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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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举起一只手。
菲洛费挥一下鞭子,马车又开动了。
“我们这一带地方叫圣耶戈尔草原,”他回过头来对我说。“再过去就是大公草原。这样的草原在全俄罗斯没有第二处的,……多美啊!”辕马打一个响鼻,颤动一下……“上帝保佑你!……”菲洛费庄重地低声说。“多美啊!”他又说一句,叹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哼了一声。“快要开始割草了,这地方耙集起干草来有多少啊——真不得了!港里的鱼也很多。多么好的鳊鱼!”他拖长声调说。“总之一句话:人是死不得的。”
“怎么样?吩咐我雇马到图拉去吗?”叶尔莫莱又来钉着我。
“您跟他谈吧,”叶尔莫莱说,“他有马,他也同意。”
“有一辆大车过来了……轻装,轮子包铁皮的,”他说着,拿起缰绳。“老爷,这是坏人来了;在这儿,在图拉附近,拦路抢劫的……多得很。”
“菲洛费!”我叫了一声。
“先生!”他挥着帽子叫,“我们在用您的钱喝酒!喂,马车夫,”他向菲洛费点点头,接着说,“刚才恐怕受惊了吧?”
“在河里。”
“那么,赶快走,不要耽搁了。”
“因为他是老大!做弟弟的当然得听他的话!”这时候叶尔莫莱狠狠地抨击了一般做弟弟的,他的话简直难以形诸笔墨。“我去叫他来。他是个老实人。跟他哪里会谈不拢呢?”
“老爷,您可记得,我一直对您说‘车轮子响……车轮子响’,我说‘车轮子响’。”
“我很愿意……请拿去吧……”我连忙说,同时从衣袋里掏出钱包,从这里面拿出两个银卢布,——那时候银币在俄罗斯还通行。“给你,如果不嫌少的话。”
“哪里是您的过错呢,老爷!自己的命运是躲不过的!喂,粗毛马,我的忠实的马儿,”菲洛费对辕马说,“好兄弟,向前走吧!帮我最后一个忙吧!——反正是一样……天保佑!”
菲洛费一句话也不回驳他,他仿佛意识到:名字叫菲洛费的确不大好,一个人为了这样的名字应该受责备,虽然实际上这是教士不好,因为在行洗礼的时候没有好好地送他报酬。
桥越来越近,越来越看得清楚了。
“啊!瞧!在湖上面……不是有一只苍鹭站着吗?难道苍鹭晚上也抓鱼?哈哈!这是树枝,不是苍鹭。看错了!月亮老是让人上当。”
“这个,喏,我……”农民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讷讷地说起话来,同时摇摇他的稀薄的头发,用手指摸弄他手里拿着的帽子的帽沿。“我,喏……”
他接着又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我已经不去听他……我睡着了。
他们在马车里铺了干草,把瘸腿辕马的轭塞到坐位底下,以便在图拉买到了新马就可以装配上去……菲洛费还跑回家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穿着他父亲的长长的白色的宽袍,戴着高高的毡帽,穿着涂油的靴子,得意扬扬地爬上驾车台。我坐上车,看一看表:十点一刻。叶尔莫莱竟不跟我告别,去打他的狗瓦列特卡了;菲洛费拉动缰绳,尖声细气地喊起马来:“嘿,你们这些小东西!”他的两个弟弟从两旁跑过来,打着副马的肚子,马车就走动了,转出门外,走上街道;那匹粗毛马想回到自己家里去,但是菲洛费打了它几鞭,开导了它,于是我们就出了村子,走上繁茂的榛树丛林中间十分平坦的道路了。
“难道在这荒僻的地方可以雇到马吗?”我禁不住懊恼地叫嚷。……
“唔,菲洛费老弟,我听说你有马。你去带三匹马到这儿来,我们要把它们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这马车是很轻的——你拉我到图拉去一趟吧。这两天夜里有月亮,很亮,赶车也凉快。你们这儿的路怎么样?”
我又一次不是自己醒过来。这回唤醒我的是菲洛费的说话声。
他就放他的三匹马快步向前。
“车轮子响……车轮子响——哪,老爷!”
