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东门的半里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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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东门的半里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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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惠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自中学就认识,她是个活泼爽朗,讨人喜欢的姑娘。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挣扎着问。
走至沙发前,一位穿着盘扣考究中式绸衫的年长夫人,对着我笑容慈祥:“你是映映?”
芸姨陪笑道:“你这当爸爸的是什么话,映映还小,又这么乖,又怎会随便交朋友。”
“告诉我?你是不是心意已不可改变?”
他玩味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有趣,浅浅地笑了笑。
“映映,长辈约见,莫要失了礼数。”奶奶不放心地叮嘱。
我心底掠过一丝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看来蛮好的。”我指了指,款式看起来有些古旧,但周正大气,最重要的是,上面镶嵌的石头可真大,劳家卓要是看到他婚礼上的新娘戴着像暴发户一样的糖球钻戒,他皱眉不耐的样子,想必会很好笑吧。
如今城内富比王侯的劳家,祖宅是一栋巨大的洋房,小时候母亲偶尔有兴致的时候,会带着我和小姑姑去参加劳家的宴会。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四月二十八。
“没有。”我一头雾水,我大学已经读到第三年,现在才来问是否有点迟。
“你说的是南爵?”
“妈妈,我不愿意。”
我轻声喟叹:“怪不得。”
祖母插话进来:“也是,切莫不要同如今洋女,穿得暴露当街同男仔亲热,真是败坏世风。”
母亲声音无奈:“女儿大了,心思越来越难懂。”
“他才不理会我学何种专业,他一向认为女儿只需穿衣打扮然后嫁做人妇学做羹汤,”我撇撇嘴,然后故意认真地道:“还有,请勿对本专业持有性别歧视。”
我大约神色有异,韦惠惠一直望着我,但我已无暇应付她。
我飞速地收拾课本和画具,塞进书包,一把拉起了惠惠:“我今天没有办法和你吃饭了,改天补上。”
我只能答应着。
“那就好。”他坐姿笔直自然,双手在桌面交叠,手腕上一块干净的表,浑身散发着坚定的气质。
此人无疑是谈判桌上绝顶高手,对付我这般菜鸟,连剑都不用出鞘。
我面目鬼祟,将手上的杂志半掩住了脸,如同过街的老鼠一般窜了进去。
小姑姑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怒吼:“江意映!”
或许这是为什么祖父派他来接我回家。
劳家卓把车停在了车位,同我走进店里,因为没到下课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人。
晚上我躲在房间里涂鸦,对着课本练习素描,看Dijsselhof描述的装饰艺术和布料设计,独自沉浸在光影变幻的色彩中。
我穿过宽敞的玄关,走进古雅的主屋内的厅堂,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泡茶,对面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位神色威严的老人。
今日早上一直上课,我早已饿了,不客气的点了大杯的卡布奇诺和奶酪蛋糕。
开阔的平原绿地一望无际,车子在浓密的树荫间穿行。
噗——我将口中含着的一口咖啡喷回了杯中。
“嗯。”我应了一声。
呵,杂志上写,相爱的时光就是最美的时光。
我心底忽然一静。
我笑,她真是一个爽朗明快的女子。
爷爷眉一皱,语气多了几分威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样!我们江家受过劳家的恩!既然许下了承诺,就得对人家有个交待!”
