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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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女人吁了一口气,摆摆头,意思像说“你这个人歪缠本事真好,”也似乎说“你这可怜的无用的人,居然也来了!”
…………
想到女人是怎样好,不如说想到女人是怎样奇怪。许多事,从木君眼中看来,全是奇怪之至;女人则似乎更是一样奇怪东西了。
在女人的行为上细细分析,他想她若不是娼便是疯子。然而说是变态的疯人,不如说是常态的娼妇为好。虽然手,脚,全是在一种冒昧行为下退却了,始终无从遁避的是背影的全部。木君在这背影的玩味上,是决不悭吝自己的兴奋的。不能制止的动心,因了二次接触的欲望向上,过一时,更觉难于制止了。他竭力去改正他的注意力,集中视线于幕上的戏,幕上的戏是一个恶男子抱了一个女人在强迫接吻,在危险中另一个男子来了,女人因此便获了救,然而女子随即很自然的同第二男子接吻了。木君把戏文情节全忘却,只是记到这一男子的接吻出乎甘心情愿,那一男子却虽勉强也仍然失败,一无所得。
似乎一切完全了。实际木君是有所得,至少比先前更了然女人于自己的注意了。但他为这期待心燃着熊熊的火,不可耐。他同她,不约而同,各人在所站立地点再进了一步,心的距离是近到可以摩撞了,因此他更相信。他的木然独立只是他的惊讶过甚。一切比希望中怀着的接近还接近,女人竟是这样一个女人,木君以为这简直是梦了。
女人在约略两分钟以后才感觉得这行为,——不,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比木君更稳定更不在乎的。先是正若无可奈何,装不理。到后回头了,若生气嗔了模样,然而这在木君心上明白不是拒,很明白了。一个女人被人这样频数无理麻烦,又柔弱不欲生事,则用这一嗔行为作手段,抵拒外来的包围,当然在事理之内。然女人若是另外一种女人呢?譬如说,女人是姨太太,是妓,是虽非鬻身为业却天赋了性的强富气质的女子,那当然这一嗔是又当别论了。女人中,除了于性欲全无所意识的少女外,凡是这样嗔着面前的男子,这嗔就仍然免不了反应着一种动心的情绪。只怕男子是一分不及格的一个莽男子,此外这用作“拒”的结果,多数是反而给了男子以前进的引诱,而自己也就在这嗔上无意识潜植了对男子动心的原由,因此两人便都明白这只不过是更进一步的行为罢了。
虽然这样作,也不是便可以得到平安的事!
虽然好像这行为皆为自居于师友这样人误解了,他一面受窘,一面还是作他自己所要作的事。因为所损失的还是不及所获得的东西多,木君到戏院去是只好当成习惯了。
才真是自己的错误呵,——总而言之今天的事是一件误会吧,不是自己就是别人,——且看,人家的手又在理头发了。
木君先是与女人同走,至少有两步半距离。留下这两步半距离,正俨然如特为防备女人骤然返身捉人时逃走的从容地步,一面又自然还耽心到其他人的认识。耽心在戏场中的熟人,先是不作声,到此却也偷偷跟下来,骤然的露面,自己将无地自容,于是木君惶急不安的望前后。这结果,是意外的结果,所望到的远近全是并排行,把影子也并排陈列到地面,木君于是又为了一种“不并排行反而给人疑心”的恐惧,将与女人距离更缩小了一步,鼻的气息已经可以直触女人的颈脖了。
这样想,望天空,蓝蓝的天空斜西正悬贴了一个圆圆的白月,冷冷的风来去如有脚。(景色是这般相宜!)木君茫然了。把女人找来,便凑成了这梦的全体。但是即或怎样自私,不顾忌一切,设法要这眼中女人同自己在一块地方,是作得到的事情么?同如此陌生男子在一处,虽自己怎样矢忠矢信,女人能够放心么?
