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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革命”,包括在卡普政变的日子里,都是平静无澜地进行的。同时代人对革命并没有直接的兴趣,只是注意到灯灭了,电话不响了,饭厅里的水龙头不流水了,我们要用矿泉水洗漱。我们很快学会了“现代革命”的生存技术:所有人都在家里备一小把蜡烛和几升瓶装的法辛艮牌矿泉水。当时货币贬值还不那么严重,并不像后来马克在几天之内,甚至几小时之内就变成废纸。外国人拎着成筐的外币到物价便宜的德国来购物;在德国工厂的仓库里,则堆满了外国的原材料。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只有中产阶级、会拉丁文的学者和公务员损失惨重,靠薪金和退休金生活的中产阶级束手无策地充当了“涨价”、“昂贵”的牺牲者。在那几个月里没有人相信,或许连国外都不相信:马克真会遭此劫难。千元面值的旧币仍在流通,有一次我去德意志银行取一笔国外来的汇款,领到的竟是几百张印有威廉头像的千元纸币,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分子。工人们迅速集结起来,用复杂的提薪运动应对灾难;但是中产阶级惊恐万状地木然观望,仿佛小市民的偶像轰然倒塌,突然被货币贬值的台风从退休金、有保障的收入、储蓄存款和生活费的暖巢中吹走。有一天我们意识到,柏林的一切都在出售或出租。

