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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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胡涂,我又不愿意写下了。
“那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感到的是这样而已。”
我看一切,嗅一切,听一切,吃我所能吃的一切。
如今,我是在乐观中仍然带着忧郁。这性格是无法纠正的。虽然我明白这时应欢欢喜喜接受别人的热情,应装模作样,应自足,应骄傲。可是我并不作我应当作的!我还是忧郁,这是病。这病不是医生在脉搏上可以觉到的,也不是测温表上看得出的。唯有她明白我这病的根,但她这时岂不是正因为我的冷落而悲哀么?她这时不正是恨我无趣么?要她来明白我,也是不行吧。我的病,还只有我自己一人知道!
五月九日——星期五
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爱情的战争,是一句话比一枪一刀还有力的。不过一句话可以把人沉到九渊,一句话也可以把人提到三十三天,这与子弹两样。敌人的一颗子弹,可以打穿心子,凤的一句话,却把她的敌人从死中救活。我又在战场上了。我又似乎戎装上场与人对垒了。我将不吝惜我的气力,作成大胆无畏的勇士。在凤面前流血,是光荣的流血!我好笑有些人空口说爱、说血、说泪,其实则泪既无一滴,血也很少机会流,爱亦但空喊。这些无用处的人,真只有在懒惰中用文字骗骗他人,吓吓社会,哄哄自己!我想做的我就去做,决不姑容苟且。我能视死如归的去在战场上抵抗强敌。我将用我的血洗我的爱。凤,你使我气力加多,你是欢喜我为你死去,才如此刻酷的说着“念我”的话!
“它似乎也知道这些事。”
今天又见到凤。朋友说凤“容貌佚丽,言谈淑雅”,批评是并不错误。但这批评者,岂不是细细欣赏过以后所得结论么?想到此时对朋友我有种猜忌。
日记只是我思想放荡的凭据,是病的凭据。说是病的凭据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相信我思想放荡,说不定有所惩戒或取缔,我无可辨。对他人,有莫名其妙的仇恨,那么,我纵不是坏人,我也招殃。对他人,有信仰,那似乎也不行。现代的制度是单在把人类头脑挤瘪,那里还有放荡机会,许多人是已经把头脑挤瘪,作起事来反而有条有理的。这结果是天真不得,伟大不得,独异不得。虽然仍有“伟人”这名称存在,其实据有这名称的,半多是小鬼。
不过我心中就有点奇怪。我还不曾听过英帝国主义打倒的消息。也许我这不大欢喜看报纸的狗,浅见寡闻,所以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了。我就设法咬一个人的衣,问他道:
晚上,我同朋友说到这个,我说我想死了,不为别的。正因为不为别的,简直是无所为,所以我死是很相宜的。我死了也不妨碍谁的生活。
她离了院,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天不见到她。不见到她,心上有点不舒服,我渐渐又有点相信不过自己了。我到底是爱她不爱?爱了她,为什么我不暗示一点消息,好尽这女人向前?我不爱她,为什么她今天不在此我就有点怅惘呢?一个人的脾气真不说易照料!
同到那个新人物谈了半天,他要我送他日记看,我不答应。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四月二日——星期二
我想,自己申斥自己,要死的人,你何苦再来做这些傻事?自己既不是英雄,因为缠缚得来的好教训已很可观,为什么本来掷掉了的如今又来拾回?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四
不能在生活找出根据的我,还是不必说这些话好。
人生真是可怜悯的,就为这些牵绊使人向死路上走去又为这些牵绊连死也很难。
一到衙门就见到凤。见到而已。就说是幸运吧。但我不能用这幸运的自足来欺骗自己,我要进一步看。
女人说:“这样人也应看上帝面上原谅他,因为许多人是好心肠不得到好报酬的。”
哈,她以为我想她!她又仿佛讥讽我不必想凤,单注意眼前的她一点就可以过太平日子!我简直要大声说话了。
不过,说来我自己也不相信,为什么我今天会同凤谈这样多闲话。我谈到厌世。她不笑,倒背了我嘘了一口气,仿佛可怜我。
我是始终爱她,正如她始终不爱我一样,反而因此存了些空气,空气之中我很多又气又恼的时候,有时又如有所得。在这一点上,我看戏,是如为凤所扮演的感动得利害,以她的长处,攻打我的弱点,把我摇动的如风中之烛,黑暗光明全不是本来的我。
“同志,我问的是为什么只有日帝国主义该打倒,其他却不过问?”
我并不否认在社会上充绅士是坏的。单是享乐,就是我这样一匹狗,也有充绅士的必须了。
“一个活人能想‘活’得意义出么?”
呵呵,我今天写了些什么话在纸上了呢?说灾官,说绑票,说禁烟,我的思想全部都不隐不饰写到上面了。让我思索一下,还忘了什么事不做。……我将思索一点钟。……我记起来了,我忘了我自己一件大事。……但我不能将这样事写到这上面,我怕得是将来自己见到这日记红脸。我胡胡涂涂的做了一件只有做梦才如此开心的事,作过了,还有证据证明不是梦,真可以说是糟糕!
“我不合你意见相同。温度高也有好处,不过为不吃亏起见,放冷一点是对的。”
啊,我为什么生到这世界上,而且还得把这日记继续,将来让人来笑话?我为什么要爱这个女人?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呆事?
说得好,我也还是不相信!裸露自己的丑处,虽为一代风气,因此而成大名的也正有人,但那是什么样一种人物才行。一司里的二等科员,一个并不“反革命”的同志,一个……这一页履历真是太平凡了。若是用这样一些官衔也可以使人注意,那放从美国回来的博士硕士到什么地方去。
四月廿六日——星期六
我很无聊,十二个,一百二十个,一千二百个,整个的无聊呀!若是天秤是可以称得忧愁分量的东西,我真要借重这东西为我过秤!
四月十九日——星期五
我以为用许多人服侍一个人,是前清作皇帝宰相的事,是专制时代的情形,料不到如今还可见到这种豪华。仰慕古代的光荣奢侈,以为如今失坠了一切而兴叹息的,请莫这样呆,想法子到要人家中去看看吧。中国何尝穷。许多人脸黄肌瘦,无衣无食,但这是一般不会打算而命运又特别坏的人生涯。在中国,各处各地,固仍然不少阔人。
我恨她,又可怜她,实在对不起这个人。对不起也只好算了,人全是这样的。我并不比他人更显出自私了一点。我这怜悯不久也将消失。
五月十三日——星期二
我有什么可告的话?我这算被人欺凌么?我有向朋友诉苦的必要么?我告了他,又有什么方法挽回我这下沉的心?我不理朋友,又想走开,却为他拖着不放。
一只狐狸精。一群狐狸精中之一匹特出的。不知为什么,我谈了许多话,到头却睡不着。
我今天笑过这些人了,然而同时自己想起把这日记印行的事。不是诗也要印,这当然是连想成诗人以外一点欲望了。
凤是正仿佛因为预备被人吃,所以长得如此丰艳美好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人就长得如此好看,使人一见就想吃她,有些人又使人一见就想逃走,是什么道理?女同志真可以说是奇怪东西,至少这衙门的一般男同志将承认我这个话。
过去的我,你同日子一起死了吧。我将在每一个新的日子中找新的意义做新的冒险。
五月七日——星期三
四月四日——星期四
乘天气好我到野外玩了一天。花香鸟叫表明这春天的怡情悦性。
我想告这意见给那在街上的无家失业的狗:却不说。我怕有误会。这时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误会的。为什么我一定让误会落到我头上呢?
