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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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造金子的人说的?’——这当儿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个所谓会造金子的人,原本是个堕落的游民,他自称能祈福禳灾,为人畜念咒治病,并且有其他种种神秘的本领;靠着这些本领,他在当时一班轻信的人们中赚了大钱。他也就是眼下人们称做看得见幽灵的人的那个家伙。今天的这个称呼跟当年那个一样,他都是当之无愧的。还说当年吧。在最后几天,由于我刚巧在外屋做什么事,就看见他好几次进我父亲的写字间里去。他每次都态度卑怯地问:‘汉森先生在家吗?’可又不等我回答,便神色惶恐地从我身边溜过去。有一次他在里边呆了足足一个小时,他临走前,我听见父亲开写字台的熟悉的声音,然后还仿佛听见钱在丁丁当当地响。这一切眼下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差不离儿;不然还会有什么呢!告诉你,我打算自己开业当师傅啦,就在不久以后。’——你可以想象,孩子,我是如何吃惊哟!我马上就在心里嘀咕:我的上帝,他现在也需要一位师傅娘子啊!
“我知道您,”我说,“我非常了解您啊,哈勒·延森;还有阿格妮丝我也认识,她在我祖母家里生活过许多年;对我来说,她就跟我的祖母一般亲近。我从她本人口中,知道了一切,包括您刚才不曾讲出来的那些事情。”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
“我的母亲已经过世,至于我父亲对此怎么想,或者说是否想过,我永远也不得而知。何况,当时我俩的关系也还未发展到需要郑重其事地订婚的程度。
“‘再见吧,雅各布!’我说。‘当你又看见我在阳光照耀下走进城门来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像今儿早上欢迎归来的燕子那样,吹起号角来欢迎我啊!’
“从前,从前我们城里发布通告的流行办法,不像今天这样在教堂里由牧师在讲道之后代念,而是在市政厅敞开的窗口上,由市府的秘书当众高声宣读,而在这之前,钟楼上将鸣小钟半小时。我家正住在市政厅对面,所以每当钟声响起,便看见小孩子们和一班游手好闲的人聚到市政厅的窗下,或者站在市政厅地窖酒馆前的台阶上。宣布一个人破产的方式也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人们把这做法本身也当成了一件坏事,使‘敲某某人的钟’变成了一句咒骂人的话。——过去我自己也漫不经心地去听听,可现在,一想到那钟声就不寒而采,生怕它会给我本已一蹶不振的父亲以心灵上的打击。
“哪怕只能看看这双眼睛也好啊!”他喃喃道。“可上帝把它给遮住了。”
“她这几句热呼呼的话撞击着我的心扉。以往那些年,我对自己的过去从未吐露过一个字;开始由于年轻,羞于把自己神圣的感情告诉他人;后来则出自一种无意识地想掩盖自己内心矛盾的需要。可这当儿,我突然渴望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出来,于是,坐在悬崖边上,向我刚才还希望她葬身崖下的妻子,掏出了自己的心。就连刚刚那一闪念,我也不曾对她隐瞒。她听了泪如雨下,既哭我,也哭她自己,但更加痛惜的,却是阿格妮丝。
“‘用幸运律探宝一点也不犯罪吧,孩子!’
“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他说,“可我在许下这个诺言的同时,却把另一个诺言给毁啦。情况很快就表明比我一直想的还糟得多。丈夫死后没几个月,老婆又生了第三个孩子,一个女儿,这在当时的情况下,真是旧愁之上添新愁啊。我作了自己最大努力,可一年年过去了,景况仍不见有好转。我不只尽心竭力,而且把自己几年来的积蓄也填进去用掉了,却还是没能战胜贫困这个幽灵。我清醒地看到,只要把我换成任何一个稍微不那么忠实细心的人,这归我保护的无依无靠的一家子便算毁啦。
“自然,我常常干着干着活儿也想起家来,阵阵乡愁便会咬噬我的心。不止一次,我自己手里的凿子停住了还不知道,直到好心的主妇来叫我才猛然一惊,回过神儿来。要知道我的心那时已飞回故乡,耳际正响着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哟。梦中,我常看见自己故乡城里的大钟楼:开始时是在阳光朗照下,周围飞着成群的燕子;后来再做梦时,却看见它黑糊糊地兀立在苍穹之下,被狂风暴雨袭击着,眼看就要倒了似的,耳边还听见大钟在一个劲儿地敲着。但不管开始也罢,后来也罢,阿格妮丝总是俯身在瞭 望台的栏杆上,仍穿着为我送别那天穿过的天蓝色裙子,只是已经破烂不堪,一片一片地在风中不停飘动。‘燕子何时再归来啊?’我听见她在呼唤。我听出这分明就是她的声音,可在狂风吹打中,它听起来是何等地凄惨哟!——每当天蒙蒙亮,我从梦中醒来,多半都会听见有几只燕子在我窗前的屋檐上呢哺。头几年,碰上这种情况,我总要撑起头来谛听,一直听到我的整个心田让乡愁给塞满;到后来,我就再也受不了啦,不止一次地拉开窗户,把那些啁啾个没完没了的可爱的鸟儿轰跑。
他再三劝我放心,结果仍然没用,只好去套了车。当马车停在我家门口时,钟楼上正好敲十二点。看来家里人都已入睡,我敲了好久门,才听见里边退插销的声音。一个睡在楼下门厅旁边的学徒,来为我开了大门。家中一切如常。
“从眼下算起差不多五十年以前,我就在那座如今仅仅留在我记忆中的美丽的钟楼上,向一个人许下了和她再见的诺言;我这次千里迢迢地赶来,就为了找她啊。我现在想对您,要是您愿意听的话,讲一讲我的那段生活,对我希望找的这个人,您没准儿能提供一点儿线索吧。”
“他悄悄告诉我,他已就这事请求一位要好的市参议向市长疏通。市参议是一位好心肠的牛皮匠,向我父亲打保票说,这次宣布他破产时一定不敲钟。可我从可靠方面打听到,这张保票靠不住。因此我一方面既让父亲继续相信这无害的谎言,另一方面却极力劝说他,让他到那天和我去作一次短暂的旅行,到乡下一位亲戚家里去。然而父亲苦笑了笑,回答说,他在自己的船完全沉没之前绝不离开。忧惧之中,我突然想起我家拱顶地窖紧里边隔出的那间小库房来,在那里头,是从来听不见钟声的。我便据此情况定下一个计策,而且也成功地说动了父亲,让他和我一起去开一张库里存货的清单,好使日后法院的人来点收财产的难堪的手续简短一些。
“我当时的样子可能是傻愣愣的,所以哈勒便问我:
“你知道吗,汉森,”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个哈勒,他这人说话不算话!”
“‘听见了吗,阿格妮丝,’他说,‘砸到那宝箱上啦。’
我吃惊地看见,那只瞧上去了无生气的燕儿,在从我手掌中给抛出去以后,果真跟人的思想一般迅捷地展开双翅,发出清脆的鸣声,箭也似的飞向了蔚蓝的晴空。
“‘怎么搞的!干吗这时候就跑回来了?’他粗声粗气地问。
“‘贫穷吗,孩子,倒可以忍受,可债务却不成啊!’
“‘我吗,哈勒?我想没有,’我回答。‘我只觉得,这风刮得惊飕飕。’——我显然是在撒谎,但上帝就这么安排,叫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出对方希望听到的话。
“这一间,她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了。
“‘他只是城里一个会干这种事的人。’
“‘镐头已碰在上面发出了响声,可这会儿,却出了点怪事。’——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十八年前,你母亲去世了。在她知道自己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突然痛哭不止,一直到死神使她长眠过去。这哭声啊,就是我从你母亲口中最后听见的声音。’他又沉默了半晌,随后却欲言又止,像是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似的。‘今天夜里,在锅头碰响宝箱的一刹那,我十八年来又第一次听见了你母亲的哭声。它不只像这些年那样响在我的耳畔,而是从我脚下,从地里传了出来。——人家说在掘宝时不能讲话,可我觉得那镐头像挖到了你放世的母亲心里去了似的。——我大叫一声,灯便灭了。暗——你瞧,’他声音低沉地补了一句,‘这下一切又全都没影儿了。’
“大家都好吗?”我头一句话就问。
“‘你莫不是说那个会造金子的家伙吧?他可不是个好帮手呀!’
“‘不,别听我的;我是个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矮小的钟楼!”老人几乎是生气地嚷道,“它可是几世纪以来就作为水手们辨别航向的标志,几海里以外都看得清清楚楚呐!”