“您没有听见……听!喏……铃铛声……还有口哨声……听见吗?您把帽子摘掉……可以听得清楚些。”
“叫来了!”过了一刻钟,叶尔莫莱喊着,闯进农舍来。跟在他后面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农民,他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和树皮鞋,毛发都是淡黄色的,视力很差,长着棕黄色的尖胡子,鼻子长而丰满,嘴巴张开。看样子他的确是个“老实人”九九藏书
可是他们照旧缓步前进,不来注意我们。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嗯,是的……也许是。可是这有什么呢?”
“为什么要可怜他们?他们又没有落到强盗手里。可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们,现在也惦记着……真的。”菲洛费沉默了一会。“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缘故,上帝才饶恕我们的。”
天哪!铃铛简直就在我们背后大声响着,大车发出辚辚声,人们在吹口哨,叫喊,唱歌,马儿打着响鼻,马蹄在地面上嘚嘚敲响……
这时候我应该吃惊:菲洛费到这当儿还能够担心他的马。然而老实说,我自己已经顾不到这些了……“难道他们真的要杀人?”我反复地想,“为了什么呢?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他们就是了。”
“那么到图拉还远吗?”
菲洛费胆怯地喝了一下马。马刹那间就站定了,仿佛因为可以休息而感到欢喜的样子。
他什么话也没有对菲洛费说,但菲洛费立刻自动勒住了缰绳……马车停了。
我们这样地走着,走着……可是现在来到了草原的尽头,这里出现了一些小树林和开垦了的田地;附近有一个小村子里闪耀着两三点灯火,——到大路只剩下五俄里光景。我睡着了。
“你熟悉路吗?”我问菲洛费。
他们赶上来了!
“是啊,你的名字叫什么?”
“弟兄们!”他叫起来,“过路的先生赏给我们两个银卢布!”所有的人都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大汉爬上了驾车台……
多么奇怪!我照旧躺在马车里,但是马车的周围,离马车边缘不过半俄丈高的地方,有一片水映着月光,起着细碎、清晰而颤抖的小波纹。我向前面一望:菲洛费低着头,弯着背,像木偶似地坐在驾车台上;再前面,在潺潺的流水上面,望得见弯曲的轭木、马的头和背脊。一切都凝滞不动,鸦雀无声,仿佛在魔法的国土中,在梦中,在神奇的梦中……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车篷底下向后面一望,……原来我们正在河中央,……河岸离开我们约有三十步!
月光,夜色,河水,河里的我们……
“祝您幸福!”
“老爷,”菲洛费突然对我说,“您瞧,他们在酒店里,……这是他们的大车。”
“自己的马不能用了。辕马的脚瘸了……瘸得厉害!”
“我叫什么名字吗?”
“是的,我自己去。”
我终于跟他讲定了二十卢布。他回去牵马,过了一个钟头,牵来了五匹马,以便挑选。马都还不错,虽然它们的鬃毛和尾巴都很乱,肚子大,像鼓皮一样紧。菲洛费的两个弟弟跟了他来,他们一点也不像他。身材矮小,眼睛黑溜溜的,鼻子尖尖的,他们的确给人“伶俐”的印象;他们说话又多又快,正像叶尔莫莱所谓“唠叨”,但是他们都服从大哥。
“胡说!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坏人?”
忽然辕马的头摇动了,耳朵竖起来,它打起响鼻,开始行动。
“路怎么会不熟悉呢?又不是头一回走……”
“怎么要雇马?自己的马为什么不用?”
“怎么能知道呢?难道能钻进别人的心眼儿里去?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是心里有上帝总是好的。不啊……我一直惦记着我家里的人……嗬—嗬—嗬,小东西,走吧!”
我们终于到了图拉;我买了霰弹,顺便买了些茶叶和酒,还向马贩子买了一匹马。中午我们动身回去。菲洛费因为在图拉喝了点酒,变成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他甚至讲故事给我听),当我们经过上次我们听见后面有车轮子响的那地方时,菲洛费忽然笑起来。
我们这样地走了大约四分之一俄里。这是一种折磨人的期待……逃命,防御……哪里还谈得到!他们有六个人,而我连手杖都没有一根!向后回转呢?他们一定立刻追上来。我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的诗句(他咏卡明斯基元帅被杀的诗句):强盗的卑鄙的斧头……要不然,就是用肮脏的绳子勒住喉咙……丢进濠沟里……在那里呻吟,挣扎,像兔子落在圈套里一般……
“路吗?路没有什么。从这儿走到大路上,一共不过二十俄里光景。有一www.99lib.net个小地方……不大好走;别的都没有什么。”
“菲洛费,你熟悉路吗?”我又问。
“菲洛费!”我低声说,“试试看,偏向右,仿佛从旁边走过的样子。”
“这个咝咝响的是什么?”我问菲洛费。
我默默不语,但是心里也很高兴。“我们安全了!”我心里反复说着,在干草上躺下。“便宜地解决了!”