今天星期三。
我还是辞职改业好。若是当真我先承认了生活提高事业发展是救我的一个方法,我何妨就到那新人物前去请教,纵做革命诗人不行,也总可以作革命文学家。我只要买一部“文艺政策”一读,唯物史观就懂了,懂了这个还怕人家不承认我么?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外国文字学好,贩卖一点新思想叨一点光?我为什么不可以把我所知道的革命名词联串一气,来写一点革命诗?我为什么不……
与同事谈伟人轶事。
我显然还是在凤的手中,逃遁不了。她看我一眼,我就打战。她一笑,我的心就紧。她说一句话,我就像听法官对我宣布罪名。人家说,有了恋爱的男子对于女人,但思忠实为狗:这话不可信。我已经是狗了,我的忠实,为什么还不为她所垂怜呢?她并没有背了人说爱我的话,倒是多次当到若干同志说很欢喜我,当人面前说,正不啻暴露这隐密让我痛苦。我想对她说,可爱的人,这话留到以后说吧,留到并无一个人在我们跟前时说吧,又不敢向她如此请求。
五月三日——星期六
不发无味的牢骚,
这话大约不是愤语,他说话时神气洋洋如平时,一点不紧张的。他的话说得很对,可是要我同意也只同意一半,因为即或有了钱,果能如目下高等行政官,有权有势,被绑总之不会有吧。听说绑案虽多,绑匪半数出身于军人,所以倒不忘本,认黑白,讲交道,这例子可以从本事件上可以找出的。我们还不曾听过革命伟人被绑过一次的新闻,我希望有这事,梦中也还是并无人告我这样一个消息。至于说,军人的钱,是在枪上,拿得拿不得全要勇气,绑匪不消说是缺少勇气的一种人作的。若绑匪有枪有勇气,那他也可以在另一地方正式挂旗成军了。
我假若是她,我应当怎么样?就说我同凤,我对凤,除了病,没有方法进攻!我设想到我对凤的一往情深,住院不久,却仿佛凤给我的痛苦反而把我弹得很远,竟违反了爱的定律,简直忘了。在我与第八号的人若也同样如此变动,这是我的悲哀。我不愿她因为我太严峻,就离我他就,另有所倾心。我觉到这事非我略变政策不可,所以就同她特别找话说,表示我并不完全不领会她的好处。这为爱情所困着的人,见我对她一好,又即刻活泼起来了。我看的是分明的,决不错。
为什么我不做一件呆事,来供自己苦恼、与追悔、与希望呢?
四月十五日——星期一
又放假,哈。
与一同志批评凤的为人,以及其他女同志为人。
朋友摩我的额,正发烧,朋友着了意,以为我或者遭了毒手了,就问我:
多危险!若是我再不小心,说着那样的话以后且伸手一抱,不是……赫,危险危险。我应当小心!
以后不许说这些废话,不是我自己的事都不管才好。
……(不许再写了。)
朋友是任我意见,欢喜怎样就怎样的。我不知我以后能永远欢喜什么事业,但我总非常明白我实在是不欢喜再做一天科员。加薪,升级,兼差,出使,我全不希望,生活难道就是这些事?一个人,难道除了作这些蠢想头以外就不能作一点别的么?
我仿佛真爱上这女人了。仿佛是从她方面有一种力吸着我,使我转动不得。这种力,是凤曾对我用过的,如今又来为第八号受这磨难了。不过,为了自尊心的养成,一个看护总不至如一个同志令我倾心!倾心是倾心了,我不大苦恼。在另一时假使还有机会回忆到这事,请想想,为一个看护也害病,那不是丑事么?纵她姿色如何媚艳,我单是想想我住的病室是第几等,也就即刻恢复了我的身分了。
…………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我不能把这日记放下!我来为这个人写一张速写像吧。
医生对我很客气,大致是因为我朋友的原故,本来在平常不轻易见到的客气的神气,也倾囊倒筐放出来了。医生究竟是人,不缺少势利的机智。但是若果有力气,我应当打这种东西一顿,我若把他打死,他也有该死的罪。能用了力把世界上每一个医生痛殴一次,那社会上许多人都报仇了。我是清清楚楚在这世界上有五十个被医生治好的人,同时也就有五十个因到医生处受气而病加重的人。
三月十五日——星期六
今天无事又把自己日记一翻。两个多月来我差不多是变了六十个模型。日记只要记,所记下的心情就总不相同。人是这样复杂的生活下来,是我在日记上才发现自己而生惊讶的。一个小小办事员,事业只是固定事业,每天做事吃饭睡觉三种轮流而来,三天五天还有完全不同的变化,何怪乎身作青年首领的人要停止青年运动?一个人真真能够用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把自己过去作他人现在,或把他人过去作自己现在,他只有一辈子坐到家中嘲弄自己一事可作,决不至于尚有勇气去人前说教了。
为什么要这生活呢?(此行应涂去,因为是不当疑惑的事情。)
我这时去自杀可不可以?我要试想想。
大约过几日我是有酒吃的。
凤,我爱你!
“胡涂也可以活!”
幸好我是还无意于闲汉子生活的。
梦的地方不久又变了,我到了一个很生疏的地方,昂了头,看到一块匾,写的四个大字是“天下太平。”大致此时真已到了天下太平的时候了,我欢喜得跳跃。中国统一了,一切旧军阀,全改了名称,由督军省长改为委员主席,警察官改了公安局长,知事改为县长,在名称下全国已经统了一,每一个要人兼的差至少是五种,年青人不满意的全当共产党杀尽,革命当然是可以算成功了。我用我公民一分子的诚心来感谢这些首领的建设。我若是懂得做诗,用古韵凑四言八句,我必定写一篇诗来颂祷这些首领的长寿多福。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真是值得敬服,我不是特别谄媚来拥护他们,若有人骂我,我决不承认!
夜间回来看看我这日记,才觉得自己经过的风浪是如何大。有一个时节,一天的我就是两个人,我的心究竟会泊到什么地方有一整天长久么?对于我自信的事业,有整三天还保持着信仰不变过么?大时代的将来,暴风雨的预告,在我心情的摇摆的经纬上,可以看出这影子么?
中国啊!我对你不能有感想!为我幸福起见,我只有说你是在建设中寻求光明。我爱国家,也信服首领。我但愿闭了眼不见我见到而生感想的事情,就可以在另外一些鼓吹得法的广告上对中国前途乐观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做了官。或者是我为他们主义尽过力?我攻击过“军阀?”(我看到过两个军阀,主人告我指点我看的。)我咬过到衙门来请愿的群众?我实在不明白。不过我想作官大概也用不着许多理由吧。如今革命成了功,建设处处要人材,各部各局设了数不清楚的机关,未必每一个机关中的每一个职员都是有拿薪水的理由的吧,我何必在此事上疑是误会,把心不安。我以后照到别的同事一样,安安分分作下去,看事行事,保可不生问题。
虽然烦闷,我仍旧读了一章民生主义。这书是法宝,我不敢生少许轻视心。我很惑疑所谓首领这种人,但我并不惑疑主义。若果照某同志的说法,对首领不十分信仰,就是所谓叛党,那么,一个首领下台,主义也就可以说是完了,承认彼而否认此,话是说不通的。可是一般的同志,同志的一般,全是大学生或与伟人有亲戚故旧关系而来的同事诸公,倒仿佛非常忠实。是忠实或者还是蠢笨,是拥护,或者还是因鸣锣开道摇旗呐喊而稳固了自己地位,这是很可以讨论的一个问题,我弄不清楚了。在我的话上,我有错了的地方,是这一般同志同事,全是聪明人,并不蠢,一个蠢人决不能在一个月或三个月中把党纲背得如此烂熟!还有他们脸貌也莫不十分聪明——我不怕人说我措辞荒谬,几几乎我将说这些人莫不十分聪秀!实在说,单是聪明还不行的。一个标致的人决不是蠢物。一个蠢物决不能说是聪秀!
翻开我日记,则我自己的过去失败处显然在目。
我又来宣誓,说,以后再不作分外行为。
唉,夜长梦多,一夜真不容易过去!我但愿有些为我欢喜的梦,是真的事实,其余一些我所不欢喜的,就按照梦的成规,把事实恰恰放在相反一面。听到朋友说,梦到抓屎的主可以发横财,可不知我梦到天下太平,这兆头是在什么上面。
今天下午朋友来望我。谈了些笑话。说到凤也念我,我心跳。在朋友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怕朋友知道我秘密。朋友一走,我心就有点酸了。假若朋友的话是当真,这在我是酸是甜呢?凤真是念我么?凤的念我是可怜我病——且知道我是为她而病因而觉得我很可怜么?或者她是因为朋友同我很好,在朋友面故意说怜我念我的话讨朋友欢心么?
看护长对我不客气的一冷笑。
日子,我说,还是滚你的吧。再不然,我又要在生活上问起你对于我的意义来了。你已经告我的是我这一季里命里所得的就是这些这些。我知道的是我不想知道的。我感到需要的并没有一刻得到。在这三个月里,我只多了一种足供我自明是呆子的见识。只多了一种足够魔鬼消遣的奇闻奇事。一个女人、一个看护、一个医生、使我的人生观成为这日记上的所有主人。
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一个人!别人我打不死,我真愿意打死自己的。打死了我让世界变成什么世界我也不必知道了。
我看不出放假的坏处来,即或有许多人都说到过这事不成样子。与其坐到办公室,张着口,把嘴唇下挂,搔头皮默民生主义,倒不如放假。这样日子来时,兴致好的同志,不妨到会场去演说,或看演戏,看焰火,有家事的也可以料理家事,做诗的可以做诗,打牌的可以打牌,不受公务拘束,顿形洒脱。
“那么,想活才是事。”
这一个月快完了,我的生活平板的忧郁,或者将因日子的推迁,得到另外一种命运。
看护来了。她站在我身边。她是爱我的吧。因为责任,她便变成爱我的一人了。也因为她的权利,她就做出爱我的行为,帮助我,照料我,这时还帮我去倒一杯水来。我谢谢你。我是要去了。我是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如今没有责任,也不需要权利,所以一个幻象不有。
三月廿六日——星期三
见另外一个女人,我就问,“为什么第八号不来?”答应的,是说“我不知道。”当真这代替人是不知道吧。不过我怎么能够混这日子。我要她来才行!是我的女人,不在我身边,这是道理么?
