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芬太太准备今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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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里芬太太准备今晚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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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像这样一条街,本不该在深夜还站着两个穿名牌西装的人。
这个男人总喜欢用宽大的手掌包住我的脸颊,用鼻子蹭我的额头,然后取笑我像一只小兽。我从不拒绝他,后来,他说要带我离开地球,我也没有拒绝。
男人怔了怔,问:这照片……
父亲走后,她变得脆弱而顽固。她不准我出门,不准我和男孩子们交往。如果我违逆了,她不会动手,也不骂我,只是长久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如一匹狼的眼睛。
“那就好。”格里芬太太点头,“至于痛苦……我这一生,承受了太多痛苦,早就麻木了。你打开抽屉看看,现在还有多少安眠药?”
“太太,您可能忘了——现在大移民已经开始,人基本上都走完了,外面已经没有药店。”
“那,有没有别的法子?”
小姐,我们进去吧?机器人沉默许久,最终说道。它的声音永远是这般平淡,但此刻,我却似乎听到了恳求的语气。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撒谎了。
他的话像他的人一样简洁干瘦,“我们得到消息,你私藏了一款LW型号的机器人。”
出了公司,他没回家,而是开车去了城中心的一家夜总会门前。早有人等着他了,抱怨说:怎么才来啊,快,王老板喝醉了,你送他回去。他唯唯诺诺地点头,等老板坐进车里后启动引擎,向指定的地点飞去。
“好的,你动手吧。”格里芬太太咬咬牙,闭上眼睛,但随即又睁开,颤抖着问,“割脉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封面是纯白色的,正上方是一行书名。
杰尔森眯起眼睛,在屋子里环视一周。没有机器人。
她还没有出来,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提着行李箱,转身离开,天空中有云层幽浮而过,有大风呼啸而去。
穷。
那你怎么不在家里陪她?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回去再看看她,同她道一声别。
杰尔森道:“你难道是个好人吗?”
给夜总会的客人开车,送他们回去。他求了很多情才谋来这份兼职,送一次,有十个点的报酬。那些老板,大部分都喝多了,一身酒气。有时候,老板们并不会回家,而是搂着衣着暴露喷满香水的女人,目的地是宾馆。他不介意,只要能挣着钱。
彼得道:“我不是,但我现在想当好人了。”
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触电是最美的自杀方式,尸体的原貌也可以保存得最完整。事实上,如果顺利的话,甚至连灼伤的痕迹都不会留下。在触电的那一刻,您会感到尖锐的疼痛,之后,呼吸和心跳就会停滞,过程很短暂,几乎没有痛苦。”LW31认真地说,“但需要注意的是,电流必须经过心脏才有可能致死,其他部位则不行。太太,您需要现在就施行吗?”
他们没有找错。
街尾暗。
街口破。
过了好久,格里芬太太才默然叹息,轻轻说:“唉,只是好景不长,安定不久后,他就患病离开了。逃亡的那些年,他总是把好东西留给我和女儿,自己却积下了一身的伤病……”
女人问:去你家?我不上门的……
“您为什么要自杀呢?”LW31走近,疑惑地问道。
我却踌躇了。我站在门前,脚下似乎裂开了一道深沟,距离深远,巨大而寒冷的风在沟上吹荡。我无法逾越。我干脆坐了下来。屋里面的她,也坐着,睁开一双眼睛,似乎正与我对视。
然而,我摇摇头。她不先开口,我便不会进屋。我和她,是麦田里的两束麦芒,彼此相依,却永远针锋相对,无法拥抱。
夜寒如水,她裹紧了衣裳。她决定原谅他,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决定原谅他。他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这样打算着,她笑了起来,她想,到时候,他一定会握着她的手,来回搓,让温度从血液里升起来。
