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脑子一阵眩晕。他正要再深吸一口时，电话铃响了。
“我敲了大门，”她说，“没人应。门开着，所以我自己进来了。你不介意吧？”
不用猜测她打算说什么，更不用猜她会怎么说。辛西娅目光直视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她穿着粉色套头衫、棕色裙子、深棕色丝袜和鞋，曼妙的曲线被勾勒出来。她看似冲动，实则刻意地上前几步，伸出手来。
辛西娅马上提出愿意帮忙：“我跟你一起去，迪克。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是啊。我听说他快死了。”
“请听我说！”他继续说道，“我才不在乎那些抽象的正义。我不会告发谁，只是好奇而已。在死之前，我希望自己能解开让老朋友基甸·菲尔都一筹莫展的谜题。”
辛西娅同样回避着他的眼睛。一时间，两人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彼此间的鸿沟越变越大。终于，她决定说出心里话。
哈维爵士一惊。
辛西娅是直率、单纯的好姑娘，经常笑个不停。然而，比起她那些风骚的姐妹来，有时候她更难以捉摸。无可置疑，她容貌姣好，金发碧眼、皮肤白皙、齿若编贝。她摆弄着书房门把。突然间，似乎能听到她脑中滴答一声，她下定了决心。
沉沉的黑暗。几乎是一片漆黑。
“是的。你能马上来吗？”
“老兄，我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她又说道。
“你好，迪克。”辛西娅微笑着说。
“总之，”他改变了主意，抱怨道，“我可不能替他保密。我警告过他，这样做不专业，不符合我的职业道德。而且……”
戏谑之色从米德尔沃斯脸上消失殆尽。
看得出，休·米德尔沃斯心中突然一动，差点儿再说些什么。
“事实就是事实。哈维·杰尔曼爵士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帐篷壁上，任何人想击中他都不难。”
“他们说出了意外，”辛西娅继续说道，“哈维爵士差点儿被子弹击中心脏。普莱斯少校和米德尔沃斯医生赶紧把他抬到车上，送了回来。可怜的迪克！”
“我必须出去一趟。”
“那太糟糕了。”哈维爵士干巴巴地说，“不过，这种事早就出过。”他转过头，看看书桌上的台历。这一天，是六月十日礼拜四，“告诉我，她有没有邀请你这一两周内去她家做客，举行某种庆祝仪式？”
然而，她的眼神却在说：“真不敢相信你会这么做。当然，其实也没关系。你瞧，我是有格调的人，懂得应对得体。不过，希望你明白自己有多卑鄙。九九藏书网”
要道歉也太晚了，这个坏人他是当定了。姑娘朝村庄里走去，等她走远之后，迪克才出门。
“迪克，今天下午到底出了什么事？”
迪克花了点时间消化这个信息。
“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们可以设个陷阱。如果你不肯——”他把雪茄放进嘴里，发现烟头已经熄灭。从举手投足中看得出，他复仇心意已决。“好了，关于那个女人，那个所谓的‘莱斯莉·格兰特’。”
“正是如此。”哈维爵士抬起头说，“她真名叫乔丹，是个投毒犯。”
“好吧，好吧！”
“我知道。她也给我打了电话。不过，”医生明显地犹豫了，“你最好别。”
“听我说，辛西娅，我必须独自前去！”
突然，他凭着动物般的直觉发现有人来了，猛地转过身。辛西娅·德鲁就站在书房门口，注视着他。
“我听不下去了！”他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你想指控什么？是不是要说，她根本就不叫莱斯莉·格兰特？”