“这样,他留了下来。一会儿,头戴扑了白粉的假发的市府老秘书,出现在当中的一扇窗前,当他旁边的两位市参议在红城坐垫上把身子靠好以后,他便拉长自己那尖嗓子,宣读起他双手捧在眼前的判决书来。在春日的宁静气氛中,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灌进了我们的耳鼓。当父亲听见自己的名字和姓氏回荡在市集广场上空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可他仍然坚持着听完了,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只祖传的金表来,放到了桌上。
“‘哈勒。别走吧,哈勒!’
“这样地无边无际,我已经不习惯了啊,”他突然歼了口,“你不管朝哪边望去,都似乎望不到头。”说完,又默不作声了。我也不去打搅他。
“解脱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全都聚在他的床前。他对我表示了感谢,并一一与我们诀别。可后来,他像突然发现面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便猛地一把将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儿子揽到身边去保护起来,眼神凄惨地望着他们,发出大声的悲叹。我于是劝他:
“‘你知道就是了。老婆子,’我说,‘你可是一直都很体谅我啊。’
“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我到花园里,园中的番红花和黄色的毛茛花都已含苞待放,周围的一切全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朝气,只有我却心情郁悒,我父亲的忧愁也压迫着我。尽管他从不对我讲他营业上的事,我也感觉出来,情况在越来越快地恶化。最近几个月,我看见市政厅的差役来他写字间的次数更加地勤啦。来人走后,我父亲便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小时几小时地不露面。有几次吃午饭,他竟一口菜不尝,便站起来走了。到最后那个礼拜,他把纸牌在自己面前摆来摆去,摆了一通宵。我装作开玩笑似的,随便问他到底想卜什么吉凶;他却闷声不响地手一挥,打发开我,然后干巴巴地一声‘晚安’,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别忘了回来啊!’她喊着。刹那间,那只鸟儿便一振翅飞去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笑了一笑。
“你怎么得到这些证券的?”我问。
“‘老爷子,你怎么啦?’
讲故事的老处女停了片刻,然后又说:
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可不能这么讲,孩子。我了解他这人,再说除去死亡以外,还有另外一些事情也可能叫人身不由己啊。——好啦,咱们回房去吧,你的帽子还在那儿,马上就该吃午饭了。”
“‘是表兄打发我回来的,爸爸!’
“我吓了一跳。——‘干吗呢?’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们锁上那空荡荡的典礼厅,循来路往回走。这次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没开门,我们只听见他在门里边的沙土地上一拖一拖的踱步声。
随后我们便走进了花园;小燕子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手心里,用一对褐色的大眼睛瞅着我。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上,惨笑着望着我。
“不多时,我们旁边的树林便走完了,眼前的一条小路,一边紧贴悬崖的边沿,一进依傍着一道长满黑麦和其他灌木的斜坡。—九九藏书—我妻子精神抖擞地在前边走,我慢慢地跟在后面,马上又沉须在自己的旧梦之中。故乡在我的意识里犹如一个失去了的乐园,我冥思苦索,却怎么也想不出一条回到这个乐园中去的路。我仿佛透过一层纱幕,才依稀看见眼前临着采石坑一边的路上,长满了深蓝色的小花,我妻子正一次一次地在弯下腰去摘着。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蓦地,我听见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我妻子的双手正在空中乱抓,而同时脚下的乱石却松动了,有的已经哗啦哗啦滚到峡谷中去,地脚下十步开外,便是一道陡直的深渊。
“‘准是件喜事吧,哈勒?’
随后,他像必须证实死者就是她本人似的,把垂在她脑袋两边夏布上的灰白光亮的头发抓起一绺来,在手指中抚弄来抚弄去。
“这一切都使我心情沉重,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家里的事情上,对外面春光明媚的世界毫无所知。就在此时,我突然听见从城外的沼泽地里传来了百灵鸟的歌声。你是知道的,孩子,一个人的心在青年时代是如此轻盈,就连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也可以带着它飞上天去、我的心情马上变了,仿佛忧愁全都烟消云散,未来充满了阳光;仿佛我只需抬脚走去,一切都会称心如意。我还记得,我怎样跪在花坛旁边,满怀欣喜地观察着一个个花蕾,一片片破土而出的嫩绿色的小草。我当时也想到了哈勒,而且我后来相信,我就只想到了他。这当儿,花园的门开了,我一抬头,看见朝着我走来的正是他。
“我恐怕从来也没那么快地爬上这最后几级危险得要命的楼梯了,心剧烈地跳着,气也差点儿喘不过来。可当我到了降望台上,前面一下子出现耀眼的蓝天,我便身不由己地愣住了,目光越过了铁栏杆。我看见在自己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我的故乡静静地躺着,城中已呈现出一派春意。在一片屋顶的海洋中,这儿那儿地挺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樱桃树,让温暖的春风一吹,便已繁花满枝。在市政厅小钟楼的对面,有一座山字形屋顶,它底下便是我的监护人的家。我眺望着他家的花园和园后的道路,心中充满了离愁别恨,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这当儿,我蓦地觉得有谁拉住了我的手,抬头一看,身边站着阿格妮丝。
接下去,我便讲了汉森的景况。他凝神屏息地听着,贪婪地从我嘴唇上攫走每一个字。
“哈勒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叫我怎么说呢!反正不是汉斯,就是孔兹呗,但追根到底,我想还是那个无赖,那个所谓会造金子的人说起来的。’
“‘这我不知道,哈勒。——不过,商人的女儿要是穷了呢?’
“今年的一天傍晚,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坐在家门前的一条长凳上,看着夕阳慢慢在葡萄山上往下沉。我的二儿子的小女儿爬到我身上来;她玩累了,想在爷爷怀里舒舒服服地呆一会儿。没过多久,她便闭上了眼睛,同时晚霞也已从天边散去,可是,在旁边的邻家屋檐上,却有一只孤燕蹲在暮色中,在啾啾唧唧地轻声啼叫,活像诉说着对往昔的回忆。
“宝藏是重新积攒起来啦,”她说,“可幸福呢,那包含在宝藏中的幸福呢,孩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可你干吗这么吃惊,孩子?她已经到时候了;今天清晨,她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怀里睡过去啦。”
“我对幽灵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为父亲感到的无以名状的担心。我膝头哆嗦着,走到他在我隔壁的卧室里去。我小心翼翼地撩开他床前的帐慢,只见月光照着一对空空的枕头,父亲那可怜的头颅,怕是很久以来便未曾在这枕上找到过安宁了吧。今夜它们躺在那儿,根本未被他碰过。我顺着楼梯走到通花园的门边,心里怕得要命,但门已落锁,钥匙也拔去了。我转进厨房,点起灯来,随后又走过写字间去,那里的窗户同样也是朝着花园的。我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工夫,眼睛盯住窗外,不知所措。我听见接骨木树丛中有脚步声,却什么也分辨不出来,因为月色尽管很好,树后的板栅仍然撤下了一片黑沉沉的阴影。这当口,我听见有人从外面开园门的声音,接着,写字间的门开了,我的父亲走进来了。——我这会儿已很老了,可当时的一幕却仍历历在目。父亲灰白的长发滴着水和汗;平素保持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上,到处粘着绿色的泥污。
“她了解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她从来不曾怨恨过他。”
汉森如今是退休了;但她的燕儿们找得着她,我们孩子们也找得着她。礼拜天早上,每当我在弥撒开始前走进这位老处女洁净的房间去的时候,她总是穿得周周正正地坐着在唱赞美诗了。我要是想在她身边的沙发凳上坐下来,她便会说:
她莞尔一笑。“我又没白给人家干活儿麻。”
“‘没问题,哈勒师傅!’他笑呵呵地大声回答,每当开玩笑时,他总这么称呼我。我正准备转身下楼去,他又加了一句,‘怎么,你不想听阿格妮丝对你说一声一路平安吗?在上面,人家一早就来学。她还是那样爱这些燕子啊。’
“也是百灵鸟使他变得这么快活的吗?——他那样子看上去真是一片喜洋洋。
“‘可那些搞这种鬼把戏的人,他们都是些骗子呐!’