她的家逼仄阴暗,很多时候,她都搬着椅子坐到街道旁。路边种了很多梅树,阴冷天气里,枝条炸开一溜儿红花。她坐在树下,等他回来。街上的车来来往往,悬在半空,在她的视线里划来划去。
杰尔森嘴角扬起一丝笑容,目光从女人的脸上滑下,道:“你家里的东西,我会全部拿走,但这些不够。”
出租车停在了城北,一栋熟悉的房子。我下了车。司机却没急着走,点燃一支烟,红色的亮光在车里若隐若现。烟头照亮了他的脸,他再次笑了笑,挥挥手,启动了引擎,出租车慢慢滑进夜色里。
“需要我帮忙吗,太太?”LW31放下餐盘,走到格里芬太太身旁礼貌地问道。
我说,好。
格里芬太太愣住了。
杰尔森道:“上一个想让我们回去的人,现在已经躺在监狱里了。”
七年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我见过温暖的阳光,淋过阴湿的细雨,我从未停止过我的脚步。直到,我遇见他。
“你说。”
杰尔森不慌不忙地看着女人。他很欣赏女人现在露出的恐惧神情,这让他得意,而他一得意,身体的某个部位就会有反应。
五个月前,他去运货,签发的时候,负责人告诉他:这是LW型的新款家用机器人,家里的所有杂事,它都能搞定。他笑笑,问:那照顾婴儿呢?负责人用鼻子喷出一口气,说:别说婴儿,这款机器人,使用期长,能把一个人从小照顾到大,直到老死。
家用型机器人LW31端着晚餐走进卧室时,看到格里芬太太正准备去死。她试图把一根绳子系到吊灯上,但她太老迈了,眼睛浑浊,两手颤抖,试了好几次,绳子都绕不上吊灯。
LW31安静地看着她。
彼得道:“可是我们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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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等着,看着街的尽头,希望他会从那里出现。在她头上,夜色里,一簇梅花正开得灿烂。
你现在就可以下去。男人拿出转点器,按了几个数字,把女人的手指放在屏幕上,点数传了过去。女人不满地嘟囔着:钱是够了,但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我不能半途而……
他照常上班,她在家里休养,胎儿已经九个月了。
杰尔森笑了,笑得很开心。
女人道:“我叫雪逸。”
司机咧嘴笑了,反光镜里,他的笑带着沧桑和释然。他说,宇宙太大,看着我心里就慌,星际移民是你们年轻人做的事情。再说,都走了,总还是要有人留下来陪陪地球啊,虽然她老了。
于是,九月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去买本书。
失去的人在远方,不需要悲伤。
所以,通常有人走上这条街,也就走进了乞丐、小偷、妓女和骗子的视线里。
他们曾经骗光了老人的衣服,抢走了小孩的糖果。
你不能反抗,也无法逃避。因为,他是杰尔森。
女人的脸上布满了绝望。这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她看到了一件本来应该绝不可能看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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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南方的一条大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向路人分发传单,一边大声宣扬星际移民政策的种种好处。当他把传单递给我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眼角有好看的弧度,额上皱起川字纹,瞳孔清澈如泉水,流过沸腾的阳光和人群,越过空气,流进我的眼睛里。
女人心里一紧。
他说,我们会在天马星系定居下来。那里的人类居住地已经改造好了,空气新鲜得就像是你的呼吸。那里六颗卫星环绕着,你晚上走到街上,脚下会有六个散开的影子。
但彼得和杰尔森站在街口,神情自若,好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好像这里是他们的家。
LW31礼貌地说:“太太,不如您再给我讲讲,除了父母,还有什么人爱过您呢?”
“那好吧,我为了给您提供服务而存在。”LW31停顿了一下,“太太,在您触电身亡前,我想提醒您一下,您有句话说错了。”
LW31顿了顿,把手放在格里芬太太肩上,说:“那我现在可以帮您继续尝试另一种死法。您想怎么去死?”