我是不欢喜医生的,她就故意说同医生好,这女子城府深得怕人了。
我不记了,我把这印象放到心上比放到纸上还不容易毁掉。我是怎样的在我情人面上傲然不群的模样!我的风仪,是如何的征服了一个年青女子!
“狗,放清楚一点吧,看看你周围是些什么。”梦中有人见告,醒来不忘。
五月十一日——星期日
我不是怎样伟大了不起的,一点不伟大。不过我反对那些轻视了平凡的趣味的人主张。他们夸张自大,觉得是很可怜的。自己虽不知道自己可怜地方,时时刻刻都称心遂意,用心摹拟古名人的言辞,放大别人的敬仰,原谅别人的轻蔑,假装热情心肠,可怜以外无字言可加上去。这类人很多,凡是精神充足、步伐整齐、或肥或瘦都是。我奇怪这些人,天生的厚福。
“是啊,病是因为冷来的,如今是怕冷了。可是这时太甜的也不合口味,要慢慢的甜,就不至于厌口败胃!”
不过我不写我病却写些什么呢?我既不知五中会议内容,也不明白盗陵案与运土案其中实在情形,我又不理解唯物史观,我又不玩票,能够有什么话可说?恋爱,则所有的好女人这时几乎完全正坐在别的男子的膝上亲嘴,还用得着痴头呆脑的病人来单恋单思么?
我是死还是活?
“良辰美景奈何天”,想起这好句我就流泪。我要这好风光有何用处。我若不是为另一种我所希望的爱情生活实现,春天对我的意义是悲恸。
“我怕什么危险?我这性命有什么价值?”
“当真增加了么?”
不记这东西了,让我来过细盘问这女人一阵,也是有趣味的事。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
喊我起来试温度,我的温度她还要用表测,至于她的温度我却一眼也看得出。她今天不及昨天热度高,这是的的确确的一件事。
办公事,写字。
女人笑。用笑来作答,不过是表明其为聪慧不凡心思玲珑却又假痴而已。其实我说的话她比我还懂得多一点。在一个情人面前,耳朵是能够听他人心上的音乐的。这时的她假装真假装得像!我待说,朋友,不要装不懂,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爱我,就勇敢一点,过来接吻吧。若是这样一说,我包这女人会发烧一阵,且即刻来跪在我面前!
“科长,你同我到(死店)去好了。”
有人说我言语与文字,(是我上司说的!)都很琐碎,这事情可笑。我因为在上面说“会有误会”“不愿误会”“一定让误会……”而想起。中国人的琐碎养成,全因为是听话人感觉麻木,头脑迟钝,其来已久。你多话,就藏书网是三番五次说,说的人已打哈欠,听的人仍然不懂,或所懂的是另外一事,或只懂正面,也不少。用简劲文法,说含蓄言语,那是要什么民族才够格的事,中国怕还差廿年吧。过十年,中国各处战事也许平息了,军队也许少些了,因为以前为军事运输用而筑的铁路,也许到那时已多有几条了,做官的腐化分子与政治上封建势力也许稍稍改革了,但琐碎还是免不了。干脆与深刻都不合乎中国国情,政治上就是有顶好的例,但是我不说了,站在党的地位上,说来不吉利。
唉,我是真愿意如何把我的此时情绪写到这日记上,留到将来我以外的人见到这一时代的病!
我不应当这样呆。
她并不说什么,但比说许多话还强。我这时忍不住了,我睁了眼,望到她的脸。她故意倾身,为我理被角,吹气到我脸上,我心有点摇动。
日子,滚你的吧。你在我面前如蛆蠕动,恐吓不了我,只使我难受。
一种不可救药的痼疾,只有用亲嘴或超乎亲嘴以上的治疗来挽救的。我愿意这个事在事实下有梦里一样方便。昨夜,我梦到的是她含笑的前来,一身白,白的不是衣裳,只是一身白肉。滑得像脂油的是这一身。我吓醒的。若是事实上,也是这样,我必同样也吓得张口结舌。
这一天我很悲哀。天气,仿佛对我同情,也悲哀起来了。早上落小雨,落到晚,还不晴。天上的云气是有散尽的一时,我心上的悲哀可不知到何时才见开朗。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昨天是国耻日,忘记写上一句话了,其实各处机关团体都并不忘记放假开会,有些地方今天还在印宣言写标语的。
她说:“感情还好。”
朋友家中是不为不阔气的,但比起今天所到要人家里来差得远。
我在办公厅遇到凤,我战栗。我斜眼觑她同科长说话,科长目中无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同凤那种亲密,使我想咬他的脖子。事情更不客气的是科长在我面前同凤亲嘴,这算什么事体?大的侮辱加到我头上了,我估计了一下,看到底是咬死她还是咬死他,到后气质上的弱点使我无声无息的掩门走出。我为我无用可悲,我走出到花园痛哭。
我今天忽然想起我的科长是梦中被打耳光的那人了,我看到脸有点肿,他做的文章是在革命月报上发表,曾骂过专一来到中国内地杀中国人的英兵。但我似乎又记得科长只被上司警戒过,并无打耳光的事情。当真的,处此革命政府的情形下,办事员职司上,打是用不着。除非上司是作过旧军阀,懂到打人的趣味,以及打人的效果,决不伸手。
我又说:“冷点好还是热点好?”
又是等候放假的一天了,日子很快,夏天快来了。夏天真来了。时光啊,慢一点去。我怕热天,蚊子多,睡不好。
自己可分析的,是到我每次下决心要放下凤时,那时就觉得凤可爱处实多,到有气力去爱她时,在我印象上她又似乎不值得我这样爱她了。这当然只是我的事情,与人无涉。自己的天秤是出了毛病,常常有错误发生过了,到底是一个有病的我!
“请告我,这医生是你爱他还是他爱你?”
写这些意见在日记上,是看了一本书的结果。书是能帮助我向前,书中的话能推我向前,拉我向前,我只是总不大习惯于向前。我怕看我不看到的事,所以懦得了不得。
“我不是怕受苦才想到死。”
女人到这种情境中真是可怜!既然爱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又不能想方设法勾引男子的注意,无从开端,她的眼泪这时是向腹中流的。
五月五日——星期一
“我以为太热的也不相宜。”这又是我的双关话!
我听到人说,(似乎是那个新人物同事说的,因为只有他明白这些事情,消息不是报纸上找得出的。)有翻译几本书的一个人,发起“作家同盟”,明里是反抗市侩,保障权利,向外宣传,提高文化,暗里则与登基坐朝事情不无牵连,最先加入的为两个新书店老板。照例这同盟当然就成立了。照例加入的全是作家,战线一联,步武整齐,声威俱壮,宣言一出,利益齐来了。但是首先加入的为新书业老板,朋友说事情似乎也有点怪。其实我并不以为怪。
三月十二日——星期三
今天,对于女人的回忆,勾起一点儿不快。我最近知道疗治我自己了,我走出去,玩一阵,吃一阵,按着小官的本分,去到一个同事同志处谈谈闲话,这个同事是能熟习各个要人轶事的,用他的谈锋,医治了我九分不快。一个科员,他不是应当在办公以外,听听上司的故事,来消遣这日子的么?
朋友一起床又来看我,说:
“我想我猜的决不会错。”
我为什么不写点别的呢?别人嗓子好与我何干。我这样岂不是羡慕这人。
五月四日——星期日
我有时绝对不欢喜她了,就是那她正同她的爱人在一块时节。那种时节我最高的德性,是愤怒与妒嫉揉和而成的成分。我也摹拟过传奇上的英雄,走过去用肘子触那人肘子,挑战过,且似乎我有幸运把他杀死在凤眼前。但是这只说得是摹拟,实际上并没有做这事,衙门自然也不是许可打架的地方。不过另一个时节,我单只见到凤,连摹拟我也不能够了。
我若真真能为旁人的快乐着想,我也可以振作精神来更详细完全的描写出一个自己到一本日记簿上,好尽这些人在这东西上面找到那怡情悦性的机会。我也可以得到一种怜悯,一种讥笑或一种从滑稽方面出发的认识。
我心里实在不快活。天气越好我脾气越坏。我又不能同谁去谈心,又不能安心独自坐在桌上办事。我爱她,越看越爱!爱从心上涌起,却不能在她身边去说。且我猜想得出,纵是说,她也可以说全不懂。一个女子对于狗的言语她是很有理由说听不懂而加以拒绝的。一个女人除了自己蓄养的狗,因为知道脾气全无惧心以外,一匹半生不熟的狗,总不能十分亲近。呵,我悲哀!
