戏,要唱到天亮呢。
跑到了没有人的地方,澳北废弃的采石场。
她郑重地对我伸出右手,说,我叫余宛盈。
我们默不作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片。谁也不敢看利先叔。阿金也低着头,牙齿缝里却迸出话,凭什么要受这份窝囊气,拼回去,大不了一个死。
人们都没有说话,屋里只有一个声音,是龙婆在哭。
我这才想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套上背心,推着阿金就往门外走。
并不见有人追上来,可我们还在一直跑。跑着跑着,不再听到周围的声响,除了胸腔里粗重的呼吸。也觉得自己在跑,倒好像是经过的东西,在眼前倒退。村公所,康乐中心,士多店,警署。新调来的小巡警,倒退得慢一些。他开着迷你的小警车跟在我们后面。
九寸刀也掉在我面前,“哐当”一声响。
一场混战。诅咒的声音,哭喊声,家伙撞击的声音混成了一片。我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可是还听得见,也闻得见。
阿金很兴奋,问他来探过你们未?利先叔说,第二年,我阿爸就肺炎过身了。也没见过他了。
“啪!”脸一阵火烧。我知道,结束了。

可是,到了冬至,收蚝的人来了,利先叔又出了风头。他养出的蚝量大,又肥又鲜。粉少,蚝品又是上乘。“本土派”们辛苦一年出的货,倒是少人理会,时时拍乌蝇。骂利先叔的人便更多起来。我阿爷就是一个,说这个人忘本,总归不得长久。可我问他怎么忘本,他又说不出,就是念叨我们张家,是张保仔的后代。若不是祖先给清廷招了安,现在还纵横海上,惩恶济民呢。这一段,我都听出了茧子来。也不知道老祖宗和利先叔,怎么就水见到火了。
男人被打蒙了,摸摸自己的脸,愣愣地看她。
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东方威尼斯”。
我们都看见,利先叔站在不远处。太阳正烈,他的脸被晒得发红。看见我们,他将手里的烟掷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转身走了。
余宛盈抬起头,看我一眼,拍了拍身边,让我坐下。
一只手牵过我的手,慢慢地,落在她的腰上。那是一块滑腻的皮肤。我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恍惚中,想起了梦中那条鱼。
导演很火了,对他们吼,还想不想收工?
就看见远远走过来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两个女人。一个为另一个打着遮阳伞。
他拍拍我的肩膀,诡笑,不怕,Ray哥是情场老手,你就有样学样啦。

