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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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都把楚雅当成一只母老虎了,这点楚雅很清楚。从嫁给秦继舟那天起,人们就在背后这么议论,说秦继舟这下有好日子过了,娶个强势女人,哪还有他的活路啊。楚雅当时只是笑,觉得挺好玩,后来发现不好玩,女人要想管住男人,真没那么容易,管住人容易,一句话,一声呵斥秦继舟就服从了。可管住心,难呀。管住心里有其他女人的男人,那就难得不行。楚雅这辈子,全部工夫都用来管了,“母老虎”三个字,让她发挥得淋漓尽致,要多丰满有多丰满,结果到现在才发现,男人不是管住的,男人是暖过来的。这个暖字,她一辈子没做到。
“那我再问你,你是知识分子吧?”
邓朝露完全地投入进去了,一开始她还有点不自信,逢事必向母亲和导师请示,秦继舟怒批了她几次,反倒让她解脱出来,能放开手脚了。邓朝露从来没想过负责一个项目到底需要什么,真让她接手的时候,才知道导师之前的话是对的。人不能过高地估计自己,不能把一切都置于假想中,置于热情中。可是,人不能总处于配角的位置,总有一天你会被推到主角的位置。那么,还犹豫什么呢,那就放手干吧。一旦放了手,邓朝露才发现,自己的准备是充足的,是厚实的,是经得起敲打的。她已经敢于跟母亲和导师争论,敢于推翻他们的观念,理直气壮讲出自己的观点。可喜的是,导师和母亲都没小瞧她,尤其母亲,心甘情愿当起配角来。
一语落地,震的毛应生什么也不敢说了,只能乖乖听他的。水库上立马多出一股气氛,很紧迫的气氛,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争时间拼速度,到后来,邓朝露也参与进去了,是导师秦继舟让她参与的。“你不能整天转悠,有些结打开就行,没必要为它浪费时间,马上参与进来,这项目由你负责。”
秦继舟坚持让她去医院,车都叫好了,邓家英摇头说:“别让我离开,就让我待在你们身边,我动不了,看着你们忙也好啊。”秦继舟看她坚持的样子,也不忍了,跟邓朝露说:“你劝劝,我劝不了她的,这辈子,她就没听过我一句劝。”
邓朝露还能说什么呢?本来她还犹豫要不要继续留在峡里。母亲是从悲恸中走出来的,尽管拖着一身的病,随时有倒下的危险,可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让她工作更开心更有效的呢?看着母亲忙忙碌碌的样子,邓朝露对生命,对活着,有了更深的理解。师母也在一旁鼓动她:“小露你别客气,更别谦虚,都是自家人,犹豫什么呢。你给他当了几年学生,这一次,就让他们为你服务吧。”师母说完,忙着张罗饭菜去了,她现在还兼着炊事员的工作。很难想象,当年水库上最革命的女青年、人们仰九九藏书网望的女领导,今天竟然能卷起衣袖,钻进厨房里为他们炒菜,还美其名曰,各尽其能各显其才。
“露啊,别怪阿姨,阿姨糊涂了大半辈子,明白过来才发现,一切都晚了。阿姨悔啊,阿姨不该这么对你,不该这么对你母亲,不该。”楚雅说着,死死地抓住邓朝露的手,又流起泪来。她的泪让邓朝露慌张,更多的却是开心,是喜悦。这么些年,邓朝露在师母面前,从来都是胆怯的、惧怕的,像个寄人篱下的孩子,没有底气也没有自信,自然就没有平等可言。导师对她的好跟师母对她的苛刻还有尖酸,让她对世界形成了两种看法,一种是温暖的,感人的,一种却阴冷、潮湿,不是风便是雪。现在,师母握着她的手,握得那般紧那般用力,一股浓浓的爱在里面涌动。邓朝露虽然不知道师母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到了师母的变化,她被这种变化激励着、感动着、鼓舞着,内心升出更加强烈的渴望,不由自主就将头依过去,靠在师母怀里。师母伸出手,轻轻抚住她的脸。邓朝露一阵子悸,师母手挨她脸上时,她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颤,细微的哆嗦还有指间流露出来的恐惧与不安让她瞬间明白过许多事,原来师母也是渴望着的……
她累倒了。
“品格。”毛应生毫不犹豫,答完,他挺了挺胸,挺的有几分骄傲。
你才是最笨也最最世俗的女人!