到办公处,听到同志中一人说,从北平,送来一大批灾官,可以去看,像看戏。因为这之间并不缺少那另一时代的伟人。我就去看。看见了。我还同他们说话,问北平情形,知道许多我想知道的事。
阴历的五月,癞蛤蟆在劫,据说这一月来,凡属蛤蟆同胞皆多灾难。中国古医方在五行上感生大趣味,五月五将蛤蟆捉来炼药是医方大书而特书的事,因此“逃过初五逃不过十五”成了一句谚语。至于人,则自革命以来,平空但多了若干放假日子,如今则革命成功,放假日子更多一倍。不拘是国庆,是国耻,总之放假是非放假不行了,想不到在中国做人,别的幸福虽不能得到,假期倒是比任何文明国家还多。
蠢东西,想些什么呢?要做,就做,想什么,怕什么。世界上,许多人做的事,想起可以红脸,但是做来也就平平常常,全不引为奇怪,一本书算什么大事!
另外想作人方法。想自己应英雄时得英雄,譬如假使仍然有一个女人在面前,可以爱,就爱,不怕吃亏,才是人。丢丑,也不为蚀本。爱了人,还有什么顾虑。人是感情动物,为了证实这称谓,有些时候也非无赖一点不行的。
八号的人来了,望我笑,说我可以出院,医生签字了。
我寿命长,也许在将来可以见到一点新事情。至于过去的,现在的,我是看得太平常了。我用我的国民资格说话,总比他人用作者的资格对这些情形发议论公平一点。一个国民到这时他愿意活,就只应“乐观厥成”,一个作家何必真对市侩切齿?
我看她很是可怜,我也为这情形到说不出话了。她呆站在那里整理一块白布单,摺叠以后又扯开,即刻又摺成原来方形,又即刻扯开。若是我是上几天的我,才不明白她的行为!如今看到这事可在心上笑。这比如读一本极有名的言情小说还好。这比如吃好东西,好到说味道不出。她是那么长得合式,竟像站起卧下全都可以使男子感到在俎在盆吃她时的趣味的。
办公不是有趣味的事体,可是我在这里面找出一些生活真理了。从前一些时,觉得这些同事不行,如今却深深佩服了。凡是从前我不感觉到好的,如今无论如何我都把它看得很好了。
她的话意思当然不外一则不好说出我,二则见我装不了解,她就故意将一个外科医生引到我的记忆上来,使我平空生出一种愤妒。我不能上当。我看得明白,比什么还明白,岂有生气之理。她既不愿意认账,我乐得急她,何必受反间计。
老实说,我是把爱凤的心移到这身边佩有第八号铜牌的女人身上了。我不说爱她,当然不能说,并且先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到为凤而来的病忽然就全体如失,我有一分明白了。到她不在我身边,病就像又在骨里血里窜动,我更明白一分了。
好天气!
但是我要这个人来,天保佑,她应当来!
若把熟习一切仪式为信诚标准,我的考勤成绩当然敌不过许多人。但我们要求于首领的,就如小和尚对大和尚的崇拜,只是经典背诵如流一件事,还有其他?我实不知。不知道的我不惑疑,我当然不至于将这事同其他同事道及。
若是方便许我与凤在一块,无第二个人的眼睛存在,无第二个人的口存在,我将跪下,对凤说:好人,请看我,为了恋爱在心上燃烧,灵魂也快烤焦了。我要使你知道,怜悯由你心中出来,如同甘霖从天上来一样。我的恋爱比如黄酱,全是日头所晒出,好人,你是日头,尽管晒。我是“五百斤油”,你是砚,唯你砚石才能磨出我的精华来。我是本街杨正记老板的脚,为了朝山拜佛走成了跛子,好人,我预备走的路总比那杨呆子走的还远。
今日写上这些是在清清楚楚的情形下。
今天,此时,我是快完结了。请看护告我什么时间,她说还不到十二点,但我想应当相差不远了。我需要的日子到了。我当先比这日子走一步路。
“那你是不少好女人了。”
朋友说:“你的病会好的。一个人应当活着。活着不能享乐,受苦也是一种活的方法。”
我为了要安睡,我不愿相信这话。说不定这话就是这有年纪了什么病人也瞧不上眼的看护长,由于嫉妒故意唱隔壁戏的。
四月廿四日——星期四
五月十日——星期六
“难道对你我也说假话?”朋友见我疑心不决,有点生气的样子。
“当真吗?”
“还有坏人使坏心也不许我出院!”
别人既大致皆有把凤放在怀里的可能,为什么我不去设法?别人既都在我眼中有机会近凤,我干吗不应当将事实给人瞧?
五月十四日——星期三
她今天对我似乎疏忽了许多,只坐在那里呆想什么事,我能明白她所想的。她因为对我感到恋爱的情绪,所以沉默了,不好意思说话,也懒于做事了。我当然是能原谅她的。一个年纪只不过二十左右的女人,平时又很少同上等人接近,忽然对一个有身分的人动了心,说不出话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就是我,替她想,也说不出什么!
多么聪明的女人啊!说的话,双关那意思,是多么切题啊!
今天在报纸上,读对日绝交新论。文章做得极好。署名XXX。无怪乎部长将此人任为科长。新闻栏,又见载有委员行贿私运仇货消息。方以为清党如此周密,杀人已经不少,“贪官污吏应消灭”,似乎许多衙门又都贴有标语,各大小机关上司僚属又多为亲眷,非亲即友,不意仍有此事发生。
我不能这样生着无害于事的遐想!我想我可以爱她。女人欢喜的难道不正是因为男人善于买媚一事么?我似乎见到一本书上曾这样解释过女子的心理上的常态过。我又似乎记到是朋友同我说过,朋友说他若是有我的聪明伶俐,绝对可以同他所欢喜的女子要好了。这话我总以为是朋友取笑我的话,实在不大敢信以为真。如今可好了。我可以来在我自己的事件上证明了。这事我暂时总不能同我的朋友说明,我得隐瞒一切人。这是我的私事。在先我以为只有人有私事,狗是不准有私事的,此时我推翻了我的意见了。凡是我的私事,他人无权过问,我赌咒决不能把这秘密告给其他一人。
她就笑,装不懂。
三月初八日——星期六
三月廿日——星期四
翻自己日记,曾于四月十日写得有“不许发生无意思牢骚与无味感想”一条,这一个月以来我当真一点牢骚不发,一点感想不生。我何必多事呢?纵成天我痛哭流泪,说这样不对那样不好,能有什么好效果么?如今人人的耳朵都很少空闲,大人物只有听太太吩咐一种义务,老同志只有听军人恭维方便,武装同志只听命令清党杀人,小同志只听到部长提到关于拥护旧道德的训话:百姓呢?成天听到喊口号,虽身入租界,亦能遥遥领会——我不该有牢骚感想也就十分明白了。
在过去的事情上负疚,这人就已经是应归入呆子之流了,何况还不做的事就来计算得失。
我想起我是应当在事业上努力的一个狗,所以暂时把苦恼放下,上衙门去办公。办公却遇到女人于大门边,她见我跳跳跃跃走过她身边,对我笑,喊我的小名,我嗅了嗅她的裙角,打了一个嚏,就走过身了。唉,谁也不明白我办事无精神是为什么!连她也不知道我,还说别人吗?
虽然想到了死,也仍然还是起来以后就洗脸刷牙整理铺盖,同时仍想到死后一切事情的。生活的牵绊,本来是一个人恋生的理由,但一到这些牵绊烦恼了自己,疲倦了自己,就想到死,以为不如死还平安一点了。然而死以前总仍然记到这些。
关于我的易变的性情,朋友说,这是我缺少生活中心。这大约是的。那新人物朋友也说过,一个成衣人他是业成衣,就天天上工,我们看到他成天弯腰屈肘坐在桌案边剪裁布匹,以为真不是人的生活,这个人可不知道厌烦,到无工可作时反而无聊。其余的人都是一般。有工作累身,在工作中找得出生存精义。新时代的闲汉子,凡是各样事业都懒得去试,凡是劳动仿佛都不与自己相宜,他们就去写,也居然就被他把写字养成一种习惯,在此等消遣中得到衣食也得到生存意义了。我不能自信也能成为这一类闲汉子之一员。从此等事上来寻到生活中心的,我怕不够格吧。据说,这也要天才。天才是善于模仿之谓。承认了已成的艺术的各种型,能于各样方法中,把自己的话说得令人不明白,或者令人怕,令人笑,令人摇头,这就证明这人有天才了。我是无希望了。我明白我自己总比别人强,所以纵有人因为他的利益,慷慨在我面前或在人面前,说我是天才,我也没有气概承认这件事,而且就来照到他们说的每天来写日记或写别的过日子。
夜来想起“一个忠实革命党之供状”,好笑。想了半天。到后我骂了自己一句“蠢东西”。
我装成诚实(本来就诚实的我有意作伪自然更像),我说:
我不能把血腥、退伍兵士、叹气,这种种样样联合贯串成一件事。
凤会同其他一个人好,这话是可以同我说的么?
