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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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
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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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涛吞了吞口水,说:“我吃的比你大,有这么大,比砖头还要大。”
赵小涛也对赵勇摆摆手,等我进去看看。
他看到有个黑影隐隐约约地叠在光明尽头,那是死去的妻子,还年轻的妻子。她在一下一下地招手,细柔地招手。
赵十六爷看了眼,摆摆手,说:“不要了。”
然后赵勇又跟着一大帮人唱:山上有金子撒山上有美女,山上有宝马撒山上有手机,山上有工资撒山上有大学……
第二天的阳光比第一天的好。
冬生嚎叫着解释:“爹没享多少清福啊。”
世界寂静。
冬生正好出门,敲了赵小涛一下,说:“放你妈的逼。”
人们互相对视,耳朵传染似地支起来。
月光比先前更亮一层的时候,被窝被蹬开了,赵十六爷长长的手指甲和脚趾甲掉落于床,它们割完了输液管。
聂医生说:“老了,好和不好就没区别了。”
冬生媳妇擦完,春生媳妇端着另一盆冷水过来了。她解开赵十六爷的裤子,看到小如山楂的鸟儿,蜷缩在灰白的草丛中,有些扫兴。
他就快要闭上了,冬生嘴角又露出睥睨的笑来。他把牙齿猛咬到牙齿上,吃了吃力,驱使自己缓缓转动眼珠子。
冬生媳妇跟着跪下去,喊:“爹呀,你要坐起来啊。”
黑,现在只从天上扑下,层层叠叠,似瀑布。
前方是条曾经波澜壮阔的河,与弯过去的马路平行。
她懊恼地低呼:“真是麻烦。”
冬生咬着牙点头,说:“要紧。”
“鞭炮和黄裱纸妥了吗?”
春生点头说:“是。”
冬生踢了一脚不像样的媳妇,低骂道:“滚!”
笑到一半,赵十六爷滚下山来。
世界开始盘旋,好多双手在招着,妻子啊。
路上,冬生说:“永德老头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
聂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赵十六爷还是听清楚了。
月亮像水,洒在银色的地上。
冬生媳妇说:“嫂,帮忙端盆子吧。”
冬生抖了抖背上的爹,继续走。路上有几个男女,或打毛线,或吃烟,眼睛痴痴望着。
聂医生抽动鼻子,闻了几下。这些抑扬顿挫的声音,有着新娘乳头的香味。
冬生恼恨地说:“凭什么?”
冬生说:“一段破经文,值六十吗?”
他试了试脚,脚踝也被捆死。
他凄惶地转过身来,循着月光往对面看,对面黑黑的,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小得和蚂蚁一样,手里捏着三百块钱。
赵勇说:“我不信,要不你放一个试下。”
他很奇怪地呆在月光之下,好像等着别人来抓。
赵小涛缩着脑袋,灰溜溜蹿回内屋。
莫名羞辱使冬生粗暴起来,他像扔一堆柴禾,将赵十六爷扔到春生背上。

捣烂后,聂医生坐着不动,支耳朵听世界。
春生媳妇蘸了蘸抹布,也不揉,就把抹布搭在鸟儿上。水流过颤抖的草丛和瘦削的崖壁,浸湿大片垫被。春生媳妇本来还想捧些水浇过去,却看到那下边冒出一小摊热气腾腾的屎来。
他妈妈本来在扶春生媳妇,马上过来揪赵勇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那不是十六爷。”
赵十六爷一次又一次进入昏迷中。恍惚记得很多人来过,一睁开眼,又发现什么人也没有。倒是柜上垒了几瓶罐头。那些被剖开的桔子、梨子、茭头,像发春的妇女袒露下体,勾引着九世鳏夫。但在饥渴的尽头,有一圈该死的玻璃。
佛啊,赵十六爷是光脚走上来的,石头尖子割破脚。现在你面前还有一串血印。
队长说:“早给钱不就行了?”
赵永德叉出四根手指,说:“春生、冬生啊,你爹说他四年没吃鱼了。”
冬生脚一边踢着,一边说:“人都没死,你收什么钱?”
赵十六爷惊恐如鼠,在床上东翻翻西翻翻。翻了几翻,他就躺着不动,拼命蠕动手脚。
“冬生去接了九*九*藏*书*网。”
赵十六爷有些犯晕,想不起自己怎么病了。
赵永德从口袋里掏出把花生,说:“你吃得动,归你了。”
“乐队不是在排练吗?”