我突然想起她,她也不打算走,要跟这个渐渐荒凉的星球一起老去。
“后来的事情我也知道。”LW31说,“小姐乘坐的飞船被陨石击中,气舱损毁,所有的船员乘客都窒息而死了。”
格里芬太太没有说话,良久,两滴浊泪落下,打在照片上。显示屏慢慢消隐下去。
她是我的母亲。或者说,曾经是我的母亲。
“没关系,太太。”LW31依旧是那副笑脸,声音像以往般平静,“太太,您的晚餐已经凉了,要不我再去热一下?”
女人道:“你有什么建议呢?”
但现在,他们不敢打主意。他们关闭门窗,躺在床上,磨牙吮血,却不敢声张。
2335年的冬天,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阔别七年的小城。
但女人仿佛看到了鬼,脸色顿时变了,大变。
格里芬太太闭上眼睛,过了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我只是想去死而已。只要死后不那么难看,就算吐白沫,你也会为我打理尸体,是不是?”
“因为它很有效啊……而且上吊死了的话,尸体这样吊着,看上去不算太糟糕。”
女人不说话。
同所有旧时代的爱情小说一样,这份爱情遭到她父母的强烈反对。父亲本来打算为她安排一场商业婚姻。父亲暴跳如雷,打她,骂她,没收她的包和车,冻结她的卡,把她关在家里。但都没用,她执意要嫁给他。最后,父亲精疲力竭地叹口气,挥了挥手,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我要开始划了,您准备好了吗?”LW31问。
“哦,那我得把两头都系上。”LW31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它把绳子的两头都系在吊灯的曲形灯托上,两手拉了拉,觉得绳子足够牢固,便转过头来,“太太,已经系好了,您可以来自杀了。”
午夜的出租车并不多,偶尔有几辆悬浮而过,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流光。
彼得问:“走?”
我出生于地球枯竭末期,人人自危,小时候,我看到了太多张慌张苍白的脸。出于我不知晓的缘由,五岁之前,我都跟着父母在全世界流浪,或者说,逃亡。
格里芬太太好容易喘匀了气,走到吊灯下,LW31给她搬来了椅子。她颤巍巍地爬上椅子,觉得周围都在晃动,LW31适时地扶住她。尽管使用时间已超过六十五年,很多地方都已经锈蚀,但LW31的机械臂依然沉稳。它一手按着椅子,一手扶着格里芬太太的腰。
杰尔森道:“那你有第二个选择,就是给我五千点,我当做没有看见。”
“那样不疼吗?”
如果,能照料一个人的一生,并且自始至终无怨无悔、体贴入微,那,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屋里的女人道:“你们是谁?”
女人摇摇头,道:“我这里没有机器人。”
格里芬太太晃了晃脑袋,把悲伤甩出脑袋,说:“我现在要用割脉的办法试一试,你来帮我吧。”
但现在,我踟蹰在门前,夜凉如水,我不敢进入。
LW31启动开关,腰部的螺轴向上扭动,它的上半身抬高,碰到了天花板。它一边系一边问:“您要做什么呢,太太九_九_藏_书_网?”
彼得也看见了女人。
嗯。她在黑暗里说道。
机场空荡荡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天空中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地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那天晚上,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挖了一个洞,把你埋了进去。然后他带着我东奔西逃,直到联盟解体,对我们的通缉令撤销了才回来。”格里芬太太回忆起往事,脸上带着笑,仿佛多年前的景象再度浮现。
杰尔森在抽烟,一口深吸,火光从烟头窜到烟尾,整支烟都燃尽了。
因为,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她都毫无瑕疵。
所以,这一招她已练过四年五个月零二十八天,她完全有把握相信,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抵挡得了这一招。
深夜。
杰尔森道:“是我。”
一支枪从后面伸出来,抵住了杰尔森的后脑勺。
我得挣钱,给她买份礼物,一个机器人。有了它之后,她就不用每天干活了。
她笨手笨脚的,不擅长家务,更别说养小孩子了。要是有个机器人帮着她,自己就不用每天上班时惦念着了。接着他又问了价钱,两万个联盟点。这不是小数目。
我朝屋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她,在吗?