“可是我没有走。‘让我陪着你吧,’我低声说。
“一点儿没有,孩子。”她回答。
“晚了。晚了五十年,”他应道,“而她的一生,也就这么完了。”说罢,他慢慢站起身,用夏布把死者安详的面孔重新盖起来。
“谁料到,我年轻的师傅这时却病倒了。感冒终于转成肺炎,但病根可能是早已在身体里埋下了的。作坊的营业自然归我照管,这一来我便脱身不得。我和这家人结下了越来越亲密的友谊,对他们目前的处境深感忧虑。全家大小和睦而勤劳,可屋里却住进来了一个凶恶的第三者,好人们怎么赶它,它也不肯出去。在任何一个阳光暂时照不到的角落,病人都看见它蹲着。——这家伙就是忧愁本身。——‘快拿扫帚来扫它出去,’我常常对我的朋友说,‘我会帮助你的,马丁!’这时候,他多半会握住我的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凄苦的笑意,但过不多久、他又会在所有的东西上看见黑色的蜘蛛网。
“哎,干吗坐这儿?这儿可瞧不见燕子呀!”说着她就把窗台上的一盆犄牛儿草或者丁香花搬开,让我坐到窗下的一把圈椅中去。“可你别把手这么挥来舞去的啊,”她笑容满面地补充说,“像你这样年轻活泼的小伙伴,它们不是天天见得到的。”
那只是一座外貌平庸的小城,我的故乡。它坐落在一片树木不生的海滨平原上,房屋古老而且幽暗。尽管如此,我却始终认为它是一个惬意的地方,而且有两种在人们看来是神圣的鸟儿,显然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夏日云淡天高,城市上空总盘旋着一只只鹳鸟它和燕子一样是能保家宅安宁的吉祥鸟。">,它们在下面的屋脊上,筑起了自己的窝;四月南风初拂,燕子必定也随着飞回城里,邻居们便相互传告:它们又回来了,它们又回来了。——眼下正好是燕子归巢季节。在我窗前的花园中,绽放出了头几朵紫罗兰;在那对面的园篱上,已经停着一只燕子,又在呢哺着,唱着它们那支古老的歌:
“我年轻时本希望成为一位学者,可由于父母早亡,留下的钱不够供我念书,我便只好重操父业,也就是说当了木匠。早在我漫游外乡给人当伙计的时期,我已有心想选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我多少还有点儿资金,在卖掉父亲的老屋时获得了相当一笔钱,足够使我自己开业。然而,我每次仍旧回到了故乡,为着一个年轻的金发少女的缘故。——我不相信,我多会儿还见过像她那样的蓝色的眼睛。她有一个女朋友曾经打趣她说,‘阿格妮丝,我真想把你眼里的紫罗兰给摘出来啊!’她这话我永远也不曾忘记。”
“我们来晚了,哈勒·延森,”我痛心地说。
“‘会,阿格妮丝,我欠他的,比地欠我的,还多啊。尽管这样——没必要让他在我面前低下他白发的头。再说——’他像顺便加了一句似的,‘再说,我觉得眼下也还不是自己能当师傅的时候。’
“‘是的,雅各布,’我回答,‘我只希望不要走太久就好啦。’
“我这才心情轻松地走回自己楼上的卧室里去,卧室里的窗户正对着花园。——窗外月色皎洁,我没有点灯,走到窗户跟前。月儿挂在接骨木树墙的梢头,尚未抽叶的枝丫清晰地显现在夜空中。我的思绪随目光越出地平线,飞到了伟大仁慈的主身边,向他倾诉着自己的全部忧虑。——可瞧,就在我准备退回房中去的当儿,蓦地发现从树影下的井口中,射出来一道红光,井边上的草丛和顶上的树杈,都像在金色的火焰中烟酒闪亮,历历可见。一阵迷信的恐怖撞住了我,我想到了那个坐在井中的灰衣侏儒手里的蜡烛。可当我再定睛看去,便发现井壁上靠着一架梯子;诚然,从我房里望去,只能看见它的顶端。然而就在这刹那间,我听见从井底发出一声喊叫,接着又是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以及沉浊不清的话语声。亮光突然灭了,我随即清清楚楚听见有人顺着梯子一级一级地爬上来。
“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孩子。他眼下再害不了人啦。本来,”汉森又加了一句,“他是没资格进养老院的,虽然他也在法官手下混过一阵差事;我们其他人可都是先证明了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市民以后,才被接受下来的啊。”
“‘阿格妮丝,你在做梦吧?’他大声问,‘要不就是在想那宝藏吧?’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竟唤起了一个只有在阴间才能满足的希望,我只回答:
“她用她那对大眼睛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握住我的手。
“噢,原来您想的是老教堂的那座钟楼,”我犹豫地说,“它可在四十年前就给拆掉了。”
“‘咱们必须等待,’我说,‘眼下幸福存在于遥远的远方;我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它回来。我将不写信给你,只要时候到了,我自己会回来的。’
“‘你留心别让你父亲今天来找我就是了,’他回答,‘到明天早上,我便会料理好这儿的一切,别为我难过伤心,我会很容易找到一个安身之处的。’
“哈勒的话里充满了希望,我却无言以对,我心里只记挂着那个宝藏和会造金子的人。我胸口直憋得慌,但不知压迫着它的是一个疯狂的希望呢,还是对迫在眉睫的灾祸的预感。也许我已预感到,不久之后我终身的幸福都要掉进这口井里去了吧。
老人合起掌来。
“老人一边跟我握手,一边抱起他的小孙女。
“‘回你房间去吧,’他喃喃道,‘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我按他的希望离开了写字间,不久房子里也有了人声,天已大亮了。我做完了必须做的事,走进花园,再从后门到了街上。哈勒每天早晨去他当时干活儿的工场,总要打这儿经过。
“我走到窗边,朝外望http://www.99lib•net去。花园中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动接骨木树的枝权,发出相互碰击的声音。
“你父亲?那你怎么会……”
“‘是你吗,哈勒?’老人应着,‘当然,当然,她也得一块儿去见见市长先生。’
“去吧,孩子。我感谢大家,感谢他们想到了我。可眼下,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从那时起,小伙子,我家的日子就难过了;可另一方面,那又是我一生中得到了最大安慰的时期,就算我现在到了晚年,我还是这么认为啊。因为,我第一次能对自己的父亲,尽我做女儿的孝心,从此,我成了他最宝贵的财富,再过一阵,我简直就成了他在世上唯一可以叫做自己的东西了。我伴父亲坐着,泪水偷偷地往肚里吞,听着他向我倾诉自己的苦衷。我这时才知道,父亲已濒于破产,而破产对他来说,还不是最可怕的。在一个失眠的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找不到摆脱困境的出路,这时候,那个关于我家井中宝藏的传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自此,它便紧紧追逐着我父亲,白天翻开账簿,他神思恍惚,夜里睡在床上,也梦魂不安。梦中,他看见从幽暗的井中射出来万道金光,一起身,他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跑到井边去,望着那神秘莫测的深渊发呆。临了儿,他又去向那个邪恶的人求助。那坏蛋才不肯马上答应哩,而且狠狠敲了他一笔竹杠,说是为了做什么准备。我可怜的父亲让人牵着鼻子走,交了一笔钱,又交一笔钱。到头来,梦中的金予吞掉了手头实在的金子,更糟糕的是这钱还不是我父亲自己的,而是被监护人哈勒托他代为保管的遗产。我们合计来,合计去,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拿给哈勒作抵偿。我们既没有可以资助自己的亲戚,你的祖父当时已不在人世,到最后,我们自己对自己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是无路可走了。
我使老人确信我是同情他的,于是,就当我们的车夫在中午温暖的阳光中打着吨儿,马车的轮子慢慢地从沙土地上辑过的时候,老人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你会原谅他的,对吧,哈勒?’