这人所有的,是什么?一个大学文科生,因了没有把例课念及格,就在三年级上被学校除了名。因为家中无钱供给这样一个成绩坏的人读书,就索性不再找学校进。因为无亲戚,就不能作官也不能作教员。因为性格孤僻,怯弱,以及病态的自视渺小,就好像不拘作什么事全显得无用。至于在革命成功俨然清一色的社会中,为人呐喊喝道歌功颂德成天各处去欢迎伟人既不能,作一顺民有时也像心不甘,这不知谋生的吃亏处,当然便算是被聪明人所谥的落伍人了。这落伍者生活的办法,倒是为了大学文科学生的原故;他靠作小说卖到各处,在北京呆了下来。因此说到他所有的话时,他只能说有一只写三块钱一千字的右手。
在那不宜于露头露面的偏座间,他有他的地位,(拿戏院来拟人格,他是常常不期然而然能若有所悟作出微笑的。)他那样毫不拘束的四望在另一状态下所有的一切戏,他觉得偏座不甚相宜时,又插进人的群中去。一些和气脸色的招呼,一些极其了解对方的颔首,一些谦卑,一些谄媚,一些体贴的微笑,与意见相同的抚掌,凡是木君生活中所不有的际遇,他全可以在一种旁观下得到。把印象,咀嚼代替了自己所要而不能得的www.99lib.net生活,这就成立了木君为自己可怜那话语的理由了。
东单的路是两条,有了两条路,分手的机会到了。木君再怯则只有取与女人相反的一条路,女人心怯也只好尽木君先走。
两人皆知道这时再不能如先前避让了,若无一方法将情形稍变,则结果便只有叫车,各自回家。
木君说,“我爱你。”这话其实只有他自己听到,女人是决不至于如此耳聪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曾将这话听清,因为自己在这时还不敢将身靠近女人一点。
女人的嗔,木君所知道的,不过是从回头时的迅速,与在黑暗中的眼光全然凝固,以及返身时又略略吁气数事上综合所得。究竟女人的心,是正为这事起着怎样的波涛,那木君可说是全然茫无所知。
这不是全然无心的一瞥,为使木君明白,这女人的回头,眼睛停在木君的身上约有五次呼吸的长久。
当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与轻薄完全离开的行为时,他不知不觉同女人并排了。他们就这样并排的从街的西边逾越到街的东边,在街中心时他望女人,女人低了头不敢抬起。他向前,女人便退;他退,女人复向前,他们谁是在诱谁是在拒原很难于清楚的。两人一退自然就分手了,一人之中下了决心也就完了,如今是两人一进——原来一到街东,两人同时望对方,在这样情形下的木君,心跳得利害不过。他不逃,她也无逃意,望了很久。
怎么办?能说话就成了。木君说话了,终于大声的说话了,他叫车,问车夫拉十四条胡同中间要多少钱。原来他决心回家了。
在人前,他是似乎认为也不须乎怎样掩饰自己这行为的。自己作自己的事,不一定要人来同情,也不注意人的戏弄。他以为自己既不怎样妨碍了旁人,大致旁人也不一定要在这类乎放荡的行为上加以多少批评才是。然而,无可免避的,是仍然要听到一些“正义”“公理”的责望,别的人,对于这“内行不脩”俨然引为是他自己事那样。为了这个,木君是很窘的,他觉到这世界上,自己真可怜。没有爱,没有友情,也没有所谓切齿,人是人,我是我,是虽然也不免寂寞,到底还可以在独行独睡中找到人我间另一种关系,因而能将生存气概保留的。至于既然这样与世界上一切人漠然淡然,如为所弃所忘,而另一面纠纷则是妄诞之责备,觉得人是处处很可怜,那所指的有时还不止是自己一个,且把人类也看成这模样了。
“总之自己不得太任兴,学作一个坏人,把这事当成一次无伤大雅的玩笑,到最后,不妨自私一点。”所谓自私,木君想到的解释,是若果下场情形不坏,不妨随了这女人走,学学那在别人作来当成平常事的跟梢行为。至于这样学过后,怎样同女人在一块,怎样同女人谈到一切野话,怎样过夜,以及此后又怎样对付这女人,木君是完全不曾想到的。多想想,也许人又无端苦恼起来。但连这些也不想到,那前途也就真渺茫得很了。在这里,似乎免不了应当对木君有一句称赞,这个人真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木君在无可如何中,又从女人的右边走到左边,女人左边比右边多一朵绸制大菊花,这菊花可以给一个聪明男子利用贡献五十句谄媚言语,却不能给木君以一丝一毫帮助。