“唉唉——”她连忙把手上的剪刀放到了花盆边:“当心点——”
大厅上水晶灯散发着柔和光芒,祖父祖母坐在檀木雕花屏风前的丝绒沙发上,父亲与芸姨陪坐在一旁,小姑姑窝在角落,数目刷刷望来,好大阵仗。
“芸姨。”这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改口叫她妈,全家似乎也已习惯我的拗气,我奶奶就说过我硬邦邦的,不会讨好人,一股脑儿犟脾气。
夕阳西下,平整苍郁的草原覆盖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我靠在椅子上,享受着微风伏在脸上的感觉,远远地看到几里外蜿蜒而来的车流。
我慌忙点头:“好。”
他三言两语掀了我的底牌,而只留给我客气的微笑。
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经赫然泊在路边,男人走到车前,神态恭敬,一丝不苟地拉开后面的车门,左手扶住车门,右手放在了上方。
课业忙碌,下课时同学各自哗啦啦收拾绘图稿纸嬉笑散去,无人知晓我内心波荡。
“我以前在南大读过书。”他转头,笑了笑说:“所以我会知道也不奇怪。”
司机走到后座拉开车门,陆续有人走出,我看到最后离得稍远的一辆车子走出几人,手上都提着一个白色箱子。
“定、定亲?”我瞪大了眼,简直结舌。
我转头,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穿褐色粗布裤子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针织衫,立在婆娑的扶桑花叶下,正望着我,目光专注。
穿着蕾丝花边蓝色围裙的女招待在劳家卓身旁流连,殷勤地问:“先生,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嗯?”我略微坐直身体。
朝楼上跑去。
“没有,”她轻快地答:“我明日致电纽约王薇薇,我乖女要做最漂亮的新娘。”
惠惠给我发信息,说她还有课,让我在图书馆等她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我之前倾慕你万贯家财,今日九九藏书一见,更加贪恋你绝世美色。”我面无表情望他,语气严肃得如在海德堡辨证的先哲。
劳家卓轻轻颔首示意我跟他走,路旁的车道上泊着一辆黑色的车子。
“不,你不是这样的女孩子。”他望着我,笃定自若。
“嗯。”
父亲缓缓接话:“如今老爷子手下做事的是两个孙子,长孙劳家骏已经成婚,单身的是二孙劳家卓,今年二十六岁,是如今劳通亚洲区大宗投资顾问主管。”
我起身跑到浴室洗手,哗啦啦的水冲到直到指缝间一丝油彩也无,江家对子孙辈仪表要求甚严。
他性情敦厚,从不多嘴多舌,对我倒是一直不偏不倚,我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一直甚为尊重这位长辈。
因为考虑到我年纪还小,又未大学毕业,劳家提出先低调成婚,待到我大学毕业,再在本城正式宴请宾客。
我从未过问过这块玉石的来历,从我记事起,它就在我的脖子上了。
周一,我如常返校上课。
我站在台阶上,仰望那一幕漆黑的天际。
早春四月,空气中仍拢着一层薄寒,穿着蓝色套头衫的高大男生,牵着身畔女孩的手,低头间温柔的笑容。
我唯唯诺诺不敢出声。
我不喜欢他们谈论我母亲,虽然他们极少谈起她,但抛夫弃女远走异国的妖娆女子,在这样端持庄重的老派大家庭,那怕是离婚,本身就是一个耻辱。
我讪讪笑笑,吃饱喝足,看得出劳家老太太是真心喜欢我,这可比跟劳家卓打交道开心多了。
这宅子吃穿用度,样样考究,外表看来光鲜亮丽,但在静深之处,却闻得到腐朽的气息。
四月中旬的周末,国内一位著名的国学教授来学校演讲,惠惠兴奋地抢到了两张票邀请我一起去,只得到了我失望的拒绝。
我们一起考上的南大,我虽然没有说,但心里其实是很高兴,反倒是惠惠,放榜的时候搂着我大叫:“映映,哈哈,我们还能在一起啊……”
劳家卓只要了一杯咖啡。
“你指婚约?我后来反悔,但已于事无补。”
车子在庭院前停稳,张叔过来拉开车门:“意映小姐,到家了。”
“即刻取消。”母亲声音竟有一丝严厉。
挪出校门,我张望了一眼,朝侧边的报刊亭走去。
声音甜得能拧出蜜来。
我只盼快些大学毕业,早日自食其力,尽早离开这个家。
我一手按着手机一手拎了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
有点难搞的女人。
祖母起身离开了一会又过来:“张太太王太太过来了,美如,上桌吧,以后映映有的是时间陪你。”
劳家卓淡淡开口:“我祖母笃信中国传统文化,她找命理大师看过你面相和批过生辰八字,大小姐面圆鼻正,宜室宜家,是旺夫面相,且很不幸,我们的时辰非常相配,是夫荣妻贵之命。”
“啊,嗯。”我含糊地答着,站起来露出一个虚浅的笑容。
我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那个俊俏冰冷的二公子?”