春生的儿子赵小涛在村长赵勋生的屋前,等赵勋生的儿子赵勇时,看到赵勇嘴里咀嚼着一块肉丝。
两个妇女搓了搓僵硬的手,吃力地将沉重的洗衣盆抬起,往楼下倒水。
这样饮了几勺,赵十六爷忽觉喉咙发痒。一个嗝打出后,有个东西永远滑下去了,从此他就是哑巴了。
春生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没回过神来。
中午,赵小涛领命在赵十六爷床边吃腊鱼。
和尚讨好地说:“聂医生,讨副治感冒的药。”
……是要死了,也该死了。
村长赵勋生闻言,一个巴掌抽过来,冬生傻了。
二叔猛然扑打在床铺上,狂哭:“爹,你就安心地去吧。”
说完,他软绵绵地瘫倒在床。
赵十六爷喘了口长气,运了运手脚,光脚下床,自墙上摘下两颗玉米芯子,几口咬完了。
冬生想了想,点头。
月亮起初是没有的,后来渐渐亮起来,亮得像探照灯,照在赵十六爷脸上。
走出门有几步,聂医生小声喊:“回来。”
“不是十六爷是什么?”
这么走了十几步,一盆洗衣服的冰水从天空扑下。赵十六爷跳了一跳,歪倒在地。他应该看到一块大黑布朝蓝得晃眼的天空盖去,第一次没盖严实,东方远处还有小块明晃晃的白,黑布复一抖。
赵十六爷转过身,又看到木楼笔笔直直立着,春生媳妇正从凳子上傲慢地走下来。
赵小涛正准备撤,却发现墙壁上投出巨大的手影。
赵十六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说:“你就含着,慢慢含就化了。”
夜晚,赵村灯火通明,热闹如集市,平时肃穆的后山,也有几只火把燃着。
赵十六爷腾出手,想抓,却发现手已被输液管捆死。
只有指甲在疯长。
冬生媳妇嘲讽地说:他想必是做第六套广播体操吧。
和尚说:“三百。”
赵十六爷凑出嘴,接了一口汤药。虽然有些烫,但还是一饮而尽。
这么转十几圈,他看到眼前来了只温柔的手掌,他闻到佛的味道。
赵勋生说:“十六爷,没事的,吃吧,家里还有。”
赵勋生有些尴尬,把肉骨头放在墙根,唏嘘着离开了。
和尚和冬生的讨价还价是在中堂进行的。
赵十六爷想说自己那块田被作践了,话到嘴头,又吞回去了。
冬生说:“六十。”
赵十六爷想和自己说话,但说出来的只有浑浊的泪水。
赵十六爷觉得病真是个好东西,病让母老虎变母羊了。
冬生背着赵十六爷走到村口时,赵永德老头还在晒太阳。
冬生声势浩大地说:“我抱他起来,就像抱条泥鳅,老往下溜,没力了,没气了。”
“也不怕冷。乐队呢?”
什么都没发生。
和尚不说话。
然后他来到窗前,卸下六根木窗棂,从屋内爬了出来。
赵十六爷看不过他,很多长角的太阳,花花绿绿地又挤了过来。太阳后面,一张黑幕隐约在抖,他有了强烈的睡意。
赵十六爷撑着墙起身。
他无声哀嚎,坐以待毙。
赵十六爷咽了咽,拿手擦眼泪。眼泪这东西,越擦越多。正好拉门出来的赵勋生见状大吃一惊,回身从屋内端了碗肉骨头出来。
佛啊,他们正在打麻将,他们吵着你了。
赵十六爷坐在冰冷的石碑上,俯视凡界,一定会看到:下边的人一窝蜂钻到屋里,一窝蜂跑到屋外;一窝蜂抢椅子,一窝蜂耍酒疯,一窝蜂放鞭炮,一窝蜂捂耳朵,一窝蜂跪下去,一窝蜂站起来,一窝蜂抽烟,一窝蜂喊号子。
聂医生嘴巴合不拢,胡须轻轻飘着,手中的听诊器还冰凉地贴在赵十六爷胸口。春生本站着,坐下了,冬生本坐着,站起来了。他们被吓坏了。
赵勇眼睛盯着赵小涛手中的鞭炮说,“50封的,比100封的猛。”
接着他又喊:“是爷爷。”
佛啊,你看着,对面有座山,山上有座坟,坟上有个老人家,小得和蚂蚁一样,抱着自己www.99lib.net的墓碑。
冬生大笑,笑到后来不像笑,像得了羊癫疯。这哈哈哈哈的声音猛止时,世界一片寂静,有若接生婆用力一拔,拔出只死婴。
佛啊,他死了几个小时了。
没有人应他。
约莫站了一分钟,赵十六爷打了个哆嗦,才算克服缺氧反应。他擦了擦眼,看到眼前并没什么木楼,眼前是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小得和蚂蚁一样,静观此地。
赵十六爷又听到春生媳妇小心翼翼走过来,春生媳妇讥诮地说:“我的一份早熬好了。”
春生赶忙去拉,冬生压着脾气说:“你要多少?”
