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我喊道。

有人站起来喊道：“我们决不能坐着。我们都得冻死！大家起来，走一走……”

太晚了。警卫们走过来，叫我们下车。死者全都留在车厢里，只有能站起来的人才能离去。

到处都是喊声：“嗨，这儿还有一个！我身边这个。他动弹不了了……”

车厢外面，党卫军一面走一面喊：

在车厢里，只要有人扔进一块面包，立刻就是一场战斗。人们相互争夺、踩踏、撕咬、殴打，野兽的本性全都展示无余，眼珠子里闪烁着动物的仇恨。他们爆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精力，呲牙咧嘴，张牙舞爪。

父亲蜷缩在我身旁，裹着毯子挤在人群中，肩膀上落满了雪。他是不是也死了？我喊他，他不回答。我真想发出呼天抢地的叫声，他一动都不动。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叫麦尔·卡兹，他也在我们这节车厢里。在布纳，他是种菜的，隔三差五给我们送来一些绿叶蔬菜。他的营养状况比其他人好，在拘留期间，他的日子比较好过。也因为他比多数人强健，德国人让他负责我们这节车厢。

火车开进一片空场，猛然一停，惊醒了几个沉睡的人。他们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不由得吃了一惊。

在最后一天的行程中，寒风９９ｌib.net呼啸，大雪飞扬，令人惶悚。我们觉得快到头了，真正的头。在这种狂风肆虐大雪飞扬的天气里，我们坚持不了多久。

“为什么？”她说，“我喜欢施舍……”

“放开他！没看见他死了吗？”

几年后，我在阿登看见了同样的景象。船上的乘客为了取乐，向“当地人”抛硬币，让他们潜到水里去捡，一个姿态优雅的巴黎女人在这场游戏中玩得很开心。我看见两个儿童在水中打得不可开交，一个孩子企图掐死另一个孩子。我立即恳求那位夫人：“请不要再扔硬币了！”

麦尔·卡兹留在车上了。最后一天要了他的命！这节车厢装了大约一百人，只有十二个人活着离去，其中有我和父亲。

悲恸之情像传染病似地从一个车厢扩散到另一个车厢。此时此刻，数百人的哀嚎惊天动地，直冲霄汉。整个列车满载着嗄嗄作响的死亡之声，朝目的地渐行渐近。谁都没有一点儿力气，夜却漫漫无涯。

大家紧紧依偎在一起，竭力抵御严寒。我们头重脚轻，空空如也，糜烂、衰朽的旧事在脑子里辗转盘旋。我们心灵麻木，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这儿与别处有什么区别？今天死还是明天死，亦或稍晚死？长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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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无涯。

“别灰心！”父亲想给他鼓气，“你必须坚持！别失去信心！”

他坍倒在地上，拳头里紧握着一小块面包。他想抬起拳头，把面包塞进嘴里，但那人扑在他身上。老人嘀咕了几句，呻吟了几声，死了。谁都不顾他的死活，儿子在他身上搜寻，抓住面包屑狼吞虎咽。他还没吃多少，就被另外两个人看见，那两个人向他扑来，其他人随即蜂拥而至。当众人散去后，我身边躺着两具尸体：父亲与儿子。

活着的人开心了，他们将有较多的空间。一些志愿者开始动手，他们摸了摸躺在地上的人。

其他人，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群起效仿他的哭声，那哭声就像发自坟墓。很快，所有人都放声恸哭、呻吟、哀叹，涕泗滂沱的哀嚎声与狂风暴雪抵死纠缠。

大家全都站起来，用潮湿的毯子紧紧裹住肩头，在原地晃来晃去，踱着步子。

刚喊了一声，我就喘不过气来。但父亲醒了，与那人扭打起来。他的体质太弱，无法制服他，他想起麦尔·卡兹来：“来，快来！有人想掐死我儿子！”