女人下了车。他继续开着。到了男人家,一个面容平庸的女人出来,接过男人的大衣,问:你不是说今晚要开会吗?
我转身走出门,就这样,我离开了家。拿到车票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无声痛哭。
女人在屋里叹了口气。
彼得道:“既然没有,那我们走吧。”
现在都去移民了,回来的很少。司机在前面说。
杰尔森看的却是女人背后的房间。
他说,我们一起离开,飞船会飞越宇宙,我们能一起看到群星闪烁,看到银河流转。
女人哀求道:“LW31没有危险,它只负责照顾我,已经很久了。我不能失去它,求求你。”
女人刚才也只是欲拒还迎,此时看男人真的不摸了,心里纳闷儿,把男人的手拉过来。男人却抽回手,点了根烟。烟雾在狭小的车厢里环绕。一支抽尽,男人缓缓开口:别去酒店了,送我回家吧。
照片屏上光影闪动,很快,一个背着行李、笑容明艳的女孩浮现出来。屏上有三条短弧线,这是有声照片的标志,格里芬太太颤抖的手指点在上面,立刻,一个优雅年轻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丰乳纤腰翘臀细长腿。
“跟我说说那些爱您的人吧,太太?”LW31说,“您说完后,我可以帮您自杀。”
杰尔森道:“因为你不敢杀我。”
他抬头看了照片一眼,语气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悦:是我和我老婆。很漂亮吧,呵呵,我的福气。她怀孕了,是个女孩儿,长大了肯定跟她一样漂亮。
过了很久,它说:“是我。”
就这样,我跟在她身边。时光如流水,将我清洗得白皙修长,却把她冲刷得脸皱发苍。时光在替我报复她吗?我从不敢深想。
LW31转过身,灯光下,面罩上的笑脸竟像是会流动一样。它看着格里芬太太,刻出的眼神无比温柔,身体里传出滋滋的电流窜动声。
穷是罪,是能把人心浸得冷如冰硬如石的罪。
“是谁?”
是祸躲不过。
彼得上前一步,抱住了女人。
穷得只能蜗居在这条破败残旧的街上。
窗外漆黑一片,这个夜晚无比漫长。格里芬太太止住眼泪,手指按在照片屏上。定格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的合影。
女人诧异地看着彼得,上下打量。半晌,她眼角流下泪来,道:“谢谢你。”
“我想自杀。”
彼得深深地看着女人。
说完,杰尔森推开女人,走进屋子。
秀眉媚眼琼鼻樱桃嘴。
女人道:“难道你们不可以回去吗?”
两人走进黑暗的长街。
没有人想到,矮胖的他能出手如此之快。
她停车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笑了,笑纹里盛满了温暖。他折下一枝梅,递给她,说:我刚才还在怀疑,这个冬天有什么会比梅花更美丽呢。但现在,看到了你,我知道了答案。
女人感受着他的拥抱。
屋子里很黑,没开灯。
惊愕在她的脸上渐渐凝固,一只手,一只肥白而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我记得他,尽管时间不长。他很沉默,很能干,很爱您。”
“有,有个很合适您的方法,不过,在告诉您之前,你得再给我讲一个爱您的人。”
彼得面无表情,道:“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借着搜查机器人的便利,你已经勒索了近二十万联盟点,逼奸了七个女人,逼死了十九个市民。”
格里芬太太撑着腰,喘了口气,把绳子放到LW31手上,“帮我把它系在吊灯上。”
所以这几个月,他一直在外面奔波。按照他的算法,五个月的剩余工资,三千点,加上每晚额外挣一百点,到现在总共有了一万八千点。孩子就快出生了,得加紧点儿。
格里芬太太坚定地摇摇头,“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于是,她爱上了他。
杰尔森又胖,又矮,活像地上乱滚的冬瓜。
“吃安眠药吧,那样没有痛苦和知觉。”
也是,天马星那么远,是该跟亲人道个别……听说移民局卖的都是单程票,一旦起程,就看不到回来的路了。
“对不起,我一直忽略了你。”
一路无话。
彼得道:“还有我。”
我知道她肯定在后面看着我,但我没有回头。
