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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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她走开了,留下他一个人。
晨曦初露,他就起床向森林里走去,手拿着一根旧房客遗留下来的粗大手杖。
她的母亲是一位在家做活的女裁缝,去年已经去世了。父亲本在一家商店管账,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又经常失业,一向靠他妻女两人的劳动维持生活。自从她母亲死后,只剩下这位小姑娘一人整天在楼顶小屋里做缝纫活儿,不能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她的父亲便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这时她也厌倦了那种孤身一人的劳苦工作,于是到一家饭馆去当女侍,在那儿差不多待了一年。马洛特镇科罗旅馆的创办人是她曾经伺候过的客人,因为她觉得身体有点劳累,他便约她暑天这段时间到这个旅馆来服务,和她同时受雇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姑娘,她们稍晚一点也要来了。这位老板无疑是很会招徕主顾的。
他问她:
站起身来,他觉得心中不那么烦闷,不那么痛苦了,便又继续走下去。他终于走出了树林的浓荫,到了一个广场,有六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像王冠上的几道光轮似的朝广场的各个方向辐射出去,消失在无际的透明的绿叶丛中。一块木牌上标示出这地方的名称“御林”。这真是山毛榉国的京都呀!
“是那边的两位先生吗?”
两个女仆一面准备晚饭一面谈话。她们那乡下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音,顺着楼梯隐隐传了上来。窗外还传来了牛吽、犬吠、牧人的吆喝声以及河那边的同伴的呼唤声。
他缓步走回蒙蒂尼村。回到寓所时,已经很疲倦了,昏昏欲睡。夜幕刚刚降临他便上了床,立刻进入了梦乡。
他一直仰面躺着,待在那里,满怀伤感地沉浸在遐想中,目光沉浸在阳光照射着的树梢的绿波里。接着,他渐渐闭上了眼睛,树林里极端宁静的气氛使他精神困顿。最后他睡着了。一觉醒来,发觉已午后两点多钟了。
马里奥尔想道:“女人!这些也算女人!唉!女人呀!”于是,德·比尔纳夫人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了。他仿佛看见了她,丰满的体态和妖艳的容颜,真称得上是人体美的珍品。她的妖冶和美丽的装束真是为了饱男人们的眼福。想到这个无法弥补的损失,他痛苦得不禁战栗起来。
这段故事使马里奥尔很感兴趣,他巧妙地询问她,把她当作一位小姐看待,使这位年轻姑娘把被她父亲这个醉鬼毁灭了的、阴暗而可怜的家庭里的不少奇怪细节,都一一说出来了。这是一个家破人亡的姑娘,四处流浪,无依无靠,只是因为年幼无知,所以还是那样天真活泼。她觉得这位陌生人对她的关怀是真心的,于是她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对他说知心话。心灵的激荡比她灵活的身体还要难以约束。
马里奥尔从衣袋里掏出两枚各值二十法郎的金币,递给她说道:
她的脸蛋儿稍带红色,显然是被乡间的新鲜空气滋润的。她看起来似乎太丰腴了些,搽的脂粉也太厚了些,但却像初开的花朵那样娇艳。一双棕色的美丽眼睛,明亮得闪闪发光。嘴一张开,就露出一口美丽洁白的牙齿。浓密的栗色长发,足以显示出她青春健美的身躯充满着旺盛的活力。
在早晨清凉的空气中,望着瀑布水珠里闪动着的淡淡彩虹,马里奥尔觉得心情平静下来了。从他脚下淌过的流水,似乎在不断地、迅速地流逝,也带走了一些他心中的愁思。
“好吧!我应该以身体的疲劳来消除我这些胡思乱想,不然的话,我的相思病是不会好的。”
他因接触到清凉的土地和馨香的空气而感到快乐。一种起初还很模糊,后来才明确了的念头很快便涌上心来。在这迷人的地方,不应该孤单单的一人而没有伴侣。他自言自语地说:“唉!要是有她在我身旁,跟我在一块儿该多好!”
“先生要什么?”
