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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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次离婚肯定会成功,孔林一直在设法把淑玉的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部队可以帮助办理,但是规定要军龄超过十五年,营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申请。孔林已经服役二十一年了,这两条规定都符合。医院的政治部因此非常帮忙。他想给淑玉立一个户口本,这样她就可以合法地居住在城里。另外,他们的女儿孔华也需要一张户籍卡。根据法律规定,如果淑玉的户口从农村转到城里,孔华自然随母亲成为城市居民。有了这样一张卡片,孔华就能在木基市找到工作。她现在上不了技校,这是她离开农村的唯一机会。
“孔大夫也这样吗?”护士小李认真地问,“他也喜欢你的小脚?”
护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咯咯笑起来,其他人也绷不住脸了,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那他吃啥?”举着针管抽药的护士又问。
“不是。他睡他的床,俺睡俺的床。”
屋里的人又笑了。
一九八四年七月,本生陪着姐姐来到了木基市的部队医院。他只待了一天就赶回乡下去了—他要回去照顾生意。去年人民公社解散了,本生在邻村开了一家小铺子,卖些针头线脑、烟酒糖茶、酱油米醋、瓜子咸盐等日用百货。他不在的时候,孔华帮着照看。但他还是不放心,不愿意离开太长时间。孔华去年夏天没有考上中专,在舅舅的铺子里帮忙,倒免了下地干活的辛苦。
淑玉又谢谢她,从椅子里站起来,颠着小脚走了出去。她在那张皮椅子里坐了半个钟头,屁股都有点坐疼了。
门外的煤炉上坐着一个大铁壶,呜呜地叫着。一个剪着短头发的中年妇女走了出去,把水壶从炉口挪开,往火里倒了三小铲掺了黄泥的无烟煤,把炉子封上。然后,她又用一根火筷子在还湿着的煤中间捅了一个眼。中年女人回到屋里,往淑玉身上扔了一块白单子,在她的脖子后面围住,用一个木衣夹子夹紧。
“快点吧,大姐,”中年妇女说,“头发长在你身上,你不告诉我,咋下剪子呢?”
这倒把淑玉问住了。她嘟囔着说:“俺不知道。他也从来没看过。”
“俺不知道。”
“俺不知道。俺俩不在一块堆儿吃。他都是把饭端回来。”
“敢情,哪还有不疼的?你们知道那疼是啥滋味?我七岁就开始裹脚。天老爷子,整整两年,每天晚上都疼得哭啊。到了伏天,脚指头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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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脚布里都是脓,肉也一块一块地烂了。就那样也不敢松松裹脚的布头。俺娘手里拿个老粗的竹板子,看见了就打。俺只要吃了鱼,脓水就从脚后跟往外淌。老辈子人不是说嘛,‘一双金莲一桶泪’。”
她开始每天到理疗室去烤电。护士们都知道孔林很快就会同她离婚,对她出奇地关照。她们把红外线灯打开,照到她的患处之后,会东拉西扯地跟她聊天。淑玉趴在一张长长的皮床上,也不用看着说话的人,回答着她们的问题。她喜欢空气里的来苏水味儿,让她想到了刚掰开的新鲜杏仁。她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间—屋子里非常干净,四边的墙壁漆成了奶油色,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落到玻璃桌面和红木头地板上。到处都是一尘不染。屋子外面,知了在树梢轻声唱着,连这里的麻雀也不像乡下的麻雀那样咋咋呼呼。为啥部队上的人和动物都显得那么文明呢?
“那就整个你这样的吧。”淑玉指了指她的齐耳短发。
等淑玉走远了,理发店里的人开始议论她。他们都认为她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只是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她身上的那件蓝黑色对襟褂子还斜钉了一排布扣,那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才穿的。她腿上裹的绑腿把她的裤子弄成上宽下细的马裤形状,所以那双小脚才格外引人注目。也许农村妇女就讲究这样的衣裳样式。把她的模样弄丑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劳动得太辛苦了,把自己的外表整得疲惫粗糙。他们注意到她手背上裂开的口子,黝黑的脸上散布着几块像癣一样的白斑。
“俺娘说俺的模样丑,裹了脚就能嫁得好。那年头男人就稀罕女人的一双脚。你的脚越小,在他们眼里你就越俊。”
全屋子的人都笑起来,淑玉看着他们,不明白在笑啥。
“你和孔林是钻一个被窝?”理发员笑了,其他两个年轻女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剪子和推子。
“知道不他要休了你?”
中年女人松开了她的发髻,开始梳理她缠结的头发。梳第一下的时候,淑玉的头皮被抻得使她往后一仰,疼得直皱眉头,把嘴唇咂得吧唧吧唧响。过了一会儿头发理顺了,她也就习惯了。她不明白为啥理发员能够把剪刀耍得像通了电的小机器,咔哧咔哧咔哧,节奏分明。在屋子西边的角落里,一只断了尾巴的猫在睡觉,时常伸伸懒腰九*九*藏*书*网,猫耳朵一竖一竖地赶着苍蝇。淑玉感慨地看着放在猫头前面那个盛着高粱米粥的碗—城里人就是有钱,喂个猫也跟喂人一样。这屋里都是水泥地,哪儿来的耗子,干啥要养只猫呢?