日子,滚你的吧。
我仿佛有点明白我左肺是有几处有窟窿的地方来了。不过我不必在这日记上说到关于我病的话,免得人家笑我骂我。有病,提到这病,同情我的当然是也有人。然而把这病来作根据,猛烈攻击我为颓废派文人的总还大有其人,因为这时他们已经骂郁达夫,见郁达夫不做声,以为不过瘾,还有余勇可贾,要找罅缝,我何苦要将这病的情形写到这上面。
……梦醒了,我伤心起来了。
我想到病,做的却是同一个同志各喝了半瓶白兰地酒。
五月十二日——星期一
三月初十日——星期一
她笑我也笑,两人的意思都在一种笑中领会了。我恨不得大声说,“我并不爱你!”心中倒又仿佛是也爱她,被她看出,一点不错。
记起一个朋友谈到外国人在中国欺侮中国人事情,我就想,为甚很少有人感到这样事。其实纵感到又怎样。中国原是这样不长进的中国,不拘从什么国来的一些禽兽是都有欺侮中国人权利的。凡是中国人都有被外国禽兽轻视的义务。至于名人要人,在位时,则不拘在本国外国所见的莫非欢迎崇拜,下野后也仍是可以迁入租界,或跑到占领地托庇于外国人,雇请外国巡捕守门,那里会感到敌意。
四月十七日——星期三
…………
如此体贴的慰问,教我心中难过之至。我无话可说。我纵说也是枉然。我这朋友能帮助我在社会上得一个地位,能帮助我起居舒服,还能帮助我作一点别的事,如像带我去旅行之类,可是却万万不能使我得到凤的爱。朋友慷慨的义侠的辞色,所给我的印象是徒然白费。我无从领朋友的情,我无从致谢。呵,我的好友,我怎么同你来说呢?我怎么说我对于你好心的感谢呢?我是受了伤的,心上受的伤比许多诗人所说的伤痕还大!我跌在一件恋爱上,虽说是我有我明澈的理知,也不能将自己拔出这深渊。我是大约不久就死的了。我不愿活了。我已经看得分明活的悲惨了。我以为这朋友还有其他大事要办,就仍然挣脱他的手,跑走了。
不写什么,我等候死。
我为什么就把病加剧,为什么就又离了医院,都忘记了,朋友见我情形非常可怜,他的怜悯使我明白时我几乎流泪。天下之大,还是只有朋友一个人是我知己啊!若不是朋友照料我,袒护我,被人当成疯狗用木棒打死,何尝不可以办到。
说的话很多,我不愿记下。总之是这一类事。她爱我不承认是不行的。她今天说的话是近于报仇说的话,说不定她当真会嫁那么一个外科医生,因为抖气!这时我支配了她的命运。这是事实上的事实。若我说我也爱她,不消说她就是我的妻了。若我始终不承认这爱,那她未尝不可以因为一气就特意去同一个枯燥无味的医生配成一对!
本来在爱我的她,若是错以为我发烧是为要她爱,因为抱歉负疾,作着那赎罪的举动,同我更亲密一点,才真笑话啊!这笑话是真来了。她真放出温柔来了。她为了我的事,走出走进,一个人慌慌忙忙连饭不吃,守到我床边时,摩我的额后,就背着我不言不语。这以背对我的时候,我断定她是在叹气,而这叹气一半是真,一半又是故意要我知道她的关心!
没有死的我,已不是你们世界中的人物了,我凡是诅咒你们的,这时都忏悔过了。
他说:“正因为不是故意写来,故生气跃如,如老虎总长文章。讽刺虽只是姓鲁的思想权威所专利,但老兄并不讽刺了谁,一切行为与思想,是自己的事,说别的时则连自己也写在内,所以妙绝。”
我把日记藏到枕下去,装睡。
并不对于生存感到趣味的我,仍然照医生说的买了三块钱药吃。病是不会好了,药也不过空吃。我不抱怨一切人。我的命运是不大好,所以在生存赌博上大输,终于把生的幸福失去了。我看走了眼,所以败,这个话意思是说到我对那医院中的看护与我的一段喜剧。因了病我想起医院,但我赌咒不再找医生入医院了。
我并不痛苦。
我是决不在这种战略中变更我的地位的。我决不接受这魔力,将心情转一方向。我是爱着凤,决不能再低价的将灵魂拍卖给这女人!
她决不会生气。她是害羞躲了,是胜利了,是感到成功的欢喜到别一处告她的朋友去了。
我说我并不是悲观。我又说死了倒好的理由。不外乎说也同时可以使那觉得我挡了他路的人有上前机会。
话虽对,我仍然不照到他办。我可以读革命真理或入党须知五十遍,比打拳总还有效验点。我不明白打一次拳可以得多少要人拍掌,我不明白比武一趟可以得多少钱,但我很清楚的是我把党纲背读成诵,则遇到升级考试时,我占的便宜总比学会一趟拳腿为有用处。
我的文字并不精彩,无足为法。我不会有大议论,足供人抄引。我不能在党上加以何等批评。我文章又不曾加过多少惊叹符号,想从我日记上作心理统计也不容易。
我从今夜起,便一变而为有责任的人物了。
她居然不承认这事,真出我意料之外。她听我说要同看护结婚,还不怎么激动,到后,我不知如何手做出一种表情,这表情把她吓了,她就红着脸走了。
灾官样子真可怜。可是,我将来不会到这样情形么?人的事料不到的很多,我不敢太相信看相人说我的话。我看看,在灾官中,相貌好不是没有人,且比较起来,似乎全都是很有福气的相,但眼前却很苦。我遇到一个灾官很聪明清白,他同我说,“自己是享福够了,应当轮到受苦的时候了。在当权时不要冤钱,所以如今就成了仿佛灾民模样的东西。若在先学到目下伟人的机智,能应用许多机会把私蓄增加起来,则此时住在租界上或者还有被绑危险。”
日子,滚你的吧,今年的今天,我所见到的是我不要见到的世界!(为恐误会起见,我得再写下),我只不满意有福气的女人,并不是女人以外的什么。因为愿为欢喜她而她却不要我的女人在我跟前老丑,我才诅咒这日子!
三月廿二日——星期六
我仍然在这病室床上躺着。我翻看我昨天记得日记,后面一段才真好笑。我完全失了常态。朋友带来的消息,把我整个的希望打成粉末,连悲哀99lib•net也不知道悲哀了。
无怪乎……嗨,不说了吧。
我对于我的痛苦,只有拿工作来消遣一个办法,所以我向科长说:“愿意办三件长的公文,答应当天缴卷。”科长睁了眼,对我发愣,许久许久才说道:“同志,你的勤干实在使我佩服,可是这里几天来并无事可办!”他说过后,且笑了,同我握握手,表示对我加以敬重。大约说愿意多办事的人很少有,所以我的话虽不曾实现,在科长心中,也觉着我是特别的忠实同志了。我谢谢他。但我当真愿意他给我办一点事。我的耐心,我的性格,真不是适宜于做官!那么成天坐,吸烟,谈笑话,把某伟人的轶事提出数条来讨论,互相便鼓掌,打哈哈,打酸嗝,打哈欠,这生活我干不来!
我多么蠢!我想起一些事来,更觉得自己是蠢东西了。上一天,同凤散步,凤作着那类乎很欢喜我的表示,岂不是全因为我是她所爱的人的狗,才那么不拘于礼数来与我亲热么?我的朋友,我说过,他原是能吃女客的人,他有那伟人的丰仪,以及伟人的体魄,又有钱,又有势位,在僚属的凤当然有被吃的义务。说不定她是早已被请便的人了。说不定我的梦中所见就是事实。唉,我除了伤心,还有什么可作。朋友把我安置到与凤同科,岂不是要我就便监视到她的道理?她在诸同志中特别对我亲热,岂不是因为知道我是他的心爱的狗么?我真觉得我是受了辱了。我心中不快活。我肚中一肚的气要发作。呵呵,我宁愿跳河淹死我这无用的身体!