9

凯赛尔并不是经纪人常说的那种时髦意义上的“舞台剧作家”,他要比这个更重要。如果单看他的写作成果,我觉得他远不如那些勤奋、聪明的舞台剧大家们。在他所处的时代(十五年后,当我回过头来再看那一段流逝的岁月,仍觉得它比历史上一个已画上句号的章节要完美得多),或许他在我的同龄人中是唯一一个拥有力量和特殊能力唤醒先锋戏剧新生的人。
我在真真确确的白兰地氛围里开始饮酒。在家乡,人们轻饮小酌:我从来没看到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醉过,然而葡萄酒每天都摆在桌子上。像我们这样每天都喝白兰地的人,在家乡人眼里算得上酒鬼了。德国人饮酒,根本没有感染我。在法兰克福,在“卫戍营”附近的一家荷兰人开的白兰地酒馆里,城里高地位、有名望的酒徒们每天上午都在那儿聚饮。上午十点,他们已经开始用大肚酒杯灌杜松子酒。我一脸苦相地坐在他们当中,根本就觉得不好喝。在这里,我第一次在德国人中看到酗酒的犹太人。在那之前,我觉得犹太人鄙视那种为了自己的“盲目”饮酒。在这里,在大学,在兄弟会,那里接纳了他们并且容忍他们,他们怀着痛苦的自尊向酒精求助。在大学,我们所有人都饮酒,德国人,外国人,一呼百应;我们脸色阴郁、情绪厌恶地饮酒。当我意识到自己时,我已踯躅在酒气熏天的世界里。
在柏林,刚开始的时候我逃避自我。我不去文学咖啡馆,不钻孤独的迷宫,不给熟人打电话。我在布吕切尔大街租赁房里隐居,就像一个逃债者。房间是一位经纪人租给我的,煤油灯照明,墙上挂着宗教题材的东西,地板上撒满绿色的粉末,由于房子里有许多蟑螂,所以撒了某种杀虫剂。在那之前,我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地方。我搬进去后,整整四天没有出屋,我买来纸笔,昼夜“工作”。四天四夜,我写了一部戏剧,为此我在法兰克福已准备了一年。那部戏写得并不好,后来被一位经纪人买走了,在一座德国小城市的实验剧院上演,但遭到令人蒙羞的失败。那时候,“成功”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但是,我在柏林的前四天,第一次敢在生活中构建什么。从那之后,我十五年没有再碰戏剧,打消了所有尝试的念头。在柏林,在爬满蟑螂、点煤油灯的客房里,我头一次感觉到当一个人在凭空创作自己的某种想象时所能感受到的那种特殊的兴奋与揪心的责任感。某种并不完美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某种从前、今后都不会有人为他代劳的东西。那是一种令人惊骇的感觉。第一次感受到它的人,多少会感到在生命中迷惘,失掉一切,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生命感受。在四天四夜忘我的状态下——在某种冰冷和极度的忘我状态下,我坐在布吕切尔大街的客房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好几叠稿纸,随后将手稿塞进皮箱,试图忘掉这次尝试。我出门去逛柏林城。在我周围有什么东西活着并咚咚拍案,鼓励我工作。我感觉到力量、诱惑、巨大人群与机会。我生活的新阶段开始了,而且开始得并不赖。
我给一家考绍和一家艾尔代伊的匈牙利报社投寄文章,都是一些抒情短文,我就靠他们支付给我的几张外国纸币养家糊口。罗拉无条件地相信我,她相信我懂得该如何生活,认为我在解决烦琐复杂的日常俗事方面极其聪明,很有经验。但是很快她就明白,我对现实生活一无所知。狂风在我们头顶呼啸,我们在暴风雨中惊恐地活着——勉强地活着,我们怎么能够在这里“开始”?我能做出什么样的计划?一个人在这里能干些什么?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们?这个“家”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从家乡传来的消息也令人震惊,让人难过。哪里能容下一位诗人?哪里都不能。那段时间,我跟德国人中断了联系。我没把手稿寄给德国报纸,我在我的德国编辑面前感到羞惭,况且,给他们投稿也挣不到钱,他们付的稿费不等我从银行里取出拿到街上,就在我手中变成了废纸……罗拉待在家里,我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荡,绞尽脑汁挣钱。但是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买些糖或书,神情沮丧、一无所获地回到家。
写作,是可以让作家在其灵魂中纵容自己谦卑的奢华的唯一准则;否则就会带着冷酷的怀疑站到生活现象的背后,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在生活的“冒险”和“体验”中绕开了真正、完整的精神生存,从而丧失了作家的名衔。我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诲人不倦。我们寻找生活的样板。女演员认定,“激情使人变得纯净,使人升华”。但是,这种苍白的德国—俄国式的理论并没能打动我。我回答说,只有写作能使人变得纯净。而且,我根本就不在乎一位作家在他生活、宿命所进行的地方,到底纯净不纯净。我只对作品的纯净感兴趣。我认为,假如作家将自己的好奇心给了生活阅历,那么他就迷失了自我。毫无疑问,王尔德在蹲过监狱后再没能写出更好的东西;《瑞丁监狱之歌》只是证明了伟大的才华什么都能忍受,包括“生活阅历”……
我们乘郊区小火车从柏林出发,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终于抵达勃兰登堡伯爵家族的一个避暑地。那是一座简朴的乡村别墅,几幢花园小屋隐现在松林中、湖岸旁。陪我们同去的是一位柏林剧作家,凯赛尔的朋友,一位秃顶、耳背的德国先生。一路上他都喋喋不休,不等别人回应他的观点,就用力排众议的口吻大声断言:“他是对的。”就在那天,在所有德国的文学咖啡馆和报纸上,都在争论这件事的对错。我们赶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在一家小客栈投宿,屋里没有暖气,所有窗户都朝向湖水,房间已经几星期没有供暖,盥洗池里的水已经结了冰。女演员裹着裘皮大衣坐在床上,在烛光中,她神色忧伤地望着窗外。树林里,在白雪覆盖的小径上,伯利恒的孩子们一脚深一脚浅地打着油灯在戏耍。“什么都不重要,”她说,“爱情也不重要。只有才华最重要。”她的声音很小,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一个已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的女人,一旦遇到真正的才华,就会藐视一切,摒弃一切。高傲、美丽、聪明的女人,一旦靠近才华,就突然变得谦卑起来。“凯赛尔很有才华,”她用固执的语调重复道,“他有权这样。”我缄口不语。我也这样觉得,他有权这样,但我拒绝凯赛尔采用的这种方式。这位作家想要“活着”——他到底想要怎么活着?这个我也很清楚,他想要旅行,想喝香槟酒——所以他才偷东西,从他的慕尼黑朋友,从他“恩人”的庄园里偷出价值不菲的波斯壁毯拿出去卖。女演员出于女性的本能从心里相信,凯赛尔是位“有品德的人”;我后来认定,他不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女演员冻得浑身打颤。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意义远比“著名话剧导演”和临时情人更重要。她为他发誓,对他深信无疑,有那么一刻,只要男人想要,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但我觉得,这种牺牲是白白的浪费,比错误更要命,是一场事故。我们坐在黑暗中,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我们争论:有才华的人到底有权做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心,使这个年轻的德国人成为无可仿效的孤独者?我们了解的所有德国人特征都不适合用来形容他。首先,他不是“典型的秩序癖”——事实上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秩序怀着痛楚不堪的思乡之情,只是在他的生活和世界观里不能够实现而已。一个人永远不能通过文学了解世界和种族差别(那种能让人群成为种族并与众不同之物),只能通过亲历和咖啡勺了解。汉斯·埃里希对秩序的渴望,就像一头野兽渴望自由。然而,秩序显然不能像汉斯·埃里希想象的那样唾手可得;尽管他循规守矩地生活,尽管他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准时散步(一分钟都不会多),尽管他在客房墙上钉了鞋刷袋(因为“鞋刷不能随便放在橱柜上”),尽管他在读过的书上用红铅笔做了标记(以防万一再读一遍),但是仍旧无济于事:汉斯·埃里希的内心仍纷乱无序。他的生活和工作只有一个努力目标——实现秩序,这是他圣洁的远大理想。但是他所到之处,绝大多数只是制度,从不是秩序。这个信念是他最崇高的理想:庞大的制度,完美的生活方式。一切“庞然”之物都盛大辉煌,他生活在“量的欣狂”中。但在必须当机立断的日常小事上,他却思前想后,绞尽脑汁,犹豫不决。他对一切都追求“形式”,同时又担心生活对他追求的形式难以容忍,一切全都杂乱无序,超出唯有死亡才能界定的可怜框架。
后来,我们休息了片刻。他直眉瞪眼地擦着眼镜,消化从我嘴里获得的细节。我从来不能与他“交谈”;总是跟他聊些什么……跟这位年轻的德国人交谈,我感觉就像复杂的法院开庭、检查或警察听审。一个细节都不容含糊;他并不知道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保持含糊。汉斯·埃里希病态地渴望清晰、秩序和详细。他一旦抓住什么就不会松手,必须连筋带肉、一丝不剩地剥下来。随后他无精打采地盯着光秃的骨头、交谈的结果和剩余的话题,心满意足地想:谢天谢地,剩下的只有这些了。休息之后,他又开始刨根问底。昨天上午我去哪儿了?去医院了?我有没有看医院的花园?有几公顷大?我都看到了什么?有没有看到鸟?大概几点钟?下午三点?朝哪个方向飞?我不知道?往北还是往西?我不知道哪边是北?鸽子的大小?直线飞,还是绕道飞?灰色的,还是灰绿色的?真的很奇怪。说来说去,那到底是一种什么鸟?他又开始折磨人地从头问起。飞得快还是慢?说完了鸟,我们接下来的话题是革命或爱默生的历史观。他是那样痛苦地渴望秩序,就像孩子们想要长大一样。他总是在窥伺别人,比方说,看看瑞典人或法国人知不知道什么被他忽略了的、历史里没写的、四五百年前的事;人们是不是在嘲笑他,是不是讥讽他无知。他认为生活中“怎么工作都没有够”——人们之所以工作,并不是为了满足要求、达到目的或者实现什么,而是“为了工作本身”。他心地善良,像孩子一样,同时又很强势和诡诈。他对一切都充满热忱,同时又对所有外国人满腹狐疑;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像一个同盟,有一个最高的目标和信念,即发现德国人的可笑之处,对纯洁的日耳曼种族的思想品头论足。我感觉到他活得忧伤而困惑,对他抱以由衷的同情。我敬重他的勤勉和多产。他总是描画蓝图,仿佛在用直尺和圆规丈量世界,努力将一些不可名状、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日常实践中派上用场。由于他的努力时常受挫,于是他垂头丧气地擦拭眼镜,沉默了片刻,深叹口气,重又好奇不安地刨根问底。
他总是手忙脚乱地捕捉细节。他本性惊人:惊人的善良,同时惊人的无助。他每天上午都来找我,置身于我所栖身的混乱中,他说无序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毫无目标的无序让他难以忍受,他试图在无序的背后找到形式、制度和观点——他问我晚上去哪儿。假如我跟我的律师朋友一起用晚餐,他会问我那个人住在哪儿,他的公寓什么样子,有几个房间,他住在那里多久了。听到回答之后他沉思片刻,然后又问:我们吃了什么?我们喝没喝葡萄酒,还是只喝了啤酒?谁坐在主人的右侧?他雇了几位仆人?晚饭前我们聊了些什么?随后又问:吃饭的时候聊了什么?吃完饭呢?另外,关于拉特瑙我们谈了些什么?谁先提起拉特瑙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吗?我得好好想想。邀请我的那个人是不是音乐教师?这个人怎么样?多少岁?一位音乐教师挣多少钱?在城市乐团工作是否也能得到家庭补贴?音乐教育由国家统一管理或推行音乐私教,我认为哪个模式更有效?音乐教师读拉特瑙的哪本书?他是哪个政治党派的成员?他的扣眼里戴没戴像章?(汉斯·埃里希戴。)我觉得拉特瑙的财产如今都到哪儿去了?我在拉特瑙的文字里是否发现了神秘主义元素?拉特瑙的实用政治是否可行?晚饭后有没有上咖啡?墙上有没有挂知名画家的画作?我是否无条件地相信一个人的才华早晚都会实现,还是只觉得有实现的可能?在当今的社会秩序里,是不是天才也会迷失?
这年冬天,罗拉被送到柏林,为了能够“忘掉”什么。她是一个在小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富家闺秀,怀揣一股对父母粗莽的“敌意”。有一天,她带着少女时代尚未完全愈合的爱情创伤,在安哈尔特火车站跳下列车。柏林城,到处充斥着化装舞会的喧嚣。她寄宿在一位亲戚家,在选帝侯大街附近,这位亲戚是她的舅舅,是最大的一家德国报业公司总经理。这些亲戚都是富人,而且都买了大房子。罗拉就在他们那里,过着她的“社会生活”。
罗拉的表妹们三天两头泡在酒吧。没有人在乎她们在这些化装晚会上的经历。她们的父母不在乎,她们后来嫁给的市民丈夫们也不在乎。对父母来说,已经成年的女孩们一个人在夜里游荡,直到天亮才衣裙皱巴、花环歪斜、发绺散乱地回到家,这很自然。简而言之,在化装晚会上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算;只有在白天——在苛刻的市民生活中,在符合全部规矩、章程和严格仪式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才算数。这种不言自明的约定是说,女孩们的性自由一直持续到出嫁之日。这些柏林的女孩们,在疾风骤雨般的化装晚会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羞涩嫁给在酒吧里遇到的某个舞男,摇身变成妻子和孩子们的母亲。这些女孩说起肉体之爱,就像谈论某项工作任务。后来,她们有一天退缩到婚姻里,结束了她们的爱情生涯。
她怀着一股特殊的力量守在我身边,我清楚地知道,我最艰难的时刻是在她的帮助下度过的。这样的努力男人很少付出,女人也只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能这样。这颗心灵——罗拉的品质——从耗之不尽的储备里获取能量,随手挥霍。
假如我在那段时间里能够写作,我最想写的是简单的游记,以伽什帕尔·费伦茨博士和沙克尔顿那样的风格:写关于人的探险文字。我会这样去发现人,按我自己的目的,好像发现一个有些神秘的陌生部落。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写。我甚至连诗歌都没再写。这是抒情诗般的生活体验,消隐在现实的体验之中;很可能正因如此,我才生了罗拉的气。诗人不能容忍任何人打乱他的诗人心境与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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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那边,只有几盏路灯还冲我们照着;我们已经进入了比利时领土,我俩盯着车窗外面,一言不发。我将目光激动不安地投入黑暗。我们离开了哪里?我们丢下了什么?我们正朝着什么走去?那一刻,我名副其实地“在路上”,不仅是词语表层意义上的上路……我们穿过了国境,同时跨过了生活的一条可以感知的边境线;对我来说,有什么东西已不复存在,青年时代的一个阶段已告一段落。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德国被远远甩到我们身后,我最重要的记忆跟这庞大、辽阔的帝国牢不可分,次要的、更复杂的记忆也与之相系。这个国家是我父亲的祖先曾经住过的地方;在德累斯顿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那里现在还以我们的家姓命名。他们在萨克森公国的铸币厂工作,两百年前的某一天,他们扛着包袱、拎着板斧从那里出发,穿过摩拉维亚森林,翻过喀尔巴阡山脉,来到蒂萨河畔,他们在那里定居,再也不想从那里离开……熟悉的德国被甩到我们背后,我在那里“真的”能听懂当地语言,不像后来在法国或英国,总是似懂非懂,感觉当地人谈话时,总有什么事情瞒了我。我们离开了大德意志帝国,离开了那座巨大的试验场和学校,在那里人们总是注重一切,在那里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在那里我们匈牙利人也可以做“高贵的外国人”——虽然他们对我们这些外国人稍微有点嫉恨,但还是乐意接受;他们的那种热情,我后来在任何国家都没再遇到过。我开始怀疑,要了解一个种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要对一个民族做出“判定”,那是一种非常轻率、不负责任的做法,他只能基于僵化的、总是有些专横的印象,认为“德国人”这样或者那样。“德国人”有六千万人,甚至更多,他们确实喜欢军人和制服,但他们中间也有许多人,而且是为数不少的人,只认为军人和制服必不可少,可他们并不喜欢指挥令或紧急令。我在德国看到许多巨大的城市和迷人的风景,看到许多井然有序、收藏丰富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规模大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工厂,还有那些亭台楼阁。在那里年轻和年长的德国人聚在一起梦想崭新的优秀艺术,在那里我与他们相识,了解了他们的忧伤、敏感与不安,了解了他们的疑虑和“对欧洲的敌视”,因为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憎恨欧洲;我还结识了另外一批人,他们做好了为欧洲而死的身心准备。通常来讲,他们更愿意为什么而死,而不是为什么而活;但是这种“通常”跟所有的“通常”一样,是那么轻率随便。帝国隐入了我们身后的黑暗中,连同那些万家灯火的城市。在那里,六千万人生活在数千年的文化和城市文明中。尤其是柏林的“地方风格”,我慢慢开始理解它,习惯它,并尊重它;我还了解了外地城市深厚而真实的文化底蕴,了解了魏玛、法兰克福和慕尼黑,了解了符腾堡州的森林、图林根州的群山、勃兰登堡州伯爵领地的湖泊和西里西亚的沼泽,还有那熟悉的风土人情,以及表面看来秩序严谨但表象背后令人不安地隐伏着的“无序”的焦虑与困惑。即便如此,要对它下一个平日所说的“一般性”定义,仍是一种危险、肤浅的做法……我从列车的车窗探出身子,浑身打颤。已经驶入比利时的工业区,冶炼厂的火焰在黑暗中燃烧。
在那段时间里,我还是写了几首诗;后来,抒情诗的素材枯竭了,我再也不能破解“方程式”了;再后来,我跟几位朋友结伴去了雅典和底比斯,但是“真正的”底比斯我再也不会看到……不管怎么讲,罗拉是“现实的”,现实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我必须从“真正的”底比斯和雅典流亡,好能生活在她现实的子午线之间。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咖啡馆里故意绕开艾尔莎·拉斯凯尔—舒尔勒的桌子,不再跟林格尔纳茨去动物园了,也不再去那些更暧昧的地方听人讲述“大洋彼岸”的历险……最后,我在另一个国家丢失了护照,丧失了国籍。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再没写过一首诗。但是关于这次流放,我就像一个被剥夺掉权力的国王,愤懑地沉默。
她想要“忘掉”的那个男人是我朋友。有一天,这人写信向我求助,要我去找罗拉,对他俩的事情表一个态。读完信后,我把信随手一放,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几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跟罗拉在剧院巧遇。当时,正好我父亲也来柏林看我。父亲从布拉格过来,只逗留一天。那时候,我父亲在捷克斯洛伐克任匈牙利党议员,他利用一个上议院休会的机会转道来看我。无论之前,还是之后,他都没有到过柏林。我不清楚什么是“偶然”,这种邂逅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不管怎样,我把这次见面记录下来:这两个人,罗拉和我父亲,这天晚上在柏林见面。就我的生活而言,他们确实是跟我有过什么关系的两个人。我们在剧院的前厅不期而遇。父亲在我的提醒下,机械地跟罗拉打了个招呼,并朝她的背影瞥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问:“这个人是谁?”我告诉他后,他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句:“她很漂亮。”随后我们回到了观众席,再也没有提起过她。
午夜时分,有人送来一封电报,内容是一份美国报纸驻柏林记者发给大家的新年问卷;这位记者想从德国名人们的嘴里知道,他们认不认识六个人;如果认识的话,哪几位是他们想在新的大洪水之日请上方舟的。凯赛尔将电报揉成一团,随手扔掉,神色冷漠地说:“我一个也不救。”监牢并没有搞垮他。在这个人体内蕴藏着出奇的力量。他是第一位我能从他身上直接观察并体验到“天才悲剧”的悲剧样板,他是那类叵测“悲剧”的经典样板。在凯赛尔身上,在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行为里,都能让人感觉到某种宿命的力量,无法仿效、无可指摘的举止,天才的宿命。
转瞬之间,我自己也在这里变成了一个风流子。每天晚上我都西服革履地一头扎进夜生活,就像一位对这身都市夜礼服早习以为常、再自然不过的英伦青年。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打扮得像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就我的良好感觉、自然率真和“大都市气质”而言,所缺少的恰恰正是大世界的见识和两三百年历史之久的沙龙生活,正是别让一个人在年轻时代感觉夜礼服、燕尾服是戏装并有安全感的前提条件。在我们家乡,通常只在上午穿礼服,去参加婚礼!——我亲眼所见,不仅在外地,即使在佩斯也这样!的确,我喜欢攥着身穿礼服的新郎的手,鼓励他说:别不好意思!这不是多大的罪过!……我们就是这样,谁要不喜欢,那就随他讥笑吧!但是,不管我如何毫不在乎地游荡在柏林的午夜里,多少总是觉得自己像在中学毕业的舞会上。

