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蔺晨的语中深意，夏冬心头一凛，不由将聂锋的手握得更紧。
萧景琰是个英武之气甚重的青年，由于勤加操练，长身玉立的体态也十分结实悦目，气质上与稍嫌阴鸷的前太子和有些圆滑的誉王有所不同。每当他穿戴朝服盛装时，感觉都会与便装或戎装时迥然两样，仿佛有积蕴于内的贵气和压抑已久的威仪迸发出来，令人心生敬畏。
宗室减俸。历代都是不讨好的事。但由于大梁国祚已久，皇族繁衍，亲疏有变，很多地方不可能再按旧例。梁帝一直想改，人情上难动，乘着太子新立，正是锐气不可挡的时候，便甩手把这件事丢给了他。
梅长苏被他逗得一笑，点着头道：“是了，那我先多谢你辛苦。”
梅长苏被他说中心事，脸色略略转白，怔了半日后。心头绞痛。因为聂锋的出现，已无法再像预想中那样一瞒到底，可是萧景琰的性情他最清楚。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自己这位好友会有多难过多自责。根本不用想象也能体会得到。
“蒙大哥，你真的不必那么难过，我也不是马上就要死的。”梅长苏放缓了语气，露出让人难以抗拒的微笑，“我向你保证，只要赤焰的案子昭雪了，我就放下一切好好休养，我一定活过四十岁，好不好？”
“所以这个时候，”梅长苏决然地截断了他的话，“不能让靖王分心，我必须看着他穿上太子的冕服，看着他举行大婚。等到他足够稳时，再想办法利用莅阳长公主手里的笔供，把当年的旧案翻出来。如果不能在当今皇帝在位时重审此案，后世只怕会诟病靖王是为了与祁王的旧时情义而有所偏私。我要清白，就必须要彻彻底底地清白，好比当年身上的火寒毒，拔得再痛，也不能不拔。蒙大哥，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你让我走下去，好不好？”
“我想的是瞒一时是一时。”梅长苏低声道，“太子未立，旧案未审，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先是东宫加冕，在那之后，静贵妃娘娘会请皇上赐婚，册立中书令柳澄的孙女为太子妃。中书令是文臣之首，对朝纲的把握能力远非旁人可及。有了这桩婚事，靖王在朝廷上一定会更加平顺。”
萧景琰面色惨白地站立着，等待涌向心脏的血液回流。在僵硬颤抖的四肢重新恢复知觉的那一刻，他一言不发地猛冲了出去，直奔马厩，解开视线所及第一匹未解鞍鞯的马，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便朝宫外狂奔。
“你不用吃惊，”梅长苏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蔺晨就这点偷鸡摸狗的本事了，真要动手打架，他未必打得过你。”
夏冬觉得有些诧异，不由问道：“蒙大人，你怎么了？”
“好好好，”蔺晨抬起手做安抚状，“我滚就是了。像你这样背不动了还什么都要背的样子，我以为我就喜欢看？其实这世上最任性的一个人就是你了，自己不觉得吗？”
梅长苏立即道：“这个别做梦了，想都不要想。”说罢转身就走，飞流不知从何处出现，无比感动地扑进苏哥哥怀里。
蒙挚无奈地垮下了双肩，骂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好好守着。既然靖王迟早要知道，你好歹也该给他留条活路吧？你在这里朝不保夕地挣命，他却风风光光地加冕大婚，等他将来知道这一切时，心里什么滋味你想过没有？”
夏冬的嘴唇刚颤抖了一下，蒙挚已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
“有什么不能提的，”萧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帅么？”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这也太随便了吧。”纪王忍不住笑了起来。
萧景琰也不禁莞尔，问道：“你们都化名成什么？可有在当年的琅琊榜上闯出个名头来？”
话吼到这里，铁打般的一个汉子。竟一下子哽住了，两眼红得象血。
“我就没有，”纪王很干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的，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个梦，每日逍遥快活，多少人羡慕我呢。”
在册立仪式的最后，皇帝宣布大赦天下，由新太子搀扶着走下奉天楼。也许他自己还不太觉得，但在旁人的眼中，未来天子双眸精光四射，身姿http://www.99lib.net挺拔如松，而老皇发际斑白，身躯颤抖佝偻，暮气沉沉，鲜明的对比不得不使人在心底暗暗感叹，甚至还有些大不敬地揣测着新朝将会在何时到来。