“我没有回答,苍茫的暮色中,只听得见从旁边传来的声声燕语。她于是又问:
我装作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坐到敞开的窗前的一把椅子里,观察起那个空燕窝来;如今,雏燕已经临空,从窝里还看得见的只是那些曾经保护过它们的草茎和羽毛而且。当我再回首房中时,发现老人的头正俯在死者的头上。他像神经错乱了似的,正仔细端详着那个躺在他面前的人的干瘪的老脸;在这张脸上,表情是死一般地严厉。
可墙上的一幕还继续演了好一会儿,后来,突然之间,所有的燕子都像给旋风卷去了似的,一下子陡直地飞上了天空,转瞬间便在蓝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是在四月里她过六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和往年一样,我那天也给她送去了生日的礼物:我祖母按例赏她的两枚金币,以及我们兄妹赠给她的一些小玩艺儿。她招待我喝了一小杯玛拉加酒,在节日中,她在壁橱里总准备着这种酒。我们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便请她领我到我早就想去看看的典礼厅中。几个世纪以来,养老院的院长在年终结算以后,都要在那儿大开筵席,以示庆贺。汉森同意我的请求,我俩便并肩穿过黑暗的走廊,向在礼拜堂后面的典礼厅走去。在下后楼梯时我滑了一下,踉跄着窜下了最后几级;这当儿,底楼的一扇门呼地大打开了,门里探出一个恐怕有九十岁的男人的秃脑袋来。他嘟嘟囔囔地咒骂了几句,鼓起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死死瞪着我们,直到我们走到了教堂里边。
“‘先生十点钟就上床睡了,’他回答。
我们回到房中,上午的太阳仍有最后一束光辉射进窗户里来。汉森拉开一个小橱子的抽屉,取出一只桃花心木的区儿;匣儿式样虽然老旧,却打磨得光光的,兴许是小木匠早年送给她的一件生日礼物吧。
我很清楚这家伙,养老院的老头老太都管他叫“看得见幽灵的人”,因为他们说,他真能“瞅见什么来着”。
老人瞪大两眼瞅着我,好像我在瞎胡扯似的。
“‘我和马丁恋爱时来过这里,’在我们转进旁边的枫树林时,她说,‘再往前不远,我们那会儿还采到一种深蓝色的花;我真想知道,眼下那儿是不是还有啊。’
老人沉默了,两眼凝视着前方,好像又看到了他年轻时见过的那时紫罗兰般美丽的眸子。这当儿,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旁若无人地,从嘴里念出了我那位在圣乔治养老院中的老朋友的名字,可老人又开始讲起来了。
瞅得见幽灵的人还站在那里,口中念念有同,不知叨咕些什么;我却穿过黑黝黝的门洞,走进了养老院的庭院。——汉森房前的一扇窗户还跟往常一样敞开着,旁边的燕子窝仍然存在。我迟疑地爬上楼梯,推开她的房门。只见我的老友汉森静静地、安详地躺在床上,覆盖着她身体的白布揭开了一半。我那位旅伴坐在她床边上,两眼越过死者的尸体,直直地盯着对面一无所有的墙壁。我看得清楚,他那痴呆的目光是努力想越过一道深不可测的宽宽的鸿沟;在这鸿沟的另一边,是他青年时代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如今正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化作烟雾散去。
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我的旅伴不吱声了。可我再也缄默不下去,心里太激动了。
“汉森干吗叹气呢?”我心里纳闷儿。——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且是从一个我当时完全不认识的人口中得到的。
“她是一位商人——我的监护人的闺女。我俩自幼一块儿长大。她父亲早年丧妻,她便受着父亲严格的管教,生活相当寂寞,因此,她对自己唯一的小伙伴越来越眷恋。在我漫游回来以后,我俩私下好得差不多订了婚,并且已经商量妥,我就在故乡开业。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意外,我那小小的财产全丢了。我只好又离开故乡。
“可签的全不是你的名字呀?”
“可悲的是,这并非纯属幻想。他用以开办作坊的资金,原本就嫌少了一些。且不算头几年,他尽雇到一些拆烂污的人,吃了不少的亏,就说制成品的销售吧,也嫌太慢,再加上,如今又来了个一病不起。临了儿,我一个人不仅要为全家的生计操心,而且还必须安慰几个健康的人。师傅没多久便下不了床,每当我和孩子们坐在他的床沿上,他们就抓住我的手不放。病人呢,像是体力越衰竭,精神倒越活跃似的。他的头靠在枕头上苦思冥想,谋划着将来的事情。有几次,他感到死亡临近的恐怖,陡然一下坐起来,大喊大叫:
“我父亲又坐到椅子上,茫然无措地瞪着前方。临了儿,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们?’我问。‘你还讲谁?’
“幸福使人心胸开阔,哈勒便想逗着我玩。
“‘你觉得怎么样?’她大声问,同时用一双善良的老眼盯着我。‘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了结这件事啦,你一定得去会会你的阿格妮丝,要不你就进了坟墓,在我身边也得不到安宁啊!’
“第二天早上,我又见了他一次,以后,就再没见着,在我整个漫长的一生中,也再没见着。”
当我告别的时候,当我告别的时候
“我当时前途茫茫,但心里总算有个计划。从前我在一家钢琴厂里干过,眼下又希望找一个同样的工作,挣些钱,往后自己也开一家制造钢琴的作坊,那年头这种乐器正开始大兴其时。——我把计划告诉了姑娘,并讲了我最先打算去的地方。
“‘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回答。
汉森在一张老式的皮扶手椅上坐下来。“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孩子,”她说,“那是在公元一八零七年,实行大陆封锁的时候;那年头骗子们都发了财,老实人却遭了殃。我父亲就是个老实人,他把这名声一直带进了坟墓里。”汉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他和我从商民街经过,他指着一幢眼下已不存在的古老的房子叫我看。‘好好记住,’他对我说,‘公元一五七九年,那次复活节后第三个礼拜天发生大火灾时,虔诚的商人迈因克·格拉韦莱就住在这里。当火头逼近他家的时候,他便拿着尺子和秤跑到街心来,向上帝发出哀告,他说要是自己什么时候明知故犯,蓄意损害过邻人的一点点利益,那就请上帝把他房子烧光吧。结果呢,大火跳过了他的家,周围的一切却被化为灰烬。’
“这么讲,我们真是老乡啦,”我叫道,“我也是那儿出生的,眼下正准备回去哩。”
“第二天,我应一个在附近乡下做牧师的亲戚的请求,去帮助护理他们生病的小孩。可我到那里以后心中始终惴惴不安,近几天来,父亲又特别沉默,特别烦躁,我看见他一个人在花园里奔来奔去,临了儿又立在井边,瞪着井里出神。我担心起来,怕他会戕害自己。到第三天,我又想起他迫不及待地催我离家的情形,因此到了晚上,心中就更加不安。约莫十点钟光景,月亮升起来了,我便请求我表兄当晚送我回城去。
“第二天,法院来人查封财产,父亲已起不了床,他夜里中风了。——几个月后,我们住的宅子也卖了;我用一来从医院借来的轮椅,把父亲推到了郊外新赁下的一间小房中。在那儿,他还活了九年,这个瘫痪了的身心交瘁的人。他在身体好时也帮人写写算算,但主要的家用,却只靠我这双手去挣。不过后来,他倒是怀着上帝一定会怜悯他的坚强信念,在我的怀抱里平平静静地死去的。——他死后,我到了一些好人家里,也就是你祖父府上。”
“然而,我父亲并未听见我说的话,他抬起头来,仿佛倾听着窗外什么动静。突然,他一跃而起。
“那是在盛夏里的一个星期日,我们全家进行野游,到住着一家亲戚的邻近的山村里去。两个儿子领着小妹妹在头里走,把我们老两口丢在后面;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已消失在前面的树林中。我的妻子便提议带我走一条地熟悉的山路,这条路从采石坑边上插过去,没准儿在上大路时我们还能赶在孩子前边哩。
“他惊异地望着我,可能从我脸上已看出不幸来了吧。我把他拉到园里一个角落上,握着他的手,好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临了儿,我还是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然后求他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说,‘让我们相依为命吧,爸爸,我清楚,咱们家里遭到了不幸。’
“你瞧,这是你的曾祖父啊,”汉森指着一块玻璃说,“他老人家我也不会忘记,我父亲向他学手艺,后来还常去请教他,受他的帮助。可惜到了我们最困难的年头,他老人家已合了眼。”
“说完这些话,我们便分了手;两人谁都心事重重,再也谈不下去。”
“‘我只是人家怎么说我怎么说呗!’他回答。
汉森只点了点头。她那仍然很美丽的蓝眼睛,凄凄惶惶地望着那些唱歌的小朋友。随后,她双手抚着我的胳膊,慈祥地说:
“老人瘫倒在一把椅子里,双手蒙着脸。
“我让她这建议差点儿吓呆了,九九藏书网正想表示异议,她却又说,‘听上帝安排吧!’——我于是照办了。所以,眼下才能回故乡来,不过,当我们的马车驶进城门的时候,老雅各布恐怕不会再吹号角欢迎我了吧。”
“‘你有什么想法吗,阿格妮丝?’