赵十六爷说:“河里没水了,四年没吃鱼了。”
冬生也有些吃惊,笑着说:“哥,你慌了?”
失魂落魄的赵十六爷摸索着坐向村长的屋根,感觉稀饭积下的力气慢慢没了。一坐好,他又后悔了,因为肉的香味正慢慢飘出来。他感到口水像地下水,几下涌满口腔。
中午的时候,赵勇拉着没有棺材坐的赵小涛下山,说:“我的眼睛有眼屎,你没有;我的耳朵夹着烟,你没有;我嘴里有酒气,你没有。”
鼓乐队队长伸直右臂,鼓乐队奏起《真是乐死人》。冬生一个跨步上去,要打架,被旁人架住。春生捏着一张人民币走过去,鼓乐队队长再度伸直右臂,《真是乐死人》稀稀拉拉停下来。
赵小涛说:“我早上也吃了这个。”
赵小涛发现了这个秘密,大声喊:“有人打呼噜。”
佛啊,你多久没吃肉骨头了?
村长对后头的春生媳妇、冬生媳妇说:“别去了,在家准备吧。”
“就看聂医生怎么说了,十六爷是不行了。”

赵勇没理赵小涛,继续小心翼翼地咀嚼。
“聂医生呢?”
那时候,无数只太阳长了角,花花绿绿飞到赵十六爷眼前。赵十六爷看到地面东倒西歪地晃,自家木楼也在东倒西歪地晃。楼上,春生媳妇和冬生媳妇两个妇女,眼看要甩出去了,也不尖叫也不哭喊,仍旧晾她们的衣服。春生媳妇身子都横起来了,还恶狠狠地说:“有肉我不给你吃?有鱼我不给你吃?”
赵十六爷从悠长的睡眠中醒来,听到冬生低声咆哮:“你怎么还没熬好?”
赵永德瘪着嘴回应:“我有七八年了。你老仙年,还有牙齿。”
赵勋生大吼:“你他妈的是不是想你爹死!”
后边的赵勇怒怒嘴。赵小涛发现和尚在抖袖子,准备念催眠的经文。在和尚的周围,是仍然跪伏的人群。
他的爸爸跟着扑向另一边,干嚎:“爹,你就安心地闭眼吧。”
冬生说:“五十。”

“龟儿子在外边偷偷放呢。”
赵小涛弯到内屋时,看到一座挂钟在墙上孤伶伶地运动,他爸爸的耳朵正支着,而二叔则死死盯着床铺。
四面八方,黑,像互相乱刮的雨。
这十个字像十把刀,捅烂赵十六爷的肚子、肠子和心。赵十六爷眼泪往外一鼓,看到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和手电一样直逼眼球。
这个时候,春生媳妇满面春风地来到床前。她左手端着黑黑的汤药,右手拿小勺挖了一勺,吹了几遍,说:“爹,喝了吧,喝了就好了。”
冬生看到春生额头的汗慢慢密起来,便把車握在手里,静等对方悔棋。
赵小涛想了想,说:“不行。”
此时,赵十六爷眼睛睁着,毛孔张着,耳朵竖着,听聂医生宣判。但聂医生一看到他,便拔腿而去。门口的冬生捉住聂医生,恳求他撂下一句话再走。
赵小涛看到爷爷眼睛闭着,眼珠突着,一动不动,便翻了翻鱼块,于是赵十六爷的嘴角豁开了个口子。赵小涛轻吹一口气,那口子便冒出花花的口水。
春生冬生不敢抬头,赵勋生又磕下一头,说:“舅亲在上,舅亲请恕罪。”
聂医生正神色凝重地捏赵永德老头的肉,冬生进门来了。看到他张口要说,聂医生摆摆手。过了半晌,聂医生对赵永德儿媳说:“想来是瘫了。没办法了,就瘫着吧。”
“在门外散步。”
九九藏书钱表叔下椅来扶,勋生不起,说:“不恕不起。”
那妇女像是没听见,说:“冬生弟,喝茶吗?”