1

对那位投给我们瞬间微笑的女人,我们能够了解些什么?“相识”是件复杂而危险的事情,其结果往往只是开始。我对那位女演员的了解只有这些,她的情绪总是很好,她对男人和“生活”懂得很多……她凭着自己女性的聪颖,掌握许多只有那些真正的女人才可能懂得的原始经验;男人们若能了解其中的些许碎片,就会为此自鸣得意!每天早上,我在白雪覆盖的动物园里等她,在一条路的拐弯处。她上完马术课回来,带着聪颖的微笑,在她的微笑、举止和眼神里洋溢着一种无间、真诚的生命欢乐,这种生命的欢乐实在令人销魂。她非常含蓄,也非常讲究。后来我才意识到,她以自己的方式谨慎而温情地教会了我什么,教给我复杂的日常礼仪,它们对“大都市生活”的自我约束做出了规定。她对我密切关注,严格管教;就像一位导演调教年轻演员身上的稚拙,她努力柔化我举止和观点的粗莽。我意识到在社交圈内,真正的礼貌是人们共同生存的唯一可能,这跟我在家里、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截然不同,要复杂得多。我们在童年养成的“纪律”还相当低等;女演员努力用她美丽、轻柔的双手,解除我身上“低等纪律”的羁绊。她让我明白,真正的礼貌,并不是强打几分钟的精神参加一个我们并无兴致参加的约会;如果我们能把一次令人不舒服的会面无情地扼杀在萌芽期,那才更加礼貌……她教我懂得,如果没有无情,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我们将永远成为同伴们的累赘。她还使我明白,一个人可以粗莽,但不能够无礼;可以挥拳打一个人的脸,但不能惹人厌烦;在那些对我们并没抱多少期待的人们面前假装充满爱心,实际上也是一种无礼。
我在布吕切尔大街,在火车站对面的一栋红砖楼里租下一套公寓。火车站设在一座凌空高架、空空作响的铁路桥上,那栋居民楼让我联想到希特风格的匣子式建筑。楼里没有电灯照明系统。在木楼梯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的声响;大多数住户都在黎明回家。那是一栋无产者聚居的公寓楼,住满了房客,房客们大都过着由柏林垃圾组成的夜生活。住在楼里的有跑堂、舞女和娼妓。我第一天去看房,就当即感到了神奇的本能。我本可以住到几条街之外,住到条件良好、我有能力支付的西部公寓小区里。但在第一时间,我就出于本能决定住到这里,住到点油灯、讲方言、每个人在别人眼里都有些鬼祟的柏林老区,午夜,警车刺耳的鸣笛在街巷里回荡。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要在这里寻找的并不是大城市的地下浪漫,而是新奇。我寻找人的温暖、亲近和某种真实性。我痛苦于孤独,痛苦于那种造作的伪文化的孤独,那种孤独在我的成长期和后来不同寻常的法兰克福时期,都像某种特殊的氛围包绕着我,就像从原始物质上脱落的迈泰奥拉

4

毫无疑问,我的青年时代是在柏林开始的。对于那种状态,人们后来以青年时代的名义蓦然回溯。每天醒来,我都感觉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也说不上多么隆重,就是这样,我的青年时代在柏林开始,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能说平平淡淡。那是一个过渡状态,有着非同寻常的仪式、与众不同的戏服和重大的转折。在柏林,在我周围谁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我则做什么都有时间。城市生活正处于一个这样的阶段,不仅富于异乡风情,而且在大多数时候或从某些特殊领域看,它都给人留下国际大都市的印象。外国人布满了城市的犄角旮旯。在这座城市的迷宫内,挤满了俄罗斯人和挪威人,每个人都要创建什么,德国人会为所有人的创业铺垫基础,哪怕外国人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生意能够成功。德国人追着无所事事的外国人给他们钱。有一天下午,两个从符腾堡来到柏林的德国人在一家咖啡馆里跟我搭讪,随后我们联手创办了一份画报。两个星期后,我们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一栋公寓楼的楼上租了一套有好几间房子的办公室,不仅配备了电话和打字机,还雇了会计、收银员和打字员。画报还真的出版了,内容荒唐得不可思议,并且畅销了很长时间。创刊号刚一问世,我就与他们分道扬镳,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们那副一本正经的空洞无知。这类的“创业”在这座城里比比皆是。在选帝侯大街的一条小巷内,我在一家午夜酒吧里结识了两位退役的德国军官,他俩在半小时前刚刚相识,很快就成立了一家投资百万的铅笔进口公司,他们为我不肯加入这桩一本万利的生意大惑不解。几个月后,他们就用进口铅笔赚的钱购置了住房。那些年的柏林并不浪漫。不过,那座巨大的城市是独一无二的大实验室;外国人可以在德国的工厂、剧院、电影院、编辑部和办公室里随心所欲地小试身手。战后的柏林对抱有敌意的外国人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乍看上去,那是一个到处散发着可卡因和威士忌味的冒险世界,但在醉生梦死的享乐背后,格调日益溃腐,观点日渐清晰。
女演员住在阿德隆饭店。这里有前厅、沙龙、卧室、浴室和被称呼为“姑娘”的女仆,女仆也住在饭店里,住在一层。有一次,女演员让我陪她去银行,下到铁壁铜墙的保险室,嘟囔了一句密语,打开一只保险柜,我被珍珠、钻石和红宝石项链晃得眼花缭乱。她不久前刚从印度回来;她是第一位获准从英国殖民地返乡的“保皇派公民”。她的庇护者肯定极有权势,估计是哪个地位显赫的英国绅士;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那个人是谁——我尊重她的私生活,她也尊重我的隐私。她有汽车、在附近租住的别墅、各种支票簿和好几只猎犬。饭店服务生经常送去昂贵的花束和首饰,简直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初到柏林的那段时间,充满了不期而至的爱情体验。在这座躁动不安的城市里,性别混乱,情色不羁。我认识的女人里,有的是秘密的普鲁士军官,她们在家里戴单片眼镜,抽雪茄烟,更有甚者,在她们的床头柜里放着军事书籍。而男人们呢,白天管理工厂,夜里打扮得像弄蛇人。柏林的冬季,有开不完的假面舞会。有的时候,情侣们戴着吓人的面具。我神情自若、心情愉快地出没在混乱不堪的舞会上,仿佛清楚地知道在寻找谁,不会迷失在疯狂情侣们的肢体之间。有一天下午,罗拉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已经从卡萨来到柏林,想约我见面聊聊天。就在那天,假面舞会以全新的形式改变了我的生活。