“我注视着父亲。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可实际呢,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她对我的好心还不止于此啊。她用双手抚着我的肩。
“是的,孩子,”她说,“我这人生性就这样;我是很难忘记什么的。”
不多时,我们的马车便辚辚地驶进了城里的石砌街道。其时秋光正好,路上行人很多;我是城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又正值远行归来,所以一路上不断有人亲亲热热地和我打招呼。但对我身边这位陌生老人呢,他们充其量投以惊讶或者好奇的一瞥罢了。终于,我们在客栈前停了车;我打算今天就在这儿和我的旅伴分手,因为他希望第一次能独自上圣乔治养老院去。
朝向大路和公墓的那堵墙上,有一排窗户,上面用铅框嵌着一块一块不大的玻璃,每块玻璃上都用黑色颜料烧了一个名字,全出自一些我们熟知的有声望的市民家庭,名字下边还写着说明,诸如“本城名食品商,卒于公元——”,这最后便是相应的年份。
“她身子俯在铁栏上,怅惆地望着渺茫无际的天空。半晌,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声音低低地说:
她目光和蔼地望着我。
“‘穷有什么关系,阿格妮丝?’他兴高采烈地拉住我的手,‘难道又年轻又美丽,还不够吗?’
“‘哈勒,哈勒,你该不会把老人怎么样吧?’
“我跪到父亲脚边,用手抱住他的颈项。
“唉,哈勒不了解我父亲的处境多么困难,现在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他那美好的未来,而我呢,也是他这本来的一部分。他抓住我的双手,兴冲冲地喊道:
“‘你几时动身,哈勒?’我只再问了一句,而自己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个也得让你瞧瞧,”她边说边开匣儿。匣中藏着一叠有价证券,持有者的名字全是:哈勒·延森,本城已故木工师傅哈勒·克里斯蒂安·延森之子。然而,证券签发的日期又都不早于最近十年。
“父亲一言不发,却把汗涔涔的额头靠在我肩上,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寻找支持。我们这么坐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感到,我的脸颊上沾满了热泪,沾满了从我父亲的老眼中涌流出来的——热泪。我抱住他。
“‘哈勒,’她说,‘你到底来了啊!’说时她脸上漾起了幸福的微笑。
“‘哈勒啊,我的好哈勒,’她哭喊着,‘是你这手又一次把我从深渊旁边拖开,救了我的命!’
“‘你知不知道,阿格妮丝,过去是否有过一个商人的女儿嫁给一个木匠的儿子这种情况?’
“终于,我转过身,沿着大路快步走去,再也没回头。”
“我夜不能寐;第二天清晨,当我从自己的小屋里下楼来向房东道别时,钟楼上才刚敲五点。狭窄而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还一片昏暗,到处都是冬天留下来的泥泞。城市仿佛仍在梦中。我不想碰见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因此才这么孤独地、哀伤地上了路。可正在我朝教堂公墓方向转过去的当儿,一道强烈的曙光破云而出,古老的市立药房的下部连同狮子招牌虽然还被街里的雾震所笼罩,它那上面的山墙尖顶却已一下子沐浴在春阳之中了。就在我抬头仰望的当口,长空中响起了一声悠扬的号角,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恰似在向世界的远方发出呼唤。
“早上好,汉森,”我一见她便喊道。我们孩子们从来都只用她这个姓来叫自己年老的女朋友;我们几乎不知道,她曾经还用过“阿格妮丝”这样一个悦耳动听的名字。想当初,她的蓝眼睛还美丽动人,如今已经灰白的头发还金黄金黄的,这个名字想必对她是再适合不过了吧。她在我祖母家当过多年用人,后来,在我大概十二岁那年,她便作为一位对本城有过贡献的市民的女儿,被收容进了养老院。从此,这个对我们孩子们来说最为重要的角色,便从祖母家中销声匿迹了。要知道,汉森任何时候总能找一些有趣儿的事让我们干,我们不知不觉地就跟着干得入了迷。她为我妹妹剪布娃娃的新衣服纸样;她让我捏着铅笔,按她的要求写各式各样的花体字,或者照着她收藏的眼下很少见的图片,画出一座古老的教堂来。只是过了许久,我才留意到她在和我们相处中有一点特别的情况,就是她从来也没有给我们讲过一篇童话或是传说什么的,虽然我们那个地方民间传说非常非常丰富。而且,每当别人要讲,她就赶紧加以制止,好像这是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事似的。然而,尽管这样,她却绝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缺少想象力的入。相反,没有一种小动物是她不喜欢的。她特别喜欢燕子,在保护它们的窝免遭我祖母的扫帚之害这点上,她是很成功的;祖母有着荷兰人一般的洁极,把这些小小的不速之客很透了。此外,汉森对燕子的习性似乎还进行过仔细的研究。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的石砌地上捡了一只燕子,看模样已经没有一丝儿活气,便送到汉森那儿去。
“可谁想到,这一来我心里却产生了奇异的变化。从前,我对这女人始终很有好感,而她的为人确实很好;可眼下,在她和我结成终生伴侣之后,我心里却讨厌起她来了,岂止讨厌,简直可以说是越来越恨她,我常常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掩饰住自己的这种感情。我们人就是这样啊,我在心里把由于自身的软弱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怪在她头上。后来,上帝使我经受了一次试探,从而挽救了我。
“晨风吹散了她金色的发辫,把它吹到了她耐心地仰对着我的脸上。
“这么说,”我问她,“你后来从未得到一点你那位年轻朋友的消息吗?”
“祖孙俩终于到了我头顶上,我便退到旁边的墙凹里,让他们下去。雅各布见我一身旅行装束,惊叫了一声:
接下去,我便静悄悄地坐着,看那些矫健的鸟儿在阳光中飞舞,筑巢,哺育雏燕;而同时,汉森却坐在我对面,讲着过去年代的事:我曾祖父家中的各种庆典,传统的射击比赛会上的游行,以及——她喜欢的话题——老教堂中富丽堂皇的壁画和圣坛等等;她本人就在这儿为最后一名钟楼看守人的孩子行过洗礼呐。这么讲着讲着,一直到从教堂那边传来了管风琴的声音。这时她才站起来,和我并排穿过又窄又长的走廊;只是从两侧房门上边挂着帘子的小气窗射进来一点光线,走廊里因此十分晦暗。偶尔,这些房门碰巧开了一扇,在这阳光突然划破黑暗的几秒钟里,我便看见一些穿戴古怪的老头儿老太太,瞒册地在走廊上走着;他们中的多数,恐怕还是在我出世之前就从城市的公共生活中退出去了。这当儿,我很想问这问那;可是在做弥撒的路上,汉森却是什么也不肯回答我的。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出了走廊以后,汉森和她的老伙伴们顺着一道后楼梯到下面养老者的席位上去了;我却爬到楼上的唱诗班旁边,盯着管风琴转动的簧片,做起自己的梦来。一会儿,神父登上了布道坛,可我坦白地讲,他那想必是头头是道的说教,传到我耳鼓里时往往已变成了来自遥远海滨的单调的涛声;因为,在楼下正对着我的地方,挂着一张真人大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年老的布道者,生着一头望曲的黑色长发,上髭修剪成很奇怪的样子,常常很快就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大睁着一对忧郁的黑眼睛,仿佛在那个充满圣迹和女巫之类迷信的沉闷世界里,盼望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他不停地对我讲述着我那故乡的过去的故事,跟记载在编年史上的一模一样,一直讲到某个凶残的强盗骑士的最后一次暴行;事后,他的受害者葬在了老教堂中,墓碑上刻下了记述这件事的铭文。——不用说,在管风琴临了儿奏起“上帝保佑我们离开”的当口,我便偷偷地先溜了出去,否则让我年老的女朋友考起我刚才讲到的内容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我想现在会第一次有这种事吧。’
“它吗?”汉森间。“它可是鸟中的皇后哩;只要一回到自由的空中就会好的!准是一只老鹰把它吓得掉在了地上,它光凭自己的长翅膀是飞不起来啦。”
“我听了什么也没讲,我只看见,那昨天伸手就可摸到的幸福,如今已消失在渺茫的远方。可是又毫无办法,看来哈勒所要走的,便是最好的出路。
到了那儿,我发现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站在院门前的大道中间,心想死神没准儿也讨厌这个家伙吧。只见他两手反背在背上,脚下晃晃悠悠,仰着脑袋,眼睛从帽檐底下直勾勾地瞪着一面山墙。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在最顶层的楼梯上,以及悬挂在墙隙里的巨钟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燕子,同时有的还三三两两地在绕着这一大群飞来飞去,一忽儿腾起在空中,一忽儿又唧唧叫着,啁啾着,回到老地方来。有的好像还带来了新伙伴,新来者马上便努力在墙沿上为自己找一个位子。
“我像瘫痪了似的站着,耳际响起一个声音:‘别过去,让她摔死好了,这样你就脱身啦!’——然而,上帝帮助了我。只一闪念间,我便奔赴她身旁,豁出自己的性命,在悬崖边上抓着她的手,侥幸地把她拖了上来。
“我已想不起,我是怎样从那黑洞洞的钟楼里走下来,到了平地的。在城门前,我又在大路上停住脚,回首仰望。在那阳光朗照的高高的钟楼上,我清楚地辨出了她那可爱的身姿,我觉得她远远地探出了栏杆,不禁失声惊叫起来。可她呢,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她用手指着那块饶有她父亲名字的玻璃说,“这个人吃的苦比我多。让我还是再讲讲他的事吧。——
“您记错了吧,”我应道,“那座矮小的钟楼在这么远的地方是看不见的。”
“‘别响!’他嚷道,‘你听见没有?’同时张大了眼睛瞪着我。
“‘别哭啊,爸爸,’我恳求着,‘贫穷我们也可以打熬过去的。’
“‘你甭管,孩子,’他说,‘这事跟我有关,我必须听听。’
“‘它也属于抵押品,’父亲说,‘锁进钱箱去吧,明天好一块儿加封。’
“他一看见我,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别再发愁,马丁,把他们托付给上帝吧!’