蔺晨耸了耸肩道：“不用跟我谈，我发发牢骚罢了，什么时候能拗过你？外面太阳好，我先晒晒去，明儿还要奉您的命，替他解毒呢。”说着甩了甩手，悠悠然地向外走去，走到外间时还顺手拉住了飞流，一面揉着他的头发，一面将他一起拖走。
言阙有些诧异地问道：“殿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但这次老大夫并没有骂人，他只是阴沉着脸瞪了这个病人许久，最后轻叹一声，道：“快扶你进去吧。”
东宫上下都被这一意外的一幕惊呆了，乍然之间谁也反应不过来。只有蒙挚快速奔出，一面大声呼喝东宫卫队随行，一面也拖过一匹马来，紧紧追在了萧景琰的身后。
那个人捻动着被角沉思，那个人随手拔出他的腰刀……
纪王仰着头，随口道：“这倒是。比起你们当年在外面的折腾，豫津那是在玩没错。”
虽说这样提起逆名在身的罪人不太妥当，但在场诸人中言阙与蒙挚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纪王对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现在新太子都明说了，大家也就不再那么忌讳。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只是还不太敢畅所欲言，唯有萧景琰仿若在赌气般。坚持要谈这个话题。
夏冬怔怔地听完。慢慢转过头来凝视丈夫。两人目光交织，各自心中复杂的情愫。已通过眼底流入了对方的心头。
“殿下有所不知。我们那时都未及弱冠，还远不到横行的程度呢。不过未经磨砺的年轻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见识了不少。”言阙被萧景琰坦然的态度所影响，也侃侃道，“外面的世俗人情，民生风土，闭坐家中只听人说，是难以真切体会的。”
“好。”蔺晨深吸一口气，道，“下面说说不彻底地解。这个解法原理上差不多，只是将毒性保留控制一下，不伤人体根本。解后可保毒性不像现在这样发作，不须再饮血，身体虽不能恢复到武人体魄，但与常人无异，可享天年。只不过。全身白毛不能尽褪，舌苔的僵硬也无法尽解，说不清楚话。”
“他那算什么走江湖，”言阙摇头道，“玩儿罢了。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外面惹了事人家也让着，真正的江湖水，他可是一点也没沾着。”
“蔺晨，”梅长苏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着黑沉沉的前方，低声道，“……我现在感觉不是太好。”
梅长苏笑了笑，反手握住聂锋的手臂，安慰道：“你别管太多，我的情形跟你不一样，现在很好。”
蒙挚的脸色此刻几乎已经黑中透青，两道灼灼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长苏脸上，那样子竟好像是在看仇人一样。
“我以为你只瞒靖王，却没想到你还瞒着我。”蒙挚红着眼睛长叹，“靖王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是幸福……”
“前些天我说告诉靖王，你还跟我生气。纸里本就包不住火的，就算他不知道那是聂锋，我也不信他到现在还毫无疑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人在，就算景琰知道真相后再激动，也总有办法可以安抚他,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静贵妃娘娘又在深宫之中，景琰那个性子……到时谁来阻止他的激愤？”梅长苏说这些话时神色十分宁静，显然决心已下，“现在的情势还远远称不上万无一失，我机关算尽这些年，绝不能到了最后关头，却让自己成为导致败局的那个变数，所以……只有委屈景琰了……”
“好，大统领你是我骑射发蒙的师父，你的话我怎么敢不听？”梅长苏虽然心头仍乱。但为了不让蒙挚再多担心，努力露出欢快的笑容，用轻松的语调道，“你别理那个蔺晨，他就爱胡说八道，你看飞流那么讨厌他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言阙的目光稍稍沉郁。殿中一时静寂下来。若说当年谁跟言阙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隐名游历，那是不言而喻的。
纪王晃了晃头道：“说实话，９９ｌib•neｔ
我只知道你们在外头热闹了大半年，可后来几乎没听你们提起过那时候的事儿，我还以为没什么有趣的呢。”