可是哪里瞒得住。阿爷三天后就知道了,执了一柄刀,在蚝场截住了我。

是的,我们村,叫云澳。
我捂住脸,镜头定格。
戏棚里很热闹。村里的人,难得聚得这么齐。台上是个很老的小生,正咿咿呀呀。这一出《追鱼之仙凡配》,是阿爷最爱看的。我这么想着,禁不住东张西望。没看到阿爷,倒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秀屏。
一阵战栗。
导演静一静,说,也好。要不是贪个靓景,这鬼地方我是不要来的。连个车都不通,走了半天才进来。
待他跑近了,我才听清楚。他喊的是,佑仔,快跑。
啪!
死阿金又一掌,拍在我屁股上,说,快点起身啦,知你个大头虾不记得,今年杨侯诞,说好给利先叔帮忙的。你冰山阿爷都在场上了。
阿武瞪他一眼,推我一把说,走。
我身后是摄影机。导演说,开麦拉。
阿金摔了只酒瓶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这帮衰仔,就是欠整治。
阿金说,看来迟早要干一仗。上个月来了几个人,在村里东睥西望,带了仪器来,量了大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这一天响晴。其实天气是有些燥。海风吹过来,都是干结的盐的味道。我站在游渡的一块岩石上,看着阿金跑过来。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
七月尾的时候,永和叔带了阿武我们几个去了中环。我们等在一个形状像是海螺的大厦门口。我们头上缠着白布条,牵了横幅,上面用红油漆写了“无良地产开发商,政府大石压死蟹”。
有人正往外搬东西,有人站在屋顶上,将黑黢黢的屋瓦掀了下来。龙婆倚着墙,呆呆站在一边。看到一个胳膊上文龙的男人,抬了她陈年的虾酱坛子出来,她突然冲了过去,同他争抢。男人任凭她撕扯,未松手。我们看到龙婆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男人一撒手,坛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借个肩膀,让我靠一下。她没有抬起头,好像在对着海说话。
蚝场?阿金搔搔脑袋,也没言语了。
舞狮的时候,我格外卖力。说起来,掌狮头的,要有身个儿,要腰力好,还要有股子机灵劲儿。前些年都是青文哥。这小子后来出息了,考上了公务员。不和他们这群小孩儿玩了。也是利先叔,一拳擂在我胸口,说阿佑也大个仔了,扛得起狮头。这才轮到了我。
哎,阿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诡异,他凑到我耳边,说,你看她的屁股,比以前大了这么多,不知给多少九龙仔弄过了。
文身男一边挣扎,一边嚷,你要索命,冤有头,债有主。给你开价的是林耀庆,要不是他,谁稀罕你这两间破屋。
我们没有睬他。我们望见龙婆家门口,果然聚了不少人。龙婆的酸枝椅,倒在了地上,一条腿已经折了。
蒙蒙眬眬地,梦到一条鱼。那条鱼围着我打转。身上的鳞片闪得晃眼睛。它游过来,靠近我,蹭一蹭我的身体。滑腻得不得了,又湿又暖。我想摸摸它,它一摆尾,就不见了。
这时候,我才闻见一阵刺鼻的气味。心里一惊,龙婆泼的不是水,是汽油。
我停下手里的活,说,你说谁,谁要拆?
我们都有些意外。阿武上下打量他,说,头哥,稀客啊。
龙婆擤了把鼻涕,狠狠甩到地上。她支着身体,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拐杖一顿地,说,我不要什么棺材,谁要拆我的屋,我就一把烧了干净。这屋子就是我的棺材。
阿金愤愤地说,丢老母!谁叫他们贪便宜,怪不得找我们麻烦,是贼喊捉贼。

这个叫Remond的男人,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候,昏过去了。因为中暑。
车上走下来一些人,男男女女,都是城里的打扮。这些人在前面走,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
阿武、阿金、大头,要我请客去看。因为里头有我和余宛盈的激情戏码。
我听见阿金咽了下口水。
整治,你要整治谁,整治了他们你就有生意做了?利先叔铁青着脸,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阿金愤愤起来,说,丢老母。这群鸡货这会儿也变成了贞洁烈女,扮嘢啊。金爷我还看不上她们呢。

余宛盈就咯咯笑起来,说,不用了,不就拍几个镜头嘛。
恒安伯弓着身,正忙着用塑料布遮盖他晒在场上的海蜇和鱿鱼干。看见我们,遥遥地喊,后生仔,要到哪里去?
龙婆止住了哭,茫然地看我们一眼,眼神突然利了。她满脸的皱纹纠结起来,愤愤地说,我知道,他们是欺负我孤寡……
我回头看看那黑黢黢的屋瓦,上面爬满了茑萝和金银花。还有一只朽到发了黑的南瓜,是去年结的吧。我叹口气,说,龙婆的房子是祖宅,她男人留下的念想,到底舍不得。


过了大约五分钟,才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摇晃着走过来。男人的样貌很好看。但表情实在是有些颓丧,好像没睡醒,被人硬是从床上扯起来一样。这给他的英俊减了很多分。
他们两个面对面,说着话,比画手势。声音太小,听不见说什么。我猜是在对台词吧。
我们问过这年轻人的下落。利先叔笑一笑,说,算是不错了。我们问起怎么不错。他停一停,说了一个名字。我们都吃了一惊。这个长年在报纸上出现的老富豪,戴着眼镜,不苟言笑,很难和利先叔口中的年轻人联络起来。
太阳一点一点西沉下去。助理也有点紧张了,她问导演,还拍不拍。
他知道他阿爸要他搭把手,父子两个,将尸体拉上了沙滩。他竟然也没有很害怕。
我让自己静下来,脑子里过一遍阿爷的手势。心一横,就下了刀去。去鳞,劈肚,放血,清鳃。依次下来,竟也有模有样。眼看一条鱼在我手里渐渐干净了。我心里装着一个字,到最后有些走神。采鱼胆的时候,手一99lib.net抖,割破了。绿色的胆汁溅出来,溅到我脸上。有一滴渗进嘴角,苦得很。
阿爷说,杀条鱼,你看到的是一个字。心里要装着一个钟
那,泼妇你总会演吧。导演激动地扬一下手,喊起来:打过去,大力点!
阿爸伸出手,将那女的眼阖上。但阖上,却又弹开。仍是直愣愣的一双眼。阿爸便说,我应承你。帮你料理后事,不要日晒雨淋。
好大的腥咸味,是虾酱的味道,还是血味,从嘴角渗了进去。我使劲吐了口唾沫,带出一颗沾满血的牙。
阿爷一把将我推到龙婆跟前,说,龙秀,你男人和我是本家兄弟。有人敢动你,张家的子弟,若是不拼出命来护你,就莫要怪我不让进家门。这几年,村上给外姓人唱衰了风水,带坏了子弟。我们怕是将来棺材地都留不住了。