马里奥尔穿过密林,在愈来愈高的大树下走着,一直向前走了许久,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穿过了树枝,穿过了不计其数各式各样翠绿发亮、生气勃勃的小树丛。一个由参天相接的树梢构成的拱形圆顶遮蔽了天空,被一些或直或斜的长圆柱支撑着,有的带白色,有的树皮上附着黑色苔藓,色泽深暗。这种巨树一棵接一棵地连绵不断,俯瞰着脚下混杂生长的新生灌木,并用浓密的树叶把它们遮住,但是阳光仍然像瀑布一样穿过树隙射了下来。那金色的雨水,透过浓密的枝叶倾泻而下,使这儿不复有树林的景象,而是一片光明灿烂与金光闪烁的绿荫世界。
他就这样在一种甜蜜的麻痹状态中待到吃中饭的时候,觉得那种舒适之感从身体一直渗入到心灵。他又在吃饭的时候尽量把时间拉长,借此延缓时光的飞逝。可是,有一种等待的心情使他不安:等待邮差的到来。他向巴黎发过电报,向枫丹白露邮局发过信函,叫人把他的信件转来,然而一点消息也没有。一种强烈的被人遗弃的感觉开始压在他的心头。什么原因呢?在邮差身边挂着的那个小黑匣子里,除了一些没用的请帖和普通的信件之外,他简直指望不到有什么使他愉快的、可以安慰他、让他放心的东西。那么,为什么要盼望这些无关紧要的信件,似乎他心灵的得救就在其中呢?
马车穿过马洛特镇,车夫向他指出了科罗旅馆。http://www.99lib•net那是一家新开张的旅馆,以设施新颖而出名。随后,他们沿着一条大路向前走,路的左边是一片森林,右边是一片大平原。平原上到处都是树丛,远处还有几块丘陵。接着,车子进入村里的一条长街,那是一条白得耀眼的街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小瓦房。有些屋子的围墙上还露出一大片盛开的丁香花。
“您要是愿意,我明天就来。等这儿工作完了,我要去找村长,恐怕还得费点劲才能脱身哩!”
午饭后,他又到马洛特镇去。干什么呢?去消磨时光。
这些令人烦恼的思想在他的心中盘旋,虽已睡意蒙眬,但在他似睡非睡的胡思乱想中,这个男人和她的形象不断出现。真正的睡意一点也没有来,他整夜看见这两个人在他周围晃来晃去,挑逗他并刺激他;有一阵不见了,似乎要让他安然入睡,可是睡意刚来,他们又出现了。一股极端酸痛的忌妒之情立刻又把他惊醒。
她大胆地说:
“好的,先喝一点,然后在这儿吃晚饭。”
“可以把一切告诉我吗?”
“可也得想想将来呀。”
“中午,先生。”
“您在这儿挣多少钱?”
他为什么要同她断绝关系呢?他竟把像她这样忠实、友爱、迷人的人丢开走掉?!为什么呢?难道因为他是一个耽于肉欲的粗野之徒,离开了肉欲就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情了吗?
“我这里昨天来了两位新客人,是两个画家。”
“是的,行吗?”
“我将听天由命,管他呢!”
两人商量先要喝点什么酒,再吃点什么菜。为了想使她多说话,他便和她攀谈起来,因为她善于表达自己,带着清脆的巴黎口音,能说会道,落落大方。
“如果是以前,在这么一个披上新装的森林里,我一定会高兴得浑身战栗!而现在我一整天都看不见它,感觉不到它,好像自己没在这儿似的:我一直还在这个女人身边,在我已不愿再爱的这个女人身边。
一个渔夫正在小水坝旁撒网。流水在阳光下漩涌着,当渔夫把那大圆网拉上船尾的甲板时,鱼儿像水银一样在网眼内跳跃。
她大吃一惊,重复了一句:
马车颠簸而行,使他暗想:“这一回,我可要尝尝宁静的滋味了。我要在目前还是一片荒凉的森林里,看看春光的诞生。”
他既然给了她自由……那么,现在呢?……现在她自然要去另找一个情人!那必然是伯恩豪斯伯爵了。他是那样的确信,那样的苦痛,简直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心中想道:“这个小姑娘非常可爱,看样子很风流。”
她痛苦地耸了一下肩膀。
他觉得路程漫长。经过昨夜因独自伤感而一连几个钟头的失眠之后,他感到极度疲劳,像在一个垂死的人身边熬过了漫漫长夜。一到枫丹白露,他立即去找一个经纪人,打听森林附近是否有带家具的小别墅出租。人家为他介绍了几处。有一幢房子从照片上看使他颇感兴趣。住在那儿的一对青年男女刚刚搬走,两个人在卢安河上蒙蒂尼村差不多整整住了一个冬天。经纪人虽说是个严肃的男人,这时也面露微笑。他大概嗅出了这里面会有一段风流韵事。他问道:
他向一个老女仆问道:
森林正在苏醒。树梢长满了嫩叶,高大的树下灌木丛显得格外茂密。当巨大的橡树仅仅在枝头上露出一些颤悠悠的嫩芽时,那些早已苏醒的银色白桦树似乎已披上夏装了。山毛榉以它迅速生长的尖尖的嫩枝,使头年残存的枯叶纷纷败落。
“我给您一百。”
他接着说:
随后他回到家中,拿起在门厅过道内看见的一个吊床,挂在外面两棵菩提树上,躺下以后,他望着飞逝的流水,力求什么事也不想。
白天的时间就在这些杂事中溜过去了,夜色降临了。他在打开的窗前坐下,呼吸着潮湿草地上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看着夕阳映射在草地上的片片阴影。
她没有回答。当她走近马里奥尔身边时,他看见她眼睛有点泛红。
这真是一个清静而悠闲的地方。
街道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山谷向上延伸,山谷下有一条小溪流。马里奥尔一见顿觉心情舒畅。那是一条水浅流急,汹涌而有旋涡的小河。河水在河岸的这边正从房屋的脚下和花园的墙边流过;在河岸的那边,它灌溉着一片片草原,草原上的小树的树叶正嫩绿待发。
“知道了,先生。”
“那么说……您要一辈子当女侍了?”
村里的长街,顺着小山谷笔直地延伸下去。街的两旁是两排低矮的白色瓦房。有些房子紧临街道,有些房子临街的部分是一个小院子,院里盛开着丁香花,几只母鸡在暖烘烘的稻草窝里踱来踱去;几把带栏杆的木梯露天放着,用来攀登通往墙里的屋门。几个农夫不慌不忙地在自家的屋前干家务活。一个驼背的老太婆从他身边走过,她虽然年纪已大,头发还是灰黄的,乡下人的头发从来没有真正的白过。她穿着一件扯破的短上衣,突出的臀部使她的羊毛衬裙翘了起来,露出两条无肉而多筋的腿。她用那双没有思虑的眼睛望着前面,那双眼睛除了看看对她可怜的生活还有点用处的几件简陋物件以外,从来不曾见过其他什么东西。
“每月一百法郎吗?”
一种愤懑的情绪猛然涌上他的心头。他真想这时候也置身那里。他几乎每天就在这个时间上她家去。他心里觉得难受,但并不后悔,因为他的决心是坚定的,所感到的只不过是一种生九-九-藏-书-网理上的痛苦,就像一个打惯了吗啡针的病人来瘾时却不给他打针时所感到的痛苦一样。
升起了的太阳,透过几乎还是光秃秃的橡树梢,照射在处处绿茵的草地上。稍远一点,地上铺着一层枯叶,再远一点,便是去冬严寒冻枯了的灌木丛。沿途一些黄蝴蝶飞来飞去,像一些小小的火焰闪闪烁烁。
她说得比头天更亲热了,她的名字叫伊丽莎白·勒德律。
几天后,他又来到这个旅馆,跟着又来了一次,以后便常常来,不知不觉就像被那位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天真的谈话给勾引住了,她那轻松的闲谈多少也排解了一些他心中的忧愁。
她扭扭捏捏地又说了一句:
他对马车夫喊道:“里昂车站!”车轮开始滚动了。这时,他想起了去年春天动身到圣米歇尔山时的情景。再过三个月就一年了。他使劲往街上看,想把往事忘掉。
他为什么要忌妒呢?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尽管他以前也是又害怕又苦恼,但只要他还是她的情人,他总觉得她是忠实的,哪怕是一种没有激情、没有温存的忠实,可是忠实还是坚定的。如今,他已和她完全断绝关系,给她自由了:一切已结束了。难道她还能总是一个人,不同任何男人交往吗?在一段时间里,无疑是的。……可是以后呢?……她对他的忠实既然保持到现在而不致使他怀疑,这种忠实岂不是来自模模糊糊的揣测?如果她因厌倦而抛弃了他——马里奥尔,她有朝一日在经过一段或长或短的休息之后,就会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他,并非出自感情的冲动,而是由于不堪寂寞之苦,就像她以前因疲于纠缠而想把他抛弃那样。不正是有这样的女人,因害怕另找一个,而把现在的情人凑合着一直保持下去吗?况且,对于她那样的女人,随时换掉一个男子,也是不适宜的。她聪明过人,不至于遭到错误和败坏名声的偏见的指责,而且她具有一种高尚的道德观念,使她不至于干出真正的丑事来。她是一个富有哲学思想的上流社会的女士,不是一个假正经的中产阶级女人,她不怕与人保持秘密的友情,但一想到有一连串的情人,她那寡情的肉体也会因为感到索然无味而发抖。
“他们做了什么?”