“蒙大哥……”梅长苏低低叫了一声。
“我怎么了？”蒙挚喘着粗气将视线移回到卫峥身上，“你……还有聂铎……你们守在他身边是干什么的？你们就这样眼睁睁让他胡来？”
“卫峥……你刚才喊他什么？少帅？”
“那你自己也要振作点才行，”蔺晨的神情竟是难得的严肃，“你这么怕靖王知道，不就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吗？”
“呵呵，我们那时年少轻狂，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我能怎么样呢？”梅长苏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还有事情要做。我需要正常的容貌和声音，我也不能安安稳稳地找一个山林，就那样保养着活到四十岁五十岁……蒙大哥。我能怎么样呢？”
“不瞒你们说，”萧景琰的目光微微悠远了一下，“我倒常常想像自己是个江湖人，能与二三好友游历于山水之间，岂不也是人间乐事？”
“蔺公子，”卫峥皱着脸拉了拉蔺晨的胳膊，“你别总跟少帅吵，少帅有少帅的难处。”
萧景琰正举杯喝茶，听到此时突然僵住，直直地看向言阙，张了张嘴，却是喉间干哑，没有发出声音。
蒙挚转头看看沙漏，果然时辰不早，忙对梅长苏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养，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你还想说什么？”蒙挚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是谁告诉我只是身子虚养养就好的？这样了你还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腾？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们……我们……”
“反正只是化名，有什么要紧的，还有人指着一棵树就当了名字呢。”
不过他当然没有摔到地上，有人及时奔过来稳稳扶住，为他抚胸拍背。这阵晕厥来得快去得也快，喘几口气，疼痛感已过去，眼前渐渐回复清明，一抬头，看到须发皆白的晏大夫正站在面前，梅长苏立即本能地关紧了耳朵，同时露出歉然的笑。
“喂，”窗外立即有人接口道，“飞流那是讨厌我吗？那是尊敬啊。”
“你给我闭嘴！”梅长苏霍然回身，怒道，“太闲的话滚出去玩，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知道……”蔺晨的口吻依然轻飘飘的，“我也难得这么生气……”
言阙放下茶杯，接言道：“何止是殿下，生于皇家豪门的男孩子，年轻时但凡听过一些江湖传奇的，有谁没做过几分侠客之梦，想着仗剑三千里，快意了恩仇呢。”
在场三人齐齐一惊，忙都站了起来，纷纷问道：“殿下怎么了？”
卫峥慢慢将头转过一边。当初为了霓凰，他曾经狠狠地揍过聂铎一顿，当然也因此被林殊极其严厉地斥骂，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根本不在意了。
“即使是你现在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夏冬微笑着抚平聂锋脸上的长毛，“锋哥，为了多陪我几年，你忍耐一下好吗？”
“哎，殿下刚才问你化名成什么呢？”纪王好奇地提醒道，“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么？”
梅长苏笑着应诺，一路将他送到门外。等禁军统领的身影远去之后，蔺晨才慢慢晃了过来，道：“他最终还是被你说服了……不过我也不意外，连我爹当年都无奈你何，何况他们？”
那个人说：“你是我择定的主君……”
“那想必走过很多地方？”
那个人说：“庭生，我会救你出去……”
蒙挚心头一阵激荡，眼圈儿已经红了。正如蔺晨所说的，再怎么怒，再怎么跳脚，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人，谁又能拗得过他呢。
“当时院中，长着石楠，所以……”
“天哪……”夏冬面色如雪。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身为女子，她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显然跟男人们不同，“那……霓凰……”
梅长苏目光柔和地看着靠在一起的夫妻二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对蔺晨道：“既然他们决定了，你就快做准备吧。你教飞流的熙日诀他已经练得很好了，到时候也可以让他帮忙。”
