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博雅甚至会怀疑，这世上能够跨入这宅邸的人，搞不好只有自己一人。
“不觉得寂寞吗？”
博雅也跟着转头望向庭院。
“人，生来就注定是孤独一人。”
晴明注视着博雅的脸，微微笑了一下。
同长夜下的庭院一样，整栋屋子里铺满了森然的静寂。
“怎么在这种季节，桔梗还会开花呢……”
博雅慌忙转头望向黑猫的方向，但黑猫已不见踪影。
下雨了……
“老实说，今晚将发生的事——也就是你等会儿将看见的东西，现在想想，或许不让你看到比较好。”
虽然有时会觉得寂寞，但并不是因为独自住在这宅邸而觉得寂寞。晴明想要表达的似乎是这个意思。
他是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
“来了你就知道。”晴明平心静气地回应。
虽然是在室内，但门户敞开，室内应该几乎跟室外一样冷。
视线远端，正是那株还未让积雪埋没的紫桔梗。
这是今日博雅来到这里以后，晴明首次展露的笑容。
“为什么？”
“这叫我怎么回答？”晴明苦笑着。
“嗯。”
“什么忙？”
“那是……”晴明将视线移到庭院尽头。
“不会想找个伴吗？”博雅第一次这么问晴明。
他有着一对略带青色的茶褐色眸子，头发乌黑、皮肤白皙。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两人颔首各应了一声，复又缄口沉默。
来到晴明宅邸后，他也忘了问，就这样边喝酒、边观赏庭中雪景。
可见博雅已来了一段时间。
博雅从刚才便一直注视着积雪中
九九藏书那抹紫色，便开口问晴明。晴明当下就理解博雅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博雅按照黑猫的吩咐，带来长刀，此刻正搁在身边。
“我知道那是桔梗，可是我不懂你的比喻。”
然而，睁开眼睛后，博雅全然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什么？”
心中才这么想，那声音马上回答：“的确下雨了。”宛如可以看穿博雅的心声。
“后悔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体贴？我？”
“因为对方已经来了。”晴明回道。
为阴历十一月——阳历大约十二月。
“来了你就知道了。”
“嗯。”博雅不由自主地回应。
“别急，博雅，等一下我再跟你说明。”
“人，都是孤独的。”
“喔，对了，是我叫你来的。”晴明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回答。
“那边那个是什么东西？”
“是又如何？”
两人自斟自饮，在火盆上烤着鱼干当下酒菜。
“博雅，你在笑什么？”
“是吗？”博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唇色红得令人误以为看见的是流动在唇里的血液，挺直的鼻梁给人一种异国人的印象。
那人即便坐着，也能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左侧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晨。博雅当时在自己房内酣睡，突然耳边响起叫唤声。
博雅不懂晴明为何叫他带这种长刀过来。
两人皆盘腿而坐。
两人相对寡言，有时举杯含酒在嘴里浅尝，要不就是注视着无声无息、愈积９9lｉｂ•ｎｅt愈深的皑皑白雪。
黑猫用那对晶莹剔透的绿色眼珠凝视着博雅。
“带把长刀来。长短皆可，也不必管是什么长刀。最好是曾经砍杀过五、六个人的长刀。”
“呵呵。”
“你带来了？”
“你是说，人生来就注定要寂寞度日？”
“好安静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语，视线依然望向庭院。
“当然会有为难的时候。”
这期间，降雪更加浓重了，雪花飘落在地，继续垛积。
“还有，顺便想请你帮个忙……”
点着烛光的房间内，榻榻米上搁着火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正发出细细爆裂声。
那是博雅带来的鱼干。
晴明也仍望着庭院。
明明是在冬天，晴明却跟夏天一样，只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
两人正在对酌。
博雅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你真是体贴的男人，博雅。”晴明低道。
“酒我来准备，下酒菜就让你包办了。”黑猫又开口说。
“以前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了：这么大的房子，难道只有你一人住？”
“你家有这种长刀吗？”
于是，博雅看到了那位一言不发、伫立在积雪庭院夜色下的女人。
未经修整的庭院内，满地白雪。
火盆两旁坐着两个男人。
万籁俱静，连柔软的片片白雪降落在地面积雪上的时候，都仿佛可听见雪片与雪片间接触的细声。
晴明伸手挑出鱼干在火盆上烘烤。
“来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冷不防，有个声音宛如雪花从天而降。
“桔梗吗？”
博雅于傍晚时踩在积雪上的wwｗ.９９liｂ.neｔ足迹，必定早已埋没了。