马里奥尔很激动,有点愤愤不平地对她说道: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想打乱他的心情和他的思想。
她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一会儿脸上又恢复正常了,回答他道:
呼吸这样的乡村空气是十分舒畅的。他真想把这种空气喝了又喝,久久地喝下去,使浑身浸透这种空气,以便减轻点儿苦恼,好使他终于能感到这股新鲜空气通过肺部,掠过他内心的创伤,并且使它平息下来。
“您好,先生。”
果真如此吗?是的……可是还有其他的原因呀!首先是他怕受精神上的痛苦。他之所以逃走,是因为她没有像他爱她那样去爱他,是因为他们亲吻的不协调,是因为他那颗心受到无法医治的创伤,也许永远没有痊愈的希望。他害怕精神上过于痛苦;害怕要经年累月忍受他几个月前就预感到了,而最近几个星期才切实尝到了的那种折磨。他生性懦弱无能,在这种痛苦面前退却了,正如他平生在作了几次重大的努力以后退却下来那样。
他站起身,从这个巉岩林立的山冈上走了下来,并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可是,那萦萦于怀的思想仍旧压在他的心头,真好比一个背在身上的包袱。
“唉!先生……老板……老板……现在我可知道他了……什么老板!”
她现在会属于谁呢?可能是德·伯恩豪斯伯爵!他正是适合这个风流女人口味的男人,社交界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的、罕见的男人。她非常喜欢他,因为她曾使用迷人的武器去征服他,虽然她还同时做着另一个人的情妇。
她一说完话,他便问她:
干什么呢?他又回到吊床旁,重新躺下。然而过了半个钟头,忽然又觉得迫切需要换个地方。到森林里去吗?是的,森林固然清幽,可是那儿似乎比在村里还要孤寂,村里有时还传来一些生活的喧闹声。树木与树叶那种深深的寂静,使他感到抑郁与悔恨,使他沉沦在痛苦中。他又想起前一天那次漫长的散步的情景,一想到科罗旅馆那个伶俐的小女侍,便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我就走到那儿去,在那儿用晚餐吧。”这个念头使他安心了;至少是一种消遣,一种可以打发几个钟头的好办法。于是他立刻动身上路。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没有,就我一人。我把他们留在巴黎了。我想雇几个当地人。我到这儿来是想单独一人清静地干点事。”
可是,在这儿,在一片绿茵之中,在这个由新生的地力所造成的绿海中,如果也有她在,在诺曼底海滨出现过的转瞬即逝的柔情,难道就不会再度出现在她的心头吗?
旅馆老板是一个满面春风的胖子,立刻走了过来招呼他,因为他对这位常来用晚餐的顾客怀着切身的好感。他说道:
几分钟后,一辆敞篷四轮马车载着马里奥尔和他的行李向蒙蒂尼村进发了。
旅馆的小女侍一见他就笑了起来。
“吃午饭,小姐。”
圣米歇尔山突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在那儿,她与在巴黎时竟判若两人,也许是因为面对着黄沙,海风的吹拂唤醒了她奔放的爱情。他觉得,只有在那一天,她才对他有点眷恋之意,爱了他几个钟头。的确,在那海九*九*藏*书*网潮退落的大路上,在那修道院的回廊里,她轻声细语地呼唤他的名字:“安德烈”,似乎是说:“我是属于您的。”在“疯人路”上,他几乎把她搂抱在空中,那时刻,她曾经对他产生过一种烈火般的热情。可是,当这位风流寡妇的双足再度踏上巴黎的街道时,这种热情便随之消失了。
他走到旅馆的花园里,在凉棚下的一张桌前坐下。薄荷酒送来了。他在那儿一直待到傍晚时分,一面听听笼子里画眉的鸣唱,一面看看不时来回走过的小女侍。她正卖弄风情,对这位先生大献殷勤,心里明白,他已经看中她了。
她简单地答道:
“您是巴黎人吗?”