7

第二天,我父亲启程离开,仿佛他只为了这次碰面——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柏林的。下午,我在选帝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露台上跟罗拉约会。我给她讲了朋友的来信,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什么无关痛痒的话。随后,我尴尬地沉默;她也一声不语。我们俩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坐在这里已无事可做。这样的约会总是很简单。出生也很简单,死亡也一样。我对我的朋友从来没抱过一刻的“自罪感”。我装不出那种虚伪、扯谎的“骑士风度”。其实,这样的约会既没有意图,也没有确切结果。我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什么好做。后来,我多次从男人们手里抢走女人,男人们也从我手里抢走过女人。这种时候,我有过自罪感,或者感到羞惭,或者强词夺理,总之每次都能给这种法国式的四角关系做出“解释”。当我跟罗拉约会时,我既没有跟自己解释什么,也没有跟别人解释什么,就像一个人觉得没必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呼吸。我在巴黎有一位朋友,住在瓦格兰大街,有一天下午四点钟,他在街上“叫住”一个女郎,后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女郎还是处女,跟他走了。他们去了一家小客栈,从那以后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是这样开始的。我从来没“追”过任何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要么在约会时互相看对方第一眼就水到渠成,要么一切谈话都是枉费气力。我们坐在选帝侯大街的露台上,已经谈了有半个小时,之后我们都缄口不语,看别人跳舞。我对那天下午的每个细节都记得异常清晰。可以这么讲,我们根本还没谈自己的私事,我就已经满腹心事地坐在她旁边,盯着舞女在心里暗想:我们以后靠什么谋生呢?这种本能的直觉,对两个人的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可能误解。后来,我们一起去看戏,去莱恩哈德剧院。那里正在上演斯特林堡的《一出梦的戏剧》。“为人类感到惋惜”,海伦·提米格演唱。那是一个盛大,却不迷狂的夜晚。我们两个人都情绪不佳。那是一种“我们到底需不需要这个?”的感觉,焦虑,忧伤。必须得认识什么人,带着所有的秘密和所有的结果:就是这个,用嗲气、平俗的字眼讲,被称作“爱”。相识,完美的相识,从来都不那么罗曼蒂克。我们心绪惆怅地往家走。当我们在大门口告别的时候,我意识到,她哭了。我们两个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在小城市的市民家庭中称之为“伴侣”的感觉。我还没到二十三岁,我是个诗人,靠临时性的收入谋生。几个月后,我娶了她。99lib•net
“凯赛尔从监狱里放出来了。我们去看看他。”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的钱比后来更少;但是在当时的德国,没有人那么在乎钱。在那几个星期里,我在柏林的朋友们都在炒股,自然挣了很多钱。很多人不久前还付不起房租,转眼就在选帝侯大街或西区的小巷里购买位于街角的整幢房子。这并不需要你有什么特殊的知识:一个又饿又渴的外国人,只要张开双臂站到证券的尼加拉瀑布前,你手里能抓住多少就能抓到多少。人们在遥远、隐秘的地方工作,柏林的投机者们对这样的工厂一无所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工厂在生产什么,他们只需站到银行分行交易台的铁栏后,或委托代理人购买这样或那样的“证券”——的确,买东西的时候连钱都不用付,而是使用某种贷款。“证券”那天还值十万,第二天就会值三倍或三千倍……每个人都有“贷款”,每个不工作的家伙都能搞到钱。但是绝大多数人,那些劳动者们,在这场风暴中愚蠢地踉跄,用呆滞的眼神盯着一个土豆或一只破鞋底,仿佛是看祭坛上的圣物。我没有钱,所以也从来没炒过股,我瞧不起这种赚钱的方式,甚至觉得厌恶。在我看来,即使玩纸牌也比这种光天化日下的集体抢劫要道德得多。我没有“证券”——我想,在那段时期内的柏林,只有诗人没有“证券”。
但是我对她没有欲望;也正因如此,她逐渐向我袒露了所有秘密。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面纱都从她头上飘落,这样的脱,要比所有的赤裸都更刺激。圣诞节的上午,她跟我说:
我相信,他是一个天才,只出现过一次的天才,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度出现的人类现象。在我的同时代人里,他是第一个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就作品而言,光有“天才”还远远不够;写作为创作者限定了条件,比我们所能想象出的条件要复杂得多,对写作而言,天才的能力只是其中一个条件。不管他做什么,无论他沉默,还是开口;无论他憎恨,还是无聊;无论他突然介入谈话使之发生转折,或是拒绝这样,这都是他,不可被说服,他刚愎自负,冷酷无情,小孩子气,并且——以他怯懦、羞惭的方式——惊慌失措。从他的外表上看,颇像一位超期服役的普鲁士中士。他是一个身材敦实、圆脑袋、小眼睛的金发德国人。一年之后,他加入了德国共产党。有一段时间他销声匿迹。偶尔,剧院里上演他的一两部戏,但并不太成功。在国家社会主义者统治的帝国里,他没有受迫害,因为他是雅利安人,但是他被赶进了巢穴。在新的强权扼住他的喉咙之前,真正的悲剧已经把他淹没了。
罗拉在方方面面都很“节俭”。她把省下的马克存在一只旧雪茄烟盒里,这些马克到了第二天连面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值。当德国的中产阶层和工人阶层,总共六千万人,一天又一天地丧失一切,她却毫不动摇地认真推敲,我们是坐地铁,还是坐电车,估算哪种交通方式最便宜。我怎么跟她解释都没有用,在排山倒海的大毁灭里,这种审慎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当数十亿计地砍价时,亿就变成了零头。慢慢地,我让她懂得了这个“零头”的含义,我也自我封闭起来。
毫无疑问,我有神经症,我的神经症源于儿童时代的伤害;那时候,我对弗洛伊德知道得不多,几乎可以说一无所知,他的天才理论后来是通过外行人和庸医们的热心推广而变得那么流行,可我当时一窍不通。病人的心灵可以最准确地了解疾病的本质,他们确实花了很多心力和精力寻找灵丹妙药。后来,我吃惊地读那段时间写的信和诗歌——诗歌几乎写明了诊断,信件确凿地记录了病因。当我接触到精神分析法时,再想采用那种方法已经为时太晚;快四十岁的人了,再做各种精神分析纯属浪费时间;太多的记忆,复杂地沉积,在伤口上已结了许多层痂。我相信,对年轻人,对相当年轻的人和患有神经症的孩子们而言,精神分析法确实能够取得疗效;或许对年龄再大些的人也有帮助,如果精神分析的学术之光在黑暗中照亮某种类型的创伤,可以让比较简单、不太成熟的心灵变得轻松;但是我从来不把它作为“治疗方法”,因为我不相信场景可以再现,因此我不能将它当成避难所。我见过不少神经症的病人,不用精神分析法也治好了;那些较为成熟的心灵,有着惊人的毅力和抵抗力;新的生存条件有的时候能使病人自然痊愈。弗洛伊德理论的天才活力与美感令我着迷;我认为“梦的解析”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重要发现。我也能够想象,精神分析可以教会较为单纯的人更耐心地行事。即使有像“治愈”这类的情况发生,也是出于多种偶然影响因素的综合作用。当周围的骗子们和神医们正组成黑压压的大军鼓吹并滥用精神分析法时,我一方面拒绝接受这种疗法,同时我也怀着敬重和热忱了解这一理论,它对潜意识深层和未知生命的探索。毫无疑问,那些预言对弗洛伊德的形象有损。我通常见到的情况是,神经症患者有时没接受精神分析也被治愈了;有时接受了精神分析后病也没好;还有时没做任何治疗,病人自己就康复了。当我了解了这一切时,尤其是当我细读了弗洛伊德的书时,神经症对我来说,已经多少变成了生存需要,工作的装备和条件之一;打一个粗陋的比方,我带着神经症“生存”,就像中国乞丐向人展示露骨头的断肢。
继豪普特曼之后,凯赛尔是当时欧洲唯一能够与之比肩的剧作家;萧伯纳拿大鼎,摆架势;皮兰德娄当时还没那么有名。凯赛尔将自己剧作家的才华和罕见的文学天赋,全都牺牲给了时髦政治。他将自己的戏剧打造成时事政治的鼓动工具。他剧中的角色刚一登场,就以宣传画的风格在舞台上讲演。他不能承受这种成功,这种巨大无比的危险,这种对天才造成毁灭性威胁的危险中的危险。他四下嗅探民众的期待,极力附和他们的风格要求;他写人们希望他写的东西,不再写只有他才能写出的东西。我对他出类拔萃的能力十分尊重,尤其尊重他用来观察生活的特殊、酸涩、羞怯的好心肠和火暴脾气。在那段时间里,我为女演员写了一部戏——专门为她写了一个“角色”——那部戏里写了一位作家的悲剧:一位绝望地从写作逃进生活的作家的悲剧。这出戏从文学上讲是不错的,但作为戏剧还是很弱,最后以这么一句漂亮话结束:“语言扼杀了生活。”但是,凯赛尔只是希望能够这样发生;生活,出于次等的行为欲望,要比他内心文学行动的动机更为强烈;生活扼杀了他的文字。
我们组成了一个道德感薄弱的联盟,不仅有别于德国人,可以说是为跟他们作对而组成的——即便有一天我们被冷酷无情地从这座城市赶走,我也不会感到震惊。不过,德国人只是感到惊诧,沉默不语。我们坐在罗马咖啡馆内,一群欧陆精神的集大成者和所谓的精英,我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换钱和写诗,为皮货生意和佩吉争得面红耳赤。德国人严肃、静默地站成一堵不透风的人墙,组成一支跌撞蹒跚的队列。与此同时,我们以复杂的方式占尽便宜。德国人不仅将柏林拱手交给外国人,还给了他们值钱的外汇。柏林越来越城市化,越来越有气质,女士们学会了穿着打扮,城市氛围里充满了奇思妙想,城市活得生机盎然……在那年冬天,柏林很美,神秘莫测。上午,我在动物园里散步,林登大道弥散着汽油雾障的躁动不安。这座城市介于一座南方港口城市的暧昧和一座普鲁士大都市的严谨之间。残酷的活力与饥渴,让这座城市寻找平衡与满足,表白和思考无可非议的自由;虔诚与善良,让这座城市接受各种各样新的艺术探索,所有这一切使得柏林在很短时间内变成一座战后欧洲最具魅力,或许也最有希望的城市。在所有亲历了那些岁月的人们心里,“柏林的忧郁”是永恒的记忆。
柏林的亲戚们赞成这个计划。罗拉的舅舅出身于古老的柏林贵族家庭,是一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稳健派绅士。他家里聚集了一大批德国名流:作家,前军官,实业家和将军们。他们的家宅大得出奇,老先生挣钱很多,但生活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第一次正式邀请我去吃晚餐,一家人穿着节日盛装围桌而坐,女主人客气地劝我再吃一盘,因为“没有别的了”——当我按照家乡的习惯婉言谢绝,他们也不坚持,一家人继续享用冷餐,后来我才意识到,之后并没有下一道菜。他们经常在豪宅里大宴宾客,晚餐只有“德式三明治”和盛在黑盘子里的猪肝馅饼。老先生很喜欢我,有时非常隆重地写信邀请我过去“小酌一杯”。这有如授勋一般的邀请,在精心布置的仪式中进行。我们穿着黑西装,气氛沉闷地坐在那儿,围着一瓶葡萄酒,一脸虔诚地品饮高贵的琼浆。在我们家乡,如果来了客人,立刻会拎来一大桶酒。罗拉的两个表妹是女售货员,战后的柏林女孩都过着自由的生活。女孩们不带男伴去酒吧里寻欢,去“克罗尔”,或去“动物园”参加著名的画室狂欢;这一类娱乐,并不是完全无害或毫无危险。凌晨时分,在“动物园”的大理石厅堂和楼梯昏暗的角落里,情侣们躺得横七竖八,有的在呕吐,有的在做爱。在这些柏林的化装晚会上,参加者将市民的道德准则抛到了脑后。在拂晓的朦胧中,“柏林西区”最上流家庭的闺秀们在台阶上打滚,躺在陌生骑士的怀抱里。后来,我在巴黎亲眼目睹了几次著名的画室狂欢,可那里的参加者也不会一直呻吟到黎明;这种疯狂的群交是柏林酒吧的唯一目的、意义与结局,我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曾再见到过。
这个“家”,我们的第一个家,单从所陈设的柏林家具来看,颇像一个大户人家。跟大多数柏林家庭一样,这里也堆满了笨重的德式家具,尺寸惊人的扶手椅、石膏像、瓦格纳头像、爱国主义和神秘主义风格的木刻,给人感觉像是进了瓦尔哈拉神殿,还摆着威廉皇帝的铜像和大理石雕的腊肠犬。
女演员说,有权做一切。我惊讶地意识到,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那股迷人的宁静从她的身上消失了。她双手紧攥,像在乞求什么。她需要鼓励,需要帮助。宁静的女人燃烧了起来,火焰熊熊。我这才得知,别墅是她租下的,也是她把凯赛尔一家,把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安置到这里。我们坐在黑暗、冰冷的客房里,仿佛是在一部“栩栩如生”的小说中;但是,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有无与伦比的才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眼前破碎了,我们拐进生活中的一条死巷,有什么东西结束了。我不认为对一位作家来说,偷壁毯、蹲监狱、和美女做爱、为喝法国香槟或开豪华汽车而挥金如土有什么好的。“作家应该表浅地活着,”我向女演员解释,“模仿生活,十分专注地观察它,但是尽可能不要投身进去。”
我从布吕切尔大街点煤油灯式的孤单,很快搬到了摩登的柏林老区。我每个月都要换一套公寓。我在“将军们的遗孀”家里住过,女房东们住在上下五层的豪华府邸里忍饥挨饿;我在有八个房间的医生家住过,而医生要自己打扫整套公寓;我还在前普鲁士总理家寄宿过,他一年的退休金还不够买两磅面包。一座座神秘的豪宅在我眼前展现:“西柏林”气宇轩昂、与世隔绝的大贵族庄园。一间巴黎顶楼客房的月租,可以在选帝侯大街租下四五个房间,沙龙里摆满了德国品味的珍贵艺术品,青铜雕塑和大理石像,我在文艺复兴风格的大床上睡觉,在古老的德式橡木雕花饭厅里用午餐。从那时候起,我不动脑子地挥霍钱财,我会在第二天意识到,我要比前一天更富有。人们在街上跌跌撞撞,嘴里胡乱喊着数字。大凡那期间在德国人中间生活过的人,不管他有意无意,全都是骗子。疯人院里关满了疯子。在那几个月里,大工厂和银行都不可思议地暴富起来。施廷内斯的阴影在大地和水面上飘荡。中产阶级既无能又无助,绝望地等待厄运降临,被卷入了疯狂的假面舞会。
我小心翼翼地维护那块属于我的天地,采用实际手段,借助于生活方式和谨慎态度,尽量不让罗拉破坏我的孤独。灵魂有它最后的避难所,作家最终会逃向那里,寻找真理,但也将某些真理据为己有,不愿示人。我总是尽量做得自主而开明,保持真诚;我蔑视所有低贱、怯懦的不耻行径——我从来没有自己的“秘密”,生活赋予我的一切,我都像写报纸新闻一样记录下来——但是那个“秘密”,那个让我不能成为别人、只能成为我自己的“秘密”,那个让我“与众不同”的秘密,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的揭秘,通常被称为“艺术”。罗拉的进攻,迫使我变得小心翼翼。我必须意识到,她也有“秘密”——由于她不是艺术家,这个秘密无法公开。从后面的这个推测看,女人们确实为爱情付出了许多;假如我们揭开她们的秘密,会发现她们整个一生都在玩一场轰轰烈烈的游戏,而且她们当中大多数都是输者。