“你真不知道哎,那个时候的人有多单纯,纯得跟这库里的水一样。我跟我妈第一次到峡里,就喜欢上那气氛了。”或者:“那个时候的人咋那么有劲啊,饿着肚子就能把一座山炸开,把石头取下来。这坝,这山,放到现在,不敢想。”
可是这次,楚雅不难了,真不难了。
苗雨兰追到水库上的这天,邓朝露他们刚告一段落,他们将整个流域将近五十年地下水位下降的数字做了分析,对这些年政府就流域治理和水土保持所采取的各项措施及取得的效果也一一做了研究,对流域内人口的增长,经济发展模式,作物栽培,种植技术,农田灌溉,农业和水利设施改造等多方面一一做了分析比较,然后跟用水量的提高做纵向对比。又将二十年来流域气候变化,冰川消失速度等做了专业分析,用一系列数据印证自己的观点,那就是片面治理只会让流域消亡的速度加快,因为治理一次反弹一次,反弹的破坏性远远大于治理的建设性。而且短期效应不但会造成政策上的不连贯性,更造成生态建设的不连贯性,后者是致命的。要想彻底改变目前局面,办法只有一条,在政策层面上做大手笔,坚决摒弃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笨劣做法,拿出打持久战的勇气和胆略,把流域治理当成藏书网一个长远而又系统的工程。
“露啊,你肯原谅阿姨不,阿姨不求别的,只求你别记恨,阿姨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哟。阿姨这心,疼啊,比拿刀子捅还疼。”她搂着邓朝露的手搂得更紧了,手指甲眼看要嵌进邓朝露肉里。
“真理?”这下轮到毛应生愕然了。依毛应生的经历还有所处环境是搞不懂秦继舟这句话的,秦继舟也没有让他搞懂的意思,说完,丢下毛应生,自顾自往前去了,走了不多远,突然停下,回过身来跟毛应生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的情况,不懂得珍爱生命?你错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她要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还是成全她吧。我老秦头这辈子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这次我要做一件!”
人生最大的难,是看清自己。楚雅以前从没意识到这问题,以为自己聪明,以为自己能把什么也看清,结果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是世界上最蠢的,最最糊涂的女人。是啊,我真傻,真糊涂,我咋就那么糊涂呢。好些个夜里,楚雅变得跟祥林嫂似的,不停地重复这句话。她掐自己的大腿,捶自己的胸,甚至撕自己的头发。她用一种疼痛发泄另一种疼痛,用一种不满撕毁另一种不满。原因是她终于看清了自己,一个自私、虚伪,被各种利益膨胀了的、世俗极了的女人。世俗两个字,楚雅以前都是送给别人的,很高傲地送,居高临下地送。凡是她不喜欢的女人,或是看不顺眼的女人,她都喜欢送这两个字。送完,高傲地扭过头颅,理也不理就走了。可这次,楚雅很痛地把这两个字送给了自己。
一个一生都活在优越感里的女人,最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存在优越,一生都在猜测、嫉妒与恨中活着,看见什么也提防,看见什么也犯醋、犯酸,说穿了就是犯贱。这样的人生,她居然过了大半辈子,还过得有滋有味,认为自己很强势。突然有一天,虚拟的大厦坍塌,楚雅才发现,外表繁花似锦的她,原本裹在一只笼子里,裹在一层虚枉中,一片凌乱的废墟告诉她,生活的本质原来是惨相,是自欺欺人的麻木。
暖好。
是的,秘密。
邓家英听了,脸上露出欣慰。
作为知识分子,邓家英有点接受不了这个,可作为母亲,内心又涌出一份激动。秦继舟如此,她哪还敢有所保留?她越发玩命,恨不得几天内把自己一生积累的,所学的,都给女儿。
这一说真话,方案立马大不一样,看得邓家英都激动,热血澎湃。干了一辈子,就这次痛快,就这次捅到了根本。而且,秦继舟分明是把自己许多成熟的观点,还有对流域的重新思考,贡献给女儿邓朝露。他的用意很清楚啊,做人梯,将这个重要的机会让给小露!