“为什么呢?”
“不,”菲洛费回答,“它正在嗅水。”
“听见吗?”菲洛费又问。
我们渐渐走近桥边,走近那辆一动不动的可怕的大车……这辆车上仿佛故意似的一切都静息下来。寂静无声!就好像梭鱼、鹞鹰、一切猛兽等候获物靠近来时的静默一样。我们终于和那辆大车相并了……突然那个穿短皮袄的大汉跳下车,一直向我们走来!
“可以,”叶尔莫莱照例泰然自若地回答,“关于这个村子,您说的话很对;可是这儿以前住着一个农民。很聪明!又有钱!他有九匹马。他本人已经死了,现在他的大儿子在当家。这人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可是还没有花尽老子的财产。我们可以跟他要马。您让我去叫他来吧。听说他的两个弟弟倒是挺伶俐的……可他到底是他们的头儿。”
“可敬的先生,我们是参加了体面的宴会、参加了婚礼回来的……我们给我们的一个好朋友结了婚;把他安顿好了;我们弟兄都是年轻勇敢的人,——喝了许多酒,可是没有东西可以醒酒;您肯不肯赏一个脸,给我们一点儿钱,让弟兄们每人再喝半瓶酒来解解醉?我们将要为您的健康干杯,不忘记您这位好先生;要是您不肯赏脸的话,那就请您别见怪!”
“正是强盗的行径,”菲洛费低声说。
菲洛费试着把马拉向右……可是他们也立刻偏向右……不可能通过。
“还有十五俄里光景,这里一户人家也没有。”
我又把头伸出马车外面;其实我在车篷里也可以听见。虽然相隔还远,这一回我却已经能够十分清楚地听到大车轮子的转动声、口哨声、铃铛声、甚至马蹄声;我甚至好像听到歌声和笑声。风固然是从那方面吹来的,但是那些不相识的旅客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无疑地已经缩短了足足一俄里,也许竟是两俄里了。
我心里想:“菲洛费现在大概要说‘您瞧,我的话是对的!’或者类乎此的话了吧?”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因此我也认为不必责备他的疏忽了,就躺在干草上,想再睡觉。
“喂,菲洛费,离浅滩还远吗?”
我们所在的村子偏僻而又荒凉;所有的居民都是一贫如洗;我们好容易才找到这间虽然没有烟囱却还算宽敞的农舍。
“霰弹用完了!怎么啦!我们从村子里带来的差不多有三十磅!满满的一袋哩!”
“一点也不错;而且袋子很大;应该足够用两个星期。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袋子上有破洞了,不管怎么着,霰弹实在没有了……剩下的不过十发了。”
“啊呀,菲洛费老弟,”我说,“我和你走上死路了。如果我害了你,请原谅我啊。”
菲洛费把脸转向着马。
“有孩子了吗?”
“什么?”
“嘿,你呀,菲洛费!真是菲洛费!”最后叶尔莫莱这样叫着,愤怒地碰一碰门,走了出去。
我把我们的遭遇告诉了叶尔莫莱。他那时候没有喝过酒,并不说什么同情的话,只是哼了一声——是赞许还是责备,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过了两天,他很高兴地告诉我:就在我和菲洛费去图拉的那天夜里,就在那条路上,有一个商人遭了抢劫,被杀死了。我起初不相信这消息,但后来不得不相信了:一个警察官骑着马跑过这里,去调查这事件,就证明了这消息的确实。我们这班好汉莫非就是参加了这个“婚礼”回来?那个滑稽的大汉所谓“安顿好了”的那个“好朋友”,莫非就是这个商人?我在菲洛费的村子里又耽搁了大约五天。我每次一碰见他,就对他说:“嗳?车轮子响吗?”
“不大好走的小地方是怎么样的呢?”