10

在那段时间里,我体内燃烧着温度不同、光亮各异的火焰,那是纯粹、自然的厄洛斯的快乐,让我既能投身于他,之后又不会感到自责或怨悔。那是一种特别的情感,就像在做爱之后我必须逃离“现场”,不会在体内蓄势累积。我伸出两手见什么抓什么,既无恐惧,也没愿望,不放过柏林给我的任何东西。那个时候,我年轻得那般纯粹,那样无辜……人们能从我身上感受到这种年轻。我所到之处,万物都向我张开臂膀。生活中存在这样的阶段,在一个人身上可以感受到厄洛斯的呼吸,他在别人中间随意穿行,仿佛是大自然挑选的灵物,既不能被伤害,也不会被玷污。
我用自己荒诞、可鄙的富裕,接济“将军们的遗孀”。我带回黄油送给她们,房东们低眉折腰、滋味难言地道谢并笑纳;至于普鲁士总理,我则给他雪茄烟。无论对于旁观者还是蒙难者来说,这一切都是说不出地令人生厌。但是,青春就在这一切中勃发,那是一段特别的胜利时光,生活中没有任何阻碍,仿九_九_藏_书_网佛自然法则和经济规律全部失效,不管在哪儿都整日乐声,而且是黑人音乐。钱变成了废纸,我们在垃圾中踯躅,浑浊的浪潮卷走了所有人的价值,我们为自己还在苟活而自惭形秽;但是生活还是让人快活……冬季在浑浑噩噩的半梦半醒中流逝,我们在灾难的上空浮游,并没有什么罪恶感。柏林,绝望而发疯了的柏林,在这个残酷的冬季变得美丽。通宵的舞会流光溢彩。每天晚上,我们都成群结伙地看遍柏林所有的演出。每个人都“寻欢作乐”,好像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德国年轻人总是在街上欢庆爱的节日,家长们失败了,失败得是那么羞惭和不可理解,以至于连防卫都不敢。每天夜里,我都带着新情人回到将军遗孀们的家中,在凌晨相识和分手的时候,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们将她们的电话号码塞给我,但有谁真的在乎黑夜和爱情呢?一夜醒来,我躺在城西豪宅的卧室里,在陌生的房间里搂着陌生的女士,豪宅的女主人睡在我怀里;昨天我还不认识这个女人,明晚我也不会再认识她。一座城市,可以在瘟疫的死亡恐惧中如此狂欢。在瘟疫爆发的日子里,虽然我也染上了一些,但我仍揣着一种刀枪不入的安全感,对我来说,青春的节日就在那年冬天破晓。我不能感到羞惭,更没觉得自己有罪。
我为自己的年轻吃了许多苦头,受到各种伤害和羞辱;我真想马上长出胡须,因为谁也不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丈夫”。事实上,我在婚姻中的感觉并不那么良好。一方面我心里对罗拉抱有情感,另一方面我的焦虑和抵触不断升级,让我感到处于一种陌生的境地,仿佛一夜之间我们不得不在极地气候中求生。简而言之,我缺少投入婚姻——这一探险行动的必要装备。我习惯了爱上一个人,然后忘掉她。当然,我不可能把罗拉忘掉。从第一天开始,我就惶惑不安。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该渴望什么——我非常渴望罗拉、我的家人和熟人能把我当成“名副其实的丈夫”,但是与此同时我又心怀疑虑,担心这种努力维系出来的状态有一天会告终,就像迄今为止所有人际的、爱情的关系一样,有一天夜里我不再回家,之后我们通一阵电话,我把鞋柜送给罗拉,随后我去哪个国家旅行。我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丈夫该怎么行事,跟朋友们一起我总感到精神紧张,拿着一家之主的做派为一些经济、政治问题争论不休;不同的仅是,我没有点一支雪茄烟……我不知道罗拉是否看出我绝望的努力,是否真的看透了我。我认为她看透了。她在人的事情上,在对人的判断上,毫无疑问要比我有经验得多。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不是一对寻常夫妻。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位诗人,即使在冬汛季节,我也只穿一双单鞋和夏天的衣裳,仿佛没把残酷的自然法则放在眼里;我唯一的一件保暖衣裳,是父亲在韦尔泰姆百货商店给我买的毛线背心。那次父亲来柏林看我,实在忍受不了我那身要命的古怪打扮。这是我唯一的一件保暖衣裳,在我年轻时有人买来救我的“命”,为了我不被冻死……当时,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我记得,我都没为这件背心道一声谢。
法兰克福历险的女主人公留在了我的记忆之外,她在我记忆的堤坝上栽倒了。我没能爱上她,甚至对她不感兴趣。她大概是一位多愁善感、傲慢自负的女人,身材很高,头发金黄。在柏林,我把她安置在一个家庭旅馆里,后来就把她忘掉了。有一段时间,我给她写信或打电话,后来就胆怯地退缩了。她是突然与谁邂逅,还是返回了法兰克福?我不知道。我想不起她的名字,记不得她的眼睛和声调,只记得她的姿态,骄傲的相貌和修长、白皙的大腿。一段青年时代的爱情记忆,就这样由大腿、胳膊和动作组成。当面孔也浮现在肢体之间,说明青春期结束,男人期开始。
我向西旅行,带着简陋的行囊,有点无家可归的感觉;不管怎么说,我对那个我正在逃离的地方怀着无法释解的牵系。一位年轻的女性陪伴着我,此刻,她肯定在为某些更实际的任务绞尽脑汁,而不是欧洲的命运;行囊里揣着刚动笔的手稿,我带着它西行,估计将来这些手稿不会唤起我太大的兴奋,即使唤起也会转瞬即逝。我是“已婚者”、丈夫和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流浪岁月的记忆在我的身后时隐时现,我刚满二十三岁。刚才,在破晓时分,法国海关员在边境向我要去了护照。在我的护照上可以读到以下信息:“二十三岁,匈牙利人,已婚,学生”,“旅游目的:学习”……他看了看护照,也瞅了瞅我,然后仔细打量了罗拉几眼,耸了耸肩膀,咧嘴笑了。那是黎明五点,火车停在边防哨所前,四面八方的公鸡都在鸣叫,大概是高卢的公鸡吧。我在小卖铺买了一包烟,点燃一支,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甜丝丝的、黄花烟草味的法国香烟。随后,我买了一份《马丁报》,坐到长椅上,直到开车之前我都在读报上的小广告。有一条说,巴黎有一家肉铺有意转让;另一条说,有人愿意倒插门到外地的饭店,最好是在“塞纳”、“瓦兹”等省份。火车站又脏又乱,烟蒂和橘子皮扔得满地都是。

3

三天之后,国家社会主义党占领了帝国。汉斯·埃里希被关进集中营。他工作的报社也更换了主人,过去的同事全被扫地出门。汉斯·埃里希被时间遗忘了,就像我年轻时代的许多伙伴;我再没听说过他的一点消息。