他被这些思想纠缠到黎明,像被一群狗撕咬着一样。于是他就起床向河边走去。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情欲的冲动。我既不是热衷于情欲的人,也不是容易情欲冲动的人。我的理智胜过本能,我的好奇胜过欲念,我富于幻想但缺乏坚毅。说穿了,我无非是一个考究的、聪明的而又有点苛求的享乐者罢了。我爱好生活中的某些事物,但又从不一心专注。我爱好那些事物就好比一个只图玩味而并不入迷的鉴赏家,因为心中有数,也就不至于神魂颠倒。我对一切事物都反复加以思考,平常也善于分析我的爱好,而不至于盲目地受其支配。这也正是我的一大缺点,是造成我意志薄弱的惟一原因。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我虽然怕她而且深深地了解她,但仍然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女人迷住了。而且她还占有了我,仿佛把我种种心愿都一个个地摘除掉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我的心愿一直分散在一些无生命的东西上,我向往使我入迷和使我心醉的大自然,向往真能使人心旷神怡的音乐,向往可以作为精神享受的那种深思冥想,向往世上一切令人喜悦的美好东西。
他因此无法把一件事情做完。他不能投身于爱情,正如他不能投身于一门科学或艺术那样。因为如果不历尽辛酸,也许就不能爱之甚切了。
他心里明白,这种困顿并非来自疲惫,而是来自“她”,来自压在他身上有如千斤重担的眷恋之情。于是他喃喃自语:“好苦恼呵!我平生所过的不过是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想在不受痛苦的情况下尝尝生活的滋味,可她为什么总是这样纠缠我呢?”
马里奥尔停住脚步,被一种难以形容的诧异感怔住了。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是在树林里,或是掉进了海底——处处是树叶与阳光的海底,闪着绿光的金黄色海底?
“出了什么事?”
她把那两个下流画家前一天刚来时对她的鲁莽、粗暴但未达目的的行为告诉了他,接着又哭了起来,不知今后怎么办好。一个人在这地方举目无亲,既无保障,又无依靠;既没钱,又无生活来源。
“和往常一样,先来一杯薄荷酒。”
马里奥尔很快找到了介绍给他的那幢房子,不禁心旷神怡。那是一幢由一位画家装修起来的老式房子。那位画家在那儿住了五年后厌倦了,才决定把它出租。房子坐落在河边,当中只隔着一座美丽的花园,花园的尽头是一片种着菩提树的花坪。刚从一两尺高的水坝流下来的卢安河,沿着花坪流过,水势湍急。从屋子正面的窗户可以望见小河对岸的草场。
“拿去,这是给您的订金。”
她拿来小红萝卜和奶油。他吃了起来,不再看她了。为了麻醉一下神经,他要了一瓶香槟酒,一饮而尽。用完咖啡,又叫了两杯甘露酒。因为他是空着肚子,来以前只吃了一丁点熟肉和面包,现在酒力的作用使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神志恍惚,心中的痛苦也减轻了一些。他的心思、他的忧愁、他的种种烦恼,似乎都已沉浸在醇酒之中,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那颗备受折磨的心已变得几乎麻木不仁了。
她随即报了一些供旅客们选择的菜肴。他点好了菜就坐下了。
他故意咳嗽一声,吓得她差点跌下来。可是,她刚刚站稳便从梯子的顶上跳下,动作轻快得像一个走钢丝的舞女。随后,她满脸含笑地向这位顾客走来。问道:
“您哭过吗?”他问。
“现在还说不上,不过这时候下判断还太早了点。再说,我厌倦巴黎的空气,待在乡下可以恢复健康,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到这儿来的。先生,我给您拿杯薄荷酒好吗?”
