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鬼安静下来了。
虽有人痊愈,但也有人因此病而去世。藤原中将也患了这种猿啼病。
“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吗?”晴明说。
“其实已经来过了。”
“您请看吧,博雅大人。”晴明说。
家人只能说些类似的话。
“猿啼病?”
“噢。”
在四条和朱雀大路的十字路口,鬼消失无踪,丢下实盛一个人。他怀里还留着那把小槌。
“你说什么?”
“那就这么办啦?”
博雅在木条地板上放下酒杯,把手伸向火盆烘火。
实盛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正当他祈求着众鬼快快通过时,众鬼竟然在松树前停下来。
“溶入了大气呀。”
“哦,你就干和之前同样的事就行。”
“别惹他。”
藤原中将闭目安眠。额头上还有汗珠,但已经不再增加,似乎开始退烧。
“那就试试看吧。”
“……”
看来,家里人不但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连声音也听不见。想用手去触摸,手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这是一个寂静无风的夜晚。仿佛飘然降下的雪花落在积雪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道满挠着头苦笑。
所有的东西上,都堆积了雪,地上的一切都被漫天洁白覆盖。
“你是打算去藤原中将那里吧?”
“您能救我吗?”
“在这样的雪天里,我总是想起那位白比丘尼大人,不知她现在可好?”
“倒也是。”
“实在是不可思议呀,晴明。”
“本身就已经忙不过来啦,哪有工夫吃人呢。”
“我什么都没有开始做。”
“噢……”
清次家中,一片沉睡的静寂。但闯入者咚咚的响亮脚步声却没有惊起任何人。
“是这样吗?”
“正是。”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无奈,实盛只好跟着它们走。
“当然能看见。”老人满不在乎地说,他望望实盛的额头,又说,“咦,被疮疤神吐了唾液嘛!”
这是一个月夜,实盛没有持灯火。
“现在京城里流行的那种呀。”
然而,看清走过来的家伙,实盛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中,众鬼两个两个地散去了,等实盛察觉时,发现自己和独眼鬼一起站在藤原清次家大门前。
实盛走上前去,大声喊道:
“喂,晴明——”
“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他原本就不是你们的伙伴嘛。”
“别住手,给我不停地敲!”
“好。抠出他的眼珠子,扒出他的心肝,当场吃掉!”
“你说什么?”
“钱?”
“最初看这雪时,有一种挺不可思议的吃惊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似乎已经不知所踪啦。”
说到乐趣,也就只有拿小槌敲打别人,让别人患上猿啼病的时候了吧。
“哇!”忽然,嘴巴大张的独眼鬼探过头来,“我抓住啦!”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众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似乎颇得中将大人的欢心。”
刚才还那么哼哼着,而现在已经双唇闭合,安静地发出睡眠中的呼吸声。依然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但除此之外,与平时的睡姿并没有太大分别。
实盛刚住手,鬼就吩咐:“去打下一个。”
枯立的黄花龙芽上、庭石上,也积叠着雪。
就在众鬼议论纷纷的时候,老人“咳!”了一声:
“白比丘尼的上空,恐怕也下着这场雪吧。不仅仅是白比丘尼,一想到分开后没有音信的人们上空,都在下这么一场雪,我突然觉得,这雪好像变得可爱起来……”
冷森森的雪在下着。
“怎么啦?是我!看不见我吗?!”
“哎,你今晚还得好好干活!”独眼鬼说道。
“卫门府的藤原中将关照过我,我也想助他一臂之力。”
它揪着实盛的衣领,一下子把他拖到了路中央。
“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天上的何处,预备下了如此之多的雪呢?”
一看,杯子和烧得正旺的火盆都预备了三个。
博雅又点点头。
晴明点点头。
“有意思。”
“那就不请自来吧。”
“看来是这样。”
“我没有打算蒙你。”
“什么事?”
“谁也没有注意这把小槌子,我就拿走了。”
众鬼轮番打量着实盛和老人,说道:
用一条腿蹦着走过来的鬼。
敲打了约一个时辰后,独眼鬼说:“差不多了,停手吧!”