这样一来一切事又俨如看得异样分明了。把自己,作成冷冷的心肠,一面不忘记使这女人明白是愿意同她要好的样子,一面又不十分饿,尽这女人把那最后的戏扮演下去,则他所得决不是仅仅这一点。木君既然把心决定了,那双手,自然就有胆气搁到前面的靠背上了。他把手轻轻叩那椅背,进一步撒野。
请你们相信,在这里的木君,决不是在戏场中的木君胆怯了,他实在不怕谁了。他想说话,话语像极多,至少这话够得上写一个独幕剧,——一个独幕剧上爱情中的男子所有的精彩透辟的话语全供给得下——只是他口涩。一方面为这忽然哑喑恨着自己,一方面他又决不饶恕面前的女人无言语的局面。
木君心上有了这样疑问:“这是干吗?”意思好像是不应当。
木君觉得这样办法至多走三分钟就会将局面全变,也许是在这样月光下作着怎样傻事,也许自己就入了别人的家里,也许……他很苦,心为着什么东西压紧,描摹不出。
时间虽然不过一分钟,在这样对抗的形势中,木君想到各样自己可怜处。自己的柔弱,是虽壮了胆来说话也说不出口的,何况其他更撒野的举动?既然这样无用,胡胡涂涂又居然跟到了这地方,他真想走到街警身旁去问路,请他告知回家方向的奇怪打算了。
灯光在头上,明朗与白昼无异,从灯光下放肆的向前望,是不必在心上负疚恐人笑话的。视线不旁及,则所见到的,是一个长长的颈子,与一个新式短发蓬松头。颈下是肩,托了白麻纱的衣,从衣下可以领会到身体柔和的线。人的美,与年青,那是单是从背面这样看来也可以分明的,所以木君全不疑惑,便断定这是应当归99lib•net入是给他烦恼的一流女人中的人了。
他记起在电影上看到的无数拥抱女人的方法来了,而且每一个方法都像自己不必怎样练习也可以学到适如其分,使女人非常受用。他又记起别的一些情节,譬如说,街的另一端,有一个恶汉走来,汉子是高大绝伦,站在面前便如一座小山,……他预备的是怎样一拳打中这恶汉的下颚,且一脚又恰巧踢在那突着的大肚上,于是,恶汉倒地,从而消失,女人在惊骇中为自己所抱,眼睛闭好,承受这当然的一吻。然而这恶汉并不曾出现,警察又不曾将酒吃醉有拦路行为,木君倒不明白应如何与女人把身体并在一处的办法了。
他觉得最好是待下去了,就暂时如久病的人等候一个必然的转机日子一样,也暂时能够忘了眼前病所给他的一切纠缠。
……纵或是承情得到书贾市侩的吹,不吝其广告费用,就为了这帮助,在每一个读我作品的年青人心上都有着那敬慕与怜悯,有这样十万的同情的心,敌不敌得过一个女人诚心欢喜的来陪到我坐一会儿呢?十万的数目,诚然是颇大的一个数目了,然而把这同一个虽不怎样十分出色而是年青的女子陈列在眼前,我将选那“一”。就是百万也罢,终不及一样实在的具体的情分啊。
这时还有什么害怕?站街警察是为了站街,他决不会注意到这些事。而且他看过太多了,那一天晚上就缺少这样一对一对打戏场出来的年青人呢?其余的人呢,则他就有他自己的同伴,不会更分心来照顾此外的不于己的事。
他直到后场灯光已熄音乐开始时才再进去,仍然坐原位。
“不放心,直截拒绝了,用着生气到快要叫人的神气拒绝了,于是我一个人怀了这痛心印象到月下去玩味,这也好。”木君如此想,就走进戏场,预备坐下来找那丢脸机会。
理发证明是女人心中有事,木君自信于女子方面观察结果不会十分谬误的。这女子,且不止一只手常在头上,且第二次的回头,同时一只手便垂到椅后。第二次将头恢复原状,手却不即抽回。
若是正这样想到女人的可异时,恰恰面前来了一个女子,那木君,便将“想到女子”改成“想到这个女子”了。于是详详细细来看这女人特有的美,于是随即在这女人身上作出那荒唐不经的梦,于是……,在往常,是曾经常常有这样事发生的,遇到这样事时不能分出这是幸或不幸,总之到后是非常自苦。但干吗一定说往常,如今不是正又来了一个女人么?