大汉把两只手按在车门上,把他的毛发蓬松的头伸向前,露出牙齿笑着,用沉静平稳的声调和工人的语气说出下面的话:
“我的名字是——菲洛费。”
可是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打猎后不疲劳,也不是因为我所经历的恐http://www.99lib•net慌赶走了我的睡意,而是因为我们来到了非常美丽的地方。这是辽阔、广大、滋润而茂盛的草原,其中有无数的小草地、小湖泊、小川、尽头丛生着柳树和灌木细枝的小港,是真正俄罗斯的风景,俄罗斯人所爱好的地方,很像我们古代传说中的勇士骑着马射击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被车马压平的道路像一条黄色的丝带一般蜿蜒着,马跑得很轻快。我不能闭上眼睛,只管欣赏着!这一切景物都在可爱的月光底下柔和地、匀称地从两旁浮过。菲洛费也被感动了。
死一般的静寂。
“那人真有趣,”他每次都这样回答我,接着就笑起来。
“有这样的事?那么至少把马掌给它拿掉了吧?”
“让这粗毛马辨认一下。它转向哪儿,我们就该往哪儿走。”
“糟——糕!”菲洛费拖长了声音低声说,接着犹豫不决地叱一下马,催促它们前进。但是正在这当儿,仿佛有一样东西突然垮下来似的,只听见一阵呐喊,轰隆一声响,一辆庞大的摇摇摆摆的大车由三匹瘦健的马拖着,急剧地像旋风一般赶过了我们,向前跑了几步,立刻换了慢步,拦住了路。
“这个吗?是芦苇里的小鸭子……也许是蛇。”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是开玩笑?……挖苦人?”
“嗯,是的,”我回答,“有一辆马车正跑过来。”
“正是强盗,”菲洛费转过头来对我低声说。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前面有很好的地方——明天我们说好要打六窝鸟呢……”
图拉之行对他显然已经毫无吸引力;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没有趣味的无聊事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起初我并不分担菲洛费的疑虑,而这回忽然相信跟着我们来的的确是坏人了……我并没有听见任何别的声音:仍然是同样的铃铛声、同样的不载货的大车的轮子声,同样的口哨声,同样的模糊的喧嚣声……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怀疑。菲洛费的话是不会错的!
我从马车里伸出头去,屏住呼吸,果然听见我们后面很远的地方有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响声,好像是车轮滚动的声音。
“停车吧,菲洛费,”我说,“反正一样——总是完结!”
“有孩子了。”
“你结婚了吗?”
当叶尔莫莱去叫“老实人”的时候,我转起念头来:还是我亲自到图拉去一趟吧?第一,我受经验的教训,对叶尔莫莱很不信任;有一回我派他到城里去买东西,他答应我在一天之内完成我的一切委托——岂知他去了整整一星期,把所有的钱都喝了酒;坐了竞走马车去的,却步行回来。第二,我在图拉有一个熟识的马贩子;我可以向他买一匹马来代替瘸腿的辕马。
我在干草上坐起来。辕马的头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在明亮的月光底下,只能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微微地动着——有时向后,有时向前。
我虽然不相信菲洛费的话,但是已经不能再入睡了。如果是真的,那怎么办呢?一种不快的感觉在我心中浮动。我在马车里坐起来,——在这以前我是躺着的,——开始向四周眺望。在我睡着的期间,升起了一层薄雾——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天空中;薄雾浮得很高,月亮挂在雾里,变成了白蒙蒙的一点,好像蒙在烟气里。一切都暗淡无光,形成了模糊的一片,只是近地面的部分还看得清楚。周围都是平坦的、荒凉的地方:田野,一直是田野,有些地方有灌木丛、峡谷,然而过后又是田野,而且大都是休闲田,长着些稀疏的杂草。一片荒凉……死气沉沉!连一只鹌鹑的叫声都没有。
“没有,没有拿掉;可是一定得把它拿掉。大概钉子钉进它的肉里去了。”
“它也睡着了,你的粗毛马!”
“可是他们等什么呢?”我也低声地问。
“我们怎么会不熟悉路呢!不过我,就是说,听您的吩咐,可是总不能……因为这样突然地……”
“我向您报告,”叶尔莫莱走进农舍里来对我说,那时候我刚吃过饭,躺在行军床上,想在十分成功但很吃力的松鸡狩猎之后休息一下——时间是七月中旬,天气热得厉害……“我向您报告:我们的霰弹都用完了。”
“刚才你怎么不想到他们呢?你可怜你的马,可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们呢?”
