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萧说:“咦,这是阿伦特?”
“真不便宜……这小区是不错,但你还是应该买个房子,不然这么付房租,卖房的钱二三十年也就没了,何况房租还会涨……你的钱再加一点,也能付个郊区别墅的首付吧?”
“不养活自己也不会死,反正最后可以什么都不吃。”
方晴在国外读了几年书,回北京后开始做律师,先在一个涉外大所,挣了一些钱,然后辞职挂在一个小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接案子。她本来住在东直门,去年把那套两居室卖了,叶萧萧以为她也是想申请永生,但方晴说,她只是想住得更大一点,门前有花园,种几棵果树,养两只猫,也许再养一条狗。
那天晚上回家,叶萧萧对段飞说:“原来方晴真的没有男人。”
“你怎么知道?”
小区过分寂静,听得见风吹过水面,厨房里传出各类贝壳撞击锅底的声音,后来又传出藏红花的浓郁香味,让沉默更显清晰。再过一个小时,方晴在里面远远叫道:“可以吃饭了!”起身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不说话了。段飞按照导航,开上一条陌生小路,两旁萧索,冬天的枯黄破败尚未完全褪去,却已开出零星明黄花朵。他们听郭德纲的指示不断进入更小的小路,穿过干涸的河道,在一个三岔路口拐错两次,反复调头后终于再次前进,又经过一个包裹着巨大银色布料的建筑物,似乎是某个学校为了防御雾霾特意设计的罩子,终于看到前方爬满藤蔓的红砖墙,叶萧萧说:“到了。”
“她家没有男人东西,漱口杯都只有一个。”
段飞最熟九*九*藏*书*网金庸,说:“天山童姥那不是药,叫生死符,其实就是水。”
段飞这才发现,真的,住在一起之前,叶萧萧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他们讨论永生那一晚,住在叶萧萧朝阳北路的房子里,小区离地铁站还得走二十分钟,房间破旧,房租却不便宜,叶萧萧说:“这个小区里树多,还有个池塘。”他们做完爱,下楼走了一圈,叶子将落未落,树影已略显稀疏,他们在池塘边坐下来,灌木丛里藏着流浪猫闪烁的眼睛。段飞吹了一会儿风,才觉得头脑清明,想起他们刚刚决定要结婚。
“为什么?”
“不是,是因为她的确是女人,却从来不为这件事感到焦虑。”
“哪个女人不喜欢阿伦特?”
方晴带他们到屋内唯一一组沙发前坐下来,说:“租的,整个小区都是一个老板买了宅基地自建,他也不卖,自己就住湖边那栋。”她指着窗外,湖水对面恍惚有一条大狗,正奋力朝这边游来。
方晴是叶萧萧童年时的朋友,三十年里她们经历了比情侣更复杂的分分合合,最后终于把友情稳定下来。两人互相认定对方为最好的朋友,看起来却也不过如此,叶萧萧从不和方晴说真正的心事,而方晴,至今没有带给他们看过自己的任何一任男朋友。
“那是不幸,不是不对。”
方晴则又点了一支烟,她刚从欧洲回来,给他们讲封锁的边境,“五米高的电网,但还是有难民爬进来,全身穿防电服,衣服质量不过关,经常漏电,电死的尸体都堆在下面,倒是方便后面的人爬得更高。很多人带着孩子,孩子不好穿衣服,就用带子绑在大人身上,外面再罩上防电服,有些难民翻过去才发现,孩子已经憋死了,只能就扔在那里,大人继续往前走……”
大家都沉默了,海鲜饭吃到最后也觉得恶心,大概因为橄榄油都汪在盘底。叶萧萧剩了一点饭,自己去倒柠檬茶,装作无意地说:“我们前几天去领了证。”
这可能是叶萧萧对一切她不想应付的烦恼的总结:真想做个男人。
方晴点点头:“上次去纽约,在下城一家书店偶然买到的。”
木屋里怕有四百平方,还没有布置好家具,说话尚有回声。叶萧萧说:“就是远了一点,卖多少钱?”
“不用了,等会儿段飞还得开车……我们也把针打了,就今天打的。”
“可能她去别人家里过夜。”
“一年三十万。”
方晴带他们下楼,厨房台面上杂七杂八堆着塑料袋,房间内弥漫海水腥味,清新微咸,无端端让人高兴。叶萧萧这才发现,在确凿无疑永生的这天,她也并没有很高兴。
方晴说:“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她不生没什么不好,生了的又有什么不对?”
