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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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脸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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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所谓“花脸雀”,就是外婆家乡的画眉子鸟。但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画眉子”具体长得什么样的。
放生铺——她的故乡,她九十年的生命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你看,到处都是,恐怕上百只不止……静静地,全都不吭声……看——飞起一只……”
我们祖孙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横布拉克这片沼泽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却只因一只鸟儿,彼此分离得那么远。
“花脸雀又来了。”
“哪儿?哪儿?”我东张西望。
还有我妈,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说的“花脸雀”?如果她也认错了,这个误会将永远存在于剩下的时间里吧?并且再没有任何机会与必要来进行澄清。尤其是她们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个了,亲情只因表面上的沟通而浓郁吗?哪怕是一家人,之间仍隔有无边的距离。
又想起一件事,在内地上学时,有一次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藏书网,走进花园里覆盖着葡萄藤的长廊时,她在绿荫碧盖间停住,惊异地叫出声:
“不是,那鸟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着徒劳无功地努力往那边瞅:“怎么样奇特啊?”
那么“花脸雀”呢?开始我妈也不知道何为“花脸雀”。后来我外婆指了一回给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给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纪大了,指得不准。而且鸟那么多,那么杂,一会儿就把眼晃花了,刚刚认下就飞了。这只看着像,那只看着也像,过一会儿又全不像。再过一会便懒得理它们了,跑去干别的事情。——真是的,认下一只鸟儿对我有什么用呢?它会从此属于我吗?
我整天啥活不干瞪大了眼睛也没那个本事发现这种事情。鸟儿们真的都长得差不多啊。
或者——“今天怎么只有灰山雀雀来了?”
我放弃。静静地听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样www.99lib.net,那么多袖珍的鸟儿,静静地栖在枝梢,一动不动,目光沉静……我渴望它们一下子全飞起来,一下子闹翻天,让我能一下子看见。可是,那里真的始终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最后我只好装作看到了的样子,拉着妈妈离开了。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去看那些鸟,有时还带别人去看。所有人都声称看到了,只有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三年还是连鸟毛都没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个世界的门只能被我妈妈的眼睛打开。
外婆整天“花脸雀,花脸雀”地念叨,真搞不清楚她在说哪一种,是体态稍显修长清秀、翅膀上有白斑的那种黑鸟,还是灰不溜秋,腹部白色,带抹轻红的那位?
一般来说,同类的鸟都往一块儿站,那片沼泽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几个门派,决不会瞎掺和在一起。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真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谁和谁一拨的。它们的差别太细微了,只有我外婆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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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人家才有那个闲工夫去一一分辨。
“……真是鸟的天堂……”
外婆一看到这种鸟就像小孩子一样又惊又喜:“花脸雀!花脸雀——我们放生铺的花脸雀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鸟影子也没有一只,干脆拉上她走:“鸟有什么好看的!”
那么我和我妈之间呢?我们之间的那些鸟儿,到底有没有?
那些鸟更知道怎样去沉默。
那些鸟,有的长得跟麻雀似的,很不显眼。开始我也就把它们当成麻雀了,后来发现它们踱着步走而不是跳着走的。又仔细观察别的鸟,才发现没有一只是我见过的。再想一想,发现自己见过的鸟远差不多只以“大鸟”“小鸟”和鸡的概念出现,没有更详细的分类。
“那!那——就是那——”
我妈干活时也爱往那边瞅。她观察得更详细,详细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99lib.net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
外婆有三十年的时光在稠密的鸟叫声中度过,是不是鸟已经用翅膀载走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泽边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着啄食的鸟儿们,好像在看她养的一群小鸡。
在那个地方,每天早上鸟叫跟吵架似的热闹非凡。
她还说有一公一母两只鸟——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辨别公母的——每天下午四点都要来那么一阵子,而且总是只有它们两只一起来。公的叨到食了,就赶紧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饱了,自己才吃一点。吃完了互相叫唤一阵便双双飞去。她每天都在等那两只鸟。
“哪儿呢?哪儿呢?”
“看!那么多鸟!”
沙依横布拉克的鸟也多,但啾叫声却寥寥的,没办法,山野太广阔了,发生其间的任何声响都会被拉得一声远离一声,显得惊惊乍乍而稀稀落落。
“灰山雀雀”又是什么?
“特小……顶多只有手指头肚儿那九-九-藏-书-网么大点……到处都是……五只,六只……十一、十二、……天啦,居然有那么多!不留神还看不出来……”
她每天洗了碗就把洗碗水倒在固定的地方,水渗进大地,饭粒残渣留了下来。那些鸟每天去那里努力啄啊啄啊。双方都养成了习惯。
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瞎着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的红砖花墙,隔着花墙有一大蓬乱糟糟的冬青,没人修剪,旁边是一个喷泉。
外婆多么寂寞。我们之间遥远陌生的七十年的人生距离让这种寂寞更为孤独,令旁人也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鸟永远不会飞进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毕竟有七十年我们没有在一起。
我去过放生铺几次。也知道那个四季长青,松柏满坡的地方的确有很多鸟,但实在想不起其中还有一种叫做什么“花脸雀”的……
我实在看不出那种鸟的脸花在哪里,甚至连它们的脸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它们在沼泽上左跳右跃,上突下闪,急匆匆地来,慌忙忙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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