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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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劈面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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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囚笼重重
第二章 囚笼重重
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
第四章 柳暗花明
第四章 柳暗花明
第五章 送子远行
第六章 真空之洞
第六章 真空之洞
第七章 以尾作头
第八章 太空冲浪
第八章 太空冲浪
第九章 长别离
第十章 终极之灾
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
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
第十二章 蓦然回首
第十三章 二度梅开寒又来
第十三章 二度梅开寒又来
第十四章 天马行空
第十四章 天马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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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么自曝家丑,把马伯伯逗笑了:“是这样啊,难怪贺老说是你爬树跳进来的,原来确有此事啊。”
马伯伯有点迟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主要是那个笼里装不下俩人,我得观测一夜,没人陪你。”
楚天乐也笑着打趣:“采访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点儿?我原想活到一百岁再写回忆录,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贝。你把这个时间整整提前了78年。”
“不管怎样,你的一生是充实的。”
鱼乐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胸臆中的阴郁在笑声中全都发散了:“没啥,没啥。阿姨,听你说话我就是觉得痛快。阿姨我得在这儿多住几天,多听你说话。阿姨你欢迎不?”
“那你……”
马伯伯不再劝阻,爽快地说:“好的,咱们走。冬梅,今晚你一个人在家吧。”
“我正在山中采访一个新的重大新闻,十天内不要联系我。”
“好,那就谈谈吧。其实说实在的,我这会儿来梳理一生已经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么两三年吧。”
这段山路确实不好走,但好在不长,鱼乐水在中途歇了一气,终于到了。马伯伯从她背上接过天乐,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开电灯开关。鱼乐水喘着气,环视着屋内的摆设。球形穹顶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是一件很有年头的旧设备,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着老式的铜制双闸刀电气开关,整一个上世纪的遗物。它的主焦点笼同样破旧,上人时摇摇晃晃。马伯伯打开屋顶,把镜筒对着夜空,又转动屋顶,调好方向。他让天乐待在下面,领着鱼乐水爬到观察台上参观了一遍。他说这是一架36英寸牛顿式反射望远镜,是美国一家天文台淘汰下来的。虽然旧,有点儿运转不灵,但总的说还管用。“对业余天文学家来说,能有这样一架望远镜已经很奢侈啦。”牛顿式望远镜是用底部一个巨大的凹面镜聚焦星光,反射到悬在头上的一个小镜面上,小镜面把聚焦的光线再从侧面引出,引到目镜、照相机、分光仪或摄谱仪上。观测者必须置身于半空之中来调整焦距。
“乐乐,让武警同志背你吧。”
马伯伯的山居简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紧傍着参天古树,鸟鸣啾啾,松鼠在枝间探着脑袋。后院的竹篱临着百丈绝壁,山风从山谷里翻卷上来,送来阵阵松涛。院子东边是石壁,石缝里有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在地上汇出一汪水池,那儿应该是作为居家的水源。天蓝得透明,空气非常清新。家中的摆设相当简单,但书房里是一圈满墙式书柜,堆满了各种书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领域的厚部头书,这让山居的“仙风”中又加上了科学的“道骨”。在这样的仙境中,尤其是陪着任阿姨这样开朗的人,那个阴暗的前景至少是暂时地远离了。藏书网
鱼乐水也跟着出去了。她对天乐妈的怀孕,对她与马伯伯的关系有一点儿隐秘的好奇,想避开俩男人侧面打探一下。不过根本用不上她“侧面”探听。送走武警,天乐妈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点难为情。但很爽快地把话挑明了:
快到马家时她看到不远的山顶上有一幢白色建筑,球形屋顶,顶部分成双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说过,马伯伯过去是学天文的,后来干实业,资产过亿。可惜正在人生高峰期间遭遇一场车祸,妻女都死了,自己失去了左腿,心灵上受到重创。后来马伯伯把公司交别人打理,自己来山中隐居,重拾青年时对天文的爱好。因为山中没有灯光污染,便于观察星星。但鱼乐水一直不知道,原来马伯伯还在这儿建了一幢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难怪他们俩能做出那个发现。
鱼乐水听得止不住发笑。这位没多少文化的女性把人生看得如此简单,头脑实在简单得可以。不过细想想,她的话其实正好提炼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学家说,生物的天性实际就是八个字: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她刚才说的“活着”和“留后”正是这八字天条的口语化,而且是最简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15年前跟爸爸来这儿游玩时,爸爸曾介绍过这一带是盘古神话的发源地(具体是发源在桐柏山的淮渎之源),这些华夏神话已经同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掺在一起。它是在社会表象下流动的一条暗河,平时不为人们觉察,但它如此强大,如此长久,凡间的法律、政治、时尚之类花稍东西根本撼动不了它的根基。天乐妈接着说:
“我说要给他生个娃儿,马先生也打心眼里乐意……乐水你笑啥?笑我二百五?笑我不守礼数?”