“那天晚上,在我去女人那里的途中,遇见了怪事。”
“你明白吗,博雅?‘看雪其实是在看运行的咒’——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啊。”
直到看不见道满的身影了,晴明和博雅才钻进牛车。
“我得干什么事才行呢?”
二人往牛车里探看一下,发现车里放着一个取暖的火盆。
“雪是什么?”
中将躺在屏风后面,晴明在他的枕畔坐下,凝神调整呼吸。
“不认识。人是见过几次,但没有交谈过。他好像是……大尉?”
“有意思?”
“情况大致已经知道了,但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晴明说。
“我刚才在想,这重重的雪是如此的多,它究竟存在于天上何处?”
“我没有收中将大人99lib•net任何赏金。”
“什么?”
“是什么?”
五
“我会记住的,可这回是什么事呢?”
晴明沉静地点点头,红唇含一口酒。
“能看出我们的原形,看来你多少有一点修为吧。可要是半吊子就说大话,你会很惨哩——”
博雅噘着嘴说:
“关于他的什么?”
“好冷啊……”
“博雅,这酒可得快点喝呀……”晴明说。
“是的,我来了。”
“喂,你,平时信仰什么东西吗?”
“你究竟干什么了,晴明?”
原来用自己手中的小槌一敲打,人就会患上那种像猿猴般尖叫的病。
“走吧!”
实盛抬手揩了揩额头,但就像之前一样,唾液擦不掉。
“不管出现什么事,一半算在我道满头上。这一点,你记住好啦……”
之前他连去那女人处的力气都没有,可一想到将变回原样,忽然就想见那女人了。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吱呀!”
“什、什……”
“那么,这家伙怎么办?”
“你、你能看见我?”
“实盛大人?”
在鬼的催促下,实盛又开始敲打清次。
又接着说:
然后,清次喊叫起来——
“啊!”
“很难得嘛,晴明,没想到能在这儿听你弘扬佛法呀。”
当声音渐渐接近时,仿佛从四面八方的昏暗中现身似的,众鬼蠢动着围拢过来。
他的身体直打哆嗦。而且,一直闭着的双眼睁开了——
藤原中将卧床不起,哀声连连。
“哪家都行。不过,有钱人家更好。”
“我就喜欢你这种地方。”
“嗯。”
晴明这么说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庭院传过来,接着晴明刚说出口的话说。抬眼望去,只见雪中立着一个朦胧的人影,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到哪里去?”
独眼的鬼。
“噢,平时参拜六角堂。也难怪看得见我们啦!”
车在门外。晴明和博雅穿上束带靴,踏着积雪,走到门外。
“咦,好像有一股香味。”
“哦,中将大人的样子是……”
“那当然没有问题啦。”
庭院被自天而降的白雪铺成了银色世界。
天地万物的声音,仿佛已被雪夺去。
晴明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大雪覆盖的庭院。
众鬼这么一说,用六只手爬行的鬼便过来问道:
“别惹他。”
“还有什么吗,晴明?”
“好酒好酒。”
“哎,晴明……”博雅低声说。
老人伸出赤脚,迈步上前。
“你拿着它,跟我们走!”
“那真是求之不得了!”
博雅拿开嘴边的手,说道:“别取笑我嘛。”
“正是如此。”
“噢。”
“虽然不知道平实盛大人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他的上空,恐怕也下着这场雪吧。”博雅说。
微微的笑意,爬上了晴明的嘴角。
众鬼停在马路中间,抽动着鼻子东嗅西嗅起来。
“是这样,博雅,雪呢,的确是在天上形成后才掉下来的,但并不是这么多的雪都是在天上制作好,然后再落下来呀。”
道满喜出望外地微笑起来。他一屁股坐下,盘起腿,拿起酒杯向晴明伸出去。
“……”
“正是如此,晴明。”
实盛好不容易说出话来。
实盛点头应允,他忽然想起自己一个月前要去找的女人。
正如晴明所说,藤原中将家派了牛车来接。
“真拿他没办法……”
雪还在下。积雪已深至没膝。
一头乱如蓬蒿的白发。
“对、对对。”
实盛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好久不见啦。”
黎明时分,当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时,鬼说道:
道满眉花眼笑地说。
是一条腿的鬼。
不可思议的经历!实盛满怀着心事赶回家,家人们已经起来了。他们都为实盛没有回家而忧心忡忡。
“好痛啊……”
“哎,这家伙,是那所破庙的老头哩。”
“噢。”
“我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您究竟是哪一位法师呢?”