邓朝露决计不http://www.99lib•net劝母亲了,不是不疼惜母亲,是她知道,母亲在人世的日子已非常有限,她抱过幻想,但幻想救不了母亲。幻想没救下路波,同样救不了母亲,倒不如依着母亲。邓朝露现在只能退一步去想了,这一步很难很痛,但她只能退,因为她压根就说服不了母亲。
谁知就在第二天,苗雨兰杀来了。
初冬的龙凤峡,洋溢着一股浓浓的热意。这个当初产生过奇迹的地方,又一次孕育着奇迹。节水型社会,真能成为解决流域生态的神奇之方吗?
这个场景的确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大多数人看来,师母楚雅跟邓朝露,是不可能像母女一般坐在一起说话的,看一眼都是恨,前世的两个冤家,现世的两个仇人,包括她们,也很难想象会有这一幕。邓朝露这边倒不难,从来没拿师母当仇人,内心还一直期盼着呢,难的是楚雅。
“我负责?”邓朝露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导师从没让她负责过任何项目,按导师的说法,项目不是任何人都能负责、敢负责的,先做好学生,做好助手,将来才有可能独当一面。邓朝露在北方大学研究所工作多年,经历过不少项目,那些项目不是由秦继舟自己负责,就是由副所长章岩挂帅,所里的传统,很少把重大项目交给年轻人去负责,这点跟苗雨兰所在的研究中心有很大不同。邓朝露压根没想到,导师会这么快地让她接手项目,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导师接着又说:“别高兴太早,不是给你成名的机会,是让你切身感受一下做项目的难处。记住一句话,科研不是写在纸上,而是要落实到社会实践中。”然后拍拍她的肩,用很温暖也很感人的语气说:“我们老了,是到你挑担子的时候了,放手干,接过你母亲这支笔,把她未了的心愿绘出来。”
“让她睡吧,哪也不去,我想当着她的面,完成这项工作。”
接下来的日子,龙凤峡呈现出另一番景致。邓朝露天天陪着师母散步,师母谈兴很浓,从小时谈到青年,再从青年谈到现在。邓朝露发现,师母最爱谈的,还是当年龙凤峡修水库那段日子。
楚雅不要这种麻木,她要清醒过来,要彻底明白过来。
毛应生知道,邓家英是不敢拖不能拖了,必须抢在生命终止前,把建设节水性社会的方案还有一系列配套措施呈给省里。好几次,他想阻止邓家英,不能这么拼啊,得回医院去。可一见邓家英那不容劝阻的眼神,就又暗暗将话咽下去。这天他终是忍不住,借跟秦继舟出来散步的空,说:“不能再这么干了,她是在拿命拼,这样做,很残忍啊。”秦继舟的步子忽然停住,好像是受了震动,不过默站了一会儿,突然掉过身子问毛应生:“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99lib•net”毛应生结巴着,这问题太大,一时半会答不出,再说这问题跟邓家英有什么关系啊,他现在担忧的是邓家英的病。来时他是去过医院的,院长和主治大夫都说,邓家英根本就不能再工作,不能!
没做到不等于心里没有,天下哪个女人心里没这个暖字啊,有!女人天生就是用来暖人的,暖爱人,暖亲人,暖家人,暖子女,甚至暖这个世界。活到现在,楚雅把身体里的狠和泼用尽了,结果发现,啥也没狠过来,她真是没狠到任何人,只狠到自己,狠得自己的人生全变了形变了味,某个深夜打开自己,发现里面剩的,竟全成了暖。
谁说不是呢?
这问题好答,毛应生略一思索道:“算是吧,在您老面前不敢,在市里,算个小知识分子。”
关于路波的话题,被渐渐淡去。不是他们狠心绝情,提一次伤心一次,莫不如不提。四个人心照不宣,极力地避开一些事儿。秦继舟再也不那么迂,不那么固执。不知是楚雅告诉了他,还是跟邓家英的交谈中他自己发现了。总之,他变得急迫起来,变得虚心起来,每天都把楚雅和邓朝露支出去,怕她们影响,自己则急着跟邓家英讨论方案商议对策。邓家英脸上露出欣慰,总算在生命最后时刻,能跟这个男人认真地说点什么了。关于流域治理,他们一共提出了十六条,写了大约有二百页纸,主题就是节水型社会。邓家英几乎把一辈子的所学所思都掏了出来,单是后面她让副主任毛应生带来的调查资料,就有几十斤重。为了尽快拿出报告,她固执地将毛应生留下,毛应生担心处里工作,说我跟你都留在这里,处里咋办?邓家英没好气地说:“凉拌!”