在到达当时的铁路终点以后,我们前面还有五英里路程。我们马上换乘舒适的弹簧马车;时值秋高气爽,我们便把车蓬推到了后面。故乡的景物慢慢显现出来,森林消失了。不久,路边上的士埂连同长在上面的活篱笆也不见了,眼前展开一片没有树木的辽阔的平原。我的旅伴凝望着前方,静静地一言不发。
“‘哈勒,别瞎叨叨好不好!’我嚷起来,‘瞧你这傻模样儿!’
“‘这耻辱的钟声啊!’他长叹一声,便无力地倚在墙上。‘真一点也逃不脱哩!’——但转眼间,我还没来得及讲一句话,他便站起身,冲出库房,沿着楼梯嗵嗵嗵地跑到地窖外面去了。我随即也跑上去,在写字间里没寻见他,最后到起坐间里才发现,他正两手相握着,站在大开着的窗前。这当儿钟声停了,在对面晨光朗照的市政厅,有三扇窗户被推开来,市府的差役把一个个红绒坐http://www.99lib•net垫放在靠窗的长椅上;同时,市政厅前那些石阶的铁栏杆上,已经爬满了一大群半大的顽童。我父亲呆呆立着,两眼紧张地盯着对面。我轻言细语地想劝他走开,可他不听我的。
“我走进教堂公墓,仰望高耸的钟楼塔尖,却见打钟人站在瞭望台上,手里握着一把长号。我现在明白了:头一批燕子已经归来,老雅各布正吹号欢迎它们,同时向全城居民宣布,春天已回到人间。为了他这份辛劳,老雅各布将免费在市政厅酒窖喝一杯葡萄酒,并从市长那儿得到一个崭新的银元作为犒赏。——我认识雅各布,从前常到他的钟楼上去。起初,我还是个少年,上那儿去是为了放自己的鸽子,后来,便是同阿格妮丝一块儿去,因为老打钟人有个小孙女,阿格妮丝做了她的教母,经常地关心照顾她。有一年圣诞节,我甚至帮着她把一整株圣诞树拖到了高高的钟楼上去。
“这是我父亲!”汉森道。
“可是他的话引起我的好奇,同时也许还希望真能获得地下的宝藏,使一切苦难得到结束啊。
他两手互握着,灰心丧气地缩在角落里,过了半晌才说:
我在想象中沿着长街走去,一直到了城边上的圣乔治养老院。和德国北部多数稍微像个样子的城市一样,我们城里也是有所养老院的。它现在的那幢房子,是十六世纪时我们的一位公爵所造;后来在急公好义的市民们的资助下,渐渐发展成一所有相当财力的慈善机关,它为那些一生他经忧患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颇为舒适的栖身之地,使他们在获得永久的安息之前,能过一些宁静的日子。——养老院的一边毗连着圣乔治公墓,当年最初一批宗教改革家就曾在这公墓高大的菩提树下面过道;另一边则是一座院子,以及一个与院子紧挨着的小小花园。小时候,我常看见修女们到园中采摘礼拜日做弥撒用的鲜花。从外面的大路上进院子里去,必先穿过两面哥特式大山墙下的一条黑洞洞的门道;进院子后再穿过一道道小门,才到了房子内部,也就是那间宽敞的礼拜堂以及养老者的卧室。
“‘阿格妮丝,’哈勒嚷起来,‘可人家会说什么呢?’
“我不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仁慈的主安排得太好了,太好了,”他说,“如果您高兴,咱俩可以同路到底。我打算去的也是咱们的故乡。我希望在那儿和一个人见面——要是上帝允许的话。”
“可是,”我开玩笑地反驳道,“他却能看见那边角落里的棺材打开了,本来躺在里边的死鬼又跟活人似地在你们中间游来荡去哩。”
“‘我要再算算,’父亲说,‘要是结果还是老样子,’他跟请求宽恕似地瞅了瞅祖父的画像,迟疑地加了一句,‘那我的下一步就难了,因为我不得不去求上帝和世人怜悯我。’
“他就是建造这座养老院的仁慈的公爵,”汉森说,“人们受着他的恩惠,却不像他生前希望的那样怀念他。”
透过窗户吹来阵阵秋风,我仿佛听见,从燕群飞过的遥远的天际,飘来了它们那支古老歌曲的最后几句:
“‘我可是有哩,’哈勒说,‘我觉得自己眼下还缺少一件最最重要的东西!’
“‘你难道不晓得,在你家这口井里埋着宝藏吗?’他接着说。‘你好生瞧瞧,在井底上坐着一个穿灰色衣服的林德,头戴一项三角帽。他就是那宝藏的看守,这闪闪发光的,只是他手中擎的一盏灯罢了。’
“那真是我幸福的一天!春光明媚,我俩手拉手地走着,尽管我们默默无言,天空中却有成百只百灵鸟在放开歌喉,发出鸡啼。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正对住宅的一排接骨木树墙下,在那儿,有一口很深的水井。我把身于探过木板井栏,朝井底张望。
“‘瞧那下边的水闪闪发亮哩!’
“‘绝不会怎么样,’他说,‘只是我必须马上离开此地。’
“‘早上好,阿格妮丝,’他高声说,‘你知道有件新鲜事吗?’
“我沉默着,一言不答。哈勒也默默地在我旁边走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
“哈勒顿时脸色苍白,眼神也变得使我害怕起来,他也许只是完全绝望了。
“‘我等着你,’她语气坚决地说,‘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哈勒!’
不过,她这么垂头丧气的并没多久;一会儿,她便强打起精神,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前去了。
他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我读着另一个名字:“利波留斯·米夏埃尔·汉森,食品商,卒子公元1799年。”
“这当儿,那熟悉的大橡树门敞开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了。在突然包围着我的黑暗中,我很慢很慢地登上楼梯,楼梯走完,便手攀窄窄的简易梯级往上爬。四周一片岑寂,只有楼上的大钟在不停走着,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我记得很清楚,我那会儿很讨厌这个死东西,真很不得在经过它旁边时扭住它的铁轮子,不让它再走下去。这当儿,我听见雅各布从上面爬下来了,一边好像在对一个孩子讲话,叫孩子要小心走好。我冲黑暗中叫了一声‘早上好’,问他是否带上了小梅塔。
这一讲,我才恍然大悟。
“我望着地答不出话来,她又高声喊道:
汉森却回答:“他根本看不见你;他能看见的,只是他自己过去荒唐的罪恶的生活。”
“‘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再一次问,‘我可从来不曾听说过。’
“在我们家的隔壁住着一个木匠师傅。在他和他的妻子双双早逝以后,我父亲做了他们留下来的儿子的监护人。哈勒,那男孩就叫这个佛里斯兰的名字,很喜欢念书,当时已在我们的拉丁语学校里读五年级。可是,双亲留下的钱不够供他深造,他只好学于自己父亲的手艺。后来出了师,他出去漫游了两年,回到城里又在一位师傅店里当了一段时间的伙计,不多久,全城都知道他做精细的活儿特别在行。我们两人是一块儿长大的,在他还当学徒时,常常从他过去的同学那儿借书来念给我听。你知道,我家住在集市广场上正对市政厅那栋凸出的房子里,在那儿的花园里,现在还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榉树。我俩常常便坐在这株榉树下念书,头顶上的绿色花朵中却不住地有蜜蜂在嗡嗡营营!——他漫游回来后情况也没变,仍然经常上我家来。一句话,孩子,咱俩相爱了,而且也并不希望保密。
“‘又是为了那燕子的原故吧?’