春生和冬生从屋内冲出来时,赵十六爷躺在冻硬的泥地上,像陷阱里受伤的老羊,腿脚抽搐着。春生凄凉地看了眼冬生,冬生正咬着腮帮,死死盯着地看。不一会儿,冬生的眼泪啪嗒掉下来,春生手中的棋子也跟着掉下来。
春生难过地陪着点头。
聂医生大嗤一声,说:“问你家佛讨去吧。”
等等,赵勋生在中堂讲话。赵勋生说:“无论如何,今夜一定一定要处理,务必务必要解决。”

村长赵勋生神色不安地走过来,问:“不要紧吧?”
他看到自己愤怒的锋芒射过去时,对面的四路眼光有两路惶恐地撤下去了,但还有两路死活顶着。那是冬生的,冬生是真的狗,天不怕地不怕。
勋生就起来了。剩余的钱表叔抬抬手,也就起了。
赵十六爷趁着好太阳出门已有一会儿。这个早晨,他要围着村前一条口字型的路转圈。这条路包住了几十亩田,其中有一块是赵十六爷耕过的。那里原本又黑又肥,浪得像块屄,什么庄稼都出,但现在塞满了杂草、砖块和石头。赵十六爷伤心地看了一会儿,朝前走。
她在招手。
赵小涛捏着火钳,在外边等着,看到疯子旺生提着没有裤带的裤子,一拖一拖走过来。
在路上,他不再弓着身子,他挺直了身子。
“我知道,问还是要问一遍的。晚上十二点封棺有没有问题?”
冬生沉吟了一下,说:“要紧。”
队长点头说:“好,好,我们等。”
赵小涛端着菜碗跑回中堂,神秘地说:“爷爷醒了,爷爷醒了。”
鞭炮迅即在干牛粪上炸起,随后像暴雨不停砸向墙面;乐手们的腮帮气球般鼓鼓泄泄,簧管里的声音辗转升到空中。和尚喊“一叩首”,从床前跪到屋外的亲朋好友,高高端起脑袋,往地上轻磕。
“和尚呢?”
聂医生看着父子仨歪歪斜斜下了河床,转过身来。这时,他惊异地看到和尚提着裤子,从屋边草丛里钻出来。
赵十六爷回过头来一看,肉骨头在旁边。乡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聂医生挥挥手,镇定地走到床前,翻了翻赵十六爷的眼皮,说:“放大了。”又把了把赵十六爷的脉,说:“微弱了。”
赵十六爷看了几眼,试探性往外蹿。恰好看到冬生在对着屋前草根撒尿,便又溜回到阴影中。冬生回屋去后,他像捡到命的老鼠,疯狂蹿跳,几脚就蹿到村前的路上。
肉球滚下来后,人群略有骚动,很快又恢复平静。
如果他没看到,他就不会大笑起来。那笑像无声的狂风,席卷山林和天际。
天地不再抖,光明正往静谧的肉身进军,黑抵挡不住,变成灰,慢慢就要变白了。此时,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刺下。肉身一跃而起。
赵十六爷醒来时,看到又黑又高的棺材板。他想自己是死了,阴间和自己家一样,凄寒,破败,棺材壁还挂两挂玉米芯子。
赵十六爷低下头,以免碰到她的目光。
赵小涛红了红脸,没吱声。不过赵勇一走,他就马上摘下一颗,拿火钳夹炭火点爆了。
佛啊,你不是我的师傅,我也不是你的弟子。我只想找三百块钱给你装修装修,骗几年的供饭。现在,我不要这钱,我烧了,你要的话,自己去取。

然后他看了看两兄弟,找医疗箱去了。
赵十六爷在河边也只停留了一会儿,又继续朝前走。前方马路转了一个弯,转向村子的另一边。赵永德老头坐在村口晒太阳,看到赵十六爷,僵硬地挥出一只手。
这些唱的人眼睛有眼屎,耳朵夹着烟,嘴里喷着猪食一样的酒气。很有派头。
骑在棺材上的赵小涛俯下身来说:“是讨饭的。”
赵永德没再说什么,俯下身来,哆哆嗦嗦地吻赵十六爷。
冬生又说:“我们也老了怎么办?”