也就是说,楚天乐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进笼”了。鱼乐水立即说:
楚天乐不再坚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鱼乐水心头一沉,不由想起15年前小天乐执意不要妈妈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武警背的。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乐妈很高兴。“天乐也一再劝我生一个,他说等他走了后,得有人陪我和他干爹。他这么说了,我才最后下了决心。”
离开那个气氛阴郁的会议室来到马家,鱼乐水心境明朗多了,但那个魔鬼无论如何是躲不开的。她叹息道:“天乐,那个灾难真的不可避免?刚才我听任阿姨说了一句话,正与贺老的话巧合,她说:老天爷不会这么操蛋。”
天乐妈乐坏了:“哪还用说?我早就盼着见到鱼家人,你们可是俺娘儿俩的大恩人啊。”
“乐水姑娘你会不会笑话我?快交50岁了,还挺着个大肚子。再说我和马先生之间也没名份。我九九藏书网俩也想办结婚的,只是天乐他亲爹没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关系,手续挺麻烦。我得照顾两残疾,难得下山,就这么拖下来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没名份也没啥。我这两年像入了迷,非想为马先生生个娃儿,你知道他没儿没女,那场车祸中他的独生女跟妈一块儿去了,我得给他在世上留条血脉。他今年已经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说自打盘古开天地,女娲娘娘造人,人活着不都是为了留后?”
楚天乐没有立即回答。头顶响起桠桠的响声,那是马伯伯在手控微调屋顶的转动,这台望远镜配的转仪钟不大好用。然后头顶上有轻微的声音,那是马伯伯在微调镜筒,以校正基座运行的误差。调整结束了,马伯伯又变成一个黑色雕塑,一动不动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他介绍了其它几样设备,像恒星摄谱仪、CCD光电耦合器、电脑等,这些设备倒都是最新型的。他大致介绍一遍,回到焦点笼,熄了灯,开始观测了。鱼乐水摸索着走到楚天乐身边,挨着他坐下。有一阵儿两人都没说话,透过屋顶的槽形观察窗凝视着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无月之夜,视野中没有一丝亮光,夜空幽暗而静谧,静得能听见星光的振荡,星星的私语。黑暗中两双眼睛灼灼发光。楚天乐怕影响观测者,压低声音,笑着说:
楚天乐忽然说:“我也去吧,我在下边陪鱼姐。”见两个老人都迟疑着,他不在意地说,“没关系,我能走上去,无非慢一点。干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没等俩老人说话,鱼乐水立即说:“天乐你能去当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来背你。伯伯阿姨你们别吃惊,我能行的。在学校里我爱好体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话下。今天凌晨还爬上宾馆外一株大柿子树搞侦查,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进不了那个会场。”
“阿姨,那爷儿俩出去开了一天会,你知道是啥内容吗?”