“对对,吃掉。”
此时,晴明右手已端起斟了酒的杯子,边送往嘴边,边把目光移向庭院的方向。
跟随着晴明的视线,博雅也将目光投向庭院的白雪。
“好热!好热!”
“吱呀!”
“对,大约一年前被任命为大尉。”
实盛停下了手中的小槌。
众鬼消失在黑夜的昏暗中。留下了老人和实盛二人。
他这回真的噘起了嘴。
在晴明的催促下,没过多久,平实盛终于开口了。
“好冷啊……”
“想赚一笔,得个温饱吧。”
晴明说着,微笑起来。
“你的事?”
“嗷嗷……”
在雪中,道满渐渐远去。他竟然赤着脚!
“你只管敲,不用管别的——”
“关于那位中将大人,博雅,你没有听说什么吗?”
“对呀,必须赶往二条的藤原清次家去。”
道满笑着说。
果然,到了傍晚——
“好热啊……”
“好痛啊……”
博雅边说边抬手去摸嘴巴。
这一伙十来个鬼,正向这边走过来。
“那www.99lib.net男人正是中将大人。”实盛说。
他们已经不在藤原中将的寝室里了,退至另一室,晴明和博雅,还有另外几个人,一起听实盛讲述事情的经过。
“喂,晴明,听起来,好像我这人酒瘾很厉害?”
“因为那件事,实盛便对中将大人动小槌了。”
既然鬼这么说,实盛也就不再顾忌,用小槌敲打着清次。
“呵呵……”
“吱呀!”
晴明说着,把视线移向中将的对面。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好些天不吃不喝,却不见瘦,也不困。只是不能跟人说话。
“是这样的——”
老人蛮有兴致地笑着,发出吊嗓子似的声音。
“嗯。”
“好热啊……”
“对。”
“好啦,晚上我还去找你,白天你随意吧!”
他意识模糊不清,大汗淋漓,如果掀起卧具,恐怕会冒出一股热气。
“好痛啊……”
“听得出来?”
“去了就知道了。”道满说着,背过身去,“我且看热闹。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就去拿一半。”
“在天上何处倒也无所谓,可为何到现在,雪才开始下呢?”
“所谓咒,就是运行。”
“大气凝聚于天上,时而成云时而成雨,又降落到地面。这回呢,是变成了雪。”
“是我们的模样现形了吗?”
“那,要怎么办呢?”
约五天前,当实盛呆立在四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交界的十字路口时,一个形象怪异的老者向他走来。
博雅和晴明坐在木条地板上,边欣赏雪景边喝酒。
但是,没有说话的对象,这可让实盛感到孤独。
晴明眼梢细长的双眼转向博雅。
他赤着脚刷刷地踏雪过来,拍掉身上的雪,走上木条地板。
“我吗?我就是你所见到的脏老汉啦——”
他放声大哭起来。
“看在你勤勤恳恳干了一个月活的分上,就这么饶了你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开头还是战战兢兢的,但不知不觉中,开始觉得用小槌打人很好玩。
“溶入大气?”
“怎么样,一起去吗?”
他以为有人在自己身后,老人在望着那个人。但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你真是个好人呀,博雅。”
“博雅呀,那位大人可是吃过人鱼肉、不老不死的啊,极少生病。”
二
他的眼睛盯着实盛。实盛不禁回头望向身后。
“好热啊……”
“那么,让他给我们办事吧?”
“对对。”
“晴明,你——”
“我没有存心取笑你。”
实盛不明白鬼的话是什么意思。
腰背、全身的骨头都疼,几次变换睡姿,不时扭动着身体。
“雪花虽然看上去柔若无物,可不正是因为它的重量,才自天而降的吗?”