我后来方知她是过世的大房太太膝下女儿的独生女,算是劳家卓的表姐,据说老爷子甚为看重这个唯一的外孙女,林宝荣进退大方得体,对我不见热络,也不见冷落,只是维持带点距离感的亲切。
“要配几套礼服呢,珠宝自然要挑些好的,”劳太太笑着说:“看看喜欢哪个款式。”
乍暖还寒的四月,薄薄春光开始蔓延。
我开始不得不连续不断的往家里跑,平日里是即使是周末我也宁愿留在学校,现在一通电话随传随到,虽然事情是长辈在操办,但仍有诸多细节不得不参与。
我站在一旁,垂手礼貌地喊:“爷爷,爸爸,我回来了。”
劳太太站起,对着奶奶笑笑:“这孩子真是乖巧,看得招人疼。”
“你奶奶跟你说过没有,你可有空?”
我忙陪着起身:“好。”
“咳咳,”父亲将视线从手中马经转回,看了看身旁的芸姨,终于开口:“映映,你在学校,可有男友?”
“嗯。”爷爷磕了磕手上的楠木烟斗,点了点头。
我一向不喜屋子太大,长大之后一心只盼望一套百平温馨公寓,丈夫孩子,吵吵嚷嚷,夜晚一家人对着桌子抵头喝一碗热汤,已是莫大幸福。
“江意映!”我穿过文思楼前的小广场时,不知谁在喊我,明明是扬起的清冽悦耳的嗓音,听起来却带着隐隐沉郁的韵味。
奶奶不理会身旁唇舌大战,烁烁的眸只看着我:“映映,你怎么说?”
我略略低头,听到他客气地回答了女侍应。
小姑姑声音高了几分:“老爹!这不是民国十二年!怎还会有这般荒诞之事!”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问到这个,表情一怔。
我心底暗暗赞叹,真是异常好看的男子,那般清晰俊朗的眉目,侧脸的线条清峭瘦削,极其动人。
同劳家卓见面回来,我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连与惠惠的午餐都忘记了。
我略有诧异,轻声问:“怎会有医生?”
厚实的暗红杉木大门敞开着,张嫂迎面而来,接过我的书包,朝着屋里喊:“江先生,大小姐回来了。”
我听得疑惑:“妈妈,可是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99lib•net?”
我经年来对他的疏冷态度,他或许暗地有些许心伤,但已是无可奈何,如今金口一言遣我离开,我早已万分感激。
我起身梳洗时仍有些迷茫,江家多年来的交际应酬早已忘记有此大女儿的戏份,今日忽受此恩宠,我简直要三呼万岁。
我不知自己发怔了多久,方回过神来:“劳先生您好。”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里的意思?”