阿武拈起把蚝刀,在布上一擦,说,丢老母,当我们云澳人是鸡仔。阿佑,走。
阿金便跟着起哄。光屁股溜溜,小心给蚝夹了鸡巴。
他们在我们蚝场停下来。一个戴渔夫帽的矮胖男人和身边的大个子耳语了一下。那大个儿就走过来,问我们村公所怎么走。
我老张家的后代,有种。阿爷扭过头,对诊所的护士说。
我犹豫了一下。她说,别怕。
她的唇摩擦着我的耳垂,轻轻地。她说,探进来。
今年坑头村的狮子舞得格外生猛,锣鼓似乎也和我们铆上了劲儿。我不睬他们,步子沉下来。脚底不能乱了阵。我知道,利先叔正盯着呢。这会儿利先叔坐在庙门口,半眯着眼,手里摇着把蒲扇。其实什么都看得清楚。步法走错了,鼓点没跟上慢了半拍了,都休想逃过去。
不知哪一天,他就出现在我们村里。无家口,是一个人。说话带客家腔。对这外姓人,村里人始终不待见。他倒是不夹生,见人说话。陆续又知道,他是流浮山过来的。从他阿爷起,家里就养蚝。家里有一亩的蚝排。那地方风水好,天水围西边,后海湾畔。因为临近珠江口,有淡水流入,养出的蚝,鲜嫩汁厚。

阿金愣了一下,说,好抵。一巴掌五百块。
在男女主角吃大排档的镜头里,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背影。他抬起刀,三两下,利落落地把一条大头鲔收拾了。

过了半晌,他说,漫说是蚝场,大概整条村都快要没了。大吉利是,统统搬到元朗的居屋去,到时候买卖,还得自己补地价。
男人回过头,虚弱地对导演笑一笑。
余宛盈走到我跟前,眼角向上挑一下,说,导演问你话呢,细路,你满十八岁了?
龙婆打开火柴盒,取出一根,说,我当着你们的面死,我死鬼男人也看得见。
这时候,我看到远远地有辆车,在码头停下来。

接下来就是两个人的争执。很无趣。但就在这么无趣的争执里,Remond扮的这个叫作“阿轩”的阔少,似乎不在状态,不停地说错台词。导演渐渐在“Action”和“Cut”的不断重复中,失去了耐心。
阿金冷笑了一声,说,谁说了算,钱说了算。龙婆现在是哭天抢地,开给她的补偿金一百万,往后看加到了两百万她还哭不哭。

我想一想,说,杀鱼。

这时候,夕阳的光打在他们身上。两个人就成了金色的了。漂亮的身体,好像快要熔化在了一起。
我站在他面前,轻轻叫,阿爷。阿爷没抬头,也没应,用脚点一点边上的火水灯。我拎起灯,灯光浅浅射出来,正照着阿爷的脸。影子就拉得老长,折在对面的泥墙上。
我在慌乱中点了点头。她的脸贴得很近,我感到了她说话时的气息。有些甜腻。
我挤进屋子里,到了阿爷跟前,唤他一声,他也没睬我。这屋里的空气不太好。很重的湿霉气,还混着中药和不新鲜的虾干味道。一股一股地冲鼻子。
我一低头,瞥见自己的下身,脸也红了。我翻过身去,闷一声,去死喇。
余宛盈推了推他,忽然惊叫。
冲凉,看着天已经发了白。远处有只鸟,很难听地叫了一声。
余宛盈的唇是血红色,轻轻张开。我听见她说,抱住我。

