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夜里，安娜玛雅紧裹着那件过于单薄的斗篷。她感觉自己的信心正一点一滴地逝去。她想起曼科和贾伯晔正面相对的情形，两人既远又近，尽管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意外地在她的心里相逢。她短暂地自责为何没有将此事告诉贾伯晔？但是要告诉他什么呢？过去她对事情的看法总是清楚明确，但是现在她再也看不清楚了——而且必须闭起眼睛，继续朝前迈进。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这些话虽早成过去式了，但其含意却再度深不可测。明天，将有战争，挑起祸端的便是你。毋须亲眼面对夏勒古齐马的脸孔，她早已感觉他似乎从地狱世界向她喊话。他所说过的话全都还记在她的心上，并且透过她得到力量。

安娜玛雅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无拘无束。今晚，她不再是那位必须看透预言、解读神谕的人，她单纯地成了那位经由古柯叶所指定的人，那位担负保护和引导的人。那位开启道路的人。

她盯着布块：最大的那一片叶子飘向她。

卡达理走在最前端，脚步稳重。不久后，连最后几幢屋舍也被抛在脑后，他们抵达了一处由四块黑色岩石拼凑而成的天然广场。

“占卜、供品……”

安娜玛雅察觉这两个男人句句针锋相对，出于本能，又猛又狠。就像两只相互挑衅的猫，两人皆年轻力壮，义愤填膺，对胜利有把握。

现在他拿出他的古柯叶袋，将袋中九九藏书网一半的古柯叶倒在布料的中央。他捡起三片最完整的叶子，将它们依扇状排列在手指上，然后摆在嘴巴前，转身对着所有的阿普神吹了一口气；他喃喃说了一些话，之后再将叶片放在布块的一个角上。

巴托罗缪走近卡达理身边。灰眼修士和长发年轻智者间的对比真令人惊叹。然而，尽管两人的外形对比强烈，他却也神态自若，一样闪亮耀眼。

曼科拾起所有的叶子，重新再来一次。他总共用手捧了三次叶片，将叶片三次高举在布块上，再将它们如雨点般撒下三次。

曼科简单地向她介绍，说他是科拉族里一位伟大战士的后裔，由舅舅扶养长大，在从事石雕之前，受过正统的传统宗教训练。就他记忆所及，曼科说卡达理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提醒他神祇的存在。

这一晚空山灵雨，只闻指尖滑过古柯叶和布块的声音——偶尔夜空中也会传来大鸟击翅的响声。

众人一语不发，卡达理简单地拿起布块一指，三位印第安人却都深深体会到神灵的降临。

他为布块的每一个角重复一次这样的程序。

就在这一刻，一声狮吼划破夜空。

激怒之余，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冲向广场中央。他在那块布前顿了一下之后，便用脚跺它，之后再用手将它卷成一团，丢向远方。

安娜玛雅感觉得出这位年轻人温柔语气里的威严，但她仍惊藏书网魂未定，先是闯入了这位道明会士，后又出现了贾伯晔。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几位被指派监督夏勒古齐马的西班牙士兵还在执勤。这三个年轻人离开方院，悄悄地穿过几条蜿蜒于这座悬在山脊上的小城镇里的狭窄小路。

两个年轻的男人站着不动。他们转身看着安娜玛雅，曼科惊讶地睁着圆杏大眼，卡达理则几乎闭上如猫般的眯眯眼。

接连三次，那片最大的叶子都比其他的叶子早落下，而且叶尖指着安娜玛雅。

现在只剩下她、曼科和卡达理，又是一阵沉默。但是她却心神不宁——直到她望着齐平的山峰，直到卡达理放下手中的石块，最美的和平才算降临在她心里。

“告诉他，夜晚时我们拥有行动的自由。”

“魏胜德修士。”巴托罗缪心平气和地说。

“邪教！”他龇牙咧嘴地骂，“偶像崇拜……”

曼科拉着安娜玛雅的手臂，故意撇开卡达理，落后他几步远。

时间静止不动。

“回去吧，贾伯晔。我求你，告诉总督我们并不想制造暴动。但愿夜晚人人平安无事。”

卡达理同时也跟着做。

之后曼科用双手捧起一把叶片，再用一只掌心抓着它们，停在布块上，然后如雨般扔下。卡达理俯身看着叶子，秘密地朝安娜玛雅做了个手势。

两个男人均半眯着眼。无须言语，无须查看，两人的动作和神情一致。安娜玛雅驻足停观，在她的母亲藏书网月神玛玛·琪拉的辉映下，心中一片平静。她只求她不要消失。

“为了您的安全，如此擅自离开绝非明智之举。”