“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是，”她继续说着，不禁红了脸，“有关哈维·杰尔曼爵士的不幸。”
“他会——会好起来吗？”
“我还以为，”哈维爵士说，“该生气的人是我。”他弯了弯腰，似乎扯痛了伤口，紧紧地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
“你不在场？”
“听着，辛西娅，很抱歉，我必须出去一趟。”
然后，她转身离开。
桌上的凸肚台灯散发着金光，灯光下的一切凌乱而舒适。桌子后面是小菱格窗。黑砖壁炉配着白色的装饰架。墙上挂满了剧照和花哨的节目单——有滑稽戏院的、阿波罗戏院的和圣马丁戏院的——全都是他理查德·马克汉姆的大作。
“别给莱斯莉打电话。至少暂时别打。等你来了再细说。现在嘛，”医生再次迟疑了一下，“别带人跟你一起来，别告诉任何人我刚刚所说的话。你能保证吗？”
“不过，你想的事绝对不可能！”
“迪克，你真有脾气。”她爱慕地说。
迪克这才开口。
“他不肯告诉少校，也不肯告诉我。也许他愿意对你说实话吧。跟我来。”
哈维·杰尔曼爵士脸色阴沉，没有流露出其他任何表情。迪克注意到他穿着晨袍和睡衣。摘去头巾后，他光秃秃的脑袋露了出来，眼神中充满怀疑，嘴角露出嘲讽之色，鼻梁高挺。他上下打量着迪克。
“别干吗？”
“哦，是的。他还活着。”
“事实上，”米德尔沃斯医生说，“他想见你。你能去他的九九藏书网小屋一趟吗？离你家只有几百码，我想着也许……”
听筒里一阵沉默。
辛西娅站在打字机台旁边，气喘吁吁地说着。她随手拿起扔在桌上的图书，又随手放下。她心意是好的，迪克想，如此直率，如此友善可亲。但迪克急着去找哈维爵士，辛西娅的声音让他听得不耐烦。
“该死，我才不是脾气大，只是……”
(哦，见鬼！)
“迪克，你和莱斯莉的事我听说了。我很高兴，希望你们幸福。”
迪克仍然呆呆地看着电话机，仿佛指望它能突然揭示秘密。他慢慢地挂上电话，目光游移到菱格窗上。暴风雨早已过去，窗外闪烁着满天繁星。空气中传来一阵湿草味和花香，令人昏昏欲睡，安抚着他激动的情绪。
“这个——还没有。”
辛西娅握起双手：“莱斯莉是个好姑娘，”她话语中的真诚毋庸置疑，“不过，你真不该把步枪给她。我说真的！她不懂怎么摆弄这些东西。普莱斯少校说哈维爵士陷入昏迷，随时可能送命。医生那边有消息吗？”
“普莱斯少校离开时，”医生并不回答迪克的问题，说，“哈维爵士让他发誓不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哈维爵士还想让我宣称他陷入昏迷，命不久矣。不过，少校的脾气我们都知道。我很怀疑这个秘密能保守多久。”
“整件事，”他又对自己说道，“如果不是你想象力太过于丰富，肯定能找到非常简单的解释。关键在于清理掉怀疑的蜘蛛网，这些丑陋的丝线随风飞入脑海中，网中央盘踞着怀疑的蜘蛛，每动一下就能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你深爱着莱斯莉。其他什么都不用多想。”
“爱谁不爱谁，我自己心里清楚。”
“那你打算怎么办？”
“去看莱斯莉？当然！”
房里还摆着张书桌，桌上放着打字机，现在被盖上了。书桌上的旋转书架放满了参考书目。椅子里都堆得满满当当。立式烟灰缸矗立在房间一角。印花窗帘和碎呢地毯颜色鲜艳。这就是迪克·马克汉姆的象牙塔，是他离群索居的隐蔽所。在这里，他可以逃离开俗世的一切——比如说六阿什村。
甚至连他所住的街道名称也……
迪克·马克汉姆发过誓，发过重誓，再次见到这姑娘时，绝不会尴尬，不会回避她的眼神，不会产生做了坏事的负罪感，这让他烦恼不已。但他做不到。
“关于那九-九-藏-书-网个女人。”爵士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我想，你深爱着她，对吗？或者说，你自以为深爱着她？”