然后四周安静下来。
“有的,我碰巧刚刚下课。”
我悄悄抬头望她,小姑姑双眼简直喷出火来,只恨不得揪我起来打一顿。
我,不喜欢回家。
我翻开,哗,满目生辉的金银铜铁,我真是一夜之间要飞上枝头了么。
“映映,三年。”他一手撑了桌沿站起:“三年之后,我给你自由。在此期间你可以交男朋友,我不会干涉。”
晚间饭桌上,我意外地成为了被关注的对象,简直受宠若惊。
地点定在鹿特丹。
回到房间,我摊开掌心中的那个硬质纸袋,华贵的绛红烫金的福禄康寿,我打开,抽出了里边沉沉的一叠钞票。
我径自去搭地铁返屋。
我脑中转得飞快,像他这般的公子哥儿,想必是不愿这般早早被婚姻束缚,又或许是早有深交多年女友,但无奈被家族逼婚,今日要来跟我谈判叫我别痴心妄想。
“因为劳家卓?”她言辞犀利。
我缓缓地摸搓着手中的纸张,心里有一圈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
我心底其实早才出了个大概,从他口中证实,竟不觉难过。
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坐了上去,俯身的一刹,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香气,是富贵之家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味道。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这般唐突的直视,也或许是早已习惯于女性惊艳的眼光,开口说话:“没有事先打声招呼,我这样冒昧,希望你不会觉得困扰。”
听说是劳家卓的意思,选一个风光优美的欧洲小国,顺便让长辈度假。
我这时才看见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士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的桌前,劳太太介绍:“这位是林宝荣女士。”
小姑姑是爷爷最小的女儿,只比我大六岁,我从小跟着她屁股后头转悠,小姑姑后来大学时去了米国读书,每年耶诞节都给我邮寄巧克力,我们一向亲近。
不过这也正好满足了我的愿望。
惠惠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从高中开始,我那一点点花花肠子从来都瞒不过她的法眼,更可怕的是,她对于八卦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亢奋热情,所以她大学报了新闻系。
我摇头失笑:“那么小,怎么记得。”
我只觉惆怅。
韦惠惠一屁股坐到了我身旁的位置,眼神哀怨:“手机也不接,昨天害我在食堂等了一个中午,说,你死去哪儿鬼混了?”
次日下午在综合楼教室上课,突然一只爪子伸过来揪住了我的头发,然后是阴声怪气的声音:“江意映,上课不专心,你在做什么?”
“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小姑姑竟然难得地轻叹了一声。
我一直张大眼睛盯着远处宽阔的别墅庭院,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着许多人影,太远了,我根本看不清楚。
“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
“哈哈,”小姑姑笑:“上了大学伶牙俐齿的丫头,建筑不是男孩子的东西?”
这一区是城中老宅区,随便一家都是本市悠久名门,但随着城市发展,这一区渐渐式微,许多住家已至城中的新兴商业区购入新宅,仅留着老宅偶尔入住。
他轻轻笑了一下,似乎也有些放松下来。
劳家老爷子只在双亲正式拜帖下聘时来过家里一次,劳太太倒是经常来喝茶聊天,其他的秘书助理和各式人等在家里进进出出,虽然异常忙碌,但行为举止都非常有礼低调。
她明媚嗓音怒叱:“傻瓜!”
“女孩儿,特别是年轻女孩儿,有主见一点好。”劳太太笑着起身招呼:“映映,我先打牌。”
江家长辈虽然略有微辞,但考虑到劳家家门一向注重名声,也只好同意。
是家里,奶奶问:“映映,放学没有?”
远处错落有致的秀致山陵中,散落着一栋一栋的私人住宅。
豪华轿车平稳地开了近一个小时,转出了市区,进入了一方苍苍沉郁的乡间别墅区。
“你小姑姑也在家里,后院里。”爸爸忽然对我开口。
我耸肩:“晚上请你吃饭谢罪。”
小姑姑对我使眼色,示意她也不知何事。
奶奶带了一丝笑容:“今日老太太来家里见过你,说很喜欢你,映映,你可愿嫁入劳家?”
我没做声。
呵,母亲,即使相隔万里,她仍然是我最后的底线,我渐渐安心下来。
“那你怎会同意?”我擦着手指洒出来的褐色咖啡渍。
我这时才发现几乎整整一条校道的女孩子都在悄悄打量他。
“请我给一本娱乐周刊。”我至死爱看八卦杂志,各路打扮光鲜的明星齐齐聚集,前一日尚与艳女夜店湿吻,下一日就公然同纯情女友挽手试婚菜,光怪陆离的媒照灯下,甜美的职业笑容好似扭曲的日式人偶,代代均有俊赏风流,日日都有内幕踢爆,一直提醒着我这世界藏书网多荒谬。
小姑姑今年年初结了婚,姑父是大学教授,儒雅翩翩的男子,她当时没有如爷爷的愿望嫁予名门二世祖,还在家里狠狠地闹了一番天地。
母亲在那端低叹一声:“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映映,你取消婚事,我送你去国外念书好不好?”