“俺不明白你是啥意思?”
“不,说不成就不成。闺女,你不明白,脱鞋露脚就是脱裤子啊。”
一天早晨,孔林给了她一块钱,让她到理发店里剪个发。这是三个会理发的干部家属开的一间小铺子,就在医院豆腐房的后面。他前脚上班走了,她后脚出门去找这个理发店。
她们的目光里流露出惊叹,你捅我一下,我搡你一把,互相挤着眼睛。护士小马问:“开始裹脚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敢情。”
屋子里的姑娘们交换着眼色,吃吃地笑着,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开心的光。一个护士打了个大喷嚏,其他的人哄堂大笑。
“像我这样剃个寸头咋样?天热凉快。”
“在这儿他没让你饿着?”另一个护士插进来问。她手里擎着一根针管,针头上插着一个小药瓶,里面装着淡红色的药粉。
“你俩睡一个屋?”
有一天做完理疗之后,从杭州来的瘦瘦高高的护士小李因为从来没有见过小脚,对淑玉说,只要她把脚露出来,就给她一块钱。淑玉说:“不成,俺不干那个。”
不管孔林怎样说,淑玉还是听不明白转户口的必要性和这个过程的复杂性。好在她向来是孔林怎么说,她就怎么办。如果孔林告诉她:“别去打开水,我会去的。”她绝不会提着暖瓶走出屋子一步。要是孔林递给她一些药片说:“吃了,对你有好处。”她会想都不想地咽下去。在她来说,他的话就像命令一样,她绝对不去想对她会有啥害处。
淑玉掏出了那一块钱,中年女人说:“不用,大姐。头一回理发是免费的,留着下次再给吧。”
说话的是猪栏的饲养员,算是整个医院最扬名在外的人物。他曾经养过一口一千两百多斤重的肥猪,名字上过几家报纸。孩子们管他叫“猪倌儿”。
“那你干啥还要裹呢?”一个脸色红扑扑的姑娘问。
淑玉又坐回到皮椅子上。中年女人把她的头发梳向一边,嘴里不住称赞“头发真好”。她还在淑玉的头发里洒了几滴花露水。
“你真想要剪个我这样的头?”中年女人问淑玉,“你的发髻就没有了。”
中年女人给她削着发梢,一边问淑九*九*藏*书*网玉:“孔林对你好吗?”
剪短了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她的脸恢复了鹅蛋形状,两道眉毛像弯弯的月牙儿。
淑玉谢过她,又把钱揣回口袋。中年妇女用梳子把淑玉的头发在耳朵后面拢成一个堆。“大姐,你剪了这个头,实在透着精神。你从现在起就不要再剪别的发型了。”她闪到一边,举过来一面椭圆形的镜子,“你自己看看咋样?还满意吗?”
淑玉觉得这些护士挺讨人喜欢。但是,不管她们怎么央求,她就是不肯脱下鞋来让她们看看那双小脚。护士们一个劲地夸她的鞋怎么好看,心里都在巴望她能脱下来让她们看看。
“现在你眼睛咋样了?”
“就看一眼,求求你了。”一个高个的护士脸上堆满了讨好的微笑,“我们不会告诉别人。”
淑玉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的话题逐渐转移到淑玉的婚姻上面。如果孔林抛弃了她,她自己怎么过日子啊?这个孔大夫可真够没良心的。政治部应该采取措施保护这个可怜的妇女,中止孔林和吴曼娜之间的不正常关系。现在是新社会了,谁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创建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再说,一个男人结了婚就应该负起对家庭的责任,不能想干吗就干吗。家庭都解体了,社会上的秩序不就乱了吗?
“别睁开,一会儿就洗完了。”中年女人把箱里剩下的水全放到她头上,然后用一条干毛巾擦干了她的眼睛和脸。干毛巾上散发出洁净的香味,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温暖。
“这是规矩。”
“嗯哪。”
“为啥?”
“俺不。”
墙上嵌着一个铜水箱,理发员用大铁壶往箱里倒了半箱热水,又加了点凉水。她把淑玉引到水池子边上,让她坐下,把她的头送到水箱边伸出来的一根胶皮管子下面。她给淑玉洗着头,又提起了刚才的话茬:“大姐啊,你别傻了。到了夜里你就去上他的床,你只要上去了,他就不会再打离婚了。”
“为什么?一块钱看一眼都不行。你的脚就那么宝贵?”