11

我的记性不好。某个时期、某个人的相貌以及与他的相识相交,都像细沙一样从我记忆的筛网里不留痕迹地漏了出去,我只对那些排成重要而松散队列的“事件矩阵”留有记忆。在这个矩阵里,就像凝冻在古代松香里的昆虫,凝冻了一个个故人栩栩如生的象征性生命。在我的记忆中,被我抛弃的人对我而言,就跟那些活在我记忆中的死者相仿。我是个忘恩负义的记忆者。总有一个又一个人从混沌中显现,周围堆积着记忆的烟霭,如海藻一般;因此,我必须清除那些随旧日潮汐卷来、早将重要记忆掩埋的垃圾。关于我在青年时代生活在国外的那最初几年,大概我能列出上百个名字,有男有女,他们都扮演过“角色”——那时候我很喜欢他们,他们有时会在我的生活中扮演“决定性的”重要角色。他们中间有的人,曾跟我你死我活地打过架;今天,或许我能记起打架的场景,但已经说不出他们的名字。在那段时期,我结识了许多女人;其中包括跟我一起逃离法兰克福的那一位,但我已经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在我出国的早期,只有一个人活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女伯爵。后来,汉斯·埃里希就像一个影子,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在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东西悬而未决,可能是种族差别,可能是畸形情感,我不知道。他也跟着我来到柏林。
她掌握玄妙的秘诀:能够一个人独处。那些爱我追我亲近我的女人,几乎都是很好的人;她们对待我的态度,跟我对待她们的截然不同,她们更加通情达理,品行更高尚。我跟她们的关系都很短暂,一般见了两三面后,我就会或多或少地感到厌倦。但是,我以自己的方式爱那位女演员,我们之间维持的友情,要比任何可以想象的肉体关系都更可靠。跟她在一起,我是那么温文尔雅,乖觉顺从,好像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跟女人在一起待过。我会陪她散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坐几个小时,看着她,看她坐在镜子前化妆,看她细心地护理身体——饭店的窗户朝向林登大道,冬日黄昏的街道上,弥漫着文明大都市的神秘气息——我听她通过屋里的电话跟陌生男人们撒谎或许诺。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对我从不吝啬时间,夜以继日,温柔体贴,抱着某种非同凡响、格外珍贵的骑士风度。她很尊重我的忧郁,教我发现柏林的美丽,感受柏林的美好。她对孤独的艺术有着令人惊叹的理解力;她生活在贝壳内,就像一颗稀有的珍珠,价值连城;在那些怀揣欲望的人们眼里,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
对于家长们的自由主义态度,我一直未能找到恰当的解释。在这些柏林的市民女孩中,绝大多数都像罗拉的两个表妹,有着极其严格和精心的家教。在言谈中,父母们很难说出什么淫词秽语或轻浮的笑话。但是,他们对女孩们在走马灯般赶赴的舞会上偶尔怀孕,却又觉得再自然不过。那是一个有趣的反常世界;而且,不可救药地陌生。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婚姻的头一年,我们在柏林的所作所为都是一场彻底绝望、惊恐万分的“过家家”游戏。我根本不清楚,供养一个陌生人,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何等巨大的责任!我更不清楚,一个人无法靠近、无法改变的秉性到底是什么。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不停地需要很多人。在我的同龄人中,大部分人都相继紧跟地逃进这孩子式的婚姻里。我们不惜代价地想在我们头上支起一片屋顶,建一个“家”,用我们笨拙的手为孩提时代未能感受到的家的浪漫,拼凑一个扭曲变形、粗陋不堪的顶替品。这一代人在所获得的所有“体验”中唯独缺少的就是家的体验。我们在国外租住的房间建了一个家;有鞋柜,没有“前景”。不过,在那个时候,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前景”?在柏林大学的名册里,始终保留着我的名字,我已经当上了“丈夫”和“养家者”,但我还是在期末偷偷地跑到林登大街的尽头,报名上了半个学期……只是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拿一个文凭能干什么。不管我往哪个方向看,前面都是漆黑一团。身后是战争和革命,眼前是政治和经济的颠覆,是“价值再评估”的混乱时期,最流行的是口号。我们在这样的机遇中“建立家庭”。许多年里,我从来不能肯定自己从哪里能挣到下两个星期的房钱,我们会不会有吃午饭的钱。跟在家乡相比,这是另一种贫困。在家里,人们的日子过得很穷:没有钱,命运不好,但至少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小窝,也总能有一小块面包吃,哪怕又干又没味。可是在国外,陌生的巨人扼住我们的脖子。我们生活在焦虑、惊恐、无助的世界里。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从这个“家”,从这个拼凑的、孩子式的家的责任前连滚带爬地逃离。
汉斯·埃里希成为社会主义者,大概就像一个人有一天决定成为素食主义者那样简单。他的阶层背景和内心信仰,都跟这个立场风马牛不相及。我总抱有这样的想象:如果一个人成不了别的,就会成为革命者。汉斯·埃里希就这么简单地做出了决定。他渴望“职业”,这很自然。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后来他也去了巴黎,在那里读了许多书,学习期间,他对巴黎人不可救药的无序感到紧张和厌恶。三十岁时,他已为德国最大的报社写头条文章;一两年后,他被选入了帝国议会。我在希特勒出任首相的几天之前去过一趟柏林,跟他一起散步。他的衣着打扮相当时髦,开着一辆崭新的轿车在城里疾驰;他向我介绍他的女友,那是一个漂亮、肥胖、体格硕大的女人。
显然,我是个有病之人,因此更没有能力承受什么。周围人只需把酒递到我手里;假如他们没在法兰克福教我饮酒,那么在大学或其他什么地方,在无论我浪荡到哪儿都颓唐散漫的社交生活里,很可能我会直接逃入其他种类的麻醉品里,也许会去寻找比酒精更加危险的镇静剂。的确,光喝酒并不能使人镇静。我记得有一年,我二十岁到二十一岁那年,每天晚上,准确地说是每天早上,连酒精也不能让我入睡,每天睡前我都要吃鲁米那。焦虑感和强烈、抵抗的恐惧想象压倒了鲁米那的催眠作用。我吃鲁米那入睡,感觉就像晕厥一样;在深沉、无梦、滞闷的睡眠之后,我没精打采地醒来,立即去抓白兰地酒瓶。在这种生活方式下,再坚韧、再健康的年轻人也会很快变成一副烂皮囊,当初我也非常健康。我真不理解,我的内脏和神经是怎么承受的?事实上,我看上去根本就承受不了……但是,这种生活方式,这些一度滥用的麻醉品,还是帮我度过了生活中的许多危机时刻。现在我肯定地知道——这一点有许多细碎的符号记忆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在那段时间里,我生活在慢性的生命危险之中,只有酒和毒品可以消除这种危险。比方说在德国,我不管白天黑夜都总是攥着一把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如果我睡觉,手枪就躺在床头柜的大理石桌面上;我揣着左轮手枪去咖啡馆,去编辑部……为什么?我害怕谁?谁也不怕,我是怕我自己。在深埋的、优雅的、可以触及的记忆背后,有着某些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辱记忆折磨我;有的时候,我一“想起”这些,这种羞耻堵在我的喉咙,就像受到身体攻击,被人蹂躏,扼住喉管,我阵阵作呕;准确地说,是我的身体想起了在某个场合我不能找到关联的记忆。这种耻辱究竟是什么?我到底在哪儿受到的伤害,让我承受如此的羞辱?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但是有一天,我能够忍受了这些记忆,不再痛楚,不再出现那种身体的不适感和无法忍受感;于是我不再需要安眠药,我跟酒的关系也变得较为健康,较为愉悦。离开麻醉品,生活难以承受;那些一旦离开助行器就无法保持身体平衡的人们,即使在今天也会对那些工具心怀感激,同时又投以怀疑的眼神,几乎是吃惊的怀疑。他们藏了什么秘密?毫无疑问,“健康人”也有,只是非常少。也许在女性当中可以最快找到简单、健康的心灵。我认识不少年长的女士,她们令人惊叹地承受生活之重,命运把她们放到哪儿,她们就在哪儿随遇而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大多数情况下,她们的寿命远远超过平均寿命,“她们的秘密”不是别的,只是服侍和屈从。(茹莉表姑七十多岁时,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她长寿的秘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要保持常态。”)但是年轻人是没有常态的。
她的生活准时准点,生活在美貌和女性——这种与众不同的奴役之下。对于“职业”,她并不那么尽心尽力,所以她跟所有喜欢穿金戴银、怀揣值钱外汇的女人一样精力充沛……每周六她都能领到一笔薪酬,一叠令人羡慕的钞票;我觉得她不配领那么多钱,因为我不认为她是真正的女演员;她实在太漂亮了,过分热爱生活,所以成不了真正的女演员。我认为,一个人为了艺术,应该经历一些生生死死……是不是她投注给生活和周围人的美貌、慷慨、笑容可掬的热忱,远远超过了她为完美饰演“朱丽娅小姐”所做出的付出?她自豪地掏出“薪酬”给我看,要比展示她的印度财宝还要自豪。她靠“工作”挣来的这些钱,总以罗曼蒂克的方式随手送人:送给女仆或马夫。她对我总是很好很温情。她为自己的生活制定了许多规矩,俨如一位军人或仁慈的女执事。
在柏林,我开始了意外的历险:青年时代的历险……现在我已经明白,青年时代并不是能用时间来衡量的生命阶段,它只不过是一种状态,其开始和结束都不能用年份标记。青年时代既没有伴着青春期开始,也不是在某一天(比方说,在我们四十岁某个星期天下午六点钟)结束。青年时代,这种格外奇特、根本不是“暴风骤雨式”的生命感受可以在我们最不经意的时候,在我们对此毫无准备且无特别期待的时候发生在我们身上。这是一种忧伤、纯洁、无私的状态。你不由自主地被各种力量所席卷。你也为此倍感折磨,还有一点羞惭。你想尽快地度过这段时光,变成留胡蓄须、满口都是原则和冷酷而明确理论的“成年人”。有一天你睁眼醒来,发现四周是别样的照明,别样的客观含义,别样的词语意味。从你护照上写的资料和你身体储蓄的能量来看,你还很年轻;也许从幻想破灭和责任感的意义上说,你还没成为一位男子汉。但在青年时代的初期,那种蛰伏的、怨恼而无辜的状态已经在你身上发生了,已经有别的什么开始替代它,生活的一幕过去了。我从魔法中醒来,感到惊讶不已。这是一种怎样的“已经发生过了”的感觉,跟任何种类的肉身体验都截然不同,但在内心深处苦涩滋生,幻想短暂易逝。只要青年时代尚未过去,你就会刀枪不入。