“说不定这些人不是强盗吧?”
“你http://www•99lib.net什么时候去呢?”
“怎么叫做‘要等一会了!’?我们等什么呢?”
“老爷……喂,老爷!”
“菲洛费!”
“我说:车轮子响!您弯下身子听听。听见吗?”
于是车轮声、叫喊声、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我稍微弄错了一点,”我的车夫说,“大概太偏了一点,走错了路,现在要等一会了。”
他们把四轮马车从屋檐下拉出来,装配车子和马匹,一直忙了一个半钟头光景;有时把绳子做的挽索放松了,有时又扎得紧紧的。两个弟弟一定要把“灰斑马”套在辕上,因为“它下坡走得棒”;但是菲洛费决定,用“粗毛马”,于是就把粗毛马套到了辕上。
“嗬—嗬—嗬—嗬!”菲洛费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他挺起身子,挥动马鞭。马车立刻离开了原地,它横断了河水的波浪向前猛力一冲,摇摇摆摆地走动了……起初我觉得我们在沉下去,往深的地方去了,可是经过了两三次冲撞和陷落之后,水面仿佛突然低了下去……它越来越低,马车就从它里面长了出来,瞧,车轮子和马尾巴都露出来了。瞧,那些马搅起激烈而粗大的水沫,这些水沫在朦胧的月光下飞溅出去,好像金刚石的——不,不是金刚石——而是蓝宝石的光束;马儿愉快地、协力地把我们拉到了沙岸上,竞相鼓动着光滑润湿的腿,走上了通往山里的路。
我和菲洛费没有马上恢复过来。
“喏,在前面,在洼地里,小河上有一座桥……他们想在那儿收拾我们!他们常常是这样的,……在桥旁边。老爷,我们的事情已经摆明了!”他叹一口气接着说,“不见得会放我们活着回去;因为他们主要是灭口。老爷,我只可惜一点:我的三匹马损失了,我的两个弟弟得不到它们了。”
“现在马上去也可以。何必耽搁时间呢?不过有一点:要雇几匹马。”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了他的村子里。
“前几天,——马车夫带它去钉马掌。马掌钉好了。碰上那个铁匠大概是不高明的。现在它的一只腿简直踩不下去。是前腿。它就只得把前腿缩起……像狗一样。”
“决定这么办!”我想,“我自己去一趟,在路上也可以睡觉的,——况且这四轮马车很平稳。”
“我说的是真话。带着铃铛……驾着一辆空车……还会有谁呢?”
我甚至觉得有点惭愧:我为什么要想起茹科夫斯基的诗句。
又过了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的最后一段时间内,我们除了自己的马车的轧轧声和隆隆声之外,又听见另一辆车子的轧轧声和隆隆声了……
“结婚了。”
“难道您自己到图拉去?”叶尔莫莱问。
我吩咐把马车夫叫来。原来叶尔莫莱并没有说谎:辕马的腿确实踩不下去了。我立刻吩咐把它的马掌拿掉,让它站在潮湿的泥土上。
“从什么时候起的?”
我从床上跳起来。
他把手挥动了好几下……他觉得这句话很有趣味。
我和菲洛费面面相觑,他只是把帽子从后脑勺推到了前额,立刻又俯在缰绳上打起马来了。马儿飞奔起来,但是不能持续长久,一会儿又跑轻快步了。菲洛费继续不断地鞭打它们。必须逃走啊!
“你说什么?”
农民低下头,仿佛在沉思。
“噢!”我的忠实的仆人说着,摇摇头。“噢!”他又说一声,啐了一口,就走出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只得跟着他们缓步前进……无可奈何了。
我们走近图拉时,差不多已经天亮了。我半睡半醒地躺着……
我没有摘下帽子,但是侧着耳朵倾听。
菲洛费又试着把马拉向左……但是他们又不让他越过大车,并且笑起来。这么说,他们是不放我们过去了。
我们走了半个钟头光景。菲洛费不时地挥着鞭子,吧嗒着嘴唇吆喝马,但是无论他还是我,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们爬上了一个小土岗……菲洛费勒住了马,紧接着说:
大汉低下了头,继续站着。正在这当儿,月亮从雾中出现,照亮了他的脸。这张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眼睛里和嘴唇上都带着笑。这张脸上看不出威吓的样子……只是好像整个脸很警惕,……牙齿又白又大……
“八俄里,”我想,“非一个钟头走不到。我还可以睡一会儿。”
“我知道在河里。可是这样我们马上就要淹九九藏书死了。你这样算是过浅滩吗?咦?你睡着了,菲洛费!你回答我呀!”