“先生,您一个人吗?”
“每月六十法郎。”
“哦!每年在这个时候,能够绝对得到安静。”
“那边的两位先生对我不规矩。”
他突然停下来叹道:“我哪里是在散步,分明是在逃跑。”实际上他正是在向前逃跑,不管逃向何方,他受不了失恋之苦的煎熬,在向前逃跑。
他刚走进马洛特镇那家旅馆,小女侍立刻认出了他,用一种差不多是老相识的态度对他说道:
“您喜欢这个地方吗?”
马里奥尔突然向她提议:
他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我走对了;不然的话,我会吃尽苦头的!”
“明天上午我一定来,先生。”
“您来这儿很久了吗?”
他忽然想起昨天看见过的新开张的科罗旅馆,那是一家照中世纪的风格装饰起来并带有艺术情调的郊外酒店,是仿照巴黎黑猫酒家的样式布置的。游人常在这里歇脚。他从一扇开着的门走进一间大餐厅,厅里摆着些古式的桌子和笨拙的凳子,像是一家上世纪的酒家。大厅的紧里面有一个女人,显然是一个年轻的女侍,站在一架对折小梯子的顶端,正在把一些古式的盘99lib.net子挂在钉子上。她挺直身子,时而踮起双足,时而单足支身,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拿着盘子,动作灵巧而美妙。因为她身段苗条,每做一个动作,从手腕到足踝所形成的曲线,都显出多种动人的风姿。因为她背朝着外面,所以没有听见马里奥尔进来,也没有察觉。他停下来望着她。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普列多勒,叹道:“啊!多美呀!这个姑娘的身段多么柔美呀!”
“今天想要点什么呢,马里奥尔先生?”
他也笑了,觉得认识她很有意思,于是便尽力逗她说话。
还有一个女人年纪轻些,正在自己的门前晾晒衣服,手臂的动作把她的裙子提了上来,在破烂袜中露出了粗大的踝骨和上面有骨无肉的腿。她的腰身和扁平的胸部,那像男人一样的胸脯,那有曲线的身躯,看起来真叫可怕。
马里奥尔从早晨起来就这样自问过千百遍了:“她接到我的信时会怎么想呢?……她将会有什么举动呢?”
一辆车子驶过。是辆空车,没有人租用。马里奥尔因为饥肠辘辘,便坐上了车,出发去马洛特镇,打算在那儿的旅馆里吃过饭后,再步行到蒙蒂尼村。
“好的,小姐。请您关照一下厨师,晚饭给做得好一些。”
“对我来说,她已取代了一切。因为除了她,我已无所渴望、无所需求、无所希冀和无所牵挂了。
正是那个时候,他开始以一种越发不安的心情倾听外面的响声。门外一声敲叩,他站起身来。邮差果然只带来了几份报纸和三封无关紧要的信。马里奥尔把报纸读了又读,心中厌烦,又出门去了。
“先生,我很愿意。”
“然而,我竟碰上了这么一个天生尤物。她把我一切有点犹豫不决、变幻不定的心愿集中起来,使之向往她,把它变成爱情。她以风流与美色来迷住我的眼睛,以娴雅、聪明与机智来迷住我的灵魂,而迷住我这颗心的却是和她交往,以及她在身旁时我感到的那种神秘的乐趣,还有她身上散布出来的那股神秘而不可抗拒的魅力。我被这股魅力征服,正如人们被有些鲜花陶醉一样。
可是在夜里他又醒了,感到浑身不自在,烦躁不安,仿佛才被驱走的梦魇又悄悄转来把他的睡意打断了。她又在那儿。她,德·比尔纳夫人,仍旧在他的身边徘徊,而且德·伯恩豪斯伯爵和她寸步不离。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真奇怪,我现在竟忌妒起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是的,先生。”
“是的,他们已经成名了。那位矮个儿的去年还得了二等奖章。”
可是,每晚走回蒙蒂尼村的时候,只要一想到德·比尔纳夫人,他就不禁感到忧伤绝望的剧烈痛苦。天亮了,心情比较舒畅一些。一到天黑,令人伤心的悔恨和疯狂的忌妒又笼罩在他的心上。他得不到任何消息,他没写信给任何人,也没有人给他写信。他一无所知,只是独自在漆黑的路途上,想象他的旧情妇与德·伯恩豪斯伯爵之间他早已料到的那种关系进展到了什么程度。这种固执的想法一直纠缠着他,一天天深入到他的心中。他想,伯爵正好符合她的要求:一个人品出众的情人,殷勤而又无所苛求,以得到像她这样一个风流高雅的绝色女人的特殊恩宠而感到满意并引以为荣。
她走去吩咐厨师,又回来摆上刀叉杯盘。
“您好,小姐。”
他打量着她,觉得她很标致、活泼、整洁,穿着一身干活用的衣服,裙子撩起,袖子挽着,脖子露在外面,娇小玲珑的神态看上去很讨人喜欢。她的胸衣把她的腰身裹得紧紧的,她大概会为此感到自豪的。
“您只需伺候我,替我洗洗衣服,收拾我的卧室就行了。”
“请放心,先生。”
“什么时候来呢?”
