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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书合上扔到了一边。我给自己鼓着劲,我告诉自己,“这些你也能做到的,至少你可以坚定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项事业”。我也像他一样,从我最初接触到的世界和历史开始写起。我也像他一样把史实给列举出来:马尼萨是谁的,有多少块年收入在十万银币以上的封地,有多少领地,多少采邑,又有多少士兵。这些东西其实就在档案馆里等着我呢,我也可以像艾弗里亚描写历史和习俗时那般惬意地将这些文档搬到纸上。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和他一样不掺杂任何个人主观的看法。而后,就像他写清真寺是用瓦还是用铅封的穹顶一样,我也加上一些具体的细节。这样一来,我所描写的历史也和艾弗里亚的游记一样,里面只有对史实的描述。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也会和他一样不时地停下来,想想世界上有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件,在纸上写下故事二字,我要通过这样做来告诉读者我所描写的史实中没有那些为了引起读者的兴趣而胡编乱造的东西。我的这本书比艾弗里亚那本六千页的书还要厚,如果哪一天有谁读我这本书的话,他就会对我大脑里面的历史一目了然。和艾弗里亚描写的一样,书中描写的如同自然界中存在的东西那般真实,仿佛一棵棵树、一只只鸟、一块块石头似的跃然纸上。不过透过这些也让读者同样真实地感受到史实的存在。这一下我可过足了历史的瘾,也得以解脱了。得以解脱的日子里,也许我该到海边去游游泳,或许大海给我带来的欢乐会像水池给艾弗里亚带来的欢乐一样,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突然间我被吓了一跳——一辆汽车正在讨厌地按着喇叭。这个烦人的“现代化”的噪声顿时打断了我的思路。
够了!我一直走到了防洪堤!白激动,我是在骗自己呢!我知道自己打心眼里喜欢这些,想念这些,我是其中的一部分。有时我告诉自己,我想生活在两百年前或是两百年后,不过这是个谎言:我知道,就连那让人作呕的醉兮兮的样子我都很喜欢。我喜欢那些汽水和香皂广告、洗衣机和麦淇淋。我生活的年代给我戴上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把一切都给扭曲了,我觉得自己无法看清。不过,该死的,我喜欢我所看到的一切!
后来我突然觉得艾弗里亚这样做是在欺骗读者。也许他和我一样,只不过他懂得如何写文章,如何撒谎罢了。也许他看到的树木、飞鸟、房屋与墙壁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是在用写作技巧来蒙骗我罢了。不过,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接着往下读了一点以后我便认定这并不是技巧,而是一种意识。艾弗里亚看待世界、树木、房屋、众人的方式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突然间,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艾弗里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意识。每当我喝醉想起我的妻子时,我会为这个无法摆脱的梦魇绝望地冲着别人大喊大叫。此刻我同样绝望地问着自己:难道我就不能和他一样吗,我的思维,我的大脑就不能和他的一样吗,我就不能将这个世界原原本本地描述出来吗?