我也不勉强说好,以图另一时部长之类见到我这日记时说我忠实。我不是像别个人想从这类事上升官发财的,也不希望从这上面证明我是忠实同志。
凡此所闻所见,全不算新奇的事情,要我单在这些事上来发生若干感想,忘记自己的第二期肺病,怎么能够?
她害羞,不见我,服侍我的是另外一个人。怪事情。我也不怎样奇怪。她不来大概是避嫌。或者为我的病,她不愿意我太为此事兴奋,把病加增,所以不见我面。其实这是一种错误行为。我不见这个人,我的热只有更增高。我要她来才行!只有她来可以为我退烧。她比医生高明许多!
我算我的日记,实在有了若干页。我是在未作文学家以前就先学会清算字数的,如像许多艺术家一样。对此热心总不是罪过。有些人,先学艺术家的服装,留长发,打大领结,穿大裤脚洋服,到后才开始学图画,又再买一本小说法程,来练习艺术家能耐的。比起这样人来我是真多惭愧!我真敢老老实实的把这日记发表么?我真能到后来这样作下,而我却仍然活着来等待他人对我嘲笑,与那广告的夸张么?
四月廿九日——星期二
那人摇头不懂。我再说:
今天作了一整天事。不知为什么我对于公事有这种兴趣。医生的话在我脑中还有一个地位,我用我的余生牺牲到我的自苦上,比起牺牲到这些大小文件上意义是一个样子。事情全归我做也不辞!
我这时,真想把我的日记中有些地方应改的就改一下,以免将来糟糕。听说一个有名作者,所有书,能畅销国内,先得注意与政府的冲突,再来注意一般人的趣味。我何必做这种呆事。我希望改业,日记决不改了。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日
五月一日——星期四
我想了一天。
我休息了,思索了又一点钟,看到底写上不写上。……唉,还是写。
这时节,中国的学生青年,应当怎样我不知道。这个是家长同校长的责任,他们可以管教,少生事,免招凶。至于一般同志,我劝他们乐观一点,把国家前途与个人事业,一半儿信托首领一半儿信托天,比较容易安眠化食消灾,不是呆子都不至于惑疑。惑疑任何事物只适宜于做呆子。
从今天起重新来做人。
为什么不作,我是不明白的。假使有机会,我是决定要作的。
不做无益于生活的事情,
天雨。望到窗外楼下大街上为薄雨所湿的街,说不出是什么颜色。我心上染上的忧郁颜色是同样说不出的。有一只狗在窗下叫,同胞啊,你为什么这样自苦,天气不好,也不必叫,人对你不好,也不是叫的理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愤怒。你无职业,人也不送你职业,就随意诋毁一切人的生活,这算什么用意?这样捣乱你也少益处。你讥讽,或辱骂,人家听来全是讨厌一件事。胆子大用到这事上也是可惜。是英雄,你就把你认为仇人的人咬死吧。你为什么不这样作,但空口喊叫?喊口号,不过是一般把饭吃饱被雇来的人作的事,这事在另外一种意义上也只近乎消遣,你是不适于做这样消遣的。
不过,病纵没有就是所谓可欣贺的人生么?日子仍然这样连肺病的恐怖也没有的过下去,我算为什么而活着呢?
人生是无意思的,任怎么也找不出多大意思。情欲的饥饿是一种病,不然为什么有人能无餍足的取乐,为什么又有人禁食一世。我希望我这病终有一天脱体,我希望到这一天。
“男朋友是什么一种人物可以见告吗?”
这看护比凤差多了,样子不坏,可是我见了她不心跳。医生说我心跳的次数比平常人快,但这决不是为面前照料我的这人而跳的。他们找不出我的病原,我也不告。我纵说,这是一般年纪青的男子平常的病,但医生样子也不能相信,医生的顽固自信,我是从他那两撇胡子看得出来的,胡子是软东西,尚且如此顽固的朝上翘起,何况其余。
因为想起一些合乎人情的步骤,所以到夜间,她虽来了,我也不多问她。
遇到我前次认识的新人物。非看日记不行,我不能固持到底,到后就只有献丑了。他看着笑着,看完了说妙极。
一个时节,感想太多,认为与生活不甚相宜,不惜尽力抑制,如伏猛虎。另一时,对一切略无反应,空洞之至,也不方便。把这个同一个同事道及,不知道同事从什么地方学来这话,他也说我这是“天才的表现”。我所知道的,天才是一天能唱歌打拳,能做诗,能当代表,能使女人欢喜,能为朋友捧场一种人物,我那里作得这许多事。……
昨天晚上,回到家中,朋友在会客。客是熟人,我就走进会客室去。朋友摩我的头,说我额部发烧如炉子。朋友又说我是病了,我就点头。
我写的又是糊涂话,自己读时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死了一切都完了。世界上的意义仍然让那些找得出意义的人活着来肯定。悲哀让命中有悲哀的活人承当,欢乐也让那命里合当享受的人接受。我的事情只让一些同我接近过的人知道,让那些不知道我痛苦的人也永远不知道。凡是在生卑视过我的,我给他一个机会记到我可笑的结果;凡是对我好过的,我让他在此后生涯中也有纪念我的方便。
我莫名其妙,说了大话,又复伤心。二十年后的报复,比起目下一瞥的忽略,是谁叨了光呢?二十年必然的胜利,能敌得过现在的一次会心的微笑么?
同上。
她又不懂了,凡是她不懂的时候就不接声下去,这不懂我实在看得她出于假装。我只有让她假装下去。她不要以为我是看不出她是在爱我,还以为我发烧是求她不得才发烧!她不要以为我是可怜东西!我真疑心她会疑到我为她烦恼!
希望、感想、悲观与乐观、全是空。
听到又杀人,杀人就去看,看见了,不让自己有感想。我以后若能训练得如此强干,大致就能办大事了。
她那样子是只在那里等机会,机会一来就会伏在我身上来做那亲嘴的蠢事的。幸好是我这种有把握,有经验的人,不然可真糟糕。若遇到人很蠢,悟不了她这话的深意,那说出也是空的了。
吃饭胃口不大好。
三月十九日——星期三
一对鬼!一对鬼故意这样来说,不将葫芦打破,才真是趣事!
上几年,听说北京死了几个烈士,因此几几乎另外还死了许多人,事情是平时靠吃烈士饭的人起了争持,烈士虽长瞑不视,吃烈士的人争端倒大起来了。因为这样要我作烈士来死却是不愿的。我不要人疑心我是殷忧国事而自杀。我明明白白说,国事有了这许多伟人维持,是不会糟的。如今各要人都知道发扬国粹,打拳,踢毽子,画山水画,做古文,深悉党义,我不过一个司里二等科员有什么理由来惑疑?
一个月又终了。我留下了一些呆处在人的心中,另外留下了些呆处在这日记上面。
委实说,我不能像其他人,用信仰,或者用希望,把枯燥无味的事务办得热心到底!我愿意辞职了。不是为别的,我也要辞职了。倘若说非说出理由不行,我就说我不愿意这样生活,这就是理由之一种。
我不做声,心中想,这事才不平常!本来是说这话的就是本人,才真不平常!我待要戳破她的话中含蓄,想出一句好话。
我是仍然爱凤还是让第八号的她来爱我呢!让人爱与爱别人,劳逸自然不可相比拟,然而放下这劳苦,享受我应享受的被爱荣幸,我也是作不到的。凤实在是可爱的,眉、眼、手、声音、气息,全是可爱!她即或不爱我我也要爱她下去,这是神的命令,是良心的驱使,是本分内的责任。我不能因为她不理我就缩手不前,我非尽我最后的力不可。
我有一个坏的不可告人的想头。这个比想要凤做我的妻好像还不应当。是妄想。是非分野心。是被一个人的言语煽动而起的。……好了,莫说出,为自己留一点地步。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仍然办公,在公事上发现趣味。
我是正在用苦恼磨炼我的情人的。
四月卅一日——星期三
在医生处证实了我的肺病已近第二期。医生就只能做这些事。如今的医生,除了用这种可怕的字眼吓人,为药房介绍交易以外,一点无办法。不过也有些医生还能打拳踢毽子,在国粹展览会上发扬国粹的。中国的名人言行给外国人看的政策是这些事情,此后英国美国的军舰再开到中国来当然近于多事了。只是这医生又是国家上等官吏,也许单是医生时节,这类武艺不至于这样精娴吧。
凤若是能体察我的心,我就幸福了。这幸福是一定可得吧。我想卜一个课了。我想许一个愿,只要神帮忙,使我前途顺利,我愿意在神面前磕头。我即刻走到一个平时极为我们科长信托的卜者处问了一课,运气很好,说的话使人心壮。一个心虚的人,靠了瞎子的诳话,可以提起勇气作许多大事,瞎子在社会上不算是坏人。在中国心虚的人正那么多,迷信的废除真是无道理。
“你不适宜于太冷的。”
但她小心小心不同我提到她的苦处,我怕把这幻象在三言两语中失去,也同样小心小心不说到这事。总之我对于她的友谊,是应维持下来,不让她失望,也不让她因我援引而进一步。我固定我这战略,方便之门不是为爱情而开的。既然在这年青人的心中,有了热情,我只尽力培养这热情,尽其自然生长,我就在这领会中多一玩味人生的机会。
我要了解我的人,他当从我生活上明白我怎样可爱可怜,日记准不得帐。然而我若是把趣味一变,不是也有极多神清气爽机会么?