“小殊……”
六月十六，册立东宫，举行太子加冕礼。清晨时，宫禁中旌旗猎猎，仪仗森森，只是因国丧仪规限制，减乐。百官齐集于奉天正殿，萧景琰着储君冕服，由引礼官引领，入丹埠，进丹陛，内赞官接引，近御座前拜位。宝册官宣读立太子诏书后，梁帝将太子玺绶交中书令，中书令下阶，奉与新太子，太子接印，交东宫捧册官，四拜谢恩。
“其实那个蒙挚说得挺对的，靖王自有靖王必须承担的东西，他也不是那种承不起的软懦之人，你按自己的考量做就是了，何必觉得对不住他？说到底，昭雪此案并非你一人之事，一人之责，你就是在这一点上过于执念了，才会这般心神疲惫。”
“王爷的率性，旁人怕是学不来。”蒙挚哈哈一笑，“不过言侯爷说的确是实情，别的不说，单说豫津，明明一个贵家公子哥儿，不就总喜欢往外面跑吗？我常常听他说，最喜欢游历在外时那种随心顺意，毫无羁绊呢。”
蒙挚忙道：“殿下也过谦了，排不排榜的当然是人家琅琊阁主说了算，不过以殿下的武艺，无论什么时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七月初五是静贵妃生辰，萧景琰一早便进宫前去拜寿。今年的静贵妃已不同于往昔，自然再不能象以前一样母子们安静小聚。所以陪母亲坐了半个时辰，接见了一些要紧的宗室重臣之后，萧景琰便告退出来。预备明日再来。
梅长苏知他好意，勉强一笑，道：“说得也是。其实当年，也是景琰护着我的时候多。他心性坚韧，知难不退，将来我仍然还要靠他护我呢。”
纪王和言侯一早也来向贵妃拜寿，两人在宫门口遇见，结伴同行。萧景琰因为手里正在处理宗室降代承袭减俸之事。想听听这两位老人的意见，出来时顺便就请他们一起到了东宫。
话音刚落，窗扇就被人推开，蔺晨双臂环抱站在外面，一脸不羁的邪笑，“蒙古大夫说，天晚了，早些睡吧。大统领明日再来做客可好？”
“原来言卿当年……”萧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点兴致。“我倒从来没听说过。你刚才说豫津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算是在玩，难不成言卿那时是瞒了身份。易名外出的？”
蒙挚心头顿时一惊，有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自己却对他的行踪毫无察觉，那也委实令人骇然。
“你们？”萧景琰心中一动，“还有谁啊？”
纪王笑着插言道：“跑那么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蒙挚宣了口谕，将黄绢包裹的冰蚕软靴交与东宫执事后，便跪下向太子行礼。萧景琰一把扶住，笑道：“大统领亲跑一趟，当然不能转身就走，进来坐坐吧，恰好纪王叔和言侯也在，我们正在闲谈呢。”
“都是自己乱取的。我当时易名姚一言，江湖寂寂，无人知晓啊。”
他们知道，要相依相伴更长久，总不能强求完满。
入殿见礼坐下后，执事这才将冰蚕靴捧来给萧景琰细看。此靴乃夜秦所贡，触手柔软，凉爽轻便，果然是极适应夏天练武时穿用的。大家啧啧赞了一番后，纪王笑问道：“大统领，你是我们大梁第一高手，你说太子殿下的武艺，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这没关系啊，”夏冬松了一口气，“样貌变了，不是什么大事。”
深宫中的母亲那么情真意切地叮嘱自己“永远也不要亏待苏先生”，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引起应有的警醒；当自己觉得长兄好友都在天上看着时，他其实却在身边，努力铺设着每一步的路……
“哈，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治好的？走，陪我散步去！”蔺晨嬉笑着，将飞流从梅长苏身上剥下来，拖啊拖地拖走了。
“但你又不想让靖王为了替你抢这一点时间而有所冒进，对不对？”蔺晨挑起入鬓的双眉,笑得一派自信，“放心吧，有我在呢。我还准备将来新朝时仗你的势耀武扬威一番，哪有那么容易放你去死？”
那个人筑了一条密道每日为他煎熬心血，那个人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念着：“景琰，别怕……”
梅长苏皱起了双眉，慢慢在旁边椅上坐下，喃喃道：“景琰……只怕也难瞒他长久……我原本没想到聂大哥还活九九藏书着，他既然尚在人间，就有他应得的身份，这一点我不能隐瞒。可一旦景琰知道了那个病人就是聂大哥，那我也瞒不住了……”