我从床上快速爬起来,急匆匆地下楼去了院子。风变大了,云也逼近了,快下雨了。我点了根烟,穿过院子来到了街上。对,你们让我看看,看看现在你们要让我看些什么,墙壁、窗户、汽车、阳台、阳台里的生活、尼龙球、木屐、塑料救生圈、人字拖、瓶子、雪花膏、盒子、衬衣、毛巾、箱子、腿、裙子、女人、男人、小孩还是虫子,让我看看你们那些毫无表情的脸,让我看看你们那黝黑的肩、成熟的胸、细细的胳膊、无能的眼神,把所有的色彩、所有的东西都让我看看吧,因为看着这些东西我想忘记自己,我想飞起来,我看着那些霓虹灯、广告、政治标语、电视、画在墙上的裸女、杂货店的角落、报上的图画、粗俗的海报,我想忘记自己,快,快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为了躲避狂风,一艘帆船在尚未兴起的海浪上摇摇晃晃地朝防洪堤驶来,它仿佛不知道自己来回摇晃是一种下意识似的。幸福的帆船!我朝咖啡馆走去。里面人很多。风把外面桌子上的桌布吹得微微扬起,不过将桌布绑在桌子上的皮筋发挥了作用,让父母和孩子们仍然能够舒舒服服地喝着茶和汽九九藏书网水。水手们正在费劲地落着帆。白色的船帆正在尽情享受着风的乐趣,每降下一点便像被人抓住、绝望地扑棱着翅膀的鸽子一样抖动着,不过没什么用,最后水手们还是把帆落了下来。历史是什么,要是我把它给扔到一边又会怎样?我是去看笔记本,沉浸在那些历史档案中呢,还是坐下来喝杯茶?没有空座了。我走过去透过窗户朝咖啡馆里面瞅了瞅。有人在打牌,也还有空座。雷吉普平常就来这儿!他们把牌拿在手上瞅瞅,然后扔到桌上,就像是累了,正在休息似的。一个人把扔到桌上的牌拢在一起,洗了洗牌。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他洗牌,突然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对,对,一副纸牌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看着看着我就醒了,当我发现原来自己看到的这些不过是个梦的时候,我很难过。醒之前,我在梦里看到了一个身着斗篷的老头,他在我跟前走来走去,喊着“法鲁克,法鲁克!”也许,他是想把历史的秘密告诉我吧,可说之前他还要折磨我一下。不管什么东西你要想得到它都得付出代价,这一点我很赞同,为了能知道些什么我忍受着折磨,我觉得这样做有些羞愧,我告诉自己,再忍忍,看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可这种羞愧感突然间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接着我便醒了,浑身是汗。这会儿,我听着海滩上的喧闹声和从院门外传来的汽车声、摩托车声。午睡太长了也没有什么好处。昨晚我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现在我还睏着呢。我看了看表,四点差一刻,尽管还不到喝酒的时间,可我还是起来了。
这本书讲的是一次西部安纳多鲁之行。阿克希萨尔,马尔马拉镇,然后是一个小村庄和镇子上的温泉浴池,温泉里的水就像油一样能让人浑身油光发亮,这水喝上四十天还能治麻风病呢。接着他还写道自己如何修葺水池,把水池清理干净之后还高兴地下到了池子里。修水池的这一段我读了两遍,我非常欣赏艾弗里亚那种不畏罪孽的精神,我甚至都想体验一下他的经历。书里还提到了历史上对水池的柱子进行过的修葺。再后来,他骑马去了盖迪兹。所有这些写得非常坦诚,安宁而又和谐,欢快得如同乐队鼓手一般。我合上书,想像着他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些,怎样才能让他写的和他做的吻合起来,怎样才能像看其他人似的看清自己……要是让我做同样的事情,比如说我也给朋友写封信说这些事情的话,我肯定做不到如此的朴实,如此的欢快。我肯定会让自己进入角色,我那混乱且罪恶的想法肯定会掩盖事情的本来面目。我所做的和我想的,我的主观判断和客观的事实相互矛盾,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像艾弗里亚一样和客观的事物建立起直接、真实的关系,只有退而求其次,痛苦地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太阳出来了,我走进小店买了三瓶啤酒。当伙计把我的啤酒往纸袋里放的时候,我正在把眼前一个矮个子、大嘴巴、长得很丑的老头和爱德华·G.罗宾逊作着比较。很奇怪,他的确有点像。他也有着一样的尖鼻子、小牙齿,脸颊上也有颗痣,不过他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秃头。这就是欠发达国家毫无希望的社会学。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拙劣的复制品,它和那些发达国家的社会存在着哪些差别呢?秃头、胡子、民主和工业。我和假爱德华·G.罗宾逊互相看着对方。