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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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读书之外,她还忙着给婴儿准备小衣服和尿布。她到处跟人家要穿破的衬衫和睡衣,因为尿布最好用松软的旧衣服,这样不会擦伤婴儿的嫩皮肤。晚上她经常不着家,到邻居家串门,跟人家学做婴儿的小被子和小枕头,或是用毛线钩织小袜子和小鞋。她花了七十多块钱买了三斤毛线,孔林奇怪她啥时候变得花钱这么大方,甚至有些浪费了—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哪用得了这么多的毛线衣服。但是他没有抱怨,因为她是花自己的钱。
她的妊娠反应非常强烈,经常呕吐不止,甚至深更半夜邻居们也能听到她哇哇的吐声。她也不再注意自己的外表了。她的脸浮肿起来,眼圈周围的皮肤变得暗黑松弛,好像刚刚哭过一场。另外,她食欲奇好。她大口大口地喝海带炖排骨汤,说婴儿需要营养,喝完了还拍拍没有显形的肚子。更要命的是,她的口味反复无常,今天想吃地瓜,明天就会馋杏仁酥。有一天她记起海蜇皮好吃,就央告孔林去给她弄点来。木基是个深处内陆的城市,春节过后就连泡发的海蜇也是稀罕物。他晚上下班以后骑车四处去寻找海蜇皮,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他请几个家住在城里的护士帮忙,她们也毫无办法。最后还是通过伙食科一个干部的亲戚,才在一家水产商店里买了两斤腌泡的海蜇。
“啥事儿?这么神秘。”
“本人搜集的。”
结婚以后,孔林就很少看书了。门旁边立着他的书架,书仍然装得满满的。但是架子上也摆了水杯子、药瓶子、眼镜盒、手电筒、不倒翁,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小摆设。书顶上积了一层尘土,他和妻子都懒得打扫。相比之下,吴曼娜倒是看了不少书,都是讲怀孕、生产和育儿的读物。她把医院那个小图书馆里这方面的书都借来了。她一边看一边感叹自己对生养小孩知道得太少了。99lib.net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会告诉丈夫自己一天里都读了哪些内容。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对他的缺乏兴趣很恼火。
“哦,没啥。你咋那么想知道?”她微笑了。
孔林没有想到她还能怀上孩子。吴曼娜已经四十四岁了,早过了受孕的最佳年龄。现在他不禁有些担心,因为她心脏不太好。自从他们结婚以后,她隔一阵子就会犯心律不齐的毛病,血压也总是偏高,但是做心电图倒没查出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她是高龄孕妇,生孩子恐怕不会顺当,孔林的忧虑又加重了一层。他几次劝她去做人工流产,没想到她坚决想要这个孩子。她说,他们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她可不想光开花不结果,做个一辈子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这次怀孕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甚至告诉他:“我希望咱们这次能是个儿子。我想要个小孔林。”
“不,我要有自己的孩子。”
“我能看吗?”
孔林见说服不了她,也就不再提了,随她去吧。
“盒子我就不锁了。”
“为啥呢?”
“我要从这些信里瞧出来你原来是个多么浪漫的姑娘。”
“好吧,我没啥藏着掖着的。”
“好吧,你在家我不会看的。”
“你今儿这是咋了,啥都想打听?”
他时常会被一种奇怪的情感折磨得太阳穴生疼,这种感觉使他怀疑自己是否喜欢这种家庭生活。在他看来,这场婚姻已经变得无聊乏味,乱糟糟的令人疲惫。
“放心吧,不会。”
“女孩命苦。”
“但是他毕竟爱过你,对吗?”
“我不相信这套封建玩意儿。男孩和女孩有啥区别呢?”
一天晚上他开玩笑地问她:“你那个盒子里放了啥东西,还怕让我看见?”
“那行,我打开让你瞧瞧。”
老太太的话勾起了吴曼娜的馋瘾,她也开始想烧鸡了。孔林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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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天就从附近的小吃店给她买回来一只。烧鸡不便宜,孔林有些担心—他每月的工资也就够买十五只烧鸡。幸好,她对烧鸡的兴趣持续了不到两个星期。接下来就是石榴,她一定要孔林去想办法,可是冰天雪地的到哪儿去找石榴?她真馋那些粉红的颗粒啊,酸酸的,甜甜的,一咬一口水。她一想起来就直咽唾液。有天晚上她梦见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上面挂满了开了口的石榴。她告诉了孔林这个梦,而且自己圆梦说石榴是吉祥果,预示着他们会有一个大胖小子。吃不到石榴多少矫正了一下她那变换不定的胃口,她又开始正常吃饭了。
“瞎扯,我可不这么想。”
“你在说啥?”
他瞥了一眼盒子里头,发现有几十封信件,用一根蓝皮筋捆着。“那是啥?”他问。
“嗯—嗯,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也得答应,从今儿起你告诉我你所有的秘密。”
看到这些词句,孔林差点要笑出来。董迈这家伙一看就是个头脑简单、过分多情的种子,表达自己的感情也这么颠三倒四的。
“董迈过去给我写的信。”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的话倒让他有点吃惊。如果董迈真是像她说的那样,为啥她还要把这些信当成宝贝一样收着?她真的恨他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出于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崇拜?”
“你要不高兴我就不看。”
他思索着这些,涌起一股悲凉的心绪。他如果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肯定会伤害她的感情,于是沉默着。
“崇拜不崇拜的咱不知道,我只是觉着挺好看的,对吗?”