聂医生先是看到村对面有一堆男女,往这边望,接着便看到冬生背着赵十六爷从河床里升上来,后边藏书网跟着春生。
天完全黑了。
赵十六爷憋红了脸,扭过头去,说:“说了不要了。”
佛啊,昨天晚上,赵十六爷去找赵永德老人,没找到,就上山来找你。
只有和尚不吃肉,不赌博,不扒灰,自己一个人背着包走到黑里去了。
赵勋生最后说:“葬礼照常进行。”
春生在一边说:“是呀,我爹没气了。”
春生媳妇和冬生媳妇缩手缩脚地围了过来,看到赵十六爷的鼻孔像摩托车一样放烟。后来又像要熄火,越喷越少。春生媳妇支持不住,跪倒于地,嘶喊:“爹呀,你可不能吓我啊。”
赵永德看了一会儿,凄凉地说:“十六哥,你像要死的牛啊,出这么多眼泪。”
他心平气和地顺从了。
赵勇吃完了,一抹嘴巴,说:“咱们跑吧。”
在经过村长赵勋生家时,赵勋生又问了一句:“要紧吧?”
赵永德的儿媳妇马上从门里走出来,轰赵永德:“关你什么事。”
“他是讨饭的,那十六爷又在哪里?”
“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
佛啊,世界本来是黑的,突然就有了月。
但很快,他又勉力瞪起眼,并试图瞪得更大。他搞明白那两匹畜生喊叫的意思了,他只要眼睛一闭,就会被浇上石灰,扔进棺材。就是神仙也毁了。
松开牙齿,闭上眼皮。
赵村后山,有块新挖好的坟坑,露着新鲜的红土。坑前有块石碑,上边写有工整的楷书:赵公十六大人之墓。
赵十六爷闭了闭眼睛。
佛啊,赵十六爷一看到你,就跪,就哭,就张牙舞爪地比划。但你一句话也不说。
赵十六爷半眯着眼,顺着光的方向往前走,感觉像穿行山洞。
聂医生回过神来后极不耐烦,说:“感冒感冒,赶紧背回家。”
在路上,他走了几步,又不想走了。他站了一会儿,想转身回去。
春生放下那只手,说:“不存在。”
赵勋生伸手拦,拦不住,便立跪于地,磕头,咚咚响。
聂医生抚了抚胡子,关切地问:“怎么啦?”
兄弟俩乖巴巴折回来。聂医生将那袋叶子交给了他们。
聂医生说:“我们老了,该扒的灰扒了,死了就死了,不浪费下一代粮食。”
队长此时倒过来解劝:“别搓火,下次半价。”
下边有声音答道:“钱庄报信的已经回来了,娘舅家的亲戚跟过来了;孙庄的估计在路上,李庄的派了福生,得力的很。”
在棺材前边抬毛毯的赵勇,用脚踢了踢那战战兢兢的肉球,惊诧地说:“十六爷,十六爷。”
一定会看到:春生端着画像,是马前张保;冬生端着灵牌,是马后王横。春生媳妇边哭边拍打棺材,是左青龙;冬生媳妇间或干嚎几声,是右白虎;孙子赵小涛端坐在棺材上方,以俯视的眼光寻找赵勇,是中神通。
和尚摇摇头,也走到河床里面。
这时,身后有个慈爱的声音在说:“我喊,一、二、三。”
此时,春生、冬生兄弟待在窗棂下走棋。春生捏着車,欲去堵冬生的炮,冰冷的棋子从手中掉下来,跌下桌面,跑到黑亮的土面上蹦几蹦,蹦到饭桌下。
钱表叔叹了一口气,坐在摆好的椅子上,一声不吭。
闻了半晌,聂医生才记起罐里的叶子,他仔细看了眼,应该还没捣烂。这些叶子是夏天从后院六棵嫁接树上摘下的,枯得不行,早上聂医生对它们和了些水和粥泥。
冬生、春生复答:“没问题。”
起来也就好说了,有人弄几副牌过来,打麻将的打麻将,打牌的打牌,倒也快活。
妻子啊,我再娶你吧,我们不生畜生了,就生猪肉和米饭。
赵十六爷说:“是啊,有牙齿,还吃得动蚕豆。”
赵小涛抚了抚光鲜的包装纸,说:“放屁,100封的才猛。”
守在床前抹眼泪的春生媳妇和冬生媳妇看到他,缓缓起身离开。
赵小涛拉好书包,摆好姿势,说:“你喊还是我喊?”