迪克停下脚步，慢慢环视书房。在这个房间里，他创作过众多戏剧，不管是优秀的剧本还是低劣的剧作。
医生再次欲言又止，临时改变了主意。
第一栋小屋就是迪克·马克汉姆的家。第二栋还没租出去。最东边的第三栋配着家具，租给了他们神秘的访客。绞架小路这三栋小屋非常吸引游客。每栋房子离路都有段距离，外观非常美丽，也就弥补了它电路老化和缺乏主排水系统的缺陷。
“是的，我以人格发誓。”
“是的，我知道。”
现在好了，他成了彻头彻尾的浑蛋。好吧，先别管它。
“哈维爵士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迪克正要回答，又忍住了。
一面墙上贴着《囚徒的失误》，另一面墙上贴着《家族恐惧》。两部剧都试图剖析罪犯的内心，从罪犯的角度去看世界，去感觉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墙边除了放着书架的地方，就全是这类东西。书架上满满当当地塞着异常人格和犯罪心理方面的书籍。
“你知道吗，”他说，“莱斯莉·格兰特都快急疯了，她以为自己杀了他。”
迪克没有回答。
“明天晚上，呃？”
迪克清了清嗓子，把烟头放在书桌边上，双手紧紧握住听筒。
迪克胸口压着的大石猛地放了下来，轻松感让他一阵头晕，额头渗出汗来。他拿起烟头，下意识地吸了两口，然后把烟头扔进壁炉。
“不，当然不介意！”
“你能以人格起誓吗？”
“多谢你，辛西娅。”他大声回答道，“我们自己也很高兴。”
“大家都很沮丧。米德尔沃斯太太说，发生这样的事，说明我们根本就不该弄射击场。普莱斯太太激烈地反驳，你也知道，负责射击场的是少校。真是太遗憾了。听牧师说，整个游园会募集了超过一百英镑。而现在，莫名其妙的谣言四处流传。”
米德尔沃斯猛地伸出手，推开走廊右手边一扇房门，示意迪克先进去。这是间起居室，面积颇大，天花板倒是不高。房里有两扇窗户，都面对着小路。房屋正中间放着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吊灯正好对准写字台中央。占卜师就坐在写字台边的安乐椅上，脱去了伪装，挺直的脊梁似乎没有靠在椅背上。
辛西娅笑出声来，大概意识到不妥，立刻止住笑。
医生眉头紧蹙，温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戏谑之色。他举起手揉着前额。
当天晚上九点半，六月的夏夜夜色藏书网更浓。迪克·马克汉姆回到了自家小屋，小屋位于六阿什村边上。他在书房中来回踱着步。
“不过，医生，我一直想问你，爵士为什么要这样做？”
“哈维爵士只受了点皮肉伤，失血也不多，后背会痛上几天。不过，除此之外，他别无大恙。”
“普莱斯少校认为就是走火。米德尔沃斯医生也一样，包括银行经理厄恩肖。哈维·杰尔曼爵士被子弹击倒后，厄恩肖意外地突然出现。只有你……”
“马克汉姆先生，你在生气？”
“是吗？”
写字台上的烟灰缸边摆着抽了一半的雪茄。哈维爵士拿起雪茄。
“撒谎！”
迪克走到小路边，隐约听到西边教堂传来十点的钟声。夜色低垂，天空中繁星闪烁，朦胧得像是水中的倒影。在这样的乡间，夜的气息和嘈杂声格外分明。迪克走到最东边的小屋时，几乎是摸黑前行。
“说来听听，爵士。不幸发生前，你正准备告诉我什么？”
“没人见到阿什勋爵，不知道他怎么想。我们很少见到他，不是吗？问个题外话，为什么阿什勋爵每次看到可怜的莱斯莉，样子都那么古怪？他们倒是没见过几次。阿什贵夫人……”辛西娅猛醒过来，停住话题，“你说什么来着，迪克？”
在波普小屋对面，紧贴庄园围墙内侧，生长着一丛低矮的白桦树。在小屋一侧，往东边再走一段，坐落着一个果园。哪怕是大白天，果园里光线都很阴暗，黄蜂漫天飞舞。在漆黑的夜里，迪克只能看到小屋中隐约漏出灯光，面向小路的窗户窗帘没拉拢。