“这东西像个骨灰盒。”孔林嘟囔着。大衣柜的门开着,他盯着吴曼娜的衣服下面放着的一个小檀香木盒。盒子上横着一把黄铜挂锁,他猜想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钞票,或是银行存折,也许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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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年得的奖状。不知什么原因,最近他开始琢磨上了这个外表漆得亮亮的木盒子。
“呵,没想到咱们吴曼娜同志对毛主席他老人家这么热爱。”他笑着说,“你打哪儿整来这么多像章?”
读完了所有的信,他反而觉得心里像缺了点什么。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董迈在信里表达的那种绝望的激情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对一个女人产生强烈感情的滋味,他也从来没有写过一行充满爱恋的句子。他每次给吴曼娜写信,一开头都是“曼娜同志”,或者开玩笑地称呼她为“我的老婆”。他呆呆地思忖着:兴许我是书读得太多了,或者是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就变得过于理性了。我受到的是科学的训练,知识越多血就越冷。
“他蹬了我,我恨他。”
“你算了吧,我可对再要孩子没兴趣。”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对吴曼娜说:“那些信我都看了,我能看得出董迈是真心喜欢你。”
孔华有时候会在星期天来看父亲。如果吴曼娜不在,她会多待一会儿。她告诉父亲,淑玉对吴曼娜怀孕非常欣喜,因为孔家人丁将更兴旺了。孔林对淑玉的反应有点纳闷,看起来她仍然认为她是他妻子。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每月付给她的生活费让她有这种感觉。这个女人的头脑真够简单的。孔华时常会带来淑玉给他做的葱油饼,如果看到吴曼娜在场,就不把饼拿出来。她现在话比以前多了,也更爱笑了。她告诉父亲她如何喜欢她的工作,工厂里的师傅们如何对她好,等等。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笑起来嘴角会翘上去,一双眼睛更水灵了。孔林瞒着吴曼娜给女儿买了一辆凤凰自行车和一块上海牌手表。吴曼娜看到后什么也没说,心里知道一个刚进厂的学徒工是买不起这两大件的。她对孔华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冷不热。
他表面上装99lib.net得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切地想看看这些信里究竟写了些啥。除了在小说里,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读过一封情书,自己也没有写过任何表达爱情的书信。现在他有机会读到真正的情书了。
孔林有时候也会想起同吴曼娜结婚前的二十年岁月。那种平和的生活好像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他忍不住想,假如同吴曼娜早结婚十五年,他的家会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他一直相信如果能娶了她自己会非常快乐。但是现在她变得判若两人,十分庸俗无趣。他清楚是多年的磨难使她变成了这样。
“大衣柜里那个檀木盒子呗。”
到了第四天,就不见她把海蜇丝端上桌了,好像她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菜。剩下的半碗海蜇丝静静地搁在碗柜架上。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收藏毛主席像章这么热心,接着意识到也许再过些年这些玩意儿会很值钱。这些像章让人回想起那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多少人的光阴浪费了,多少人失去了生命。革命过去了,像章成了历史的遗迹。但是对她来说,这些像章根本没有什么历史的价值。他明白,她不过是拿它们当作某种财宝收藏着。她把这些毛主席像章当作她能够拥有的唯一美丽的物件,如同珠宝首饰一样。
“能看一眼吗?”
吴曼娜用水把海蜇皮上的沙子和盐粒洗掉,切成细丝,拌上醋、蒜泥和香油。整整三天,她每顿饭都要咯吱咯吱地嚼海蜇皮。她让孔林也尝一点,但是他受不了那股腥气。
“你得保证不笑我。”
“那不叫爱,不过是一时昏了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对了,你是例外。”她龇牙一笑,继续用一块馒头擦干净了盘子里的肉汤。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大衣柜跟前,拿出了那个神秘的盒子。她拔出挂锁,开了盒盖,盒子内层煳着花花绿绿的糖纸,一卷奶油色的海绵拱了出来,九九藏书网遮住了盒子里的其他东西。她取出海绵摊在床上,上面别着二十多枚毛主席像章。绝大多数是铝做的,也有几枚陶瓷的,鼓凸的圆面在灯下闪着光。在一枚像章上,毛主席身穿军装,手里挥动着军帽,正在检阅天安门广场上的红卫兵。另一枚,他抽着烟,手里拿着一顶草帽,正在同韶山家乡的农民们交谈。
“也没啥秘密,你要看就看呗。只是别当着我的面打开。”
宁医生的母亲成大妈有天晚上来串门,她对吴曼娜说:“你真有福,想要啥就能吃啥。当年我生头一个儿子的时候,两个月里只吃了十个鸡蛋。后来怀了第二个孩子,馋烧鸡馋得跟疯了一样。那时候穷啊,连只鸡翅膀都买不起,只好每天早上到熟食铺子里去看看烧鸡啥样,不过是去闻闻味儿。”
第二天下午,他早回到家一个小时。他打开檀香木盒子,取出里面的信读了起来。许多信已经有一股霉味,纸页微微发黄,有些字迹由于受潮变得模煳不清。董迈的信没有什么写得出色的地方,有些信像流水账,只是记叙了他每天的活动—中午吃的什么饭,头天晚上看了什么电影,认识了哪些朋友,等等。但是偶尔也会蹦出几句火热的情话,让人感觉到一个年轻人陷入绝望爱情时的真诚。在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曼娜,我只要一想起你,就会心跳得发慌。我晚上睡不着觉,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今天早上起来头疼得厉害,一个上午什么也没干。”另一封信里他这样说:“我的胸膛要爆炸了。曼娜,如果再见不到你,我会活不下去了。”有一封信是这样结尾的:“让老天爷保佑咱俩结合吧!”
吴曼娜在二月份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坚决要求和孔林分床睡。“我不想伤着孩子。”她解释说。孔林明白她的意思是,在婴儿出生之前他们不能再行房事。他同意了。他从总务科借来一张行军床,支在屋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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