不想去医生处,然而到后仍然是去了。医生说我身体无害于事。我说我并不是找安慰而来,原是来求指示的。他说一个医生最有效的不愧拿诊疗费的只有一味药,这药就是“安慰病人”。可是我不服这一味药。反而因了这话我很讨厌这个人,所以连药名也不等到明白,我就走了。
妇人力量是不可解的。
医生今天同医生太太坐车到野外去了。有些看护也出院会情人去了。有些病人也出院了。我身边立着那第八号,我看她的脸嘴,都似乎经过一番特别收拾,这打扮且仿佛是为我而做的。我心上开了一朵花,我心上发痒。
我望到朋友笑,样子像生气,朋友就说笑话,说,“难道你要咬我么?”我若能咬我所不欢喜的人时,那我也有活着来爱我所爱的人勇气了。
我说这话,或者有人就要驳我,因为我是一匹狗,人的事那里能随便发表意见。我这日记以后真不可送另外一人见到,不然我便会凭空变成共产党。
梦到一个地方全是人。似乎开大会模样,有主席台,有纠察队,有大的白布写的黑口号,有散传单的人。我满想挤进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演说,挤了半天还只到中间。我眼睛平时并不算坏,耳朵也被人夸奖过,这时却看不清这主席是谁,也听不到他说什么。我还用了我的嗅觉,(因为我自己相信得过,若是主席是老头子我嗅得出。)也失败了。问左右的人,他们也摇头。但我从地下捡得一张传单了,看传单知道了是为反对日本出兵的事而起的。一些提案,仿佛由主席念出,就无条件通过了。凡是规矩照例一到了通过一个案子,在下面的一群全应喊“政府万岁”“主义万岁”,所以我也叫了两声。到后来,大家游行,高声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时,有些人喊顺了口,把“日本”喊成“英国”,于是这人就被指挥批颊,说这样不小心,随意乱喊,还成党员吗?那被打的人默默不再作声,这人的服从,使我佩服。
我想到我上衙门做的事,到时并不作。一切的平凡,是正因为平凡引不起人的大兴味,也引不起人的大厌憎,所以衙门才常是有人,开会也有人,醵金为市长贺喜结婚也才有人的。说到市长结婚,我倒想起另一种使人惘然的事来了。凤是同人结了婚的。那在我日记上所指的第八号女人,也是已快结了婚的。日子,滚你的吧,我愿这时一闭眼就是十年二十年,看看二十年后你们的生活!
三月廿九日——星期六
我再来想一天,看我的政策是以取何种手段为好。
回家有点烦。人不真烦闷,但想象起许多应烦恼的事,就随到来了许多烦恼了。
我望她她就躲避,我更确信我猜想不误。不过,我这时是怎么一种情形呢?我是不是像见了凤时那么慌张?是不是更形活泼?都不是。我稳重如绅士,我有稳重理由。越是她感到拘束,我便越显得大方。我自信我于这时比任何时还潇洒出群的。我觉得我应当把话谈到男女上面去,好给机会与这女人,尽她有诉说心中情话的方便。
并且我说的话除了我自己能懂还有谁明白?看文章的人,都讲究结构,起承转合决不可少,我这日记所记下的是些什么体裁?
朋友要我放心进衙门去办公,不必害羞,事情作不作不要理,坐到办公厅自己桌上,玩几点钟,我点头。
一个人,应不应当有一种说不出的欲望潜在,便容易觉到社会一切全不中意?
为了要机会,我对医生说我要出院。医生不行,说还不好,因为热度一加,病又转了。我十分明白这医生的用意。他不是存心破坏,就以为我是要人的朋友,放我出去是损失一笔收入。多坏的东西!他不要我出院,经我一点破,他却无言了,到后却结结巴巴说是等朋友来再说。朋友来了,朋友却说出院不得。医生的诡计,事情推到朋友身上,可恼!说不定这还有第八号女人诡计在内。她当然不愿意我就此出去。我若这时一去,她会急成病人,会吐血,会用眼泪洗面。这是我的坏处么?天明白,这事应当要谁来负责?
天啊,我今天作的事究竟是蠢还是聪明?
“当然低一点好。”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
我说:“为什么?”
朋友似乎见到了我的日记内容,至少是他能从我这一个本子上窥看得出我心思,就劝我说,“耐烦点,少找一点苦吃,不当想的莫想,不当写的也莫写,因此一来日子才容易混过。”朋友这话是对的。我也应当听朋友一点劝告。只是什么是当想当写的呢?在事情本身,利害的分类,是能够如我意思弄清楚的么?譬如今天的天气,这样的清明爽朗,我说它是好还是坏呢?有它好我就出门去,出得门来到大街上被溜缰的马吓了一跳,失了魂,这究竟是天气的过错还是我的过错呢?我若是一事不想,就能够太平无事,那我愿意听朋友的话,就一事不想,不单是对那不应当作的不去作,就是应当作的我也不一定要作的。
她不生气,用手打我的头,说我太谄。是的,她这样说的,她不生气,她笑,我决不看错。但是她冤了我,虽然当时我并不分辩。我有什么谄的本领呢?难道凡是一匹狗,它的行为就都是谄么?难道这只是狗做的事么?
今天天气好了点,我心上的东西还是昨天一样。
今天落雨。我想象这世界上许多人在做诗的情形。是呆想。我又想,若我是也有那种把文字分行写出的兴致,不知我是不是要跑到雨中去实验,然后再翻一本字典,把同雨相关的字找出,排成一首诗来。似乎这样做是有人做过的。人家还批评过说这才是诗。这样诗人多时对于国家也无什么危险,反而或者这些歌咏自然的诗人,将来一变而为革命同志时,奉命执笔做出的官家文章,能够格外典雅动人。
她不说,因为她要说的仿佛是太明显使自己难为情。她以为我的温度上升是同她调情而起的,才真是荒唐瞎估!我听她说的话好笑,就分辩说,“发烧理由是很多的,为别的事也有之。”
事情简单。别人不把我当人,所以他们在我面前亲嘴拥抱。我无论如何,总不是他们看得起的东西。
她说的话我不相信有一句话是真的。有些人说话要打八折,或对折,她的话却无真实成分在。第一她说她的朋友是有了三十五岁的一个医生,岂有此理。我有什么地方像三十五岁的年龄?我在脸上某一部分有同一个外科医生的脸貌相同处?说得这么远,却把这话来故意急我,我才不受骗!
往天,我笑别人,跌在恋爱里时全身的抽缩不安,愁眉苦眼的向人,作贼似的躲躲闪闪。如今我仿佛也到这地步了。
是当真生我的气了么?不是。若是生气,那绝对还不同。我不能说一个女人在失望时的神气,也说不出在希望继续中她是如何态度,但要我承认她这时是死了心,我决不轻容易承认的。她此时没有什么难堪,但眉心一缕幽怨,却说明她昨夜的苦恼。女人啊!要爱,在追求中,是应当跋涉千山万水才到!也只有多灾多难才能把这爱的完满趣味加深加强!你不要自馁,向前,更向前,前面是一个光明在等候你。
“笑话。狗只知道吃屎,不管它是什么人的狗!”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我又应当把上面几行涂销,省得将来到租界时被受雇于外国人的中国巡捕检察出来,指为有犯刑章。这些话我说也无用处。我又无知识,空口喊收回租界,抵制一切帝国主义,纵怎样诚心,不为人笑为丧心病狂,就会被官厅拘去说是共产党。这时代原就是这样青红不分的时代,只要上司怎样说就怎样好的时代,我一个人热心有什么用。
来了,她用手来摩我的头了,我睁眼,望到这手,可以生吃的手,我却故意把眼闭上不看。她送我温度表含,我只含上,也不理会其余。她把我的脉搏,我明白这是战略之一种,我笑也不笑,让她摆布。我极力制止我念头的升起,我要看她的最后冲锋是什么手段。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了。是的,五月二十七。再有四天这一个月又结束了。在别人,在放假发薪两件事上,是如何诚心的等待!上至厅长下至火夫,用了那与情人约会的焦心,期待这日子来临。我呢,在这样事上也只有看。有人能指示我一条路,我总愿意去试试。我要信仰,要宗教,要活。信仰党,几多人不就是居然活下来了么?几多人不就是因为自己说有信仰就做了官么?我为什么不照到人家走过的路去做?坦坦荡荡的大道,只要走上了这路,就可以由此达彼,如今大家互相称呼的同志同志,不正是这么携手前进么?我的性格只使我在这时代下变成孤独寂寞的人。我不能依傍眼见到的任何希望,得到幸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不是我祈求的事——一个地方行政首领,为了安于其位的原故,他能日夜许愿请求这样日子的来到。一个农夫他愿意天降大福少生一点战事。一个商人他家住南京,必极力拥护这迁都计画,且能说出不是商人知识所能有的好理由。……我求祷、或主张、或期待一些什么?人世间天晴落雨的事也离我目的多远!