“不过,倒是从实盛那里得到了一些谢礼。”
晴明这么一说,一瞬间,道满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的烦恼。”
“但是,一到晚上,无论我在哪里,那些鬼都要来找我。这可怎么办呢?”
道满开心的笑声响了起来。
晴明和博雅坐在木条地板上,轻松地喝着酒。
然后,突如其来地圆瞪双眼,厉声喊叫道:
实盛躲避到旁边大松树的阴影下,打算让他们过去。
“是咒。”
“为了钱嘛。”
他这个“大尉”职位,是六位官阶,不算大官。
“哦哦……”
“当然。不就是让你现身嘛,还让你跟之前一样能吃能喝的吧!”
晴明一膝屈起,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嘴里小声念念有词,右手指尖轻轻往左手的纸片上一戳。
发出这一句感叹的是源博雅。
“原来是这样啊。”
“酒。”
中将的枕畔慢悠悠地现出一个人影,马上就变成了真人。
“噢?”
坐在晴明一旁的博雅说。
“什么?”
“你,手上的东西挺有意思嘛。”
“也就是说,雪也好雨也好,水也好云也好,并不是在某处存在一个大根源,而是彼此之间互为根源,彼此互相转化,在这天地间运行。”
二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是吗?”
“给我不停地打!”
“你认为这些水到哪里去了?”
不是人。是鬼。
“香。”
晴明仍然凝望着庭院里纷纷落下的雪。
“你认识他吗,晴明?”
庭院里的松树、枫树和樱树的枝干上,甚至细小的枝条上,都积起厚厚的雪。
“这可就奇怪了。”
整整一个晚上,实盛和众鬼一起,又干了和前一个晚上同样的事,到了早上就自由了。
晴明端起烫热的酒瓶,给道满的杯子斟满。
“噢。”
众鬼纷纷点头,恍然大悟一般。
不一会儿,老人走到实盛跟前,站住了。
“吃掉好啦!”
“那么,大家能够看见我啦?看得见我啦?”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是的。而且,你还没有察觉。所以还在叹息大雪是如何不可思议。你呀,比这场雪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呀,晴明——”
“是的。”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在做藏书网
什么,但这一场雪,是人人共对的吧。”
“您好些了吗?”
“走吧。今天晚上你还得好好干活——”
“您请讲吧。”
“我很烦去那么拘谨的大宅子哩,如果你肯陪我一起去,我就有信心啦。”
“这是平实盛大人呀。”
六
啊——
实盛缓缓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一头蓬发,身穿褴褛的水干,赤脚。
站在十字路口的实盛和老人耳边,响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
“你真是不得了啊,博雅。”
一
“咦,这里有个奇怪的老头哩。”
“喂,是真的吗,晴明?”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话了:“等等。”
“本想让你加入我们,但这老头多管闲事,没法子啦。”
“什么事?”
在雪天的傍晚,却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水干。
“可是,在此之前,我想去看一个女人……”
此时——
“是这样吗?”
“真的?”
“好痛啊……”
热气从酒杯冒出。道满一饮而尽,鼻子几乎埋没在热气里。
“是、是!在这里。”实盛答应道。
“这种情况,也就无需药物和特别的修法啦。”
坐在那里的,不正是这一个月来失踪的平实盛嘛!
患者边说边要水喝:“水!给我水!”
“噢噢。”
“说来,那本是我的事哩。”
是芦屋道满。
博雅端起酒就喝,仿佛陶醉在自己的话里。
“你拿小槌尽量把主人敲打得叫唤几天,直到我出现就好了。”
他又叫唤起来了。
“香。”
“我去一条。”
“得了吧。你说我是个好人的时候,通常就是取笑我的时候。”
“吱呀!”
“下得好。”晴明忽然说。
“唉,就是这么回事啊。”
“要说这个嘛,博雅——”
“好冷啊……”
博雅感慨地说。
不久,清次开始出声地呻吟起来。
“现在我和博雅喝的就是实盛的酒。如果愿意的话,跟我们一起品尝?”
炯炯有神的一双黄色眸子。一张皱纹纵横的脸。
“那么,我可以提点要求吧?”