“不,我觉得国内读书挺好,没有必要去国外。”
他不动声色:“是的,但愿我们合作愉快。”
林宝荣女士,现任劳通公关部经理,年约三十岁,是干练时髦的女子,她似乎全权代理了劳家在婚事上的各种繁缛仪式和细节要求,不知为何劳家老太太对她异常宽容客气,林宝荣有时言辞锋利,老太太也并无任何不快。
我咯噔咯噔跑上楼梯,她听到声音回头,笑着大声唤我:“映映!”
东门的半里长街,人群从校门鱼贯而出,漫天的柏树下顿时喧闹一片。
她轻声叹了口气:“但愿你永远似今日这般勇敢。”
我低眉顺眼,定定地看着祖母手中一串檀香木珠子。
“嗯,怎么了?”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江家的意思?”
“江家近年已式微,本市似乎没有哪间银行打算冒这样风险。”
“你怎么没和我提过。”
老太太亲切地笑:“不错,我看着也挺好,首饰就是要端正大方,喜气安稳。”
他眉梢轻扬望着我,征询的意味。
我声音低得近乎飘忽,却一字一字清晰如刻印:“承蒙劳二公子看得起,我愿意嫁给他。”
将头倚在车窗,垂目看自己的手指,食指上还有一抹淡淡的水彩,冰透的蓝色,我将手指在我的白色上衣上擦了擦,一抹泪水一般的蓝,氤氲开来。
换了粉色棉衫外套灰色针织罩衫和百褶格子裙,走下楼梯时,就看到祖父祖母坐在客厅的沙发内陪着客人喝茶聊天。
未几,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慈祥但有些陌生中年妇人的声音:“映映?”
有什么办法,林宝荣一早知会我本周末要去香港。
芸姨笑着道:“哎呀,女孩子念再多的书,最终也得有个归宿,劳家是何等家世,映映你嫁过去,必定不会亏待了你。”
胡思乱想了一番,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后果是夜晚凌晨二时才睡着,早晨十点我仍睡得迷糊,张妈来敲我房门:“大小姐,老爷让你速速起身下去见一位长辈。”
我曾经暗暗猜想,或许这是我出生时,纵然是女孩儿,终究是长孙女,兴许是江家太上皇发恩御赐。
但是下午时,我分明在奶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欣喜。
“映映,我可否问你怎会答应——”劳家卓斟酌了一下字句:“同我的婚事?”
“好吧。我让小郭在门口等你。”
芸姨和她,还有一个造型师,陪着我去定了几套礼服,末了又去连卡佛选了几双鞋子,三位女士饶有兴致讨论在春天讨论某大品牌的秋季新款发布会,我无聊得四处闲逛,在电梯看到了穿着球鞋宽衫戴墨镜的某女明星,气势气质竟然不比上镜时差,我如同无聊路人一般围观了几分钟,这一趟总算值回票价。
我翻了个身,脖子上的玉坠摩擦着身体往下落,微凉的寒意。
“映映,”母亲口气异常慎重:“你可曾想清楚了?”
我站起朝坐中长辈一一打了声招呼,奔去后院找小姑姑。
“我已答应。”我低声地应。
“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道路旁有同学走过,见到我,微笑:“江意映,出去啊?”
我强自镇定,坐下喝了一杯茶,听着他们闲聊,一边瞄小姑姑。
晚间在校园里闲着无事看广场的表演,接到母亲大人电话。
他神态沉静,甚至有些冷漠,暮春的阳光映照出皎如象牙一般瓷白的皮肤。
“妈妈,”我笑了:“你现在仍在意大利?”