他妈妈说:“当然是在棺材里。”
冬生小心搂住赵十六爷的腰,将赵十六爷扶坐起来,又将其提到春生的背上。赵十六爷眼皮死死闭住,是一堆没有骨头的烂肉。
九-九-藏-书-网坐在床上的赵十六爷,眼睛谁也不看,直瞪于前。有那么一阵子,他才闭上眼,含糊地说了一句:“好大的一场雨。”
“各路亲戚来了吗?”
和尚说:“楼上倒下的水。”
河岸这边,聂医生坐在门口捣树叶,看到赵小涛和赵勇像两个老头,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消失在山前的坡路。不远处的村小传来朗诵声——一个泱泱大国名誉主席的墓,竟是这样的简单、朴素……
然后关门谢客。
等了一会儿,赵小涛实在忍不住,先拆下三颗鞭炮,偷偷放了。这下他妈妈出来了,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提到鼓乐队旁边。
赵小涛像条小牛,在赵十六爷刚刚走过的路上一跳一跳地变小。
内屋中堂,村长赵勋生正拿笔记本逐一问:
冬生拒绝了。
冬生媳妇闻言,端盆冷水过来。她拉开被窝,解开赵十六爷的衣服,把蘸好水的抹布往赵十六爷上身擦去。赵十六爷抖了几抖,眼睛撑得很大,手张得很大,嘴巴也张得很大。
后边春生、春生媳妇、冬生、冬生媳妇也跟着跪下,咚咚响。
冬生尴尬地笑了笑。
妻子啊,我有四年没吃鱼了。
和尚转头就走。
聂医生将捣好的叶子倒进纸袋,扎好,进了屋。
聂医生走到赵十六爷家前时,围观的人让出一条道。聂医生清清喉咙,挂好医疗箱,像名法官,或者死神,威严地走进屋内。
和尚离开床边,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黑色先是凝固一团,后与天、地一起抖动。
钱表叔就说:“恕。”
妻子啊,我现在年轻了,你却老了。
春生媳妇晾衣服时,冬生媳妇懒洋洋匍在栏杆上望远处。远处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小得和蚂蚁一样,正躬着身子做运动。
赵勇又说:“你是山上和尚见到逼——没胆。”
冬生说:“平摊吧。”
和尚不说话。
冬生、春生一旁在答,“好。”
赵勋生又说:“不要流血。”
他睁大眯着的眼,看到没毛的狗爪子,口中念念有词,在凶狠地扒他的肚子、肠子。
后来,他看到赵永德老头拄着拐杖小心潜了进来,他兴奋得不停张嘴阖嘴。
就在这短促而寂静的空界,慢慢生出一种奇异的声音。
冬生说:“哥,你先背。”春生像蹲坑一样蹲在赵十六爷两腿间。
旺生张望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死了吗?”大家伸手轰旺生,赵小涛也一边笑一边伸出火种吓旺生,旺生自己跳到黑夜里去了。
赵小涛回头一看,是爷爷,怒了:“谁要你喊的?滚!”
村长看到春生健步如飞,冬生不时伸手托一下赵十六爷东倒西歪的脑袋,长叹一声。
冬生朝队长喊道:“那你们乖乖在这里等着。”
春生把車捡回来,拍在那个位置,说:“你看,将不死了吧?”
佛啊,赵十六爷无声地比划,我无声地看。赵十六爷最后朝你吐了口唾沫,意思是你还不如赵永德,赵永德还知道偷偷用嘴巴喂他一颗糖。
春生看了一会儿棋局,忽然忧伤地说:“爹年岁大了,要给他置办一身暖和的衣服。”
乐手们已经调试好器材,正用嘴对着簧管。队长小声问村长,是奏《千年等一回》还是《好人一生平安》。村长摆摆手,意思是这种事随你便。
赵十六爷本已平安走到光明尽头,拉住妻子的手,却不防白炽里蹿出两条黑狗,它们凶猛冲上他的肋骨圈,迫他连步后退。
赵勇恍然大悟,说:“哦。”

冬生媳妇争辩道:“为什么不是大嫂熬?”
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冬生就将赵十六爷倒在聂医生的病床上。
这么莺歌燕舞地闹腾了一阵子,赵小涛听到最后一颗鞭炮炸响在空中。他颇为遗憾地回过头,说:“完了。”
春生媳妇看了眼山上,从凳子上走了下来。
来自钱庄的上辈亲钱表叔,看了眼酣睡的赵十六爷,连说数声“造孽”,拂袖欲去。门口等着的一帮亲戚见状,稀稀拉拉地声援,也要走。
但他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他来到赵永德家,敲了几下窗棂,等待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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