吱呀,门开了,一个机器人的脸露出来。黑色面罩上,有用刀子刻出来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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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条稚嫩,组成了奇怪的笑脸。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结婚后的生活。他开货车,给各地运输机器人,工作很累,薪水却很低。她从小就锦衣玉食,但为了他,全身投入到油盐酱醋里。学做饭时,她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血洇开,当时就把她吓哭了。他听到哭声,到厨房一把抱住她,连声说:再也不要到厨房了!我来,我来,你别再伤着自己。
女人使劲摇头。
彼得扣下了扳机。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美丽的女人。
女人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手的主人是杰尔森。
LW31点点头,从抽屉里找出薄刃刀。刀锋上寒光流转,仿佛镀了一层亮漆。
评判女人的美丽,有很多种标准。有人喜欢长相,看重眉眼鼻嘴;有人喜欢身材,挑剔乳腰臀腿。但无论是谁,只要看到眼前这个女人,都不会否认她的美丽。
“太太,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我们的安眠药不够多。”LW31打开抽屉,拿出药品,晃了晃,“一共十七片。这是处方药,药店一次最多卖二十片,而要致死的话,以您的体质,可能需要八十六片。”
咚咚咚,单调而沉闷,在浓夜里让人发慌。
另一边,他下班后被头儿叫住了,头儿说:昨天你老婆给我打电话了,说你天天晚上都回家很迟。她大着个肚子,不容易,你早点回家陪陪她。他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等等,太太,我想问一下,”LW31的声音古井无波,一如往昔,“您为什么要选上吊这种自杀方式呢?”
杰尔森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便携记事本,屏幕在他的手指下变化。
寂寞是渗进我血液里的情绪,如冰冷的唇,吻在我的骨头上。
格里芬太太哽咽了,走上前去,抱住了LW31。她的手碰到了LW31的背部,在那里,LW31的外壳比格里芬太太的皮肤还要粗糙。
彼得道:“放开她。”
往事如雪片般纷至沓来,逐渐清晰。没错,在她漫长的人生中,LW31的确自始至终陪伴着她。小时候,母亲体弱,不会做家务,LW31将格里芬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她得以顺利成长。她有次调皮,嫌它的面罩太冰冷,就用刀子在上面刻了笑脸。它没有生气,安静温顺。长大后,LW31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好饭菜,然后静静地站在屋子里,等格里芬太太下班回来。女儿出生后,它更加忙碌了,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等格里芬太太老了,它依然在家里打点一切,陪格里芬太太出去晒太阳,讲从网上下载来的笑话。
“上吊死亡之后,您的眼球会像灯泡一样凸出来,脸会被憋得通红,以您的健康状况,要是在十个小时内没人把您的尸体放下来,您面部的血管会全部破裂,脑袋就跟崩掉的番茄一样。最难看的是,体重会让您脱肛,大小便全部溢出来……”
“如您所愿。最合适的方法,是触电。”
房间很小,墙壁陈旧,但干净,让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屋子里摆设不多,但看得出,每一样东西都经过主人精心挑选,每一样东西都摆在它最应该摆的地方。
咚,咚,咚。
彼得一共走了六百五十九步,杰尔森则走了一千三百一十五步。
杰尔森道:“第一,我把机器人带回去,它被销毁,而你因为私藏罪也得进监狱。”
杰尔森嗤笑道:“我赌你不会杀我。”
完美的组合。
格里芬太太点点头。
街中寒。
“是谁?”里面终于传出了声音,是女声,清脆如铃,却在颤抖。
杰尔森道:“你要为她背叛我?”