照例是在心上起了淡淡的哀感,觉得戏是已经开了场,而来看戏的只自己一人。客观的所见,是别人全都如此将自己整个的扮演喜剧的一角。全都似乎明了来到戏院的意义,不好意思稍稍在脸上露出所有生活的劳苦与忧郁。人人把《入院须知》背熟,来此义务是欢喜,是展览自己生活的健康,是学习人类生活较高尚的努力。木君看出自己的无分,虽然不妨在心里说,“这是戏,扮演不能,看看也就好,”然而人心是同样的血与肉做成。所谓血与肉同样作成这心,要这心全然疏忽了实生活的俯就,向渺茫的路上走,那终办不到,也是实在情形吧。机会只成就了木君在各样人类生活上去体会,而木君者,下意识终不忘平凡是作人的好处。要平凡,自己终无力掷向平凡,与人间味接近,这悲哀情绪,是正又像永远潜在心的某一角,一遇到这样情形,便引绪抽端,要抑制也无从抑制的。
望到那很苗条很柔软的背影,在心中起了小小的争持,从头到尾已有三个钟头了。先是“小小的”,到后也可以说是“大大的”了,这渐进的滋长,变化,与欲望凶猛的向前,是仿佛为了天意开这样的玩笑而起,她别的地方不坐,独坐在他的前面的一列,而且正对。
女人以为木君是想握手了,不抬头,很惶恐的交付木君一只左手。只一握。木君却放松了女人的手,他的感觉是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颤,而柔软,温暖,腻,是此外的事。
过一阵,女人像不以此为意的神色自如,给了木君以多思多虑,人就难过之至。想到不能再撒野,也就想到就是再来一次也不妨。又想到,即或不高兴,也就有那种女人,一直尽一个男子在她身上撒野以后还隐忍不至暴发的,安知道这女子不是这一类有耐心的女子?……他且想到这是所谓暗娼者流。是暗娼,则自己一切恐惶为笑话,再向这女人作很傻的可怜表示,至多只能在这女人心上增加一种轻视。于是他把脚伸到女人座下去,这是认定了对方的人格以后的行为,他以为装作内行的放肆以外无第二办法,他这样作了。
脚在下面找到了女人的脚,接触着,木君便如吃过量的酒以后的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欢喜占据了全心。然而仍然使他在一瞬间将心情变换的,是脚的接触像终非女人有意,故一触即如怀恐惧的将脚移开。是隐忍是嫌憎还是害怕?是全然无心的原谅了后面的男子?是故意逗着一个男子来在心上增长若干见识?是……?木君胡涂了,在他意思九*九*藏*书*网这脚一离开,事情便是糟。纵对方女子,如所估想的,正是那所谓私娼者流,也许为了这冒昧的行为,便从而放弃这不愉快的一回生意,也是可能吧。想到了这些,他作的事不但认为伤了女人的自尊心,自己的自尊心这时也觉得有了损失,于是脚也不准备第二次的接触,很羞惭的缩回了。
然而仍然不能走(也不认为非走不可),像呆子,举目望四方,是木君所事。
“没有言语,只是这样并排低头在月下走,四顾无一人……无人也不是便给了多少其他方便,只不过是因此可以更沉静,更使人领会这月与人与情景的美。”木君这样想。
女人低了头,看那手中一张本剧说明,然而似乎又不曾在看,像来此地方是陌生,想借此掩饰自己不安心情的。因为看了多久时间,从后面座隙略窥一二的木君,却望到女人所看的,是专登载广告的一面。
说到心,他自己就不很分明自己是在怎样维持怎样变化的。先是怕,转到灰心,又从全然类乎儿戏的一次接触中将欲望提起,仍复回到决然断然的固执向前。这决然断然,是就可以维持到戏的最后一本么?木君是不敢再来决然断然说的。并且不能全然忘却的是以外的人。在休息期间,所谓外来人者,若居然不缺少这样勇敢呆子,强坐在左右,作着那通俗抄骰子一流捣乱事,那就非将全部心情变换不可了。或者这是娼,一个娼决不至于无一个相熟的男子在场,让这男子匿笑着,望到自己同女人走去,也是木君不能忍受的羞耻。(与其尽这样人用了僭先的神态相对付,那又不如不近这女人好了。)
把自己来比譬,则不知究竟是后者或是前者:作后一个人,实无此自信,明白自己类乎先一个人,而又始终禁止不了自己不向前。是这样,真只好作着且看下文的神气期待以后的事实去了。
这样,木君自然就有跟陌生女人进总布胡同的理由了。
……感谢天,来了这样一个年青女子!