天际线上终于透出一片灰朦朦的微光。一群鬼影人形紧紧地挤在一起，脑袋深深地缩进脖子里，相互枕藉，身体www.99lib.net蜷缩，就像被白雪覆盖的坟地。黎明时分，我想看一看谁活着谁死了，何几乎分不出来。我凝视着一个人，他圆睁双目，看着天空，毫无血色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冷霜和寒雪。

“把死人都扔下來！扔下来，所有死尸！”

我使劲捶打他，父亲终于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呆滞无神，他在微微喘气。

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知所措，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再也没有挣扎的理由了。

火车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有时我们会穿过德国城镇，通常是在清晨。德国工人正在上班的路上，他们经常停下脚步，观望着我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

但麦尔·卡兹呻吟着回答：“我估计不行了，史劳莫……我没办法……坚持不下去了……”

我们没有东西吃，只能靠吃雪活着，雪代替了面包。白天与黑夜没什么两样，夜晚在我们的心中留下的全是斑斑暗色。火车走得很慢，经常停几个小时才徐徐开行，雪一直不停地下。我们白天黑夜全都躺在地板上，相互枕藉，一言不发。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冻僵的躯壳，我们闭着眼睛，等火车开到下一站时再往下卸尸体。

“这儿有一个！把他抬下去！”

一群工人和好奇的过路人聚集在火车旁，显而易藏书网见，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满载这种货物的列车。很快，一块块面包从四面八方扔进车厢，旁观者们眼睁睁地看着憔悴枯槁的人为一块面包而相互杀戮。

我很快挣脱出来，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那个陌生人为什么要掐死我。

志愿者们剥去他的衣服，急于瓜分。然后，两个“掘墓人”分別抓住他的头和脚，将他扔出车厢，就像扔掉一袋面粉。

就在这天夜里，我们到了目的地。

麦尔·卡兹呻吟道：“他们现在为什么不枪毙我们？”

我们这节车厢拋下了二十具尸体。然后，火车又上路了，在波兰的雪地上留下几百具赤身裸体、没有坟冢的孤魂野鬼。

在旅程的第三天夜晚，我突然惊醒，发现两只手卡住我的喉咙，有人想掐死我。我差一点儿喊不出声来：“爸爸！”

两个掘墓人抓住我的领子：

两个人走了。

“不！”我大声吼叫，“他没死，还没死呢！”

“爸爸！爸爸！醒醒。他们要把你扔下去……”

我们来到布申瓦尔德。

当那两个人走到父亲身边时，我才从漠然中霍然警醒。我紧紧抱住他的身躯，他全身冰凉，我拍他的脸，搓他的手，喊道：

一块面包扔进我们的车厢里，我决定不争不抢，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与几十个疯狂的人大99lib.net打出手。我看见不远处，一个老人用四肢在地上爬行，他刚从暴徒们的相互撕咬中挣脱出来，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开始，我以为他的胸口挨了一拳，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衬衫下藏着一块面包。他闪电一般取出面包，塞进嘴里。他眼睛发亮，枯槁的脸上闪出一丝鬼魅般的微笑。一个影子扑倒在他身旁，又奋力扑在他身上。老人被打得目瞪口呆，使劲喊道：“麦尔，我的小麦尔！不认识我了？你要杀死你爹吗？我给你留了一份面包……给你留了……”

突然，车厢里传来一声哀嚎，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哀嚎。又一个人死了。

他的身体一动都不动。

当时我十六岁。

父亲搀着他的胳膊。麦尔·卡兹，一个身强体健的人，我们中最顽强的人，开始痛哭流涕。在第一次大挑时，他儿子被带走了，直到现在他才为儿子哭泣，直到现在他才肝肠寸断。他坚持不下去了，走到头了。

我们停在车站上，一个工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面包，扔进车厢。车厢里立即乱成一团，十几个饥肠辘辘的人为了争夺那块面包，疯子似地扭打起来。工人满心好奇地看着这幕话剧。

几天后，麦尔·卡兹对我父亲说：“史劳莫，我的身体太差了，已经没力气了。我坚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