两分钟后,格里芬太太艰难地爬下了椅子,坐在床边,抽泣不止。
这句话让他动了心。
“对不起……我很遗憾。”LW31歉意地低下头。
他是深夜才回的家,天冷,他呵气都像是吐着冰碴子。手脚冰冷,他钻进被子里,蜷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格里芬太太站稳了,把头伸过去,绳子勒到了她的脖子。
血,飞溅。
那些被隐瞒下来的钱和时间,成了她的心病。但她是个骄傲的女人,从未逼迫他说,尽管他每撒一次谎,她的心就凉一截。
这一晚,他载了一对男女去酒店。一路上,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不停摸索,女人发出吃吃的笑声。他不在意,只顾开车,酒店不远,霓虹灯在低空闪烁。
他很高。
杰尔森继续敲门。
“所以,爱我的人,全部离开了。”格里芬太太把照片放进口袋里,说,“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告诉我方法,让我去死吧。”
他的脸很冷。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他和她,双双喜笑颜开,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他温和地看着她。背景是一簇凌雪怒放的梅。
彼得和杰尔森道:“我们是联盟城邦治安管理局探员。”
我敲门。咚咚声传出来,好像胸腔里寂寞的心跳。
杰尔森吐出浓烟,道:“走。”
格里芬太太摇摇脑袋,说:“不关你的事……我妈妈是个苦命的人,生下我不久后,她就去世了。但她也是个幸福的人。后来她还是用那笔钱把你买回来了,说明她没有怪任何人。”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哒哒哒,每一步,都沉稳结实。
女人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矮矮胖胖的杰尔森,也看到了高高瘦瘦的彼得。
彼得耸耸肩,道:“彼得为卿行义事,劝卿切莫把泪流。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她。
他指着床,道:“床下面是不是藏了东西?”
女人颤抖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道藏书网:“哪本书?”
女人道:“求求你,不要把LW31带走。它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
没有人回应。
风吹过,呜咽,如鬼泣。
她却睡不着。
但他的胸膛是暖的。
“那得看我割破的是您的哪条脉搏。如果是静脉,那您的血会随即流出,但不会形成血流成河的局面,因为您体内的血小板已经在伤口处凝结了;如果是动脉,那您会死得很快。不过,那样的话,血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这分寸很难把握,我全身都会被血淋到。您看上去,恐怕会是血肉模糊的样子。”LW31不紧不慢地说完,“现在,我可以划了吗?”
彼得很瘦,很高,站着不动时像一支削尖的铅笔。
男人沉默了。
人,倒下。
这就是他每晚要做的事情。
“您说,爱您的人全部离开了,只剩下您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LW31背对着格里芬太太,背部锈蚀,声音缓慢,“您错了,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一直爱着您。”
女人点点头,道:“只是,你杀了他,而他死在我家里,恐怕我们都要准备逃亡了。”
女人皱起眉头,道:“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你可以把我家里的东西全部拿走,只要把LW31留下就行了。”
彼得笑了,道:“为什么?”
你是格里芬太太的女儿吧?
只要一招。一招,就足以将对方制住。
她求助地看着彼得,而彼得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彼得和杰尔森沉默地站在街口。
一个精心整理房间的女人,怎么能容忍床前有灰尘呢?