林女士对我笑笑,坐下递给我几本精美烫金画册:“这些是几大品牌珠宝的今年新款,也有一些传统的老式商铺的目录,江小姐您看一下。”
“妈妈,当时你可曾同意?”
我听到这说辞,简直要笑出声,劳家卓明显是想要遮掩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妻子角色嘛,真是让他费心,还得编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的理由。
“这么说你不反对嫁给劳家卓?”
“要报恩也不能这样!”小姑姑据理力争:“爸,这是映映一辈子的幸福!”
我可不想太张扬,我还想着老老实实从大学毕业,要不然三年后我要是被净身出户,至少还能有学历找事做。
小姑姑想了想:“喔,家庭医生罢,不过祭个祖住个三五日,连私人医生都要带来,排场可真大,不过近年商业圈内听说劳家卓身体不甚健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
祖母抱着弟弟坐在我身旁,忽然要求看一看我脖子间的玉石,我略有诧异,但还是顺从地扯出衣领深处的石头,仅是一块样式寻常的弥勒佛玉佩,相比如今首饰店里的花哨多姿,款式倒显得有些古旧,硬实大方,有些男孩气,戴着久了,散发着异常温润的光泽。
一个身段丰满却不失婀娜的妇人正好端着精致瓷碟走了进来,看见我,笑着招呼:“映映回来了啊。”
我微笑略略低了头,眼光只看到她胸前一九_九_藏_书_网颗一颗圆润锦缎扣子:“嗯,您好。”
小姑姑低低讪笑一声,对着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温和有礼,口气和态度都恰到好处,从容妥帖良好的教养。
我渐渐定下心来。
车子驶过宽阔的道路,两边高大的桦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尽头的大门悄然敞开。
小姑姑大致望了望车流的走向:“住我们上边的,劳家。”
我扑过去搂住了她的腰:“小姑姑,姑父对你不好不好?”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他略微挑眉。
“小姑姑,是哪家的车?”我捧着红茶,望着那一排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车子。
他望着窗外,一瞬间正在出神,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转过目光。
“是的。”
“这个并不重要,对吗?”他答:“或许等到我们结束的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芸姨招呼着我坐沙发上喝茶吃点心,我坐在一旁,拿了一块豆酥糖,江家祖籍浙江嘉兴,故家里人一直爱吃糯甜的江浙口味的食品糕点。
小姑姑的声音插了进来:“男方是谁?”
转过了一道长长的葡萄花架,抬头看到她站在二楼的花园修剪茉莉花苞。
我只觉脑袋发晕,怀疑自己眼花。
至于他本人,自从上次会面以后,我并不曾见过,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有个即将成婚的妻子。
我朝背后挥了挥手,朝校门走去。
因为之前来的几位,都被我直接扔在了校门,而后扬长而去。
“两者都有。”
江家老宅的长长红色屋顶已近在眼前。
“是的。”
我将手放在桌下,握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头望他。
“大小姐。”而后传来恭谨的声音,我掏钱的手势定了一秒,置若罔闻,低着头接过卖报刊的阿姨找的零钱,眼盯着地面朝外走。
“意映小姐,车子在那边。”男人的声音不依不饶。
我轻声地道:“原来是校友。”
我和小姑姑拉着手站在顶楼花园,饶有兴致地望着远方的那一大片绿茵围绕的宽敞庭院,数辆名贵车子在屋前停了下来。
“我在皇都酒店定了位子,可要派司机去接你?”
劳家卓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我,我挺高兴:“原来我命这么好啊。”
“劳先生,”我忽然轻声开口:“我父亲最近生意可好?”