天乐妈任冬梅在院门口迎接。鱼乐水老远就看出她有孕在身,应在五个月以上。走近后她反倒认不出天乐妈了。15年前邂逅这对母子时,天乐妈憔悴衰老,像是50多岁的老妇;而现在她脸色黑红,身体壮硕,倒像是不足40岁。她步履轻快地跑过来,先握住鱼乐水的双手,匆匆问了她父母的安好;再从武警背上接过儿子,把他在躺椅上安顿好;又忙着为客人端茶倒水。两位兵哥没有多停,喝了几口水就返回了。天乐妈连声感谢着,出门送他们走。
她想,楚天乐在会议上曾有过乐观的发言,应该同意她这番话吧。没想到楚天乐摇摇头,很干脆地把这句话否定了:“不,这样的乐观毫无意义。老天爷并不特意操蛋,也不特意不操蛋,他只按自己的规则行事,九九藏书网并不考虑这些规则对生命的意义。纵观整个生物史,99.9%的物种都绝灭了,所以从客观效果来说,老天爷操蛋的时候居多。”
楚天乐敏锐地猜到她所指为何,笑着说,“对,就像我当年吹泡泡。”
“鱼姐,你已经亲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点失望?一台报废的老设备,毫无神秘性可言。”
两人都笑了,鱼乐水收起戏谑,正容道:“天乐,我是认真的。我想向民众展示一个绝症患者如何顽强地活着,如何过一个充实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绝症的噩耗公开,社会难免陷入恐慌,到那时,这篇文章应该有一点儿正面激励作用吧。”
楚马二人难得出山,下午办了一些私事:理发、逛街、采购。鱼乐水把汽车托付给农家旅馆保管,陪着两人在集镇上转悠。傍晚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包括贺老送的礼物,坐直升机去马家。驾驶员是个娃娃脸的小兵,姓朱,机上还有两个武警护送。夕阳已经与山顶平齐,霞光映着满眼的绿色。宝天曼的山势有个特点,虽然悬崖陡峭百丈深跌,山顶却是平的。直升机落在山顶,武警们扶两位残疾人下来。鱼乐水跳下直升机,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飞瀑,松涛声声,空气清冽,到处是合抱粗的巨树。真没想到,在中国的腹心之地,在华夏民族开发数千年之后,这儿还保留着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区。武警送两人下山,鱼乐水跟在后边,拨拨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鸟萝,伏到清泉上喝口水,与红腹锦鸡与虎凤蝶相嬉,颇为自得其乐。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渗入心中,让她心中的阴郁消散了大半。
楚天乐倚在躺椅上小憇,马伯伯已经在操持晚饭。天乐妈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饭,鱼乐水也去帮她。虽说这儿远离尘世,但有自备电源,厨房中电器一应俱全。两人很快整治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连儿、野韭菜等,四个人热热闹闹吃过晚饭。饭后,鱼乐水的手机可能刚刚解除屏蔽,一下子显示出很多短信和未接电话。她赶快做了简短的回复。有两则短信来自两个与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约她过周末。她谢绝了,眼下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刻。给爸妈的回复很含糊,因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马伯伯这儿,所以只说她这两天太忙,过几天再回话。报社在问她的采访进度,显然没有收到她上次发的短信,她的回复很干脆:
鱼乐水咯咯地笑:“哪里哪里。我是听你说话觉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会这样守旧僵化。我觉得能为所爱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www.99lib.net漫的事儿,名份什么的根本不用理会。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着说。”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内蕴悲惨的话,唯其平静,让鱼乐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轻轻握住楚天乐的双手,无言地安慰他。这是一次彻夜长谈,为了不干扰马伯伯,两人都尽力压低声音。交谈中她的双手一直拉着天乐的手,所以没有做笔录和录音,不过用不着记录的,楚的所有话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记忆中。那晚她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两人窃窃私语时,头顶上空一直有某个冷静漠然的倾听者。当然,马伯伯就悬在头顶,但在那个高度他是听不到的,何况他一直沉醉于天文观测。那么就是星空在倾听,是上天在倾听。那个“老天爷”在干了这么多操蛋事之后(让一个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让99.9%的生物物种灭绝,让万物之灵突然面临一场暴烈的空间塌陷),这会儿仍是心静无波,无悲无喜,无疚无悔。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来就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家伙。
这幢山居只有两间卧室,热心的任阿姨要为她腾出主卧,鱼乐水坚决拒绝了。于是他们在客厅里加了一张活动床。马伯伯说:
楚天乐不想让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劲儿摇手,说他不去了。但鱼乐水不管不顾,硬把他从躺椅上扯起来,背到身上。背上后有点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离。天乐个子不高,大约1.65米,体重比这个身高更轻。她开玩笑:
“没事,我一个人在笼的下边等。”鱼乐水嬉笑着,“不好意思,我有点拜物教的狂热。你们俩做出了天大的发现,我想亲手摸摸你们占卜用的法器。”
小楚的病状已经相当严重了,会场上鱼乐水没有觉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会儿,他已经明显撑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在推辞,马伯伯柔声说:
鱼乐水也压低声音说:“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总是难以相信,用这些人造的、硬帮帮的、物化的玩意儿,竟然能撬开宇宙间最神秘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水儿你早点休息吧,我该进笼了。”他笑着解释,“是指天文望远镜的主焦点笼。这些年来,只要是晴天,我和天乐从没误过观测。”他看看义子,改口说,“不过这一年多来是我一个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乐主要用脑。”
“宇宙的最终秘密一定是最简单的。这些年的学习中我有一个强烈感受,科学家们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学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们要干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单纯直观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终的秘密。”
鱼乐水挥挥手——那些事儿不值一提。她说:“谈谈你吧,谈谈你进山之后这15年。不,从你生下来谈起。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对明
九九藏书网
天的世界名人预先来一次深度采访,等到楚马发现发布那一天,这篇访谈将同时发表,我这个实习记者笃定一炮走红。”她笑着自嘲,“天将塌矣,此时还关心尘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与否,你还是成全我吧。”
楚乐水微笑着:“你说得不错。这亏了我妈、干爹,也亏了你们全家15年前的帮助。我们母子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天改变的。鱼姐,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当面表达我的谢意。”
鱼乐水此前已经知道,患肌营养不良的病人一般在20~30岁死去。天乐今年22岁,那么,他的余生真的不多了。刚才天乐妈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儿子的死,但鱼乐水做不到这一点。她也不想空言安慰,这对楚天乐没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说:
鱼乐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面无情啊,连一句宽心话都舍不得讲。这么说,你在会议结束时的乐观是假的啦?”
“我不把这事儿放心上。不是说我不信服那爷儿俩,他俩都是文曲星下凡,聪明得没法儿说,连国家都请他们去讲课,这事儿一定不会假。古人说500年有一劫,这就是一劫了,让咱这辈人赶上了。不过劫数有起就有尽,就像女娲娘娘那时,天也塌了半边不是?把天补补,人还要活下去,老天爷不会那样操蛋,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说,就是500年后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误我把肚里的娃儿生下来。子生孙,孙生子,500年还够传20代呢……乐水你又在笑啥?”
鱼乐水心中一震。迅速扫一眼天乐妈,那双目光此刻非常平静。这是她第一次听天乐妈用平静的语调谈论天乐的死亡。这种平静令她震惊,不过此后慢慢习惯了。天乐妈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为儿子燃烧了一生的爱。但十几年来她一直与“死神”耳鬓厮磨,已经把它当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员,生与死就是这样很“家常”地无缝对接。看着天乐妈,鱼乐水不免有一个联想,她觉得这个女人就像山间一棵老橡树,树不高,树冠不大,远说不上清秀水灵,但它扎根在石缝中,生命力极为强悍。她刚刚提到了死亡,鱼乐水不由想起楚马发现,试探地问:
然后干脆地关了机。她想报社社会部的何姐,说不定还要加上总编,一定为这个先斩后奏的请假瞪圆了眼睛,也许会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现在的心境,尘世上的种种约束和规则真的看淡了。
“不,那不是乐观,是达观。不管局势多么无望,我也会努力活下去,尽人事而听天命。毕竟,”他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我个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天乐妈不在意地说:“知道。是啥子楚马发现,直白说,就是天要塌了。”
“咦,这么轻!我背你就像是孙大圣背红孩儿,不用费力的。走吧。”
“伯伯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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