“寂寞？”
“马上就来了。”
也许，在这栋宅邸中，只有晴明一人是真的人，其他都是非现世的玩意儿，不是式神就是精灵古怪。
黑猫在门窗紧闭的房内消失了。
他是源博雅朝臣。
一片看似干枯凋零的庭院中，有一株迟开的紫花。
是桔梗。那株桔梗花未被积雪全部掩埋，隐约露出一抹紫色。
博雅转头望向枕边，赫然发现一只猫端坐在枕边，注视着博雅。
“是啊。”
托盘上另有一素陶盘子，上面盛着鱼干。
“类似那株花的东西。”
“没错，有关。”
“那就拜托你了。”语毕，黑猫便凌空从博雅头上跳到另一方。
“到底怎么样啊？”
“在众多已开过的桔梗花中，也有这种比较迟开的花吧。”晴明喃喃说道。
“今天晚上，一边赏雪、一边喝酒，也是挺不错的。”黑猫说。
“的确是场幽寂的雪。”晴明回应。
“喂，博雅！”
“太愉快了。”
宽广的宅邸内，除了晴明和博雅，别无他人的动静。
“唔。”
“愉快吗？”
“下酒菜嘛……鱼干比较好吧。”
“是桔梗？”
“应该有……”
他似乎不是说给晴明或任何人听，只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罢了。
是一只黑猫。
门户大开的彼方，可以看见夜色中的庭院。
耳边传来轻柔的雨声。
轻柔的雪。
过去博雅每次来晴明宅邸时，也曾有几次遇见过其他人。不过，博雅始终搞不清那些人到底是真的人，还是晴明使唤的式九_九_藏_书_网神。
博雅看晴明苦笑，反而露出微笑。
连这栋宅邸是否真的存在于土御门小路上的某处，博雅也愈想愈觉得不可靠。
“是人。不过，虽然是人，却又不是人。”
“唔。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晴明搁下酒杯，缓缓地望向积雪的庭院。
“是什么东西？”博雅问。
这天早上本来下着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变成了雪，入夜后益发森森自天上降落。
“你说要来的那个，指的是人吗？”博雅再度问。
“晴明啊，我不大懂你说的话。”博雅老实说出自己的感觉，“总之，你还是会寂寞，对吧？”
“你果然来了。”出来迎客的晴明向博雅这样说。
银白色的黑暗。
枯萎的芒草、败酱草、罗汉柏、绣球花、胡枝子上头，都积满了雪。曾在不同季节各自花团锦簇、根深叶茂的花草和树木，如今都埋在积雪底下，浑然一体。
坐在博雅对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唯一可见的亮光，是房内燃烧的烛火。黑暗中，烛光隐约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
“大致如此。”
“谁要来？”博雅刚刚说完，随即微微摇头。
声音来自枕头边。
身上穿着冬季公卿便服，里面是裤脚缚在脚踝上的灯笼裤。年龄大约三十六、七岁，外表看来憨厚老实，又讨人喜欢。
博雅跨进晴明宅邸的大门时，已是傍晚时分。
“那东西跟你叫我带来的长刀有关吗？”博雅伸手握着搁在身边的长刀。
时值霜月中旬。
“怎么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总该说明一下吧？”
“有时九*九*藏*书*网候当然会感觉寂寞，也会想找个人陪啊。”晴明说得好象事不关己，“不过，这问题跟这宅邸内到底有没有人在，完全是两回事。”
“晴明啊。”博雅含了一口酒又吞下后，开口唤道。
“孤独？”
那是一把曾经砍杀过六人的长刀。执刀杀人的当然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喂，晴明，你的坏习惯就是喜欢卖关子，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对。”
火盆旁有一托盘，托盘上已横摆着几瓶空酒瓶。只有一瓶还竖立着。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皇上刚即位不久，京城附近出现一批为非作歹的流寇，皇上便派遣一队武士前往讨伐，博雅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员。
没有风，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飘落。
雪花继续无声无息地垛积于地。
“啊？”
“傍晚会变成雪哟。”黑猫的嘴里所发出的人声和安倍晴明非常相似。
鲜艳的紫色，大概不久也会埋没在纷纷扬扬的积雪中吧。
“带来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嘛。是不是跟这把长刀有关？”
“什么事？”晴明收回原本投向庭院的视线，望向博雅。
虽然没有风，但门户敞开。
“什么？”
“本来就是这样。”
下雪了。
室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多。
就是这声音吵醒了博雅。
这把长刀所砍杀过的六人，皆是当时的流寇。
“晴明啊，原来你也会有为难的时候。”
“是你叫我来的呀！”博雅回应。
“唔。”
积雪似乎连这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转换成冰冷的白色阴影，于长夜深处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