再过不久，黑夜里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皎洁的月光下，独自面对满空的星辰。

魏胜德修士沉默不语，或许是因为突然间语出暴力令他尴尬不已。尽管夜里尖叫声四起，尽管士兵们逐步逼近，一切却恢复平静。

“我没有听见小孩被人掐住脖子的尖叫声，”巴托罗缪面不改色地讽刺说，“魏胜德修士，我求您息怒。”

静谧地，两座高山矗立在黑夜里：两位阿普守护着藏匿在山谷里、藏匿在距离他们眼前不远的这条直线中某处的库斯科。

她看着卡达理。

“魏胜德修士，我了解您虔诚侍主，也请相信，我和您一样为真信仰努力不懈，但是……”

卡达理的脸形扁平，颧骨凸出，眼睛由两条细纹拉成了两道凹陷的缝隙，在黝黑的脸上划下两条清晰的线条。此外，长发自然垂肩。

之后，他取出一块布，摊在面前，双手一边在布上来回移动，一边小心地在布料的四个边角捏出四周岩石的轮廓。

贾伯晔走向曼科，内心交战。

“彻底了解是为了有效辅导，弟兄。”

虽然他以奎楚亚方言告之，但曼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

卡达理轻轻地举起双九九藏书网手，将祭献的石块捧在掌心中。当他的手臂举到脸部的高度时，石块自主地、笔直地往上升，然后停在空中。

突然间，安娜玛雅仿佛看见一道闪电穿过夜空，群山的轮廓因而成形：在他们身后，萨尔坎太山的山顶就出现在那座禁城内，其上白雪皑皑，在月光的照射下，呈现银灰色的光芒。在他们正前方的山口上，在美洲狮子城的远方，就是巍峨壮丽的维尔卡诺塔。

年轻的印加王倏地跳起来，朝安娜玛雅做了个手势，吓了她一跳。

卡达理听着他说，完全不明就里，但仍微笑以对。巴托罗缪转身面对魏胜德修士。

她还来不及答话，便看见贾伯晔和那位两根指头并连的巴托罗缪一起前来。

贾伯晔看着她——那是一种充满祈求的无言眼神，令他心痛不已。之后，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城内，把魏胜德修士、巴托罗缪和其他的士兵们甩在后头。

“告诉他有阿普保护我的安全就够了，我根本不需要外国士兵。”

曼科坐在方院的中庭里，眼睛无神地望着几位年轻的印第安人送上来的火盆，他还不想上床休息。安娜玛雅陪侍在侧，旁边还有一位长发的印第安男子，现在她知道他的大名了：卡达理。她看得出曼科心浮气躁，他好似无法接受那些外国人所制造的噪音，包括高亢的嗓音、疯狂的笑声和叫声……

“……但是你们太在意他们那些被你们标榜为习俗的东西！”

安娜玛雅停住话。还有一个故事她尚无法向他说明——还没有。阿普神、古柯叶、那个石块让时间停顿了下来，他们彼此之间沉默不语，那位年轻人的仓皇行径令她不安。不久的将来，终有一天……

曼科打破了沉默：“他是谁？”他问。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会学着了解你们的习俗，”巴托罗缪温柔地说，“我们也会引导你们认识全能的上帝——透过爱而不是剑……”

“警示号角刚刚响过，”贾伯晔平淡地说，“却不见你们，于是总督下令搜寻你们。”

这位科拉人脱下披风，坐在屁股下，就这样屏气凝神了片刻，头部轻微地朝右倾斜，隐没在黑夜和周遭的寂静里。

“时候到了。”卡达理说，他并没有看着曼科。

等他结束之后，曼科走上前去，换他挑选了三片叶子，对着其上吹气，每吹一次气便转身面对阿普神的方向，然后把叶片放入嘴里咀嚼。

曼科从他的古柯叶袋中取出一颗黑色的玄武石，表面光滑，质地硬朗，有如投石器上的石块。他将它放进卡达理的一双大手里，后者合上掌心，做擦热石块的动作。

“我们刚才……”

等他张开手心之后，安娜玛雅自问是否眼花了——那块石头比先前更亮，仿佛吸收了闪亮在天顶之上的月神所有的光华。

“但我相信，”贾伯晔不请自答，“你们需要我们帮忙驱逐季之济子和古亚帕。你们不是这样对我们的总督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