“哈勒走了,他写了一封诚恳的信向我父亲告别,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面。不久,人家对我父亲采取了最后的法律手段,决定当即公开宣布他破产。
我三言两语地讲了我带来了什么人;大伙儿大为震惊,呆呆立着,我却连衣服也没换便离开了家,我现在不能把老人独自丢下啊。我先赶到客栈,一打听他已出去了,便顺着大道直奔圣乔治养老院。
“可他却绝望地回答:
“当那可悲的时刻到来时,我和父亲早已在地窖中做起自己的工作来了。父亲将货物归类,我则就着灯光把他口授的数字写在一张纸上。有几次,我似乎听见远远地传来了嗡嗡的钟声,便故意提高嗓门讲这讲那,直到木桶和货箱推来搬去发出巨响,把所有从外界侵入的声音都吞噬掉。事情看来完全顺利,我父亲也干得十分专心。可谁知突然之间,我听见外面地窖的门开了,我已记不起为了什么事,我们的老女仆来叫我,而随之传进来的,是一阵阵清脆的钟声。我父亲侧耳听着,让手中的货箱掉到了地上。
说话间,我们已从管事人手里要到钥匙,顺着楼梯走到上面典礼厅里去;那是一间并不特别宽敞的屋子,天花板也低低的。在一面墙边,我们看见一座老式座钟,是某个死在院里的老婆婆的遗物;在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真人大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红色短袄的男人。除此而外,室内别无装饰。
这当儿,车夫刷地抽了一个响鞭。我故乡那个平顶的矮钟楼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举起手来朝那儿指去,老人却一把抓住我的手。
汉森说这话时,窗外正飞过一群欢叫的燕子。接着,又有两只扑扑地飞到窗前,唧唧喳喳叫着,落在了窗框上。这是我今年春天看见的头一批燕子。
老人拉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地端详起我的面孔来。
“‘哈勒,等一等!’我说,同时招手让他跟我进花园里去。
“‘咱们不需要什么宝藏,阿格妮丝。你父亲替我把那份小小的遗产要到手了,这就足够我买一间房子,开一家木工作坊。至于其他一切,’他笑眯眯地补充道,‘就由这双并不太笨的手去张罗吧!’
“老教堂给拆掉了——四十年前!我的主啊,我在异乡呆了多么久哟,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点消息!”
“父亲的窘况突然闪过我心头。这当儿,哈勒却始起一块石子来,扔下井去;但过了半晌,才从下面发出一声重浊的回音。
“可我还没有走。眼前这托负着我俩的钟楼,是如此孤单地耸立在蓝天中,只有那一只只铁青色的翅膀在晨曦中微微闪光的燕子,在空气和光的海洋中游弋。——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心里觉得自己仿佛可以不走了,仿佛我俩,她和我,这时业已摆脱了人世间的一切苦恼似的。——然而时光催人,我们脚下的巨钟轰鸣着,告诉我们一刻钟又已过去。钟声还在塔县周围缭绕,蓦地,一只燕子飞过来,翅膀几乎擦在我们身上,它毫无畏惧地在我们伸手就可抓到的栏杆沿上停下来,在我们像中了魔似地盯着它那闪闪发亮的小眼睛的当儿,它突然放开喉咙,望空唱开了春歌。阿格妮丝一头扑进我的怀中。
“那是因为我父亲欠了人家的债,我来代他还呗。再说,我的遗物和所有死在这儿的人一样,都要归养老院的,所以我当即就请人把这些证券签上了哈勒·延森的名字。”——在把匣儿重新锁进橱子之前,汉森把它放在手上掂了掂。
汉森从来不提自己的往事;在我已经当了几年大学生以后,有一年回家度假,才破天荒第一次听她谈了谈她的过去。
我的旅伴脱下帽子,放在怀中,正午的温暖的微风吹动他的白发;他默默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哀悼他那早已亡故的友人。——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老汉森有一次对我讲过的话:“除去死亡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使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哩。”然而,这使活着的人不能见面的,仍是死亡啊。很显然,我对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是谁,已经一清二楚了。半晌,老人才慢慢戴上帽子,继续讲他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我被这景象吸引住了。我看出,它们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对于它们来说,故乡的阳光已不够温暖了。——我旁边的老头儿从头上摘下帽子来,捏在手中挥来挥去。
“喏,这会儿抛它到空中去吧!”汉森高声说。
她把头耷拉在胸前,两手暗暗在怀中绞扭着,以此克制内心的哀痛。从前,这哀痛时时侵袭那个金发少女的心,今天,它仍使者处女衰朽的身躯战栗不已啊。
“‘我当时不能来,哈勒,我父亲不让我抽身。过后我跑进花园中,可你已走了,我等你,你没再来。所以今儿一早,我便爬到钟楼上——我心想,我总该目送着你走出城门去吧。’
几分钟后,我踏进家门,立刻便给父母和兄弟姊妹们团团围住。
“我原本视力还挺好的,”他终于又开了口,“可这会儿再怎么用劲儿,也瞅不见城里的钟楼。年轻时漫游归来,我总是从这儿首先向它问好哟。”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回答,‘可我九九藏书网马上就得离开,你干吗昨晚上让我空等呢?’
“你瞧,大伙儿都很健康不是,”我母亲回答,“只不过——有一个人你再也见不着了。”
“‘可我压根儿想不到你会这样!’老人嘟囔道,‘喏,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走吧。眼下燕子已经归来,正是出外漫游的最好时光,难为你临走还上咱这儿来。’
“‘我不能再看见你父亲。’
“她白等了我一场啊,我自此再没有回去。——我这就把事情的缘由告诉您。
“也许我差不多变成史瓦本人了吧,”他说,“到眼下我住在这个好客的地方已经四十年啦,在这四十年中我还从来没离开过哩。可我的故乡却在北方,所以有这个姓。”接着,他便说出了他出生的那座城市的名字,且正好就是我的故乡。
许多年过去了。一次,在我去德国中部旅行后返归故里的途中,我碰见了一个人。那会儿蒸汽时代已经到来。在某个大火车站上,一位白发老人走进了一直只有我独自坐着的车厢小间。他从送行者手中接过一只手提箱,把它推到了坐位下面,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这回咱们算同路啦”,便坐在了对面的位子上。他讲话时,嘴角周围与褐色的眼睛里都现出善良的神气,我简直想称这是一种很把人好感的神气,使你禁不住想和他倾心交谈。他外表整洁,那褐色的呢外套和雪白的领巾尤为显眼;他态度文雅,更令我产生与他亲近的愿望。所以没过一会儿,我俩便开诚相见,彼此诉说起自己的家世来。他告诉我,他是一个钢琴制造师,住在史瓦本邦的一个中等城市里。但我感到奇怪,我的旅伴虽操一口南德方言,可我刚才在他手提箱上看见的却是“延森”这个姓;而据我所知,这只是一个在北德人中才有的姓氏。
夏天礼拜日的清晨,我常常滞留在院子里,不肯定送礼拜堂去。这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充满了从旁边花园中飘来的芳香,随着节令的变化,要么是桂竹,要么是丁香,要么是木挥草的薄郁的气息。——不过,这不是我小时候喜欢上教堂会的唯一原因;经常,特别是我起身比较早的礼拜日,我便要走向院子紧里边,朝楼上一墙被旭日映红的窗户张望。在那边,有一对燕子为自己筑起了巢。那些窗户中有一扇总是敞开着的;每当在石块铺的路上响起我的脚步声时,便会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探出脑袋来,亲切地朝下面对我点头致意。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得匀匀的,上面还压着一顶雪白的小软帽。
“‘先生在家吗?’我问。
“‘别忘了回来哟!’
“你要到塔上去看它飞才好哩,”汉森说,“我是讲那座老教堂的钟楼,也只有它还配得上这个称呼啊。”说完,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我的脸蛋,就回到房中干她干惯的事去了。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但接着,又合起掌来,低声地道,‘主啊,主啊,如果你要我死,我也愿意!’