突然他说出了心里话:先生,您知道吗,一辈子都做别人的复制品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痛苦!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成天对照着罗宾逊,把我不像他的地方批得是一无是处。长得不像他是错吗,看在真主的分上您说说看,人难道不能活得自我些吗,或者如果那个人不是个名演员的话又会怎样呢,那样的话他们又会觉得我哪儿不好呢?我想他们肯定会另找一个模版,然后又批评我长得不像他了。对,您说得很对,先生,难道您是个社会学家什么的,或者是个教授?不,副教授!老罗宾逊拿着他的奶酪慢慢地走了出去。我也拿着我的啤酒回家了,已经逛够了。风已经相当九*九*藏*书*网大了,阳台上的晾衣绳上挂满了游泳衣,还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得噼里啪啦不停地响。
风越刮越大。我一看,乌云也已经逼近了。要刮南风了。我望着关上的百叶窗,想像着雷吉普在房间里睡觉的情景。倪尔君正坐在鸡笼那儿看书呢,她脱掉拖鞋,光脚踩在地上。我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就像一个毫无目的的孩童一样,在井边玩着水泵。我回忆着自己的青年时光,也回忆着自己的童年。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了自己的肚子,怎么也得吃点东西呀,于是我进了屋,不过我并没有去厨房,而是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想的这些不值得去做吗?我能想些可以做的事情吗?为了让自己不再去想,我躺到床上,打开艾弗里亚·切莱比的书随意地读了起来。
我走出了房间。家里十分安静。我下了楼,进了厨房。我习惯性地握着冰箱的把手,内心充满了期待:新东西,惊喜,意料之外的奇遇。要是我的生命里也能有这样的奇遇,要是我能把那些档案、小说、历史统统都给忘掉,那该多好呀。我打开冰箱,里面就像是珠宝店的橱窗一样光芒四射,碗、瓶子、五颜六色的东西、西红柿、蛋、樱桃,你们就哄哄我吧。可它们仿佛在说,不,我们已经哄不了你了,你可以不问世事或是装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然后用酒来麻醉自己,忘却所有的苦与乐。酒瓶里的酒已经下去一半了,我再去小店买一瓶?我关上冰箱,突然间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要像他们那样,像爷爷一样,像父亲一样,抛弃一切待在这儿,每天也就去去盖布泽或是坐在桌前写写那些和历史有关的、上百万字的没头没尾的文章。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出名,只是为了告诉大家世界是什么。
我要把档案里的那些凶杀和偷盗、战争和农民、帕夏和骗局一一写到纸牌大小的纸上。然后,就像洗纸牌一样,用特殊的机器,用彩票机,把成百上千的,不,是好几百万张的纸好好地洗一洗,塞到读者手里面,当然了,这比洗纸牌要费事多了。这样一来,它们彼此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没有前后,也没有因果。请吧,年轻的读者,这就是历史和生活,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历史上发生的事情都在这里面,一件一件的,没有什么故事将它们联系在一起。你们要是愿意的话就给它们加上些故事。这样一来,年轻的读者便会痛苦地问,没有故事吗,一点也没有吗?那时,我就告诉他们,当然有了,我理解你们,你们还很年轻,为了能安宁地生活,为了相信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创出一份惊天动地的事业,为了道德,你们需要一些故事来解释这一切,否则的话这个年纪的人们会疯掉的。我会告诉他们,你们说得很对,然后便急切地把那好几百万张上面记述着故事的纸片塞进去,就像是把大小王塞到扑克牌里去似的。好,年轻的读者还会问,这些都有什么意义,它们能告诉人们什么?该做些什么?该信些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为了什么?应当从何开始?这一切的本质又是什么?又能得出什么结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该死的!我心里乱糟糟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当我从海滨浴场前走过的时候,太阳突然间躲到了云彩背后,沙滩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变得漫无目的起来。我竭力地想像着他们不是躺在海滩上,而是躺在冰川上,他们不是想晒太阳,而是想把冰川给捂热,就像孵蛋的母鸡似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是为了打断因果链,把自己从传统道德观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如果他们是躺在冰面上而不是海滩上的话,我就不用内疚,我是自由的,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什么都可以。我往前走着。