木君又快,仍然成为一步半间隔。且稍斜,思想再走十步决然就能并排了,并排时则可以望这女人的神气,定自己祸福。
灯熄了,乐声开始作一个无聊的合奏。用大提琴作领袖,比如一群游街人喊着顶不讨好的口号,虽不讨好也不顾一切的尽喊下去。木君照例是对这音乐不加以理会的,就去看前面。灯初熄,一切显得漆黑,因此所见只是一个轮廓。“就是轮廓也很美,”木君的心怎样的在短时期系住了这陌生女人,也就非常明白了,木君不知不觉将身略向前移。
……人间的欢乐,原是没有天秤可以称量的多,单是这一个戏场就如此。……是这样想,便反省自己,自己全无分。
女人是不动。虽不能再视木君,但实在是正等候木君的动作。她明白站在一旁的木君人的无用,但她不能把一个男子应有的顽皮身分从木君人格上涂去。她算计她作的事已到了头,一个女子引诱男子的本分内事她全作了,他再不来一点手法把局面改变,则只能怪他自己不会享福。遇到这样太无男子气的人,在女人是很苦的,但木君不是体会到这心情的人,虽然作文章时还常常怜为人称道分析女子心理顶精细。或者,女子的心理太精细,分析到后仍然失败,所以这时的木君就窘着了吧。
女人望木君,出奇的望,随即向北走,于是叫车的木君,就不顾车夫所说的价钱如何,又跟到女人身后走去了。在这样情形下走着追着,街警看来是全不疑心这一对人是陌生的。木君赶上了女人,女人脚步便慢了,他们又恢复了两步半距离的形式,慢慢在东单大街马路沿走着。
怀着“总之来也把我无法”的俨若很有把握的心情,木君迈进了北京城香玉胡同的某某家第一个门限。
他回顾自己,是这样落魄形象,全无理由与女人要好,则所谓垂青事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也很分明了。他因此制了心的放肆。
全场吃烟的人将所吐出的烟雾结成一大团,差不多每一个人的头发同衣衫皆有为烟味浸透的灾难,于是木君逃出去,到门外去站。站到门外的木君,为冷风一吹,人也清楚许多了,他于是注意到今天天上的月,从月上想起在淡白幽雅的月光下同一个女人挨着低头走路的趣味。这样一件平常事,差不多每一个年青大学生全有分的,在木君看来,则竟像比成天坐了汽车拜客还与自己身分不相称,说来竟不容易使人相信的。
不过仍然有着那很好机会看清楚前面人的脸子,或者说,所看到的是眼,鼻,眉,口,——因为女人随即从怀中掏出了镜子,有意模样把这些一部分继一部分给木君从镜中见到了。见到了这些的木君,心越发怔忡不宁。
先是女人虽然在门前见到了木君,大致不猜想到他会跟出来。她所预备的,也似乎只准备在见见木君一面,两方装成无意的碰头,其他无所冀。因此一来到了坪中的一对,又即刻不安起来了。木君很惶急,女人竟更难于处置,她只再看了看木君,就又返身走回戏场了。剩下的木君是木立着,低了头望自己的影。九九藏书
女人似乎因此快了一步,仍然欲保持原有地位。
但作了一件似乎责任以内的事的女子,对这个再不会有所答复,头掉回去重复像先前状态了,木君即时便又想“这仍然是自己错误。”
戏院壁上的钟响过了九点,来的人,也越加多了,出木君意料之外的是这女人并无所候。又过了五分,也无所谓莽撞汉子一个,来与女人并排坐下的事。从女人全不回头那模样着想,则尤可相信这只是“单刀匹马”。不多思量一切,只望到,面前的是一个单身女子,这于木君是可引为幸福了。
一面看戏一面想,木君是在想到人间欢喜自己伶仃以外有时也想到这各样人给他的恩惠的。金钱以外的恩惠,所谓同情者,何尝自己全无所得?所得同情终不是像在戏场中别人一对一双的受用,所以就淡焉置之。
人是被引诱来的,一面为了一点好奇,一个不经过女子好处款待的莽男子的好奇。
意思是请便,随意作一点不规矩的事,这便是一个机会。木君先是望左右,望左右,左边只是一堵墙同十来个空座,右边则望别人还不分明,就可想而知别人也不能察觉这边的事了。野心的暴长,使木君无从多所考虑,便低头。头一低,自己的嘴便贴在那手腕上了。
然而走了二十步,还是同先前一样。木君脚步稍快女人就赶紧一点,到木君颓然欲止步时女人的脚步也放缓了。女人是比木君更腼腆的,然甘心情愿的表示,已在行为上曝露无遗了,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真男子。所谓真男子者,是在这时节,再也不须迟疑,就上前,就说话,就握手或揽定了腰。也许这样一来女人的心更不安,欲挣脱也有之。但这便是女人的需要,即或由女人逃遁从此更维持了原有状态,女人是更愿意作男子的再来侵迫,也非常明白了。可是木君不是这样多勇敢的男子,因此只好单成行走到东单。