秦继舟跟邓家英非常纠结地讨论河流时,另一间屋子里,师母楚雅抓着邓朝露的手,一边说话一边抹着泪。
“啰唆!既然是,那我再问你,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都说冤家宜结不宜解,那是没遇到想解的人,再说世上哪有那么多仇啊。有些仇是人硬性地种进去的,非要让它在心里生根发芽,非要让它长出一棵恨的树来。人心一旦被恨欺住,就跟田地被杂草欺住,河流被乱石占住,必须想办法把那些恨除掉,将杂草拔掉将石头挪掉,这样人心才能洒进阳光流进清泉。楚雅是下决心要将那些乱石搬掉了,邓朝露心里本来就没乱石,是别人用乱石的影子压住了她的心。现在,两个人合力,要搬掉压在她们心上那块黑暗的石头了。
这话说的,邓家英差点又流下眼泪。
是不敢想。每每师母激动时,邓朝露心里也会泛起一道道涟漪。小时候的一幕幕闪现出来,仿佛就在昨天,母亲牵着她的手,走过大坝,走过草坪,走过小树林。她还记得母亲跟她站在坝头,望着远处的九-九-藏-书-网公路,等路伯伯来库上看她们的情景,也记得吴叔叔坐着屁股后面冒烟的黑色小车,来大坝检查工作的情景,以及母亲红着脸,跟吴叔叔争论的样子。
“师母,您别这么说,师母,不存在这些啊,真的不存在。”邓朝露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猛地扑进师母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人不怕被别人误,别人只能误你一时,误不了你一世,真正能误你一世的,是你自己!楚雅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其实想清楚这些并不是多难,关键在你敢不敢去想,敢不敢把自己撕开,放到镜子下,层层扒去看。楚雅这方面还是有勇气的,也是生活让她走到了这一步。
楚雅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想到了儿子秦雨,想到了儿子跟吴若涵窝心的婚事,也想到了关于邓朝露的那个秘密。
方案基本成了型,邓家英有些支持不住,这段时间她总是熬夜加班,她知道秦继舟的良苦用心,更能体谅别人体谅不到的难处。秦继舟是彻底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在流域这几个月,他的反思也算结束,对自己一生坚持的东西,对错已做到心中有数,只是不肯说出来。人都是有脸的,何况秦继舟,他可是打年轻时就活在光环下的,众人仰望的对象,一辈子受人敬重,受人抬举,哪能这么快就低下头?邓家英也不逼他,哪个人没错过?错了,醒了,还能继续挺起腰杆往前走,这才是硬汉好汉。这些日子的工作,邓家英感觉到,秦继舟是在有意成全女儿。因为这次合着做方案写报告,很多观点都是秦继舟以前反对的、抵制的,没想这次他完全站在支持的角度,尤其女儿邓朝露提出的几个更新更大胆的理论,她自己都怀疑,犹豫着要不要写进去,秦继舟却毅然站在女儿这边,一点犹豫也没,还鼓动她说:“我们不能老以权威压人,权威是啥,是腐朽,是官僚。科研不是论资排辈,不是倚老卖老,科研是求新求真,是敢于讲真话。”说完,长叹一声又道:“我们讲的假话太多了,假话害了我们一辈子,也害了流域,剩下的时间,就让我们说说真话吧。”
“错!”秦继舟出乎意料地打断毛应生,一本正经道,“真理,懂不?知识分子一辈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寻求真理!”
他们把龙凤峡变成了另一个战场,将库管处变成了新的科研中心。师母楚雅也从不断地忏悔中走出,一脸坦然地欣赏着这一幕。这一天,楚雅站在窗外,久长地看着邓朝露,看得那么仔细,那么慈祥,不放过一个细节。初冬的太阳打在她身上,让她的身子呈现出一层太阳的金色,她的头发整齐地绾着,后面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脸上更是洋溢着难得的笑容。看着看着,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迸出来,这么好的孩子,我可不能让她花落人家,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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