伊丽莎白出来了,手里端着茶盘、酒杯、盛水的水晶瓶和一瓶酒。一位画家跟着叫道:
这时,他再也看不见那一片片草原了,再也看不见那落在远山后面的夕阳。只看见从他怀里抢走了的她,在朋友的圈子里忙于社交活动。“别再想这些事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说吃晚饭更恰当一些,因为现在已经是三点半钟了。”
他觉得比较舒服一些,觉得离他的不安更远了一些,更隐秘也更沉静了。于是他在洒满枯叶的地上铺了一块毯子,这些枯叶是林中树木只有在披上新装时才随风飘落下来的。
“喂!小姑娘,还在生气吗?”
“如果您愿意,就算是吃晚饭吧。我在森林里迷路了。”
房子的底层有一间客厅、一间餐厅、一间厨房和两个小房间,楼上有一间漂亮的卧室和一间类似大书房的房间,那是画家从前的画室。一切都布置得很有情趣,就像人们由于喜欢这个地方和这幢房子才这样布置起来的。现在一切显得有点陈旧,有点凌乱,带着主人离去后的那种孤独和被遗弃的凄凉气氛。
他起身下楼,走进花园,一直走到花坪上。被水坝激起的那股清流的凉气升腾起来,变成河上的薄雾。这股寒冷的感觉,使他那已经很悲戚的心更加凄凉了,他顺着原路走了回来。餐厅里餐具已经摆好。他匆匆用罢了晚餐。由于无事可做,刚才那种忧郁感在他的体内和心中油然而生,只好躺下闭上眼睛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他的思想还在想着她,他的思想还在受折磨,他的思想并没有http://www•99lib•net离开那个女人。
老板走开了。
房子很合他意。经同经纪人谈妥了一切之后,车夫把同意租赁的回话带了回去,于是,他立即着手把房子布置起来。镇公所的办事人介绍来两个女仆,一个做饭,一个整理房间带洗衣服。
“十五天,先生。”
“您愿意伺候我吗?您在我家将会受到优待,而且在我回巴黎以后,您还可以不受拘束地干你自己喜欢的事。”
他不断加快脚步,望见穿过枝叶的阳光,嗅到从松树丛中吹来的松脂气味,有时也感到一点短暂的宽慰,它预示着遥远的安慰即将来临。
“另外还有一份小费,一共是七十法郎。”
他把他拿来和自己相比。自然,伯爵没有他那样的激情,没有他那种令人生厌的急躁情绪,不像他那样如疯似狂地迫切需要对方的体贴温存,以致把他们的爱情给毁了。作为一个能屈能伸、通情达理而又谨慎小心的社交人士,这位伯爵对那些微薄的优遇是会知足的,因为看起来他不像是属于多情种子那样的人。
第二天,他又躺在吊床上摇来摇去。撒网的渔夫常常出现在他眼前,引起他想钓鱼的念头。一个卖钓具的杂货商教给他怎样进行这安闲的娱乐,并答应对他最初几次的试钓加以指导。这个建议被接受了。马里奥尔从九点钟钓到正午,全神贯注地费了好大劲儿,才钓到三尾小鱼。
他于是就把他所知道的这些有前途的艺术家讲了一番,问道:
那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早晨,在公园里,沿着林荫道,那些粗壮的栗树,仿佛在一天之内要把它的花朵铺满整个巴黎,有如高悬的枝形吊灯瞬间点燃起来。大地为了迎接夏天而生机盎然。两旁铺有沥青的人行道,由于植物根部的侵蚀,也在暗暗地颤动。
人们仍然可以感觉到,这幢小房子是刚刚有人住过的,房内还飘逸着一股马鞭草的香味。马里奥尔想道:“噢,是马鞭草的气味,普通的香水味。以前住在这儿的那个女人不会是一个头脑复杂的人……多幸运的男人啊!”