我打开书,接着往下读。图尔古特鲁,尼夫和乌鲁贾克勒,这儿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们在神水湖畔搭起帐篷,从牧人处买了一只肥羔羊烤来吃了。”这也就是说,快乐也可以和外部世界一样的实在。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也是可以平心静气地去描述或是生活的地方,有时可能会激情燃烧,有时可能会带点快乐的忧伤。它不是九_九_藏_书_网一个任人批评、任人改变、任人在其中相互倾轧的地方。
我往回走着,路上一直在想:
“你会把胃给喝坏的!”倪尔君说。“你觉得,我妻子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问道。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倪尔君犹犹豫豫地回答道:“我一直认为是你们俩互相抛弃了对方。”“不,是她抛弃了我。因为我怎么也做不到她要求的那样……也许她知道我会变得非常低俗吧。”“不,亲爱的!”“就是这样的,”我说道,“你看那雨!”“我不明白。”“不明白什么?雨吗?”“不,”倪尔君回答道。“你知道爱德华·G.罗宾逊是谁吗?”“谁?”“一个演员,我在土耳其看到过一个模仿他的人。我讨厌双面人的生活。你明白吗?”“不明白。”“喝点酒的话你就会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喝酒呢?你觉得酒是失败的象征,对吗?”“不,我没有这样认为。”“你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而我的确是在投降……”“可你连仗都没有打过呀以前,”倪尔君说道。“我是在投降,因为我无法忍受双面人的生活。你有时会有这样的想法吗,我有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不!”倪尔君回答道,“从来没有过。”“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说,“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做双面人了,我就是我,一个完整的、健康的人。电视上那些塞满东西的冰箱、地毯广告、考试的时候举手问老师‘我可以从第二题开始答吗’的学生、报纸里的插图、亲着嘴喝酒的家伙、挂在公车里的补习班和香肠广告,我喜欢这些东西,你明白吗?”“有一点明白了。”倪尔君忧郁地回答道。“你要是觉得烦的话,我就不说了。”“不,听着挺有意思的。”“雨下大了,不是吗?”“是的。”“我喝醉过。”“也不可能醉成这样吧。”我拿了瓶啤酒,打开盖,对着瓶子就喝了起来。“当你在上面将它们尽收眼底时,心里有何感想?”我问道。“可有些地方我看不见……”倪尔君愉快地说道。“要是你能看见的话?我在《愚人颂》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要是能登上月球来看地球,能看到所有的东西,能看到人类所有的活动的话,他会怎么想呢?”“也许他会觉得乱糟糟的。”“没错,”我突然想起来,说道,“想像一下这个庞然大物,看上去它很乱……”“这是谁说的?”“内迪姆!”我说,“塔赫米斯·贾泽里·内沙提。我随便翻翻的时候记住的。”“你再背一段!”“没了,记不住了。其实我正在读艾弗里亚的书。你觉得我们为什么和他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那个家伙只有一个灵魂,他就能活得很自我。而我却不能。你可以吗?”“我不知道。”倪尔君说。“啊,”我说,“你太谨慎了!你不敢超越书本半步。太好了,你就信吧,他们过去相信,现在也相信……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会不信的。你看,工厂也被笼罩在雨中。这个世界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地方呀!”“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让你很烦呀?”“不!”“要是我们把雷吉普也给带来就好了。”“可他没来。”“是的,他这个人很害羞。”“我很喜欢雷吉普。”倪尔君说道。“乔普斯!”“什么?”“狄更斯小说里一个阴险的侏儒……”“大哥,你太刻薄了。”“昨天他本来想问我一个有关于斯屈达尔历史的问题!”“他问了些什么?”“他当然没能问成了!他一说于斯屈达尔,我就想到了艾弗里亚·切莱比。