格里芬太太叹口气,灯光照在她脸上,脸色微微泛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沟壑。
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太太吗?机器人的声音有些急,这些年,太太很想你。
“好的。”LW31答道,“只是,目前我们有两个问题。”
在长久的对视中,两个人都笑了。彼得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彼得,彼得·格里芬。”
她在工厂里装配机器,每天的工作,就是伸出手,把底盘卡进机器里。
彼得道:“只是,一个人逃亡,会很寂寞。”
“好的。”格里芬太太再次拂过照片,这次浮现出来的,是一个高瘦的青年。格里芬太太看着他,眼角泛出一滴浑浊的泪,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浮上眼前。
杰尔森道:“我会给你机会求我的,但那要在我们都没穿衣服的情况下。对我出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很快就会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样子了。”
彼得仔细看了她一眼,声音变得温柔:“一个月前,一台PWR型的家用机器人,趁主人熟睡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而死去的人,恰恰是联盟议员。联盟已经出台法案,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回收。”
寂静。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翻滚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笑笑,启动引擎,慢慢退出这个豪华小区。他突然很想她。他今晚不想再挣钱了,想早点儿回去陪她。她一个人,家里冷,她觉着冷的时候会搓手,会皱着鼻子。那个样子很可爱,那个样子是他一生的牵挂。
下去。
女人连忙点头。
杰尔森惋惜地叹了口气,道:“那你跟你的机器人说再见吧。”
放下电话,她有些发怔。肚子里的小家伙怕是在动,一阵隐痛传来。
我生命的前十七年,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记忆里,这间小屋子永远阴冷而潮湿,像我不堪的年华。带着隐约的腐烂气息,让年少的我深恶痛绝,却在逃离后,于每一个夜晚暗自思念。
女人打开门。
他们身份各异。乞丐的邻居是小偷,小偷的楼上住着妓女,妓女的阳台对面,是经常失手的骗子。
他笑着想,今晚一定要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手,慢慢地搓,直到温度从血液里升起来。
机器人走出来,接过我的行李,说,小姐,你回来了。
那个暑假,我在城里到处打工,每一分钱,我都小心地收好。那个闷热绵长的夏天过后,我已经有了能够买一张车票的钱。对我来说,只需要一张车票,我就可以开始流浪。
这是城里最破败的一条街,平常都少有人走。它是罪恶的街,无数只眼睛在暗处张着,窸窸窣窣,像涌动的食道,等着猎物进入。
很瘦。
十七岁那年,我决定离开。
我站在路边,看流光曳影。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前,车窗的黑夜退去,露出一张消瘦的脸。
有人呢。女人到底有些害羞,将男人伸向裙子里面的手拿开。男人不高兴了,嚷嚷说:有人怕什么。说是这么说,但男人还是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目光落在车窗的照片上。
但现在,他变了,学会了撒谎和藏钱,偶尔身上还带着酒气和香水味。谁都知道这些迹象意味着什么。她付出了青春和富贵,熏黄了手指,皱了眼角,却只换来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没睡,说:又回来这么晚?他好容易将身子骨暖活泛,寒意消减,睡意渐长,迷糊地回答说:是啊,加班。还有,这周的工资发了,三百五十个点,已经存进……话没说完,他就合上眼皮,沉沉睡去。
街上的人,都不安分。
杰尔森道:“而根据《修正法》,所有的机器人都要回收。”
他们在街尾的一间屋子前停下来了。
但他们有个共同点。
去哪里,司机问。
街上的门一扇扇关紧。
一直沉默的彼得开口了。
司机于是不再说话。
心里想着事,他就没有留意到两边。一辆失控的飞车从悬浮轨道上翻下来,从右边撞到了他。两辆飞车翻滚着,自高空坠下,爆炸,绽放成两朵艳丽的花。
太太在家,她等你很久了。我们进去吧。
书名,只有十个字,普通九*九*藏*书*网而简单的十个字:《家用机器人管理修正法》。
杰尔森扬起一丝冷笑。
女人撞到墙壁上。
女人道:“你们不应该来的。”
屋里的人与我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说,LW31,把行李给我吧,我要走了。
LW31哦了一声,抬起头。它的头是一个黑色玻璃罩,上面被刀子划出了深浅不一的五官,组成了一张笑脸。但因年代久远,这些刻痕已经模糊,以至于面罩上的笑容显得古怪而生硬。它说:“那么,我的太太,您犯下的错误跟古时期的人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一样。事实上,上吊是最不体面的自杀方式,一旦蹬开椅子,您的体重会让您的气管瞬间破裂,颈椎移位,不像电影里,您没有挣扎的机会,一瞬间就会死亡。但麻烦的是死亡以后发生的事情。”
不开了。什么会都没有你重要。男人摸着女人的头,爱怜地说。
女人感觉杰尔森的目光像蛇,湿黏而阴凉,在自己的皮肤上游动。
我点点头,我也很想她,替我转告,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回来看她的。
想着想着,她就会在梅花树下落下泪来。
但杰尔森听到了呼吸声。
我上车,说了目的地。
女人道:“你们半夜来我家,要做什么?”