这里若是说,后场这一点钟光景,木君的情感,是怎样的将自己提高到天上,又没掷到泥淖中,加以脚踹,过于琐碎了。天意(至少是魔鬼意)使他有这样一种遇合,他没有违反这司运者调排,虽不习惯于这新事业终于在散场后他又让她引了自己走出戏场了。横在面前的是车,车夫则站在一旁讨论价钱,女人从车阵中走过,迈着脚,怀着“你大胆就跟来吧”的心情在前,木君也怀着“我来了看你把我怎样”的心情在后,不到一会儿,便如木君先一点钟时所希望的办法,两人在冷冷静静的长安街大路边走着了。
一面,人格的——或性格的仍然反应着那“且看你怎么样”的乐天自由观在心影上,他以为作副兵作到头来就自然有结果。所谓仙人跳,那样习闻的故事,还不完全在心腔子外,然而女人是这样一个好女人,引他下阱他也将从容不迫的顺她意思作去了。到此时,那怯弱的,喑哑的无用气质,木君且在心上引为“只有这样对付这女子为好”的身分适当的处置而快意了,他以为这样发现女子的心为一种无论如何比损失还多有所得的工作。
木君愿意得到一个机会,看看女人的脸。但太不聪明的人,是虽秉怀着顶小愿望也无从达到的。他只想,或把自己座位挪左挪右,那就算是顶简便的一种办法了,然而怀着怕前面人明白这用意时的憎嫌,他始终就不敢移动一寸。
时间早,还不到九点,人却很多了。坐下了身子以后,开始望四方,排列极其整齐的三大行硬木坐椅,各处全点缀了人。人中的年青女人,比如果中的橘子,最灿烂的给人以注目机会。见到橘子的色则仿佛橘的香也得到了——女人的色香,木君便也从这秩序上依约领会到了,他于是在橘子中选择橘王。
仍然是到了那极所熟习的戏院,把预先买好的连票从那很相熟的胖子售票人手中换了入场券纸,点点头,作着那同有礼貌的熟市侩“再见”的知照,就进了那入场小门,自然而然向那老地方走去了。
他想,“把这花拿走吧。”动手自然是不能,然而手到女人身边了,不知放在何处为好。
在这样时间中女人回了头,木君望到的是一对眼睛。
女人也像知道这一面是怯汉子了。自己同样是在勉强的不自然的情形下用手抹头上的发,向后拢。那白白的手,在黑发上显出全然的美的匀称,在木君看来,乃不是肉也是骨所成,只是一种想象的东西所雕就。木君是好奇,刚才说过了,这手便是奇物之一,适宜于从这东西上作一切精致富丽的联想,以及大家所说的“崇拜”的傻行为。捏一下或咬一口,同样将给木君以一个愉快,他且想亵渎这手的尊严,要它永远与一种荒唐的梦联合在一处,以便从这净白的手的印象上找到一样不端方的兴奋。
这时女人又回头,用手扶了女人座位椅背的木君,方以为这手或将为另一只手所按,然而女人不过用眼睛轻轻的按捺木君的心一下99lib•net,人各规规矩矩坐定了。
在先是业经说到他当迈进那私娼家门限一步的心情了,在他怎么样有这样决心,忽然会作出这不凡壮举,只有天知道。但事情经过是这样——
感觉是柔软以外的微颤。木君听到的其实是这女人的心跳。然而这冒昧行为,似乎极端的伤了女人所有的自尊心,手即刻就缩回了。因此一来木君也才俨然从阱中仰望天空,奇诧自己的勇敢下跃。而且他见他自己还在向下落,不知何时方能到底,不免稍稍悔恨害怕起来了。不是自己所能作的事,居然糊涂作下了,不问事之幸与不幸,这不安的自觉,是能使自己忽然后退,超过原有地位的。木君自然也如此。他见到女人手一缩回,想起自己胡涂,作了这样非凡事业,倒以为这徼倖人可作的事,再撒野,那么别人一喊,事情便全糟了。
将近十二点的东单,已经不是早九点菜市热闹喧阗的东单情景了。一些黄黄的灯,挂在各个电线木柱上。电车轨道转弯处发着一线乌青的光。两个警察并立在街中心低低悄悄谈着话。傍东马路边停了有三部洋车,却只见两车夫。……天上的月将一些傍西路边的电杆影子横画在大街中央,人走过去似乎都很小心迈过这些粗大影子。
木君是愿意回家的,因为至少省得这悬着的心无法安置。可是当然他不会在机会以内找离开女人的方法,因为这又似乎更近于蠢。
仍然应当说是在这世间并不缺少恩惠这类事,所以木君这一只右手,不久便为一些书贾市侩赏识了。把右手来为这些“文化运动家”作工赚钱,木君便也因此有了吃饭穿衣住房子机会。虽然在这样工作下免不了有“检选”“挑剔”的磨难,但很明白的是究竟能帮同他们赚钱,所以纵不能说“很舒服的活下来,”总之是“活下来了。”能够呆在北京以外还能常常到电影院一类地方,那当然还应说是文化运动者的恩惠!