“噢。”
在晴明的催促之下,博雅望向中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问题似的嘘了一口气。
晴明对说完整件事的实盛说道。
“好痛啊……”
“我一向说你是个好人。”
比起乘车,独自步行更加方便,而且他喜欢这样。
二人脚上都穿着丝绸袜子。这种袜子,就是将两块脚掌形状的布缝合而成的、不分脚趾的袋子。袋子上部有两根带子,系在脚上以免滑脱。
“什么理由?”
“这是个好主意。”
此时——
“一点不错,博雅。”
“用小槌敲清次!”鬼说道。
众鬼说完,背过身去,各自嘟囔一句:
“走吧!”
因为喊叫声类似猿叫,这种病便被称为“猿啼病”。
“对呀,很有意思。”
没有脚,用身体长出来的六只手走过来的鬼。
虽然不明白那些可怕的鬼为何奈何不得这个寒碜的老人,不过,看来自己是获得自由了。
“千万别接近土御门一带啊。”
“可是什么呢?”
“那我去堀川那边。”
“春天里,雪融为水,渗入地下,有些汇入河流,进入湖泊、大海……”
“对。”
“原来是这样啊……”
一帮鬼又开始赶路了。
独眼鬼麻利地直入清次内宅。
不住地想要喝水。
“雪的来源这东西,天上有,这片大地上也有,岂不是无处不在?”
没有风。雪花依然不住地从天而降。
于是——
有旁人在场时,晴明对博雅说话总是毕恭毕敬。
用六只手爬行的鬼冒出这么一句。
所谓猿啼病,是约两个月前开始在京城里流行的疾病,患者会发烧,身体各处疼痛。
“为何选中的是藤原中将大人?中将大人不是一直很照顾你吗?”
家中各人都围在枕畔,却束手无策。
“无论是何种咒,其形状总在不断变化。任何事物,均以变化之态驻留大地上,释尊也这么说过。”
“听得出来。”
“说是傍晚派车来接的,要是来的话,再有一会儿就该到了吧。”
“在哪里?”
“好冷啊……”
道满轻轻叹息,嘴里嘟嘟囔囔。
中将仰卧着,晴明坐在他的右肩附近,视线所及之处,是中将左肩的枕畔。
“喂,这家伙看见了我们,就躲到树影里去了。他不是个普通人吧?”独眼鬼说。
望着雪景,这样的念头油然而生。
晴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
“五天前的晚上被道满大人所救,就赶紧去看望那女人,可是……”
“事出有因啊。”
“吱呀!”
“是。”
“真的?”
随着博雅的声音,众人一九-九-藏-书-网起望向中将,发现中将的样子和刚才大不一样了。
不久——
“一点不错,博雅。我说的本质的水也还是咒,不妨说,云也好雪也好,本质都是水。无论水呈现何种形态,其本质没有变化,也就是咒了……”
“播磨的芦屋道满……”老人说。
“怎么啦?”
平实盛出发前往住在西京的女人处,刚好是约一个月前的晚上。他独自上路。
“喂,是我!我回来啦!”
“您觉得怎么样——”
是芦屋道满。
“这不是芦屋道满大人吗?”
“他在约四天前得了这病,身体弱了许多,服了药也没效果,便派人过来,让我设法治一下。”
“先把这老家伙吃掉!”
“喂,拿着这个!”
一筹莫展之时,夜幕降临了,到了晚上,众鬼来到实盛家里。
一个鬼把一件东西交到实盛手上。一看,原来是一把用旧的小槌。
“这些水,又溶化在大气里。”
“对。”
“水有时会因咒而变成云、变成雨、变成雪哩。”
“可是,这个道满大人,他为什么要让实盛去干那种事?”
“所谓‘雪’,就是水。”在博雅说出来之前,晴明抢先说道。
“我只是喜欢酒而已。”
“来过?”
“岂不是很奇妙吗?”
“这说明,他看得见我们的样子哩。”
晴明话里充满赞叹之情。
“噢噢。你找一户人家,用那把小槌敲打主人,让他得三四天猿啼病就行。”
“你还是在取笑我。”
“啊!”众人同时惊呼一声。
“……”
鬼用它的独眼瞪了一下实盛。
终于,实盛察觉到了:这不就是那种“猿啼病”吗?
