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目录
第三十四章
上一页下一页
当晚,在回家的路上,我让司机把车开到了一家文具店。我要为我的激光打印机再多买些纸。
“那我还能再活九个月吗?”我的书不会是海明威那种旷世杰作,用九个月大概也能完成。九个月,听上去真像是要怀个孩子似的。
过去九个月间,我为数不多的遗憾之一,便是作为一名每天要写作十到十二个小时的人,我几乎没有时间继续读书。我不知道真正的作家是怎样处理创作与阅读之间的矛盾的。我记得海明威几乎是日夜都在阅读的,游泳池边、餐桌旁、“比拉”号的甲板上,都能见到他阅读的身影。或许他的编辑催稿不那么急吧。
几天后,我在汽车旅馆接到了来自枪支店的电话。他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去拿那支枪。我护照照片下方的名字属于一个坚实、品行端正的好公民。这个公民没有任何重大前科或是暴力倾向的精神疾病记录。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我还能再活一年不?”海明威曾经对我说过,他用一年就能写出一部书来。
接着,我端起另一杯酒。“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老爹,你说得没错。”
可是,唉,他毕竟还是有过辉煌的时期。其实那就是他在罗马海岬那一夜提到过的“天才”吧。
我将那一箱芝华士酒搬到墓前。我已辨不清那墓碑上的铭文,只看到海明威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昨天晚上返回旅馆之前,我驾车在城中游荡,无意中发现了一条空旷的小道。它藏书网穿过茂密的灌木,仿佛要将高原一分为二似的,一直通向山麓雾霭。今天下午,祭拜过海明威的埋骨之处后,我打算驱车去那儿看看。我会开着租来的汽车,带着我的笔记本电脑。等把最后一章存进软盘之后,我就关掉电脑,去灌木丛中漫步一番。
1961年,在我听闻海明威死讯的那一周,我决心将1942年夏天与他共度数月的经历写下来。上一周,在我发下这番宏愿的三十七年之后,我完成了这部书的初稿。我知道,自己应当再对手稿进行几番校对、改写和润色,但恐怕这已经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感觉自己是在借着挑战规则而取乐。
我一直都很讨厌电影里那些人物角色在墓前喃喃自语的愚蠢情节,那简直是太虚假了。人的情感怎会如此廉价。如果我有机会再去古巴……甚至再去瞭望山庄看看的话,铁定是不会到爱达荷州来的。如今的瞭望山庄已经被改成了一家博物馆,而“比拉”号则被安置在山庄后院,任凭风吹雨打。今生我应该是不可能再去古巴了。行将就木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但菲德尔·卡斯特罗比我更长寿却让我心中颇感不悦。我希望他不要比我多活太久。
我给仅有的,仍在中央情报局供职的寥寥数位友人之一打了个电话——那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年训练的一个年轻人,如今已是局里的高层人物——我请他帮我最后一个忙。他在电话里回应得很是犹
99lib•net
豫,但我最终还是收到了一份由联邦快递送来的包裹,里面有一本看上去用了很多次、盖满了各国海关章戳的护照,上面写着别人的名字却贴着我的照片,一套包括美国运通公司金卡在内的信用卡,一本驾照,一张社会保险卡,以及捕鱼许可证等其他一些琐碎之物。这位朋友真是蛮有幽默感的。但他了解我,确信我在短暂入境美国期间不会给他惹什么乱子。在我离境之后,我的捕鱼许可证也会自动作废。
我选了一支西格绍尔点三八口径自动手枪,因为我在职业生涯中从未拥有或是使用过这个牌子的武器。与我年轻时代用过的那些长身管火器相比,这支西格绍尔真算得上是小巧玲珑了。我上一次随身带枪,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直到四天前,我终于回了家。此时,距我离开美国,从迈阿密飞至哈瓦那,见到一个名叫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家伙已经过去近56年了。
美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记忆中的那个国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直到二战结束之后才开始阅读“创作文学”。起初,我读的是荷马史诗,随后又花了整整十年时间研读查尔斯·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1974年,我第一次阅读海明威的书。尼克松卸任美国总统当天,我开始阅读《太阳照常升起》
我在海明威随心所欲的文字乃至其更为随心九九藏书网所欲的哲学阐述中,看到了他的弱点。有些时候,针对他作品的批评——尤其是《过河入林》之类的后期作品——其实是不无道理的:海明威的风格越发变成了对他自身风格的拙劣模仿。