方晴在门口等他们,这个天气,她已经只穿一件衬衫,牛仔裤挽起来,露出脚踝,拿一支烟。上车后她指导段飞左右乱拐了几次,最后停在一栋木屋的草坪前。小区里不过十几栋木屋,却修了巨大花园,园中有湖,湖心漂着一艘白色木船,有人装模作样在船上钓鱼。木屋前后种树,草坪不怎么整齐,杂开各色野花,方晴带他们走厨房后门进去,指着门外开白花的大树说:“这棵结九九藏书
出的红李子又大又甜,七月就熟了,那边还有枇杷和青梅。”
“你不是喜欢阿伦特,她也没有生孩子。”
“应该是到四十岁才彻底关上,我们现在……也就是不会死,但还会再往下老五年。”
“会痛,可能会压断骨头,可能会缺胳膊少腿,但是不会死。”
段飞后来想过,如果当时叶萧萧不打这个电话,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
“彻底关上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叶萧萧皱皱眉头:“都这样的人了,还生什么孩子,神经病。”
他们已经上了车,叶萧萧系上安全带又解开,她说:“不知道,好像类似于关掉了你身体里的某个开关。”
“不知道,也许会听到‘咔哒’一声。”
方晴带他们四处看了看,房子里卫生间就有五六个,二楼更是空荡,主卧里只放了一张大床,墙上挂一幅巨大黑白人像,画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花白头发,侧面凌厉,正在抽烟。
“出车祸呢?”
叶萧萧对段飞说:“女人的关系是这样的……非常精密复杂,很少有例外……你们男人大概不一样,真想做个男人。”
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出去,不过坐在沙发上刷手机,这边信号不稳,时常出现长久停顿,大家就一起等着那停顿过去。好像快下雨了,还是别出门,他们互相说。但其实只是天色稍阴,春天,北京一共都下不了几场雨。他们是去年夏天在一起,在一场暴雨之后,段飞给叶萧萧发了表白微信,她当时正和方晴吃饭,收到后不动声色,一句未提,几个小时后她一个人回到家里,才给段飞打了电话。
叶萧萧想了想:“为什么?是99lib•net不是因为她不怎么像女人。”
海鲜饭让人讶异地美味,青口和蛤蜊都吐干净沙,鱿鱼脆甜,米饭吸足汤汁,每个人都吃了一盘,又添一盘。和每一次见面一样,他们在饭桌上聊一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新闻、书或者电影。
“一个月多少钱?”
叶萧萧叹口气:“方晴,和你说话真难。”
叶萧萧说:“你也可以,你反正有这套房子。”
“还得永远工作,养活自己。你也知道吧,选了永生,就不能参加养老保险。”
“到底怎么做到的?”
方晴也叹气:“活着就是难的呀,不敢想象自己还不能死……叶萧萧,你晚上想吃什么?你现在还得靠吃东西活着吧?”
方晴愣了愣:“那我要不要去开瓶酒?我有很好的西班牙白酒。”
段飞是理科生,平日最深奥不过读两本黄仁宇,听不懂她们的话题,只觉得闷,打断说:“晚上我们吃什么?这边看起来也没有外卖。”
“总得挣钱买书、看电影、旅游、穿漂亮衣服、付房租房贷,否则一直活着干什么?裸体坐在天桥底下刷手机?那也得出流量费。”
最早决定选择永生,他们也跟方晴提过一次,在她东直门的房子里。那是酒店式公寓,配好装修家具,方晴只买了几个碗盘,一个马克杯,他们只能用一次性纸杯喝咖啡,听到之后方晴没什么反应:“哦,那也挺好,只要你们高兴。”
“哦,原来是打针啊,我一直以为是定期吃药,像
《天龙八部》里天山童姥给人吃的那种,叫什么来着……不过还是打针好
九_九_藏_书_网,一劳永逸。”
“你怎么知道?”
叶萧萧说到最近看的一部文艺片,“在贵州拍的,那小镇和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样,有一条河,你记得吧?就是艾镇,得坐五分钟船,到对岸去上学,镇上很脏,垃圾就水淋水滴地堆在路边,但因为长满植物,看起来好像又没有那么脏……故事?也没什么故事。就讲一个人,在小镇上同时遇到过去和未来,讲那些他悔恨而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说到底谁不知道呢。”
“但我并不想一直活着。”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原来你喜欢阿伦特。”
“把孩子憋死没什么不对?”
方晴耸耸肩:“那就过三十年再说吧……三十年,可能我已经死了,人如果没有永生的保证,其实很容易死的。”
“方晴不会去别人家里过夜。”
针药打进去只需要十秒,有些酸楚痛感,像毒虫叮咬。出社区医院之后,段飞问:“以后如果我们真的被毒蛇咬了会怎么样?”
“会痛,会留伤疤,但是不会死。”
那天吃完海鲜饭也就走了,方晴送他们上车,天已经黑尽,门前没有路灯,段飞却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猫一样的眼睛,点亮路旁星星野花。回到家中后隔了一段时间,他们想起来从今以后都不用戴安全套,这才决定做爱,他脱光衣服,进入叶萧萧时,那双眼睛还没有从视网膜里熄灭,像一团不知道要烧向哪里的火,瞬间拂过一切,徒留灰烬。
“因为我也不会去别人家里过夜。”
方晴围上格子围裙,说:“你们要不出去逛逛,晚上吃我做的西班牙海鲜饭。”
“我们现在已经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