女人迟疑着,等候木君说话,这算规矩之至。料不到当面的木君是不讲规矩的人,他还只希望女人开口问他!相差只是谁先开口,女人若先说,“好,我们再见吧,”那木君就有话说了。反之木君若说,“我送你小姐到家,是不是一个办法?”女人也就可以从这话上找出机会谦虚以及劝驾了。两人不先开口,两人都隐约怨着对方;木君尤其是。因为他以为至少女人是有过这样经验的人,有过这样经验,一面又看得很清楚对面男子是怎样一个无用男子,不先说话把机会失去,自然责任应由女人担负了。
习惯中来在剧场中的木君,是依稀为了戏以外之什么而来的,也像是因此一来总得了一些什么而回,回家去便与上半日住在家中不同。悲哀或欢喜,说不定,总之一入剧场能将他的心从这一个境界搬到那一个境界,是最显然不过的。这之间,戏文的好坏,固然能够为一点力,最多还是那说不分明的所谓“什么东西”。看看女人的脸,听听女人的笑声,看绅士封翁模样的人来到此种地方,盎然陶然的神气,与那作姨作小的卖弄妖姿,怎样给了浮荡儇薄男子的心驰机会,全是能给木君拿回家去玩味以及当场享受的。其实所谓木君者,是无聊人,是聪明青年男子汉与道学家两者皆可拿来鄙夷作趣的一种无用人,单是这看戏心情,就够了。
女人来得并不是突然,人固有因另一目的,欢喜选择偏僻地方的自由,如木君一样其人者。然而不得不给木君稍稍惊讶的,是这女人不偏左不偏右,恰坐在他的前面。前前后后全尚空空无人,致非常容易为人疑心到是相邀相约而来,然而久看情形又不对,遂照例不免有着那无聊汉子们小小的嫉心。然而这是无法的事,女人把座位这样选定,木君不至于逃往他处的。见一个好女子独坐,自己镶到女人身前左右空处去,这事是这怯汉子不敢作的。至于礼仪送上门,那没有摒绝理由。因为单看女子背影也颇美,木君是不在看清女人的脸也就略略心动了。
两人向东行,天上的月在偏西,因此影子在前。人是一前一后,虽一前一后,影子却先人而走去,所以在前面女人决不会不明白后面跟得是一个俘虏。跟来了,仍然不敢并排,也不敢说话。说不敢,不如说不好意思,木君是真不好意思的。他不能赶上前,又不能说“请放慢一点”为腼腆。其实女人也正不好意思让一个男子并排,只打量“若是你要我,你就值价点,大胆点。”她自以为这样不拒绝已经就是欢迎这并排了。
刚在门边却碰头了,女人也若计量到同样一种事,人由内中出来了。在门口大灯下正正的一面,使木君变成了奴隶,腆然不管旁人如何,跟了女人就走。
香玉胡同是总布胡同东的小胡同,这时的月是不因为胡同稍小就不照顾的,所以木君在进女人的大门以前,虽忘了自己是怎样的人,虽忘了女人是怎样的人,但望到地上分明的双影他觉得这才是自己曾作过男子的一点小小证据。
当这不切实际的木君,又来心跳,又来惶恐无所措手足,已经是休息的字幕映过,戏场的灯已明的十点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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