我端起一杯酒。“迷惑我们的敌人。”我低声说着,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但去年8月的这一天,我实在是笑不起来了。他向我简明扼要地道出了真相。
1972年,我还没回美国;1977年,我从中央情报局退休后也一样没有回去。
“我的朋友,恐怕没有一年了。”
“九个月,还是有可能的。”医生说道。
我是从多伦多入境的。我决定驾车到爱达荷州去。亲自开车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转折——尽管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一个只有一只眼睛好使的八十五岁老头还能不能合法开车上路——对我而言,驾车行驶在美国的州际公路上真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与德国的高速公路相比。美国的州际公路显得更宽、更空旷。
当然,一切都还似曾相识。至少我们还有杂志、报纸、电视、广播、成千上万以录像带和激光视盘为载体的电影,以及近年来越发普及的国际互联网。但曾经的美国已经彻底改变了。
十个月之前,我的好运气终结了。当时我让司机开车带我去马德里看医生。我每年都要定期体检两次,我的私人医生看上去大概六十二岁,每次见到我都会责骂一番:“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西班牙医生也要打电话催人来体检了?”我总是一笑了之九-九-藏-书-网
昨天,我抵达了凯彻姆。自从1959年冬天,海明威在此购屋置地,这座小城的规模显然是扩大了许多。不过,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矿山小镇特有的氛围。我找到了克里斯蒂亚娜餐厅——那正是海明威坚称有联邦调查局特工跟踪他,并且要求陪同人员饭还没吃完就离开的地方。我在餐厅附近的一家汽车旅馆订了个房间,又去了一趟贩酒店。我买了一份礼盒装的芝华士酒,还有两只雕着芝华士徽章的苏格兰酒杯。
我在南达科他州的斯皮尔菲什买了一支手枪。为了核查我的身份,确保没有重大前科,我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拿这支枪——我倒是不介意等待。这次旅行让我疲惫不堪,不过仍比不上我正在服用的药物对我的折磨。这些药物支撑我完成了这次旅行。这种药太过强大,还没有被FDA或者任何国家的任何监管机构合法化,但是效果确实很好。如果继续服用这种药超过一个月,我就会被这药害死,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倒了两杯酒,将酒杯放到墓碑旁边的平地上。在阳光的映照下,杯中的威士忌仿佛成了液态的黄金。
海明威的坟墓坐落在两棵松树之间,与锯齿山脉相对。如此风光——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望着群山之巅那尚未融化的皑皑白雪——实在是摄人心魄。有三个人在墓前瞻仰,我在车里等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们才尽兴离开。我真不敢相信,海明威的坟墓居然成了一处旅游名胜。
海明威夫妇1959年购置
99lib.net
的房子依然矗立于斯。那是一座非常其貌不扬的两层建筑,简陋的屋顶用茅草铺就,粗糙的墙壁皆以水泥浇成。海明威还在此居住时,屋前的碎石路便已铺成。其他房屋都高居山顶——曾几何时,那里应该长满了灌木艾草吧。放眼望去,风光如旧,南北两侧群峰叠嶂,大木河两度蜿蜒,流向东方。
尽管阳光和煦,我的双手依然感到无比冰冷。我用了半天时间才将酒盒上的塑料包装撕掉,拔掉瓶塞同样用尽了我吃奶的力气。年老体弱真是让人力不从心啊。
“如果你再年轻点……”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忧伤,“我们或许还能给你做一次手术。可你现在已经八十五岁了……”
我认为,那些短篇小说才是最能体现海明威创作天赋的。在他的短篇小说里,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在夜空中静静翱翔等待猎物现身的鹰鹫。在那些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蓝海里一闪而过、几乎无法被察觉到的潜望镜反光——凭着这一丁点儿蛛丝马迹,我就能立刻听到潜艇引擎的运转声,闻到艇员们的汗臭味,甚至感受到那两个即将登岸的可怜虫怦怦的心跳。
无论是谁都无法预知自己年老时的情景,也不愿看到朋友们一个个辞世的惨状。但这就是我的命。我已是一个近八十六岁高龄的老者。年轻时,我曾经四度中枪,历经两次车祸和一次戏剧般的空难而不死,在孟加拉湾迷航四个昼夜,甚至在数九寒冬被困喜马拉雅山脉长达一周之久。我熬过了这一切。运气不错,大多数时候我的运气都很不错。
更多内容...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