他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已经六点半了,“她回家了,正在接待客人”。
两个人就像朋友似的客客气气地分别了。
“连仆人也没带?”
然后,他又以比较悠闲的步子走着。森林正在改变面貌,变得更繁茂、更浓密了。因为他已进入森林最茂密的部分,那是长满了山毛榉的引人入胜的地方。那里冬天的感觉已不复存在,一片奇特的春光,既艳且新,似乎在一夜之间刚刚诞生似的。
“这我可不知道,先生。难道我还能猜测我今后的遭遇吗?”
一个晴朗的早晨,灿烂的阳光普照全城。马里奥尔登上了正在门口等候他的那辆马车,车顶上放了一个旅行袋和两只旅行箱。头天晚上他便让他的仆人替他把出远门所需的衣物准备好了。他走的时候留下的临时通信地址是:“枫丹白露,留局自取。”他没有带任何人,因为他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会使他想起巴黎的人,也不想在他想心事的时候听到任何一种听见过的声音。
他担心这种痛苦也许是极难克服的,因此他那过分激动而又敏锐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自己身上,对他的心灵进行探索,一直探索到他内心深处,想更好地认识它,更好地了解它,并且想用自己的眼睛,来看出为什么会有这种无法解释的感情危机。
“他们把我当作一个不正派的女人。”
她脸上泛着愉快的光彩,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有一天,安德烈·马里奥尔来到马洛特镇,看见科罗旅馆另一个凉棚下有两个蓄着胡须、戴着便帽、抽着烟斗的年轻人。
“您想喝点什么?”
他似乎看见了那间客厅,看见了那位少妇正和德·马尔丹公主、德·弗雷米纳夫人、马西瓦尔以及德·伯恩豪斯伯爵谈话。
“在这儿,我的相思病会一点一点地好起来。”马里奥尔想道。
沿途还没有被浓密树荫遮住的牧草,受了新春地力的熏陶,生长得茂密而滋润。马里奥尔在香榭丽舍大街已经感觉到的那种春天的气息,这时又把他包围住了,使他沐浴在朝阳普照、大地回春之中。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像一个刚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人被砸碎了枷锁那样感到轻松。他把两只胳膊懒洋洋地伸在马车两旁,任凭他的双手下垂在车子的两个轮子上。
“我认为很不错了。”
路的右边露出一个同小山差不多的丘陵。丘陵长满了松树,还覆盖着略带蓝色的岩石。马里奥尔缓缓地向上爬去,到了山顶已经气喘吁吁,就在一块巨石上坐下。他软弱无力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住了;心脏突突地跳着,浑身上下似乎感到一种不可想象的酸痛。
她用询问的眼光紧盯着他的脸,然后突然说:
是不是在他心灵的深处,还存在着一种奢望,认为她会给他写信呢?
马车转入香榭丽舍大街。街道沐浴在一片春天的阳光里。那些在几星期以前被初春的温暖培育出来的绿叶,前两天受冰雹与寒气的一点侵袭,又经过晨光的抚慰,都急急忙忙地展开苞芽,仿佛散发出一种鲜嫩的香气和嫩枝在成长过程中蒸发出来的树液的气味。
“邮差什么时候来?”
他同昨天一样,喝了一瓶香槟酒才离开。可是,沿途的幽暗和夜晚的凉风,顷刻间把那一点轻微的醉意驱散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愁绪又涌上他的心头。他想:“我该怎么办呢?我将在这儿待下去吗?难道我注定要长期过这种寂寞的生活吗?”因此他很晚才入睡。
“是的,哭了一下。”
“您向老板申诉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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