祖母笑着答:“平日里是乖,只是脾气硬得很。你以后怕要多包容。”
如果这是命运朝我伸出的手,我除了握住,别无选择。
我又被一堆佣人和七大姑八大姨推出了客厅。
我心底又惊又疑,只想起母亲,哦,我那开明的母亲,一直骄纵待我如友,怎会允许如此事情发生,而竟不曾让我知晓。
“刚下课?”他专心开车,淡淡地开口问。
“小姑姑,那是艺术设计,不是建筑设计。”我瞪她,腮帮子鼓起来。
开阔的大门前巍然耸立的花岗岩石已经近在眼前,我蹲下,漫不经心地系了系球鞋上的白色鞋带。
每一位长辈叙起旧情,都会说到这般桥段,但无论多么老套,一样觉得多了份亲切,我抬起头来对着她笑了笑。
她笑容温柔,往我手上塞了一个沉甸甸红包。
小姑姑看了我一眼,有些打趣地笑道:“映映还记得他?”
“映映,”她劈头就问:“你父亲秘书知会我说你答应嫁入劳家?”
“映映?”老太太唤我。
“即使是以婚姻这样的方式。”我重复,抬起头来冲他一笑:“形式而已,不是吗?”
“映映,”奶奶开腔,带着考究的斟酌:“你出生时,我们家与劳家定过一门亲事。”
五月份要期中考,这段时间我已经耽误了许多功课,只好拼命找时间补。
午后四点的皇都,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红茶氤氲的香气缠绕,我对着远处玻璃外的温暖阳光,简直要打盹。
他唤我映映,如同任何一个世伯表兄,亲切温和,断绝了一切迂回曲折的暧昧。
“嗯,东门那里有一家咖啡店。”
我扯了扯书包的背带,跨出车门,傍晚的大宅,夕阳映照下的庭院,梧桐树下一片苍翠的阴凉。
她拉着我在顶楼花园喝茶,笑着道:“过来,跟小姑姑说说,功课可好,一个女孩子,却偏要学男孩子学的东西,怪不得你爸爸气得跳脚。”
但她是爷爷老来得女,又是洋派作风,最后全家也只得妥协。
他将我扔到外边多年,殊不知所谓的江家大女儿,已经在年岁中被磨成了微言谨行的乖孩子,一心只愿做寻常学生,早已失去了任何没落名门阔绰舒雅的风韵,所以即使是十八岁之后,我在这个家里,仍然局促万分。
我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我手中的言情小说,眼皮微抬:“韦同学,你跑来上设计系的课做什么?”
开车的张叔在江家颇有威信,可追溯到父辈交情,他的父亲跟着我曾祖父在战乱中从上海逃到南方,名为主仆,实为患难之交。他自小在江宅出世,从我祖父那一辈开始,一直为江家做事,可谓三朝元老,忠心耿耿。
“令尊有意向劳通贷款八千六百万。”看来他不打算隐瞒。
“学校附近可有安静的地方可以坐坐?”
惠惠顿时笑容满满:“成交。”
我但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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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妙,无暇理会她,只正襟危坐。
我慢吞吞地将手上的书一本一本塞进背包,一边抬脚缓慢地朝校门走去。
这段时间江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祖父母喜上眉梢,父亲更是在上个周末的夜马场中了三重彩,芸姨都对我笑言家里喜事连连。
“你爷爷那时在上海做生意,劳家老爷子那时在上海洋行做事出了点差错,你爷爷投了一笔大款子给他助他脱困,老爷子一直念着这份情,两人也算旧交,后来我们一家得顺利逃出战乱到了广州,也是得了劳家的帮助,劳家老太太跟我也投缘,你出生时,劳家老爷子托人带来了祖传的和祥玉,这门亲事也算是定了。”
“不用,我搭地铁很方便。”
“老太太方才打电话来,想约你喝茶。”
“好好,我们江家未来的设计师,可要喝茶?”小姑姑笑着给我斟茶,我们依然像小时候一样,躲在角落里,怡然自得地享受属于我们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客厅内一片寂静。
奶奶在一旁说:“映映,这是劳家老太太,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和惠惠懒懒地坐在位置等座中诸人散去,我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我江意映价钱竟还不低。
我喝咖啡,心下已经知道他要谈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们也是需要见一下面。”
“什么?”我开始疑惑。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安静得彷佛六月仕径大道上落下的一颗叶子。
劳家也早已在多年前举家迁出祖宅,在新城内黄金地段另建了豪宅。
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为了迎娶埠内名媛,我十二岁时即被他送入寄宿学校,从那之后,只在周末敷衍地接我回家。
“嗯,我搬到威尼斯,放暑假你可来做客。”
“嗯,您好。”
我那时个头小,被母亲打扮得像个洋娃娃穿着白纱裙挤在一群女人雪白的大腿间,怎会还会有多美好的记忆。
“喂!”惠惠气得跳脚,不甘心地跟在我背后吼叫:“江意映,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找男人了?”