“‘哈勒,哈勒,这已经不是忧愁,而是贫困本身!它马上就会从我尸体上爬过来,我的老婆,啊,还有我可爱的孩子,他们都将逃不脱贫困的魔爪啊!’
“‘半夜三更?——他可不该这样哟!’
“你听见那些小贺客了吗,汉森?”我高声喊道,“它们正赶你过生日的时候飞回来啦!”
“唬——嘶!”他咕哝道,“你们给我快滚,你们这些鬼崽子!”
一切皆已成空……
“‘水吗?’他道。‘那底下发亮的是金子啊!’
“我父亲仍然仁立着,恰似正听着什么使他心中充满恐怖的音响。
“可你还记着他呀,汉森。”
“我抬起头来,他用自己那善良的褐色眼睛恳求地望着我,我于是把手伸给他,用和他同样的口气说:
“就在这么一个早晨,我突然宣布现在我必须走了,现在终于到了该我考虑考虑自己生活的时候。我的话刚一说完,两个男孩顿时大哭大叫;他们的母亲则一言不发,只一下把小女儿塞进我的怀里,这娃娃马上也伸出小胳膊来,把我的脖子紧紧抱住。——我心疼这些孩子们啊,亲爱的先生,我丢不下他们。于是想,‘好,我再留一年吧!’这样,在我与自己青年时代之间形成的鸿沟,便越来越深,到最后,过去的一切都似乎再也不可企及,恰如一些不堪回首的旧梦。——终于,我应已成年的孩子们的请求,和他们的母亲,这个长期以来以我为唯一依靠的女人结了婚,当时我已经四十开外。
路程已走了大约一半,公路在穿过一座小村子以后又伸进了旷野里,这时我发觉老人向前探出脑袋,像是在努力搜寻什么似的。接着,他又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阳光,明显地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我年轻的朋友啊,”他说,“这即将到来的时刻,已叫我发起抖来了啊!”
“‘我父亲要来找你,你可别对他太狠呀。’
“‘你瞧,孩子,’我父亲继续往下讲,一边把双手伸向苍穹,‘我也可以这么做,而上帝的惩罚同样会跳过咱们的家。’”——汉森注视着我的脸。“一个人可不能自鸣得意啊,”她然后说。“你如今够大了,我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你,等我不在人世时,你必须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才好。——我父亲有个弱点,他很迷信。由于这个弱点,他在那些极端困难的日子干了一件事,使他的心也碎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不能讲那位虔诚的商人的故事。
“美丽的小鸟决死啦,”我说,一边难过地抚摸着燕子铁灰色的羽毛;可汉森却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最初我在维也纷找到了工作,那儿有最好的钢琴厂。一年半以后,我从维也纳到了威腾堡,也就是眼下我定居的地方。我厂里一个工友的哥哥当时住在这儿,曾托他帮忙介绍一个可靠的伙计去。我去的这家主人,还是一对年轻夫妇。作坊虽很小,师傅却是一个和气而能干的人;在他手下,我很快便学到了更多的手艺,而在大厂子里,人家却总让我干些零碎活计。我卖力地干着,并把在维也纳讨到的一些经验也用上了,因此不久后,便博得了两位好人的信赖。特别令他们喜欢的是,我在工余还教他们两个男孩中大的一个学德语,他们欣赏我当时的北方口音,说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讲这样纯粹的德语。没过多久,小的一个男孩也并始学起来。这时,我已不仅仅教他们语法,而是设法弄来一些书,常常从书中念各式各样有趣而带知识性的故事给他们听。这一来,两个孩子都很依恋我。一年以后,我独立造出了第一架音色异常优美的钢琴,这成了全家的大喜事,就像是他们的一位最亲的亲人,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似的。——可我呢,却想到自己该回家啦。
儿时我常走进那黑洞洞的门道里去;因为早在我记事之前,圣玛利亚大教堂便因有倒塌的危险而被拆去了,多年来教友们都是在圣乔治养老院的礼拜堂里做弥撒。
“伟大仁慈的生啊!”他说,“这么说她还活着喽,还会原谅我喽!”
“这当儿,我妻子走出房来。她在我身边不出声地站了好半晌,我都一直没有看见她。当我终于拾起头来时,她便温柔地问:
“‘我老提心吊胆,’我说,‘老觉得家里离不开我,我必须回到你身边来。’
“我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使你家遭到了不幸?”
“你想必是问,我既然是个有声望人家的闺女,怎么又会当了半辈子佣人,对吗?”
“人在临终时的情形是很特别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这一层,年轻的朋友。当时,我便答应我那奄奄一息的师傅,我要一直留在他妻儿身边,直至这个使他咽不下气的幽灵再也不能侵害他们。我的话一出口,死神马上溜进了房间。马丁手一伸,我还当他想和我握手哩,谁知却是让那个看不见的上帝的使者握住了。我还没来得及碰着他的手,我年轻的师傅已经一命呜呼。”
“这一来反倒是我去安慰她了。直到几小时后,我们才进了村,孩子们早已望眼欲穿了。自此,我那善良正直的妻子便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我俩之间再也不存在什么秘密——这样又过了许多年。渐渐地,我妻子似乎已忘了我给她和她孩子们的好处,都是牺牲另一个人的幸福换来的;而在我自己内心中,也比以前平静多了。只有到了春天燕子归巢的季节,或者往后黄昏来临的时候,群鸟都已投林,唯有燕子仍对着布满晚霞的天空歌唱,我才会旧病复发,耳畔又不断响起那可爱的声音:
“‘我觉得这并不是罪过,’他自言自语地说,‘并不是什么作孽的行为,更何况,这并至少到目前为止还在我家里呢。’随后,他便向我转过脸来。‘我知道,孩子,你不相信这个,’他说,‘可它却千真万确。我用幸运棒去探过三次,都证明我花高价换来的消息毫无差错,在咱们家的井里的确藏着一批珍宝,是瑞典人打来时埋下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它起出来呢!——所以我们堵住了泉眼,淘干了井水,今天夜里便动手挖起来了。’
“动身前一天,阿格妮丝答应当晚到她家花园后的路上来与我话别。我准时到了那里,阿格妮丝却不见来,我站在园篱外的接骨木树影下,倾听着,期待着,结果确是一场空。我当时不能进她父亲的房子里去,并不是因为我们发生了纠葛,相反,我倒相信,他是会爽爽快快把女儿许配给我的,因为他相当器重我,本身又并非一个多么傲慢的人。我不进去另有原因,我希望忘记它,现在就不提了吧。——当时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黑沉沉的四月的晚上,刮着大风,屋顶上风信标发出的响声几次使我产生错觉,我以为听见了熟悉的开门的声音,结果却不见人出来。我仍旧久久地把身子倚在园篱上,眼睛仰望着空中飘过的乌云,临了儿,只得心情沉重地离去。
“汉森!”我叫起来;须知除她而外,我还能想到谁呢?母亲点了点头。
“我不需要等多久,钟一敲六点,就看见他来了。
“他那对眼睛真怕人啊,”我在穿过教堂时说。
“‘怎么,哈勒?瞧你又是手杖,又是雨帽的上咱钟楼来,该不会又要出远门了吧?’
“哈勒碰了碰我。
我年老的女友不再吱声。我却想到了哈勒。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是那样低,那样低,叫我几乎没听清楚地说些什么!
“灯灭了,我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口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久久地坐在黑暗中。我和父亲后来还谈了些什么知心话,到今天我已记不起来了。在这之前,我父亲在我眼中是个绝无过失的完人,就跟上帝一般;那天夜里,他却告诉我他做了一件事,一件一定会被世上看做是犯罪的事。然而,也就在此时刻,我却感到自己心中对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情。——窗外天幕上的星星渐渐苍白了,接骨木树丛中已有一只小鸟儿开始唱歌,第一抹晨曦投射进了我们朦胧的房中。我父亲站起来,走到放着一大叠账簿的写字台边。墙上那幅真人大小的画像上的祖父,头戴发囊,身穿浅黄色短袖马甲,似乎正用严厉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越听这支歌,我就越想念一位久已不在人间的女子,对于她,我永远怀着感激之情,为了我少年时代度过的一些美好时光。
“‘哈勒,哈勒,’她唤着我的名字,把头贴在我的心口上,‘这个情况我不知道啊;可眼下已后悔莫及,而谁又能免除我们的罪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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