我们之间没发生过“关系”,我想,我们根本就没有彼此相爱;我俩除了同龄之外,在九九藏书网别的方面都迥然相异,她要比我复杂,比我更老成,更有经验。我在所有人身上都期待奇迹,希望找到某种幻想;她则冷静地审视每位客人,注意他们的身体变化,吃什么,吃多少,留心哪一个动作、以什么样方式泄露了客人内心的不满。有的时候,我需要陪她去外地城市,去温泉度假村;我从来不知道她前去探望的人到底是谁。我经常睡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萌生过爱情;在我俩的关系里,从第一刻起就缺少性别,我们之间完全是另一种亲密,我们俩都害怕会因为某个笨拙或不甚真诚的动作破坏这种信任。她以一种职业性的漠然和诱引,当着我的面穿衣,脱衣;我看着她,不抱任何欲望,那是一种充满特殊温情的爱,这种爱以某种复杂的、显然并不很“健康”的方式缔结,缺少了肉身的各种兴趣。通常来讲,我对这种“健康”,对人们在爱情中称之为健康的所有东西都并不看重……在那段时间里,在舞会上,在聚会上,我的女朋友都是她亲自挑选的。
我在法兰克福开始喝酒;到了柏林,我变成了正经八百的酒鬼。二十一岁时,我就已经习惯,让女仆每天早晨端一杯咖啡和一瓶白兰地、威士忌或小茴香酒,到了晚上,这瓶酒我会喝完最后一滴。我绝望、厌世地醉饮。我用最烈的白兰地开始一天的生活,然后用伏特加结束。我总是醉醺醺的,在那些年,我需要那种半意识状态。某种日子开始了,而这种日子离开了麻醉品就无可忍受。为什么一位健康、并非没有教养、不管怎么说都很娇气和讲究、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要让人给自己送白兰地?这不可能还有另一种理解。正像俗语所说,“世界展现在我的面前”。没错,我周围的人也都酗酒。在我法兰克福的朋友圈里,大部分都是内心相当细腻的人;作家、艺术家、所谓的唯美主义者,他们都从上午开始就痛饮白兰地。有好些次,我心怀好奇地观察我的那些熟人们,他们都是自然而然地酒精成瘾。德国人,其实是一个明智的、奉行市民道德的高尚民族,那些年的生活让他们实在难以承受。很少有人为了醺醉饮酒。一个人遭受各种伤害,有一天他再也承受不了,这个时候,他开始饮酒。
但是女演员是一位无与伦比的高贵女人,美貌,年轻,善良,并且否认节制的必要性。她一窍不通,我是说,她根本不知道才华“有权”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简而言之,“生活”对作家来说根本毫无用途。因为在那里找到的只有物质;无论从质量上讲,还是从混乱状态上看,作家在“生活”中找到的都是一些无用之物。我对一位既想活着又想写作的作家,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次谈话一直持续到夜深。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难忘的记忆;当时,我在黑暗中道出了这个想法,这个每位创作者迟早都会意识到的认知;这一课是不可能从传闻里、从他人的经验中、从古典或美好的榜样身上学到的,就像那些直接作用到我们个体身上的任何宿命和法则一样,不可能从他人的经验中了解和接受。有朝一日,作家会知道自己的宿命,但他只能通过自己知道。在我们交谈时,我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启蒙;我了解了自身的命运,并在那一刻把它讲述出来,几乎是自发地,带着冷静的自信。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了什么是生活方式、写作和对生活的眷恋——我二十四岁那年,在“经验”匮乏的情况下,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获得了命运的启蒙,理解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判决;我谦卑地接受了,那是适合我的唯一的谦卑。

12

“革命将会逐渐取得胜利。”他沉思地说,胳膊肘支在车窗上。
罗拉是第一位探寻通向我的孤独之路的人;我惶恐不安地进行防卫。作家的意义,就是孤独。我总是逃避友谊;我觉得那是一种出卖,一种懦弱。在新教徒的德国人世界,保持孤独并不是很难。在灵魂内、性情中和品位上,我还是一个非常虔诚、不可改变的天主教徒。在这段时间里,我了解了法国诗歌,读了维永、魏尔伦、克劳德尔、马拉美和佩吉的诗作。尤其是维永和马拉美的诗句,十分熨帖地打动我心;从他们的诗文里,我听到了亲人的声音,就像许多年前我从卡夫卡的书中听到的一样。这种亲情不是风格或气质,也不是出于观点的相似才将自己记入某个家谱。一个人归属某个精神家族;在这个等级体制里,在我看来,歌德是鼻祖,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找到了新的家族分支,出现了私生的精神兄弟和叔伯。当我拿到佩吉的书时,我是那样地喜欢,仿佛已经阅读过一样。这些灵魂对我来说,就像在一个家庭内用暗语交流的亲缘灵魂,用不着解释,我就立即能明白对方想指什么,想说什么。正是这些灵魂使我内心充满了作家的孤独;朋友和情人从来不会。

8

在我们新婚后的前几个星期,罗拉哭了很长时间;她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通过比我敏感得多的本能,她察觉到要把在这里的日子过好几乎不可能。我们咬紧牙关,愁眉苦脸地守在一起。对外,在我们家人和朋友面前,我们摆出一副“回头我让你们看看”的架势。我们两个都担负起角色;但是生活不是演戏,所有强摆硬撑的样子迟早都会摔成碎片。我就像一个年长的丈夫,心烦意乱地开始了我的婚姻生涯;我揣着一肚子主意回到家,经常生气,吵闹。罗拉像对一个孩子那样安慰我。她只能绝望地感觉到,我遇到了什么巨大的烦恼,不是现在,也不是我们之间,而是很早以前的事——我遇到了什么打击,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完全将自己投入一种情感或一种关系,我因为什么事情生气,我很早以前就开始生气了——当然,我们谁都不知道,我到底因为什么或因为谁生气……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所能理解的只有这些,我承担了什么,由于这种承担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持团结——我从哪儿能知道是什么样的代价?从第一刻开始,从我们的言行里就泄露出了某种意愿;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都向对方表现出荒诞、粗鄙、完全没有必要、自欺欺人的骑士风度和忠诚,都在相互扮演心灵高尚、浪漫、可爱的角色,这一切赋予我们的内心活动以外在的表现。至于我们心里的感受,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内心活动与所下的决心无关。
但是,我能否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我要揭开人的秘密,但我面对难以靠近的“现实”秘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望而却步。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我都能够接受他们投到地上的影子,我相信他们能以几乎不被察觉的方式,通过一句话或一个微笑让一颗心灵感动另一颗心灵,并在我身上塑造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有许多时期都不留一丝痕迹地黯然消逝。我以自己的方式,的确,以一个孩子的方式,“亲历”了战争和一场场革命;但是时间及其所有的“历史”意味,不留踪迹地从我身上滤过,显然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当时我的注意力投在别的上面。关于战争,我只隐约地记得征兵和患病;关于革命,我只能想起几张面孔,而且根本不是“革命者”的面孔;对我而言,有真正意味的是埃尔诺,我那位性情浪漫的舅舅在战争中往来穿行,感觉像是在周游世界的旅途上,他经常向我讲述他对世界局势的看法。我十七岁那年应征入伍,好赖总算熬过了新兵的军训,我的同学们被立即送到伊松佐河前线,当时,他们中就有十六人遭到屠杀;我跟已被派到训练营服役的厄顿,在医院里保留下身心的健全;之后,我们目睹了革命爆发,盼望终于能出国的那一时刻……毫无疑问,我也亲历了那些“历史时期”;但是关于战争和革命的“历史”时期,我的记忆只围绕着几副面孔沉积下些许零星的记忆,比如一个打牌者、一位诗人和一名吗啡成瘾的女医生,只有他们的轮廓能从那段时间里浮现出来,还算清晰……显然,对每个人来讲,世界历史都永远有两种;与被命运阴影笼罩的别人的那种相比,我感到自己的这种更为重要。
不管怎么说,我这样解释我买鞋柜的行为:我尽了自己所能尽的力量,我准备过神圣的生活,准备让罗拉过可以保持品位的舒服日子。她也是这样感觉的。我们把鞋柜摆在房间的正中央,里面放了三双鞋,由此开始了神圣的生活。我一大清早就离开家门,因为我觉得自己必须去找工作,应该做点什么事。从我们婚姻开始的第一刻起,我们就身无分文。的确,在那个时候,钱在柏林也不算什么,我们的口袋一天比一天被印满百万数字的纸钞塞得鼓鼓的。从某种角度说,“生活问题”简化成了某种真实的意义。我在早上离开家门,就像一位远古的农夫、猎人或渔夫,脑子里在使劲地琢磨:怎么能在戈壁滩上搞到一块黄油或几块甜点?我的家人并没把我们的婚姻当一回事,我们想住在哪儿,想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他们完全听凭我们自己选择。他们等待这桩可笑的、孩子式的婚姻结束,他们认为我俩的婚姻维持不了几个月。有一段时间,他们在信中并不明言地暗示我,我可以在维也纳,在一家银行里谋到一个职位。这种机会让我震惊。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将在维也纳或别的哪个地方的银行里供职。我并不想找任何职业,尤其没有想过当“退休者”。我心里暗想,我已经有一个自己的职业,要做一辈子的职业,我已经有了一份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完全可以够我花的。
在我住布吕切尔大街那段时间,日子过得稠密,有股原始的味道。当女伯爵把我带到工人们中间,我不仅怀着各种各样的良好愿望,还带着研究的目的。工人们就这样生活。工人们的精神生活就这个样子。工人们喜欢读这位和那位作家的作品。现实中,工人们读各种各样的书,不仅仅读“革命”文学,他们中有不少人更爱读、最欣赏库尔茨—马勒的小说。工人们对于道德、婚姻与爱情,也有着与我们的期待不同的思考,他们对革命的渴望也跟社会主义理论中所写的不同,他们当中肯定也有不少人根本不觉得世界革命有多么急迫。大部分工人满足地住在房子里,他们有收音机,预订报纸,去剧院看戏看电影,领失业救济金;尽管过得并不宽裕,但那些年在德国没有人会饿死。现实与我们的想象并不相符。现实情况看上去跟我们想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有时更糟,有时更好,总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我更多意识到的是,人们深受普遍而可怕的神经症折磨,在这个方面工人们跟女伯爵或贵族们并无区别。“健康人”跟白象一样稀有;人们抱有深深的偏见,在三百年的天主教统治之后,德国人开始习惯于政治思考。在这些人的言行举止里有着某种机械和固执。只有在这里,公务员们戴十厘米高、硬邦邦的立领;在“自由”中有着某些他们并不知晓、难以忍受的东西无从解决,无可慰藉。