我告诉他,于斯屈达尔这个词实际上是‘爱斯基达尔’,由于人们的口误才变成了于斯屈达尔,它是古代一种顶部敞开的牢房。”“他是怎么说的?”“他可能明白爱斯基达尔是什么意思了吧,乔普斯难为情地闭上了嘴!可你知道今天他拿了什么给我看吗?”“你太刻薄了!”“我们爷爷列的一张单子!”“我们爷爷列的吗?”“我们土耳其泛滥的东西和匮乏的东西。”我探过身子从笔记本里拿出了那张单子。“这张纸你是从哪儿弄到的?”“我说了是雷吉普给我的,”我念起单子来,“科学、帽子、画、贸易、潜艇……”“什么?”“这是我们匮乏的东西……”“雷吉普有个侄子叫哈桑吧!”“没有!”“大哥,那个哈桑一直在跟踪我。”“还让不让我念这张单子了?九九藏书”“我说他在跟踪我。”“他为什么要跟踪你?……潜艇、中产阶级、画家、水蒸气、国际象棋、动物园。”“我也不知道……”“那你就别出门,让他跟踪……工厂、教授、纪律。很可笑,不是吗?”“可笑!”“不,是可悲!”“就算是吧。每次我从海滨浴场回家的时候,这个哈桑就跟在我后面。”“也许他想和你交朋友吧。”“是的,他这么说过!”“你看到了吗?你听我说,爷爷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经想到我们缺什么了。”“可他太烦人了!”“哪一个?动物园、工厂、教授,我觉得教授已经够多了,然后是纪律、数学、书、原则、人行道,他还用别的笔写下了‘对死亡的恐惧’和‘虚无感’,再往后是罐头、自由……”“够了,大哥!”“此外,应该要加上世俗社会。他可能爱上你了吧。”“可能吧。”“我们泛滥的东西有这些:人、农民、职员、穆斯林、士兵、女人、儿童……”“我不觉得这些很可笑。”“……咖啡、特权、懒惰、卑鄙、贿赂、麻木、恐惧、搬运工……”“他连民主分子都不是。”“……尖塔、廊台、猫、狗、客人、熟人、臭虫、誓言、傻瓜、乞丐……”“够了!”“……蒜、葱、佣人、小贩……这些都太多了……”“够了!”“……小店、伊玛目……”“你在瞎编!”“没有,你拿去看!”“这笔迹的确是以前的。”“今天雷吉普给我,让我看看,这可能是我们爷爷给他的。”“为什么要给他?”“不知道。”“你看那雨!这不是飞机声吗?”“没错!”“这种天气里竟然还有飞机!”“那架飞机也太吓人了!”“没错!”“要是我们现在正在飞机上的话。”“大哥,我有点难受,我们回去吧。”“飞机会掉下去!”“我们回去吧!”“飞机会掉下去,我们会死的,这世上是有阴间的。”“大哥,我说我有点难受。”“有的,他们会找我算账。你为什么没有完成你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给人们希望。”“对!”“是的,这个任务我妹妹也给我提起过。不过,过去我一直在放纵自己。”“不,你是装的。”“我确实是在放纵自己,因为我心里很烦。”“大哥,要是你同意的话就让我来开车吧。”“你会开车吗?”“去年,你教过我一次呀……”“去年,我在吗?”“雷吉普肯定在等我们呢。”“乔普斯,他觉得我是个怪人。”“够了,大哥。”“我老婆也总是说同样的话:够了,法鲁克!”“我不相信你会醉成这样。”“你说得对,没有什么可以相信。快,我们去墓园。”“大哥,我们回去吧,路上都是泥。”“我们就在这儿,在泥里待上几年吧。”“我要下车。”“什么?”“我要下车走回去。”“别胡说了!”“那我们回去。”“说说看,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喜欢你,大哥。”“其他的呢?”“我不想你喝这么多酒。”“其他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是哪样?”“我想回家!”“你觉得我一点也不逗,是吗?就让我来逗逗你吧!我的笔记本在哪儿?给我!你看,从屠夫哈利尔处买了二十一块银币的牛肉,一称却发现少一百二十德拉克马。日期,伊斯兰历1023年12月13日。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很明白。”“仆人依萨,拿了他主人阿赫梅特三万块银币、一匹马、一副马鞍、两把剑和一块盾牌,躲到了一个叫拉马赞的人那儿。”“有趣!”“有趣吗?哪儿有趣?”“我要下车,我要回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什么?”“我说的不是在这儿,在车里。现在我很认真地对你说,你听好,倪尔君,你别住在伊斯坦布尔的姨妈家了,住我那儿吧。我家里有个很大的空房间,我很孤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倪尔君说:“我从没那样想过。”“嗯?”“我觉得那样会对不起姨妈他们。”“好吧,”我打断她的话,“我们回去。”我把车发动起来,打开了雨刷。