“为什么同情我？”
迪克愣愣地看着电话机。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米德尔沃斯医生谨慎的声音。
迪克轻轻关上前门，转过身来。
小屋里的人肯定看到或听到他摸索着穿过前院。米德尔沃斯医生打开前门，迎他进了屋。小屋前厅装饰颇为现代。
她的反应像挨了一记耳光。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你准许他会客了？”
“问题就在这里。他根本没怎么受伤。”
这一切在一瞬间闪过迪克的脑海，心头升起温柔和激情交织的情绪。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他只是受惊过度才晕倒了。”米德尔沃斯医生接着说，“当然，大家都以为他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了。我一开始也不敢确定，把他抬回来后，检查完才敢肯定。话说回来，点二二步枪子弹通常没有多大危险，除非直接击中头部或心脏。”
就在迪克的小屋门口，一条宽阔的乡间小道横贯东西http://www.99lib.net，在树丛和开阔的田地中蜿蜒穿行。小道一侧是阿什庄园的石头围墙，另一侧坐落着三栋小屋，彼此隔着一百码左右的距离。
“听着。”医生开门见山地说。虽然语调一贯的温和，但言辞间非常认真，“我不能继续掩盖事实，这对我不公平。”
“取子弹时，他醒了过来，大喊大叫，说什么该死，这是谋杀。普莱斯少校闻言大吃一惊。少校坚持留下来帮忙，我劝他走他也不肯。”
“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什么也不想，”他对自己说，“那该多好。但我就是忍不住。”
“我猜作家们都这样。大家早就料到了。”她轻巧地将脾气问题放到一边，“不过，很有意思不是吗？一般而言，像你这样的人脾气坏不到哪里去。我是说，你喜欢户外运动，还是板球高手。我的意思是——哦，上帝啊！我又开始了！我得走了。”她镇定地看了看他，温和的面容微微泛红，几乎算得上明艳不可方物。
“不，我要去上校的小屋一趟，医生想和我聊几句。”
辛西娅沉默了半晌，笑了起来，笑声中有着明显的不赞成意味。有次在网球场边，有个球手火冒三丈，试图摔烂拍子。那时候，辛西娅发出过同样的笑声。她镇定地看着他，蓝眼睛里全是关切。
迪克飞快地拿起听筒，差点儿把电话机撞到书桌底下去。
迪克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莱斯莉的样子。他仿佛能看到莱斯莉待在六阿什村另一头的家中。莱斯莉有着一副好脾气，为人浪漫，从不爱慕虚荣。她不抹唇膏，不戴首饰，不穿华丽的衣服。虽然有着以上种种隐僻的脾性，她性格中却还有激烈的一面。在陷入爱河后，她的言行似乎变得无所畏惧。
“事实上，她确实邀请我了。就在明天晚上。但是——”
“他真是哈维·杰尔曼爵士，对吗？”她朝窗外点点头，飞快地说道。如果不是早就了解辛西娅，知道她为人冷静，迪克简直会觉得她有点烦人、有点自作聪明。“我是说，几天前，他搬进波普上校的旧宅，把自己的来历描述得神秘兮兮，还假扮成占卜师。他真是哈维爵士？”
“哦，是的。会扛过去。”
“我建议我们做个试验。这位医生似乎不同意。不过，听我说完理由后，我想你会赞同我的想法。不，医生，别走。你可以留在房里。”
“掩盖什么事实？老家伙伤得厉害吗？”
“没问题。”迪克说，“等我给莱斯莉打个电话，告诉她没事了。整个晚上她不停地给我来电话，我看她快急疯了。”
“是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