2

罗拉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只是惶惑地注意到,我有病。她始终不了解“疾病”的本质,对她来讲,它陌生得就像一个陌生人。她很难陈述我的“症状”。当神经症已出现身体与脏器的症候及功能紊乱,想要对付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疾病”最先表现为言行举止的古怪莫测。我从来不知道醒来时有什么在等着我。即使在今天,跟我一起生活也是一件令人疲惫不堪的事……罗拉在当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并已为照看我的这种隐疾做好了准备。神经症患者的共同特点是,敏感期会周期性地反复出现。我十五年前的状况跟现在的差不多,偶然发作,一小时就会变一个主意,会突然觉得必须去旅行,用不着任何特殊的理由;有时我只离开几日,但也有时候,我一走就是几个月。这种时候我不会克制,我什么都不管,不管工作,也不管周围情况。这种危机过去后,接下来是一段相对的平静期。一个人总能忍受这种“疾病”吗?总能忍受自己受伤心性的胁迫吗?我认为,能够忍受很久。这一切都是可怕地故意而为。就像一个人嗓子疼,我抱着同样客观的态度观察神经症的变化。一个人能够忍许多事,只要他很想忍,几乎能够忍受一切。神经症初期,我感到这种典型的焦虑,莫名的担忧,一开始就把人压垮了,患者感到万念俱灰,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心灵能在某种程度上战胜这种恐惧状态。这种焦虑——所有的神经症情绪——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心灵深处,有些东西我们处理不了,比如欲望或记忆,我们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恼火。但是随后,经过一段时间,通过残酷的代价和艰难的努力,我们还是能够征服它的。我相信意志。我相信,人类能够借助意志和隐忍凌驾于雾气蒸腾的潜意识沼泽之上。我蔑视自己体内的神经症,我动用了意识、意志、隐忍等一切工具与它搏斗。我相信品质及其最高级表现——良心,能够维持我们疾病本能的监护与平衡;我相信生活加写作的综合疗法。缺乏这种能力的人,那就能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或者坐以待毙;没有人关心他的命运……罗拉用她惊人的本能感知到我的疾患,她相信我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承受它。我们俩的关系在婚姻的最初阶段,大概是一位患者与耐心照看他的护士之间的关系。
我们的生活方式在德国家庭看来有点不可思议。我们起得很晚,睡得很晚,每天洗澡——尤其是我们过于频繁地洗澡令他们不悦。在柏林建有最漂亮的浴室,但在战后,人们洗澡越来越少。不过,公开的冲突后来只发生在斯托普家,在我们搬去几星期后,有一次罗拉烤面包。那时候,我们靠发酵粉和植物黄油度日已经好长时间了。罗拉烤蛋糕的本事远不如我,但不甘落后——也不知她从哪里搞到一份家乡食谱,花外汇搞来五只鸡蛋、面粉、糖和巧克力,开始在斯托普家的厨房里揉面,烤制。女房东用怀疑、忌妒的眼神暗中观察。当她断定罗拉将五只鸡蛋全都打到蛋糕里后,一场令人不解的冲突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在房间里冲来奔去,鼓动斯托普先生、仆人和孩子们也加入进来;从她语无伦次的话里只能够听出,罗拉玷污了德国人的习惯。“可耻,可耻!”她大声嚷道。他们丧失理智地说啊,喊啊,叫啊,斯托普先生也跟着帮腔,要我们尽早离开这幢房子。就这样,在这尴尬的一幕发生后的下一个月的第一天,我们搬了出去。那次“丑闻”的原因,我们始终没弄明白。也许他们误解了罗拉的意图,他们以为罗拉故意嘲讽他们因通货膨胀忍受的贫穷,当她挥霍五只鸡蛋做一块蛋糕时,斯托普一家一个月也吃不到五只鸡蛋。在战争期间,他们学会了秘传菜谱,用胡萝卜干做“烤牛排”;不管怎么说,他们吃了很多苦!假如他们是从这个角度理解那次悲剧性尝试,我可以理解他们的愤怒。罗拉只是搞到一份私家秘方,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取五只鸡蛋……”她根本没有任何恶意。其实,即使在通货膨胀期间,斯托普夫妇也要比我们富有得多,我们只有一只鞋柜,曾经有过。我们总不至于用一份家乡食谱,破坏了什么股市的秘密。对于这类厨室机密,不同民族的反应截然不同。就连四岁的小男孩,金发的赫尔穆特,也觉得我们“侮辱”了他们。
诗歌训练,“训练”这词,是在修道士和杂技师的意义层面;谁若不懂这个道理,他只是自以为是的文艺爱好者。(马拉美,我最喜爱的大师,他是最纯洁、最高贵的诗人之一,他懂得这个;他实在太懂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他琢磨一种新式排版,以及增强或削弱诗歌“技巧”的字母形式。)做这种训练,必须要孤独,某种特别的、有时并不纯净的、混乱不堪的孤独。诗人们在喧嚣的文学咖啡馆里,在这种孤独之中,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脑袋朝一侧耷拉着。有的时候,我下午去罗曼尼舍斯咖啡馆,坐到艾尔莎·拉斯凯尔—舒尔勒的桌前,我们一起喝茶,谈论雅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谈雅典,谈底比斯,谈我们将要“返回”那里,种一棵棕榈树纪念她死去的情人们……(我们俩谁都没有去过雅典。)诗歌不是“幻觉”,更不是优美迷人的胡言乱语;伟大、纯粹的诗歌能够让我联想到数学,一个必须破解的化学方程式,这跟音乐中的纯粹相仿。跟其他地方一样,在德国也有两个国家并存:一个是能够看到的,到处是雪茄店铺、摩天大厦和外汇兑换所;另一个则是不太真实的、较难感受到的诗人国度。有时,林格尔纳茨摇摇晃晃地跨进咖啡馆,带着满肚子的朗姆酒和怒火,把我拽到附近的动物园内,在那里他冲着动物做长篇大论、抑扬顿挫的革命演讲,号召全世界被压迫的老虎和蝾螈们联合起来……诗人们胆战心惊地生活在一个越来越野蛮的、黑人式艳俗的、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市民们挤满了我们周围各种各样的夜总会,并在那里扯破嗓子高唱:“你在哪里听到歌声,就可以在哪里消磨时光,因为坏人从来不唱歌。”与此同时,他们自觉自愿地准备投身革命。为了得到各种各样的“补助”,他们义愤填膺;但诗人们不要求任何的补助。www.99lib•net
汉斯·埃里希无条件地相信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相信在欧洲至高无上的德国精神;但是与此同时,他同样无条件地相信阿司匹林的疗效,相信穿用羊毛线织成的内裤可以保护他在冬天不得感冒。我兴奋不安地跟他交往,因为像他这样误入左翼阵营的德国市民阶层男孩,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我无法理解他的脾性、他的品位、他的倾向和他的观点。在柏林,我认识不少瑞典人、法国人、罗马尼亚人、俄罗斯人,但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这位德国年轻人那样魅力十足、令人不安的外国人。他谈话的时候思路清晰,但在清晰的思路背后迷雾重重,无措无序。他既读伏尔泰、伊拉斯谟的著作,也心怀崇拜地谈论一位名叫华德玛尔·邦塞斯的德国作家鼓吹的“现代神秘主义”,他从中感觉到“建设的力量”。但是我感觉到的,只是一个蹩脚的末流作家。我们两个都读马汀·布伯的传奇故事,吸引我的是作家率直、刚硬、传统的德国性,吸引他的则是犹太神秘主义的模糊性。许多年里,我们每天都在不停地交谈,几乎没有歇嘴的时候,我们的谈话硕果累累,这是由于我们永远不能让对方理解自己。我不能也不想摆脱他,因为从他的“存在”和“思想”中我嗅到了“德国人的秘密”,那是一个难以言喻的,基于语言、环境和记忆能让一个人无可救药、确凿无疑地成为德国人的综合体。就我而言,我从来不是萨克森人,不是摩尔维亚人,而是无可置疑的匈牙利人——但我综合了他们的不同特质而成为了自己。与此同时我也可以想象,假如二十年后我在北京变成了一个中国人,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滑稽或可悲。
在瘟疫的恐惧中,在疯癫的狂欢里,在预示凶兆的假面舞会上,柏林变得美丽起来。我下午醒来,我是被朋友们叫醒的。人们被一股隐秘的旋流卷到一起,他们中有瑞典人,俄罗斯人,匈牙利人,处心积虑又愤懑忧郁的一代人,有修养的风流子和投机者;大多数人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晚上,我们总是去剧院。七点左右我去找她,等在她的客厅里;大饭店的隔音墙板和手工编织的窗帘,将这个优雅、可爱生灵的生活与世隔绝。如果她要登台演出——并不完美地扮演某出名剧中的重要角色,我就陪她到剧院门口,然后坐进隔壁的咖啡馆等她。如果一位女性赋予我友情,而她在专业上并不那么完美,这种情况总会让我感到一种身体上的痛。在她闲暇的日子里,我们会去莱恩哈德剧院;她解释说,没有意义去别的地方;有的时候,我们一连四五个晚上看同一出戏。我始终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富翁。有的时候,她请我去她家用午餐,餐桌设在沙龙厅,饭桌上总是坐三个人。她不喜欢女人。她请来的“第三者”不是著名作家,就是德国贵族、富可敌国的银行家或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客人一走,她就会滔滔不绝地向我透露“第一手秘闻”——刚走客人的隐私,讲他现在跟谁住在哪里,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他有什么,没什么,喜欢什么。通过这些午餐,我慢慢熟悉了另一个柏林,当某位名人在什么地方遇到重挫或大获成功时常见于报端的那个柏林;有一种人,从来不会成为每日新闻。
我们没有希望达成一致的看法,因为我想写作,而这位年轻女士想要爱谁。当我们动身穿过白雪覆盖的林间小路朝凯赛尔住的小屋走去时,夜已经很深了。房间里头应有尽有,但还是让人觉得像置身于一间旅馆客房,觉得住在里面的人不能保证周末是否付得起房租。房间里有着某种临时性的、既愤世嫉俗又惊恐无望的冷漠氛围,钢琴上摆着酒精炉,餐桌上摆着打字机和刚洗好的、还没晾干的尿布。三个可怜的小孩子在家具之间一声不响地摸来蹭去,孩子们带着本能的敌意,他们知道家里遇到了麻烦,巨大的偶像坍塌了,甜蜜的陌生人在胳肢窝下夹着成包的礼物,带着假装公正的笑容向他们俯身,实际上他们是食人族,靠他们全家人的血肉喂养自己。凯赛尔的妻子是一位高大、肥胖的金发妇人,以痛苦、无声的卑微接待“行善”的女情敌和接踵进门的客人们:一位柏林记者和他的情人,一位未来派诗人和他的妻子,还有一位信奉共产主义的出版商,在聚会上,那人总以一种不满的眼神环顾四周,仿佛这天晚上只有他才真正地理解在天才身上发生的这出人生悲剧,仿佛那个壁毯是他偷的,仿佛凯赛尔的所有著作都是他写的。那位夫人,那位受挫诗人的妻子,后来坐到了孩子们中间,令人感动地将最小的男孩抱在膝头,整个晚上都充满敌意地一声不发。诗人在煮潘趣酒。在这栋房子里,所有人都感觉像在自己家里,而且家里没有一个人,我们的举止都很放松。孩子们不时地开始尖叫或哭闹。
德国消失了。夜里,我们周围的人讲的都是陌生语言,我们困惑地跨过“真正”欧洲的大门槛,只有上帝知道,那里有怎样动人心魄的身心体验在等候着我们……但是,我在心里偷偷地惧怕那另一个欧洲。我是否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执刀叉的方式是否正确?等一会儿,假如外面有人谈论什么事情,我是否能笑得恰到时机?……在漫漫长夜里,我开始偷偷地想家,想念另一个更熟悉、更自在,却被我无情抛弃的欧洲,另一个德国。的确,对真正的欧洲来说,德国人可能是很危险的,他们有着不能释怀、仇怨难解、神秘莫测的罪孽感,非常复杂,令人恐惧,就像生性好战、结帮聚伙、寻欢纵欲、爱穿令人不安的制服、格外渴望秩序、内心极度无序的剑客——但是在踌躇满志、精神错乱、磨刀霍霍、出于恐惧而好战、统一并酷爱组织的德国背后,另一个德国正雄鸡破晓,沐浴着清晰、不灭、柔和的光——谁知道,谁敢断言,哪一个德国是真的呢?另一个德国,是歌德哺育的德国。在那里,不管德国人喜不喜欢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他们也购买了一百万册;在那里,这位伟大、高贵的作家用他的著作和做人的态度,无论是在和平时期还是在战争时期,都跟欧洲站在一起;大约有三百万德国人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在另一个德国,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人,至少跟俄国的读者一样多;在那里,人们怀着某种孩子式的、踌躇满志的虔诚,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怀着虔诚之心去读所有铅印的字母;在那里,人们以最完美的方式演奏音乐,以恪守良心的责任感在化工厂里做化学分离,在手术台上抢救痛苦的患者——另一个,另一个!出色的学校,出色的教师,我流浪岁月的德国。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将身子探出车窗,感到忧伤和不安;我凝视黑暗,泪水盈眶!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巴黎广场;他停下车,我跳下车后跟他告别。
初春,我们结婚了。我十分郑重地担负起一家之主的义务。首先,经过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我买了一只鞋柜。我为了买这件必要、有用的家具,花掉了准备用来置备全部家当的钱——几百万或几千万,鬼知道花了多少。之后,别的我什么也没买。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硬木做的、对开门的鞋柜,里面能装二十四双鞋。几周之后,就在通货膨胀爆发之前,我们在动身去巴黎时将这只鞋柜送给了柏林的房东。我们若把它带到巴黎,不仅太麻烦了,而且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总共只有三双鞋。
我在柏林的那几年,也不乏风流倜傥的日子;那个时期,正是“忧郁柏林”的特殊岁月。我们轻浮、放浪地生活在灯红酒绿、矫揉造作的大城市里。城市的丑陋和建筑的贫瘠也讨人欢喜;假若让我现在回想那一段时间,我会惊诧地意识到:后来,不管我在哪个国家,都再也不曾像在战后一年半的柏林那样感受到那般神秘、浮浪、不羁、轻率的年轻。“革命”时常爆发,但在血腥的斯巴达克起义失败后,人们不再过分关心那类幕间休息式的丑闻,就连参与者也不。曾在魏玛时期为新宪法和自由权益欢呼的德国人民,不再关心自由问题。艾伯特接受了其稳重而理性的政党的委托,收拾那个烂摊子。德国社会民主党暂时掌握了国家大权,但是既不会使用,也不会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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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周围漂满了浮冰状的孤独。这要比焦虑的孤独更严重:发自我的内心、我的本质、我的记忆。作家绝望的孤独,已经成为了生活态度。我“亲近过的”那些人,都处于同一个文化培养基内,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事业上前进或坠落,只相互发出光的讯号。在法兰克福,我们踮着脚尖走路,口齿不清、煞有介事地谈论玛丽·魏格曼的舞蹈或共产主义。那一切都很有趣,令人眼界洞开,我自己也慢慢显得博学。空气里塞满了口号。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唯美主义者和哥特雕塑收藏者教会了我相似的口号,但是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对现实一无所知。我觉得,我的脚必须踏回到地上。我必须凭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方式获取经验。现实可以说无处不在,同时发生:无论是在书籍里,还是沙龙里,都跟在妓女们身上,在与我一同夜饮啤酒的健硕士兵们身上,跟在斯泰提纳·班霍夫街区我的房东们身上,跟在那些由于我递上一张印有威廉大街地址的名片而邀请我作为“外国媒体”成员晚上去赴啤酒宴的新任魏玛部长们身上没什么两样。我惶恐而决然地投身到洪水之中,以再自然不过的举止投身到女人的石榴裙下。我认为,她们跟这座城市的关系最为贴近。但是托马斯·曼和文学,通常来讲要比这个或那个女人对现实的了解多得多。在我看来,“现实”就像一篇不应该跳过又没完没了的“课文”,一开始读,就差不多要忘掉。
她的“秘密”是什么?我在罗拉身边开始猜测,忧心忡忡地憋闷于心,并且好奇地寻找蛛丝马迹。我心里明白,通过一个人的言语、观点、行为、同情心和憎恨看到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那只不过是某样东西或某个具体人的投影;所有人都如此,在世界面前蒙了七层面纱,隐居在内心深处,活在可以触摸的外表背后。这让我感到可怕和吃惊。在此之前,我只是负责任地生活在大众中间,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并且做出判断;现在我开始关注他们,带着自觉自发的虔敬,对每个人都区别对待。这种突然注意到每个人的“个性”、秘密和个体存在的虔敬,是一个灵魂发展的浪漫阶段。在此之前,我对人总是根据他们的魅力做出判断。现在,我突然感到这种痛苦并快乐的惊喜,仿佛对我来说,“大众”的概念消失了;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世界组成部分,都值得我们去探险去发现去查找去记录,穿过热带雨林和动植物群落,一个人的生命远远不够……这样的好奇心,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从书本里获得。我再强调一遍,这是罗曼蒂克的生活阶段。世界,这个人类的世界,分解成了一个个原子;对作家来说,先是追寻这种“无序”,这种观点的“混乱”,之后才是传统、秩序和将对人类个体类型的观察纳入统一形式的方法。
他是一个家境宽裕的男孩,父母给他的零花钱相当多;他心地善良,试图讨我的欢心,经常送给我各种礼物。有一年的圣诞夜,他在我的房间里堆满礼物,并请我去西里西亚,去他的父母家做客。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因为他的本性极端懒惰;他总是想要整理什么,比如他的文章、学识、房间或周围世界,因为他的内心乱得不可救药。他只相信德国,认为整个世界混乱无序,颓废堕落,尤其是那些法国人。他的这一观点也影响了我。我确信无疑,德国是国家秩序的经典样板,正像我们在家乡和学校里学到的那样。在博物馆里,火车站上,百姓家中,到处都秩序井然。只是在精神世界,在德国人的心灵深处,并没有“秩序”;雾霭朦胧,孩子式的迷雾,血腥、复仇、无可救赎的神话迷雾。但是当时我并不理解汉斯·埃里希为什么如此迷狂地渴望秩序。……当我去了法国之后,那里日常性的无序令人作呕。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弄懂了什么是“秩序”——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理解,法国人虽然将垃圾随手扫到家具底下,但他们的头脑秩序井然,整洁明亮。
我进行自卫,提防有人想要侵犯我的孤独,尽管他们有合法的权利和自发的能力对我的“个性”发起攻击——我在自卫的过程中发现了炼金用的神秘原料,那些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做出回应的东西,那些没有法则和理论进行揭秘的、无可争辩的事实:一个人或许遇见隐在另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这种事实,或者遇不见。我突然变得好奇起来。我的性情发生了调整,发生了改变。我抱着这种关注走近每个人,就像天文学家坐到天文望远镜前,他掌握所有的数学公式,确定无疑地知道在迷雾背后,在某时某刻,将会出现一个发光的星体,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新世界……如果想用这种方法、这种立场来观察人类的星象图,不会取得太多的成效。我们和某个人一起生活,我们了解他的“一切”,与此同时,我们又对他一无所知。有一天早晨,醒来之后,我们突然发现并看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以前我们从来未曾见过。他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在他的言行举止背后肯定深藏着这样一个人,你会终于辨出,冲着他大喊:“啊哈,原来是你呀!”……这一发现令人兴奋。我懂得了,不存在“简单的人”,在肉体与精神的能力和特征背后,每个人体内都存在着某种真实之物,某种原始因素,人类的一个镭分子,幽幽飘曳,微微发光。
在柏林当年轻人,一刻都不会感到无聊。我在柏林的那几年,遇到许多善良的德国人,后来不管我去过多少地方,都再没有遇到过那么多的好心人。他们是那么迷惘,灵魂中充满了困惑、恐惧和复仇的欲望。那座城市是那般饥渴,渴望生命的快乐,渴望风格,渴望新的表现方式。我喜欢它的忧郁和无边无际。我喜欢上午步行穿过动物园,看身穿骑马服的女士们在那里散步,手执的马鞭不仅表明她们热爱运动,有时还暗示了另一种癖好,邀你跳神秘的死亡之舞。人们按性别分拨结派;开始只是出于时髦,后来同性恋像瘟疫一样播散。为了解决泛滥的欲望,巨大的色情产业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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