在乡下,孔华用一把长梳子和一把剪刀就能把她的头发收十整齐。但是在这里剪个头发却要花三毛钱。理发店里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妇女告诉了她这个价格,她感到好一阵不自在,像是给她们骗了一样。她从来没有这么乱花钱。三毛钱在乡下可以买半块香胰子,至少够她和孔华使两个星期。她不敢转身走掉,只好答应九九藏书了这个价钱,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做姑娘的时候裹脚是给将来嫁的男人看的。别的男人看不见,你的丈夫才觉着金贵。你们知道过去的日子这小脚有个啥名号吗?”她拍拍左脚,脚背弓出个鼓包。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干部和他们的家属都饶有兴味地看着淑玉拐着一双小脚走来走去。在他们的印象当中,只有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才裹小脚。孔林嫌跟她走在一起丢人,所以她永远是一个人出现。每次她摇摇晃晃地走过门诊大楼前的空场,年轻的护士们就会聚在窗口看她。她们听说裹小脚的女人腿粗屁股大,但是淑玉的腿细得像麻秆,几乎看不见有屁股。
“咋个睡法儿?”
“俺不。”
“没事儿了。”
医院最近分配给孔林一间屋子,那屋子在一栋宿舍楼里。有几个好奇心盛的年轻军官趁着夜色,熘到孔林住的房间外面去听动静。他们猫在窗户底下和门外,急切地想弄清楚这对夫妇是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他们把耳朵凑到锁孔和纱窗上,但是屋里像没有人一样安静。他们连续听了三个晚上,只听到孔林偶尔的咳嗽声。一个军官踩上了一只睡着了的大蛤蟆,在花岗岩的石阶上崴了脚脖子。另一个在房子前面让树枝扫了眼睛。他们只好放弃窃听的行动,承认孔林两口子确实是分床睡觉,没有闹出啥不寻常的响动。
“嗯哪。”
几个护士又笑开了。淑玉的话让她们多少有点纳闷:孔林虽说是营级干部,每月的面票也就是十二斤,哪来的这么多大米白面供他妻子吃?他怎么会弄来这么多的面票呢?从吴曼娜那儿?不可能。她早就公开说了,她跟淑玉是井水河水两分开。那孔林每天都吃啥呢?自己嚼棒子面、高粱米?真是个怪人。他一定是早就攒下了细粮票,专等着淑玉来的这一天。他好像对妻子还有点感情,不然怎么会对她这么好呢?
又一句话传开了:“他们不干那个。”
旁边椅子上坐着的两个男顾客听了哈哈大笑。
“俺的眼睛呀!”淑玉叫起来,“胰子水刺挠眼睛。”
“闺女啊,不是俺撅你们的面子,这世上只有俺男人才能看。”
“谁规定的?”高个子护士叫了起来。
“没就没了吧。你看着剪就行了。”淑玉希望她把自己的头发剪短,这样她就用不着老往这里跑,浪费那么多钱。
第二天,淑玉说的那句“俺不”已经传遍了整个医院,成为医生护士九九藏书们的口头禅。年轻的护士们要是不想干某件事情,就会摇头晃脑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她们会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特别在“不”上拐个弯,拉出唱腔,跟着就会是一阵笑声。
淑玉回答:“哪能啊。每天不是白面馒头,就是糖包花卷。顿顿有鱼有肉的,在你们这儿天天跟过年一样。要挑毛病也有,就是晌午的日头毒了点儿。”
“嗯哪。”
年轻的胖女人插了一嘴:“这位婶子的头发剪短了一定好看。”
“你想要离婚不?”
淑玉到了医院几天以后,感觉到后腰尾骨上有个地方越来越疼。后来发展到走路睡觉都不方便,坐在椅子上不能超过半个钟头。她连咳嗽打喷嚏都会震得腰间酸痛。孔林跟宁医生谈了淑玉的症状,给她安排了看医生的时间。她第二天早上就到门诊楼去找宁大夫,得出的诊断是早期坐骨神经痛。她需要电疗。
她们一齐摇摇头。她接着说:“叫个‘金莲’。可是个宝贝啦。”
“他把你供养得不错,是吧?”
“俺不知道。”
“告诉你个法儿,等他晚上睡了,你就爬上他的床。”
一个护士有一次问,孔林在家里是不是欺负她,淑玉说:“从来没有。他是个善人,对俺一直都挺好。”
“大姐,想剪个啥样的?”她问淑玉,手里举起了一把红色的塑料梳子。
进理疗室的第一天,她非常不习惯当着外人松开裤子,褪到腰背部以下。照到腰上的灼热红外线也使她害怕,但是很快她就放松了,知道那盏明晃晃的大灯泡子不会烧焦她的皮肤。她喜欢趴在干净的床单上,让柔和的热气抚摩着疼痛的后腰。一扇天蓝色的屏风把她和旁边走过的人隔开。周围没人的时候,她会闭上眼睛,让心思飘回到乡下的田野。现在该收大蒜了,沙果也该摘了。过冬的瓜菜要下种了—萝卜、白菜、胡萝卜、芥菜都得赶快入土。城里人多舒服啊。那些小护士一年四季在屋里干活,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捂得细皮嫩肉的。她们干啥事儿都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谁家的闺女托生在城里真是太有福了。她们穿上白大褂,戴上馄饨皮儿的白帽子,个个都跟画上画的那么好看,有几个脸白得像得了血痨。她们给她打针的时候,会先用软软的手在她腰上揉一会儿,然后轻轻一拍,针头随着扎进去。她们会问她疼不疼,一边用小拇指抚摩着针头附近的皮肤。她觉着像是在挠痒痒,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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