我沉默了,我们俩都沉默了,我们从伊斯玛依尔家的门前上了坡。我拐到达勒加路,从墓园前穿过,上了水泥厂后面的老土路。我们在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的土坡上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着。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欣赏着安多鲁突出的海岬,我们就像那些半夜从天堂堡垒驱车来此地接吻、试图忘记自己生活在土耳其的年轻人一样站在那儿极目远眺:从图兹拉到天堂堡垒绵延的海岸、工厂、度假村、沙滩上的宿营帐篷、消失了的橄榄林、樱桃树、农业学校、法蒂赫丧生的那片草原、大海里的驳船、树、房屋和倒影,这一切都笼罩在从图兹拉角缓缓朝我们逼近的雨中。雨落在大海里,留下了一道蜿蜒前行的白色印迹。我把瓶底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喝了起来。九*九*藏*书*网
“我们去哪儿?”我问道。“去你在书中提到的闹瘟疫的驿站,”倪尔君说,“闹瘟疫的国家。”“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我回答道。“好吧,”倪尔君说,“那你就边走边瞧,然后做个决定。”“决定,”我还在想着呢,她又说道,“难道你不敢做决定吗?”“瘟疫之夜和天堂之昼。”我喃喃自语道。“你最近是在看小说吗?”倪尔君惊奇地问道。“你知道吗,”我兴奋地说道,“这个关于瘟疫的想法渐渐地把我包围了起来。昨天夜里我想起来,我在某个地方读到过,科尔特斯率领一支极小的部队打败阿兹特克人,得到了墨西哥城,之后墨西哥城就发生了瘟疫。这样一来,阿兹特克人便认为是神在支持科尔特斯。”“这不是很好吗,”倪尔君说道,“那你就可以找到我们的瘟疫,把它与其他的事情联系起来,继续追踪它。”“可要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呢?”“那你就不能去追踪了!”“我不追踪的话又能干什么呢?”“你可以做你平时做的事情,你可以研究历史。”“可我怕自己再也研究不了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历史学家呢?”“因为我知道人在土耳其是成不了好的东西的。”“不会的,亲爱的。”“的确是这样的,你学学吧,这个国家就是这样的。你把拉克酒递给我。”“不,你瞧,这儿多美啊。奶牛。杰奈蒂大婶的奶牛。”“奶牛!”我突然喊了起来,“愚蠢的家伙!低贱的动物!该死的!”之后我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笑得似乎有点勉强。“你是在找借口放纵自己,对吧?”倪尔君问道。“没错,我是在找借口。快把酒给我!”“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放纵自己?”倪尔君问道,“你不觉得可耻吗?”“为什么可耻?有那么多人在放纵自己,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可是先生,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倪尔君用讽刺的口吻说道。“其实你是想正儿八经地说这番话的,不过你不敢,对吧?”“没错,”这回倪尔君很干脆,“无缘无故的,人为什么要放纵自己?”“不是无缘无故。”我回答道,“放纵让我感到幸福。那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你也是你呀,”她疑惑道。“我要做回真正的我。你明白吗,现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一个主宰着自己的命运、时刻反省着自己的人,在土耳其是没法做到真正的自己的,他一定会疯的。在土耳其要是不想发疯的话就得放纵自己。你不给我酒吗?”“你拿吧!”“太好了!你把收音机也给打开!”“你很喜欢摆兄长的架子呀。”“我没有摆,”我说,“我就是这样的。我是土耳其人!”“你去哪儿?”“去山顶,”我突然激动起来,说道,“去一个看它们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把它们都能看清的地方……”“什么它们呀?”“要是我能将它们尽收眼底的话,也许……”“也许?”倪尔君问道。我沉默不语。
我回到家,把啤酒放到冰箱里。关冰箱的时候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空着肚子就像是喝药似的喝了一杯拉克酒,然后便去了倪尔君的房间。她也在等我一起散步呢。风把她的头发和书给吹乱了。我告诉她街上没什么好看的。最后我们决定开车出去转转。我上楼拿上车钥匙,我把笔记本也给拿上了,还去厨房拿了一瓶水、一瓶拉克酒和几瓶啤酒,当然了我也没忘了拿起子。看到我拿的这些东西,倪尔君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跑去把收音机拿来了。车好不容易才发动起来。我们从海滨浴场里涌出的人群中缓缓地穿过,正当我们离开街区的时候,远处打了一个闪,过了好久雷声才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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