我一动不动,背上渗出细密的汗,一点一点地,汇集,流下来。
导演还在犹豫。
小时候,听青文哥说,威尼斯是个多水的城市,在一个叫意大利的欧洲国家。我就去查地图,这个国家,是在长得像靴子的半岛上。
旁边的助理,将冰好的毛巾放在他额上,说,陈Sir,时间不早了。不如先把重头戏拍了。太阳落山前,能补几个镜头,就尽下人事。实在不行只好用蓝幕做后期啦。
我捡起刀,心里慌慌的。说起来,吃了快二十年的鱼,这杀鱼刀,没碰过几次。有阿爷在,何曾轮到我动手。
正当我们指指画画时,车门打开了,又下来一个人。是个女人。她将自己裹得很严实,戴着头巾,脸上架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好像怕晒得很。矮胖男人对她招招手。她走过去。矮胖突然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抚弄了一下。她将那手打掉。躲开了。矮胖大张着嘴,我几乎听见他放肆的笑声。
但我们都在这争执中,看到了被Remond粗暴的动作挤压,余宛盈的胸部,鼓突变形,好像要从bra里弹出来。
女人取下了太阳镜。阿武“啊”了一声,说,展羽凤啊。我这才回忆起,怪不得昨天看得眼熟。这张脸,正是去年HTV的剧集《四大名捕》里的,展昭的妹妹展羽凤。当时看的时候,觉得挺别扭。小时候就看《包公案》,从来不知道御猫展昭打哪冒出个妹妹。而且,还和张龙有了一段感情戏。不过这个女演员的古装扮相真是美,让人忘都忘不掉。想起来了,是个落选港姐,叫余宛盈。
大头气喘吁吁,说,你以为我想来?龙婆,他们要拆龙婆的房了。
这些事,我当时是不懂得的,只是没见阿爷发过这样大的火。阿爷后来讲给我听,阿爷说,人不是马骝,杀鱼也不是杂耍,要演给谁看!
佑仔。利先叔说,你阿爷还在恨我吧?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阿金,我们整天混在一起,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关于利先叔,有许多传闻。可都不完整,所有人的印象,似乎都是东拼西凑来的。
Cut!导演使劲摇摇头。
Remond执起余宛盈的手,放在腮边,说,阿玲。
Remond仔,精神点。导演放大了声量,这场你有着数
念想?阿金念了念这两个字,说,要说念想,成条村都是念想。龙婆两间屋,按政府的话,有一间还是僭建物。倒是值了一百万,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孤零零地建在了村口。要开发一期,就得先搞掂她,由得她坐地起价。
大个儿和助理将他抬到了阴凉地,敷冰袋,使劲掐他人中。但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导演大喊一声“开麦拉”。
是阿武的电话。阿武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他说,是你阿爷要你过来。
我是说,不做替身,演你自己。她看着我的眼睛,灼灼地。
他们走远了。间中传来导演骂骂咧咧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海滩上坐着一个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文身男这时候也慌了,他脑袋还被阿武夹在肘弯里,歪着脖子喊,婆婆,你唔好将件事搞大佐。我们也是混口饭吃,不想出人命。
我想有一天,我要去威尼斯看一看。因为我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为什么要叫我们“东方威尼斯”,而不叫威尼斯“西方云澳”呢。
夜里,我又梦见了那条鱼。依然是滑腻腻的,还有些温热。围着我,游动。从我的肘弯,和腿中间穿过。我伸出手去,却抓不住。它的硕大鱼鳞,一张一合,我看到鳞片下粉色的血肉。我用手指碰了一下,很软很黏。突然这鱼鳞闭上了,把我的手指吸进去,然后是胳膊,头,和整个身体。我的身体被这血肉紧紧裹住,越裹越紧,一动也动不了。在这时候,我看见了那鱼的瞳仁里,有一张脸,是白天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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