女人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会知道?”
每一分钱,他们都不会放过。
他没有说假话,杰尔森从来不说假话。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碰到杰尔森,他对你说,他要杀了你。那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家去写好遗嘱。
然后吞没,消化,不吐渣。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调淡了色泽,能看到城市以灰暗的面目出现在视线里。七年,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个小城,依然破旧得让人心里荒凉。
他的手臂很僵硬。
杰尔森道:“那你总该知道那本书吧?”
“哪句话?”
他说,这颗星球的资源已经枯竭了,人类再也活不下去了。
可这一次她错了。
“我突然想到,爱我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我想在今夜去死,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爱我了,那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格里芬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苍老的手指拂过,透明屏上便显现出一个个人影,“自从儿女去世后,我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年,现在我连一天都忍受不了了。”
机器人沉默着,露水凝在它的外壳上,像是泣下的泪珠。
而她,一直在家里等我回去。这一等,便是七年。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杰尔森点燃另一支烟,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慌乱,急促,像小鹿在猎人枪口下的喘息。
格里芬太太把手腕伸出去。刀刃随即压在了她苍老褶皱的脉搏上,寒意顺着皮肤,渗进血管里。她打了个寒战。
因为,走在街上的是彼得和杰尔森。
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她是靠回忆来打发的。她和他相识于这棵梅树下。那时,她还是衣食无忧的千金,浑身奢侈品,开着名车,路过这里时,莫名地被红梅吸引了,或者说,被站在梅树下的他吸引了。雪铺了满地,红梅惹眼,他站在那里。漫天的雪都比不过眼前的一簇梅。
像这样一条街,本不应该站人。
杰尔森抬起手。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前,雪白的床单,叠得整齐的被子,床腿是合金制品,一些灰尘散在床腿边。
“你不能出去帮我买吗?”
杰尔森道:“你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女人就突然出手。
五个月来,他每天晚归,身上还时常带着酒气,进屋就睡,问他,只说是加班。但他只是个A.I.公司的普通运货员,怎么会总是加班呢?她刚刚给他的头儿打过电话,得到的答案是,公司一直没有加班。而且,五个月前,他的工资就涨了,是五百个点,而不是三百五。
“当然,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您提供服务。”
杰尔森冷笑道:“这恐怕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好的。”格里芬太太抹去眼泪,点头说道。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黑夜笼罩下来,狂风呼啸,城市发出洪亮而寂寞的鸣声。是的,城市也寂寞,人们陆续移民,城市的胸腔空荡荡,像失去了心脏的巨兽,悲鸣不已。
一本书的封面在屏幕上显现出来。
你呢,为什么不走?
她睡得很迟。她一直在等他,可他迟迟没有回家。她干脆起床,来到街边,站在梅花树下。他回来的话,一定会路过这里,到时候,他会看见梅花下的她,一如彼时初见,人面梅花相映。
杰尔森道:“你肯定知道,你的表情出卖了你。”
就这样,我沦陷了。
我点点头道:我也打算走,我申请的是天马星系KG6号行星,已经通过了。
“第一,过量服用安眠药之后的四十八个小时内,您不仅不会睡着,还会出现胃痉挛、腹痛、口吐白沫等症状,这是因为您身体的各器官都在行使毒后应激功能。很多服用安眠药自杀的人,最后都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打电话求救……太太,我不认为您会愿意承受那种痛苦的。”
那你回来做什么?
五岁之后,曾经如庞然大物般的联盟政权解体,我们也得以安居,并且还多了一台机器人帮助家务。然而不久后,父亲在床上下了最后一口气。我记得他的眼睛,深凹而浑浊,久久地看着我和她。这眼睛里埋着深深的忧伤。
过了很久,他才道:“我要你十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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