蒙挚被他问的一愣，尚未答言，萧景琰已笑道：“王叔不要为难蒙卿了。我是军战之将，与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连我都排得上琅琊榜，岂不是江湖无人？”
卫峥拼命忍着眼中的泪水，一张脸几乎已扭曲得变形，但面对蒙挚的质问，他却半个字也没有辩解。
“不过小殊，你也别太挂心，”蒙挚见他神色黯然，心中顿时后悔，又改口劝道。“为了翻这么大一件案子，为了洗雪祁王和赤焰身上的冤屈，谁能不受点罪？靖王是个心志坚定的硬汉子，这点难过，就让他自己熬去。你要提前为他操这个心，那还真是小瞧了他。”
蔺晨顿时双眼发光，“你要真心想谢我，就把小飞流给我吧！”
“可是你该早告诉我……”
“惭愧惭愧，”言阙摊手笑道，“我们是去长见识，不是去争强好胜的，事情嘛是经了一些，不过风头尽量掩过去，不出为上。”
蔺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道：“你骂也没用。他是多有主见的一个人啊，卫峥也好，你也好，谁拦得住他？”
蒙挚没有他这般闲适的表现，跟在梅长苏身后一起出去时，一直阴着脸。被留在室内的三个人沉默了大半天，夏冬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经过半月筹谋，大致的减俸方案已经定下来了，请纪王和言侯两人来，只是因为他们在众皇亲里颇有人望，想借两人之力予以解说安抚，不至于有什么余波烦到梁帝面前去。太子请托，事情又确是两人所长，所以纪王和言侯都没怎么推辞，不多时便计议已定，闲坐喝茶。这时殿外突然来报，说是皇帝听闻太子每日依然练剑不缀，特赐冰蚕软靴，命蒙大统领亲自送来。萧景琰忙迎了出去，跪接恩赏。
蒙挚没好气地道：“你肯让人护。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总之你给我记住，以后再做那些没分寸的事情。就别指望我再帮你瞒着靖王。”
纪王放声大笑，“不像不像，这一点你跟豫津不象，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人的身体，总是有无法承受的极限。彻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其实就是拿命在换。不过解毒之后若能好好保养，活到四十岁应该没有问题……”
梅长苏没有理他，只对聂锋道：“聂大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接着便转身，看了看蔺晨和蒙挚，道：“两位请出来，我们到那边谈。”
“我尽力。但常人一样说话是绝不可能的。”
“可你只有一个少帅……”夏冬转到了他的前面，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个意思吗？”
也许由于一整日冕礼的劳累，册立太子后的第二天，梁帝因病诏令免朝十日，一应政事先入东宫，由太子监国。
卫峥仍然没有回答。但聂锋从后面过来，展臂揽住夏冬，用力抱了抱。
“江湖藏龙卧虎，奇人异士甚多。那一圈绕下
来，倾心以待的好朋友确实交了几个，至于佳人……嗯，我们敬而远之。”
“林帅，指了何树为名？”
“容貌上呢？”
“你少废话了，”梅长苏冷冷地瞟了蔺晨一眼。“快把你的话说完。”
聂锋这时也“嗬嗬”两声，有些着急地起身向梅长苏走去，抓住他轻轻摇了摇。夏冬不明所以，一面跟在后面搀扶，一面问道：“怎么了？”
“他是你的少帅，又不是我的。对我来说，他就是梅长苏。”蔺晨的唇边一直保持着一丝笑纹，但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我一直帮你，是尽朋友之责，要了你的心愿，可不是帮你自杀的。”
“我还没说完。”蔺晨垂下双眼，“这样碎骨拔毒，对身体伤害极大，不仅内息全摧，再无半点武力，而且从此多病多伤，时时复发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寿。”
“要解火寒之毒，过程非常痛苦。简单地说，必须削皮挫骨。”蔺晨看向聂锋道，“http://www.99lib.net聂将军是铁汉子，这个苦当然受得住，只不过……如果要彻底地解，须将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后至少卧床一年，用于骨肌再生。此种解法的好处是解毒后的容颜与常人无异，舌苔恢复柔软，可以正常说话，不过样貌与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这是蒙古大夫的事，你别指手划脚的，”蔺晨把头一仰，用下巴指了指蒙挚，“那个才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让他这么瞪着你？”