父亲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目光望着我。
我只沉默不语。
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捏住了手上的花花绿绿的杂志,转个身朝街道旁走去。
长辈见到世交亲戚小孩儿会给红包,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些人情世面,但出手这般阔绰,还是令我咋舌。
我知道父亲对我并非没有歉疚,但为人子孙,亦需仰仗家业庇荫,他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劳夫人甚为随和,拉了我的手坐在沙发内,无非是问多大年纪可有念书平日有何爱好,我只好一一据实以答。
幼时记忆早已飘散风中,小姑姑多年后长成了一个明爽伶俐的女子,成日着职业套裙在庭上与人唇舌交战,早已不爱蕾丝洋装。而我,终究不似母亲的明艳照人长袖善舞,不过是一个在人多场合便显得沉闷的寻凡女子。
小姑姑那时候已初长成落落少女,最为渴盼被母亲精心打扮成淑女样式出席这种衣香鬓影的场合,而那时我尚年幼,对此类筵席的唯一牵挂,不过是有心爱可口的蛋糕和冰激凌。
小姑姑忽然在楼下唤我,她这段时间有案子为了取证连日外出,晚饭都没有回来吃,不知何事找我。
我色迷心窍,一时还回不过身来,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啊,不、不会。”
小姑姑抛下了一句:“疯狂的世界!”
离开人潮鼎沸的校园,独自一个人慢慢地走,真是有点孤军奋勇的滋味了。
僵硬着身体坐了一会,听他们聊今日市价与股市起落,我渐渐心不在焉。
他走近,脸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笑意,那笑容在阳光之下一闪而逝,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映映,我是劳家老二,我是家卓。”
三千尺大宅,奢华大厅,胜景庭院,又有何用,橱柜里装着打破了一只汤匙便束之高阁的整套珍珠瓷餐具,祖父母房间里的上好红木梳妆柜台,镶嵌银丝的绸缎椅子已经有些发暗,精美的烛台和瓷器,纵然佣人日日打扫,看起来美仑华贵,却透着一股子陈旧的味道,整座屋子白日里保姆带小弟只按时泡奶粉哄他安静,祖父祖母自有一票牌友,大屋常常是清冷的缺乏人气,就好比现时,静谧的夜晚,我躺在二楼的房间内,怔怔地望着厚重的丝绒窗帘,珍珠串坠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我尚存一丝理智,语调有些发颤:“是昨天那位奶奶,还有我身上带着那块玉……”
我深深呼吸,努力平定心神望去,直至认清来人,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那你可曾考虑过婚姻大事?”父亲开口。
我有丝莫名紧张,劳家就这么中意这个孙媳?这么快就要联络感情。
“我想要离开江家,我渴望自由。”我忽然低声道。
“什么!”小姑姑惊跳起来,脱口而出:“拜托!这都什么年代了!”
江家家业虽然这几年间缓滞不前,但底子似乎还殷实,我的两个弟弟出世时,祖父甚为高兴,在城中老字号的店铺打了厚实的长命金锁作出生礼,还从千宝楼定了一尊生肖花青翡翠送予芸姨。
我自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祖母的微笑,安详得拈花如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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