“派我到图拉去吧。离这儿不远:一共四十五俄里。只要您吩咐一声,我就飞快地去一趟;带一普特霰弹来。”
“干什么?”他反问。
我抬起头来一看……正是他们:他们的大车,他们的马。酒店的门槛上忽然出现了那个熟识的穿短皮袄的大汉。
“啊,这可真是开玩笑!”终于他这样说,摘下了帽子,画起十字来。“真是开玩笑,”他又说了一句,满心欢喜地转向我。“这一定是个好人,真的。嗬—嗬—嗬,小东西!快走!你们安全了!我们大家都安全了!就是这个人不让我们通过;他驾着马呢。这小伙子真滑稽!嗬—嗬—嗬—嗬!走吧!”
一转眼他们就离去了!马儿齐步向前奔跑,大车隆隆地驶上山坡去,在天空和地面相接的黑暗的界线上再闪现一次,就跑下山坡,消失了。
“多谢!”大汉像士兵一般大叫一声;他的粗大的手指迅速地攫取了我的——不是全部钱包,而只是那两个银卢布。“多谢!”他抖一抖头发,跑向大车去了。
突然响出一阵尖锐的呐喊声,我们前面那辆马车仿佛奔腾飞驰起来,它跑到了桥边,一下子煞住,在路上稍偏的地方纹丝不动地站定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离浅滩吗?还有八俄里光景。”
“这人真有趣,”我们离开酒店约二十俄丈之后,菲洛费说。
夜色宁静可爱,是最适宜赶路的时候。风有时在丛林里瑟瑟地响,摇曳着树枝,有时完全静止;天空中某些地方有凝滞不动的银色的云;月亮高挂在天心,皎皎地照明了四周。我伸直身子,躺在干草上,正想打瞌睡……但是想起了那个“不大好走的地方”,就振作起精神。
“车轮子响!……车轮子响!”
老实说,我心里发呆了……我就在雾气弥漫的幽暗的月光下紧张地观察。在我们前面的大车里,有六个穿衬衫的、敞开上衣的人不知算是坐在那里,还是躺在那里;其中两个人头上不戴帽子;穿靴子的粗大的腿挂在马车的横木上摇摆着,手臂乱七八糟地举起来,落下去……身体晃动着……显而易见,这是一群醉汉。有的人在那里胡乱叫喊;有一个人发出很尖锐而清晰的口哨声,另一个人在骂街;驾车台上坐着一个穿短皮袄的大汉,在那里驾驭马匹。他们缓步前进,仿佛没有注意到我们。
“还说‘干什么?’,得了吧!我们到底在哪儿啊?”
原来叶尔莫莱在雇用菲洛费的时候,曾对他声明,叫他不要担心,会付钱给他这个傻瓜的……也不过这么一句话!菲洛费——照叶尔莫莱的说法——虽然是一个傻瓜,对于光是这样一个声明却不能满意。他向我讨价五十卢布——很高的价格;我还他十卢布——很低的价格。我们就讲起价钱来;菲洛费起初坚持,后来开始让价了,但是很不爽快。这期间叶尔莫莱进来一下,向我断然地说:“这个傻瓜,(菲洛费听见了低声说:“他老是喜欢这么说!”)这个傻瓜完全不懂得算钱。”他顺便又提醒我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在两条大路交叉的热闹地方开设的一个旅店,完全衰败了,就是因为派在那儿经理业务的那个老仆人根本不懂得算账,只知道数目多便是好,这就是说,例如拿一个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当作六个五戈比铜币付给人家,同时还要狠狠地大骂。
啊,真可恶!
使我醒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恰好睡一小时的意图(这是常有的情形),而是我耳朵底下的一种虽然轻微但很奇怪的汩汩声和潺潺声。我抬起头来……
一切又都静息了,只是水照旧发出微弱的汩汩声。我也茫茫然了。
“要走浅滩蹚水过去。”
我略微抬起身子。马车停在大路中央的平地上,菲洛费坐在驾车台上,把脸转向我,眼睛睁得很大(我竟吃了一惊,我想不到他有这样大的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神秘地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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