移位东宫之后，萧景琰的理政风格与前太子大为不同，他明明更喜欢就事论事、爽洁利落的人。行事注重效率，删减程序，但同时，他又特别注意不允许任何人提出“新政”或“革故”之类的说法，力图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我们回京后，立即卷入朝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间，江湖已是久远淡漠。”言阙叹道，“说到底，那毕竟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终究只是做个过客罢了。”
以前的愿望现在已经慢慢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点。他如今只希望自己的少帅能一年一年地活下去，而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事，尽可以顺着少帅的意来安排，他喜欢看到怎样，那就怎样好了。
“早告诉你，我的很多安排你就不会听了。”梅长苏惨然一笑，“你们对我的情义，有时候难免会成为牵累。我很抱歉，可又不得不这么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景琰手中的茶杯已从他指间滑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出清脆的一响，砸得粉碎。
六月三十。内廷司发诏，原靖王妃已逝，正位虚悬。特选立中书令柳澄孙女为太子妃。大婚日定为七月十五。
梅长苏微笑着看那两人走远，正要转身，脸上突然一白，抚住胸口弯下腰，眼前昏黑一片，立时向前倾倒。
靖王府与苏宅之间的那条密道自春猎还京之后不久便已封实，抹去了梅长苏一年来倾心扶助的痕迹。也许由于萧景琰内心莫名的失望。也许由于地位变动带来的繁忙，他已有足足一个多月没去过苏宅，反而是列战英时常跑来探望一下卫峥。
朝仪礼毕后，新太子入座，接受百官朝贺，之后便进入内宫，拜见贵妃。午后，梁帝携储君驾临太庙，敬告祖先，沿途接受百姓路谒，场面甚是壮观。
梅长苏忙道：“他的毒性轻些。稍微说些简单的音节，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你刚才说……谁指着一棵树当了名字？”萧景琰握紧茶杯，努力吞了口唾沫，力图镇定。
梅长苏郁郁一叹，颔首道：“你说的这些，我自己何尝不知，无奈难以自控罢了。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只须等着景琰东宫册封，等着他大婚、监国、步步稳掌朝政，等着谢玉的死讯报入京城，等着夏江落网，逼皇上不得不同意重审……对于景琰来说，这一切需要他的努力，可对我来说，最需要的却是时间……”
虽然在内心深处，卫峥是明白的，他所期盼的这最小最小的一点，其实才是那最为奢侈的部分。
“石楠……”萧景琰扶着桌面慢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被蒙挚一把扶住。他此刻只觉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许多曾被忽视的画面逐一回闪，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头。
卫峥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名山大川将及踏遍，老臣直到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时日，依然觉得受益良多。”
“岂敢岂敢，”蒙挚忙抱拳道，“殿下盛情，臣荣领了。”
梅长苏转过身来，眸中闪过微光，“你帮我一下吧，我起码，还需要一年的时间……”
“言卿并非习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帅同行。只怕老太师也不肯放吧？林帅的武功当年可是我们大梁拔尖儿的。就算他隐了名头，江湖还不是任他横行。”
与赤羽营副将此刻无奈与酸楚的心情一样，在院中的另一个房间里。一团火气的蒙挚面对着梅长苏平和中略带忧伤的目光，突然之间也觉得茫然无措，胸中空荡荡一片。
“比现在当然要稍好一些。”
“是不一样，”蔺晨凉凉地道，“你当年比他现在更……”
言阙察觉有异，却又想不出起因为何，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