“不过嘛,博雅——”
“实盛大人?”
博雅嘴巴刚刚张开,晴明又说了:
“你怎么噘着嘴呀,博雅?”
“喂,你怎么啦,晴明?”
“对于雪也是运行中的咒这样一种存在,我也很吃惊。可一开始我看着雪感到不可思议,也是真实的感觉。”
“走!”
“……”
就在此时,晴明和博雅赶到了。
就在这一瞬间——
“什么?!”
“……”
有很多只手的鬼。
独眼鬼说完,喀地张开嘴巴,“呸”地向实盛吐了一口唾沫。唾液正中实盛额头。
既没有乘牛车,也没有带随从。他徒步前行。
“好啦,博雅,你听着。”
“这可不是那些和尚啊、阴阳师啊轻易说得出的话。你精辟地说出了天地之间的至理。”
“你是说中将大人的病?”
他向着枕头那边点头致意,就像那边有人在一样。
“当我厚着脸皮去中将家时,说是已经去请晴明了。”
“就是这场雪。”
“因为佛法也好咒也好,追根究底,其道理是很接近的。”
“我答应了过去的,可下了这场雪呀……”
“好痛啊……”
“真要跟他较劲,他可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那可就对不起啦,道满大人。”
“没办法啦。不过,这里头有一半是我干的哩。晴明,你要是把这事当成工作,收入的一半应该归我拿。入了冬也真够冷的,偶尔也得有点好东西垫垫肚子啊。”
“是、是!谈不谈得上信仰我也不知道,平时一有机会,总对着六角堂的如意轮观音合掌——”
实盛发话了。但是,所有的人对他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你好厉害呀,博雅。所谓看雪,其实就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老人满不在乎地说。
“如果我们用钵装了水,搁在一边不理它,过两三天工夫,水就没有了,对吧?”
这里是安倍晴明的宅邸——
“刚才和你谈论雪,我感觉明白了一些东西,可是……”
“可是,那女人已经有别的男人了,和那男人同在寝室里。”
三
在四条横过朱雀大路,步行一阵子,发现前方有几点灯火在接近。是点亮的火把。
“您说得不错。”实盛潸然泪下,“承蒙中将大人百般看顾,我却干出这种事,心里难受之极。可我是有理由的。”
老人看着实盛拿的小槌说。
“好热啊……”
“我不会输给别人。”
晴明和博雅一回头,只见稍远的雪地里,站着一个老者。
“——没错,就是这样。”
晴明对着虚空说。
从藤原中将家一返回,二人便坐下喝酒。
腰和脊椎关节疼痛,发高烧说胡话。病情再加重的话,就变得不能站立,只能卧床,到了半夜,会痛得熬不住,在床上喊叫起来:
老人满意地微笑着。
“可是,照这么说,你所说的本质的水,不也还是咒吗?”
“什么?真的?晴明你——”
“我原想瞧准猿啼病严重之时,出马疗治,赚一笔钱。”
“在哪里?”
在四盏灯火的照耀下,可见中将额头的汗珠和乱发。
“这儿有人!”
“雪?”
“咒?”
“好热啊……”
“博雅大人,要是没酒了,我就拿这个去敲人,酒就会有啦。”
“哦哦。”
“没有的事。”
当来到在寝具中安睡的清次枕边九-九-藏-书-网
时,独眼鬼停住了。实盛也站立在独眼鬼旁边。
“这就是说,晴明,天上无穷无尽的雪,是有其根源的,对吧?”
“哦,你说左卫门府的平实盛大人吗?”
听了这话,晴明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声音说:
之前他总是不停地左右扭着身体,可此刻已经不再那样不安地动来动去了。
“吱呀!”的喊叫声也没有了。
“不仅这个庭院,现在整个京城都下着这样的雪呢——”
“哦,原来额上那个是原因啊——”
“简而言之,我此刻就是在看运行于天地间的咒啦。看雪,岂非就是在看咒的运行吗?”
就是这样一位老人向实盛走来。
中将身上的衣物一会儿就被汗水湿透,于是就替他更换。
“噢?”
“就在你来这儿之前,藤原中将大人府上派了人来,那时雪还没有开始下。”
“不论什么——”
“晴明啊——”
“那么,是怎么掉下来的?”
晴明和博雅同时说道。
“你说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那又怎么样?”
“真的。”
他们出了清次家,进入另一所宅子,在那里,实盛又照吩咐干了相同的事。
清次小声呻吟起来。
众鬼开始四下寻找。实盛缩起来,躲在树荫里,身体颤抖不已。
道满忽然手一伸,从晴明怀中抽出小槌。
博雅吃惊地望着晴明。
四
“这老头是什么人?”
即便博雅发问,晴明也不予理会。
“刚才交给你的小槌呢?”
“酒?”
“干同样的事?”
用手触摸他的肌肤,热得不像是人的身体。
“是人的香味吧?”
实盛大吃一惊,以为清次醒过来了,但清次并没有醒。
“不,我不说那个,晴明。我说的不是她的身体健康,是她的内心。”
“请教尊姓大名?”
雪依然在下。晴明和博雅身上的衣物已经披上了雪花。
“我什么地方不得了?”
“你现在视为雪的东西,说来就是‘咒’。”
“博雅呀——”晴明嘴角含笑,说,“你真有意思。”
“好热啊……”
“噢噢,好香。”
“你看这个院子呀。”
“我知道。”
看见中将的样子,晴明“啊!”地轻呼一声。
他们的身旁各放着一个火盆,一边向火取暖,一边说话。
柔和的白。
“找哪一家人好呢?”
“嗯?”
“噢……”
这时,一条腿的鬼开腔了:
傍晚的昏暗中,雪景绵延。四名随从手持燃烧的火把,立于雪中,等待着晴明和博雅。
老人若无其事地说。
“昨天——不,直到今天早上,你也知道的,天空还是那么晴呢。怎么就……”
紧接着发出惊呼的,却是实盛。
“噢。”
“这家伙,从前曾经闯进阎王殿,化身为马头大王蒙过咱们哩。”
不久,夜幕降临。
“是人。”
“据说一个月前的晚上,他出门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给他服用的药物完全没有效果。之前还是一副热得不得了的样子,忽然间就说觉得冷。
“真的?”
晴明恳切地说。
“走,进去!”
“不错。”
“噢。”
“怎么样,完满解决了吧?”老人说。
“可是,晴明,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忽然,清次两眼瞪圆,大喊一声:
这是从晴明在中将枕畔坐下的一刻起出现的情况。
博雅的视线投向庭院,心中仿佛有无限感慨。
“倒酒,晴明。”
晴明若无其事地说。
当你凝视自天而降的雪时,甚至会觉得动的不是雪,而是这片大地。大地在静止于空中的、上万上亿片雪花中缓缓上升。观者也许会把大地上升的速度,当成雪花降下的速度。
晴明收回的视线,落在博雅的脸上。
遇见熟人可是件麻烦事,要是盗贼的话,尽管自己是卫门府的人,单枪匹马跟他们干起来,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它们好了。”
既然如此,实盛只好隔着卧具,心惊胆战地用小槌敲打熟睡中的清次的身体。
“喂,晴明,你又打算蒙我吗?”
“明白了。”
晴明右手拿过纸片,往中将对面一侧探出身子,手中的纸片像在空中擦拭似的挥了一下。
实盛刚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道:
“真的哩,是那老头。”
他身穿水干,右手握着小槌,注视着晴明。
“你别取笑我,晴明。”
有时候也会打上一个平日飞扬跋扈的人,看着那家伙瞪圆两眼,吱呀尖叫的样子,觉得挺滑稽的。
“那可不是随手抹一抹就能擦掉的。”老人盯着实盛,说,“哎,要我救你吗?”
“我们现在时间很紧哩。”
道满嘟囔一声。他蓬乱的头发上有一层雪。
他迈开步子。
“雪是一形成,随即就掉下来的……”
众鬼紧张起来。
“好吧,那你就给我干一件事吧。事成之后,我就让你回复原来的样子。”
“形状和方式虽然时时刻刻在发生变化,但是,它的本质是水。”
“这个人我要带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