四月廿二日——星期一
从此以后我不在这日记上发抒我对于党的感想了。事情是可能,我也不再说到我作职员的一切生活。作科员是办事拿钱,在职务上并没有规定每一人都应有感想一条,所以我纵有感想,也只证明我的非分多事,殊无足取。
三月十六日——星期日
同事对我真好。我说这个仿佛已有几遍了,但不得不再说一遍。
我说:“会是这样吧。要病,只有让他,药是不吃!”
听人说到某委员太肥,互相打哈哈。
我当真就去读我应读的书,可是,我自问自己,并无升官发财私心,我敢赌咒!他们说作官不论新旧,发财为第一目的,看看不会发财的灾官,可知这话亦正不缺乏真理。但我一有钱,我就害怕。请想,几千几万,百万千万,虽然是纸钞,是票据,我怎么有法子弄得清楚?钱多了,想用处,(钱当是为了用才要它,可是中国有些人积钱是玩的。)我就想不出。我又不能像其他大人物那么熟习世界金融,我又不能学有些慈善家的太太,懂得www.99lib.net国内公债行市以及租界上地皮行市。我假使身边有一千块钱,就真不好办了。也幸好是连一千块的一半也不曾有,不然真是一件麻烦事。
我只有等候她再进房来一个办法。她一来,我就可以从她的神气断定她取的方法是那一种了。在爱情中人都是呆子,在爱情中人又是天才,我近来真是对于这类事发现了不少真理的。我不能为我的“明于见事”加以多少惑疑,在平常,我的观察一切的知力,并不怎样比平常一般人超越多少的,这时却不然了。这时我能清清楚楚看对方人一举一动,我甚至于从这一件事情估计另一件事也不会差误一分。这短时期的非常是怎样可贵!或者一到我能够同她在一块,作着平常人作的那些狎玩事情,两人熟习到身体上一切情形,到那时,我就是真的呆子了。如果我承认在恋爱中人都有天才的话,那结了婚的男女不谥之为呆子胡涂虫是不行的。
我应当遵守这一个规则,至少把这个夏天对付过去。
我看过了。心里领会得到。我知道许多事情,这明白并不是如以前明白第八号那女看护一样,的的确确很分明在眼在心,但我不说。照我自誓自警,我再没有对女人瞎估对国事悲愤的勇气了,我忘了一切,一切也应把我忘掉。
这些事不说好了。
四月廿八日——星期一
我看看我的日记,就觉得我生活上的矛盾,形成一个呆子的各种条件。一切说过的、记下的、想到的、完全是多余。
我是当真看眼前了。慢慢把凤忘掉,则眼前的人的美也越加见得多了。让这诱惑胜利还是令她惨败呢?
假使真有这一日,不知人家称呼我是狗,还是人!?我不懂这规矩。我想这总有规矩的。中国卖烟有禁烟条例,卖人口有行市,我们的事也总不缺少规矩的吧。
我对于她的伤心,何常不想帮忙。要爱我,我又不拒绝,我又并不用身分骄傲了谁,我又不故意装着高岸使人有攀仰无从的苦。一切平民的我,是准备了许久,来接受一个人的爱的!我的诚实,天是知道的。我那一时那一句话有禁止一个少女爱我的表示么?我当真有这种存心么?
我应当仍然这样写一天日记。
我觉得她很可怜。一切行为均不出我这人意料以外,然而不是胡胡涂涂的排演下去,以为由此可以给我一点快活,冷眼旁观的我真是把她无法!可怜的女人啊!可怜啊!你若是爱上另一个人,以你这样的丰姿,何尝不可以使一个男子颠倒呢?你为什么偏来缠我呢?你何苦来想你所想攀不上的高峰呢?说老实话,我在凤给了我痛苦以后,几天来,是也当真似乎把凤忘掉对你略有动心处了。但朋友一句话就把我拉回到凤的身边去了。你用你的一个礼拜贴身服侍我的殷勤,还敌不上朋友代传凤的一句话,这就是爱情之所以为爱情!爱情是自私的,我并不用解释我这人的度量。我是因为自私,也因为忠于自己的爱,所以我身虽在你旁边,心却飞到凤的裙下去了。
三天也罢,五天也罢,我与其到外面去又生别的一种病,倒不如住在医院里等病来吧。
不知为什么,我说了一句不必说的话。我说:
“为什么这样子呢?是有什么不快活么?”
“我有事。”
四月廿五日——星期五
但我无论如何要到公园去。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我还有话同她说。就是死,也死到这女人跟前为好。我明白我自己,一件事情想多了就不能做,凡是做的事全不能有打量的余裕。我就去。
四月一日——星期一
我今天走到一个地方,看见杀人,杀人的事我总不明白的,就走拢去看,闻,嗅。有血腥气。我问一个人,说,为什么要杀这个人,那人说这是该杀的。我无话说了,走开,到另一处。又问一个军人,说,这被杀的是什么人,那军人说是军人,退了伍,不回乡,呆在这地方,因为穷,到方便地方拿了点东西,被人告抢,捉来不打就招,所以杀了他。人一被杀就再也不能多事了。这军人说完叹了一口气。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大胆,敢叹气。这表示似乎不妥当。
她本来极不愿意我出去,今天却这样告我,这情形可疑。
我不欢喜星期,这好像是有很好理由的。到了星期就无名义加在身上,我无聊。我如今才明白有些人一失去工作就荒唐的原故了。
我今天又见到凤,有点闷。见了她就发闷发愁,那不见她倒好一点。我知道她的事情,她嫁了人,离了衙门,到后司长又为她荐进这里来做事了。这是一件平常的事,看得宽,才少笑话。
写字五张,全无腕力。
我了解她的地位,我又觉得她聪明又觉得她蠢。把聪明与聪明相反的名词丢开,总之她是不算勇敢人的。若她真有勇气,到了这时就不应当再扭捏,一把将爱人抱住,什么话也不必说了。若我是她我就这样办了,被爱的不拘是她是凤我想来都是无办法的。这正是心心相印的时候!这正是最高的一刹那!我不能说明这情绪的可贵,我觉得总之是极难得的一刹那。即或我是被爱的,也不容易把这极好印象忘掉!
军人的人生观是我猜不透的。他们又怕死,又找死。又愿意回去,又不想回去。他们或者不算得是人。中国实在是并不曾有四万万人,有许多是不准数的。只有像我朋友,同许多上等人才像人。人有人像,官有官体,这是一点不会错的。
我看得详细,她脸上真变了颜色。我的话说到她心上了。我用言语在她心上打中一拳,这女人有点踉跄。
我没有责任,也没有权利。做人的责任与权利,是不断的说谎取巧,细心的掩藏了自己劣点,夸张的将伟大人格或优美德性显示给人,我对于这个那里有这种气力。……我实在是有病,过不久我就应当死了。
此时让日子过去,不是想在二十年后看凤的见解了。我愿意这女人永远年青,永远能使在她面前的男子颠倒。
日子,滚你的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同时存在只是苦恼。
放假,有人邀约过陶园打牌。打牌本来是中国上等官吏的消遣,如今凡事革新,科员也有这权利了。
他又问:“告给我,谁欺侮了你,衙门中谁打骂了你,可告给我!”
坐到家中想。按照下级办事人规矩,出去用了点钱到娱乐事上,并不痛快,也不许可自己把不痛快意识加浓,老早就睡。
到衙门去,照例作一切事。因为记到昨晚上同朋友谈话的教训,我不曾同谁说到我想自杀的话。也许当真过两天我又仿佛承认活下是很有理由活下了。我自己的事永远不是我能明白的。我能估计明天的天气阴晴,却无从测算得出明天自己的性情。只有一件突然而来的变故能把我志愿肯定,也只有一件突然而来的变故使我成为英雄。
“是的。”
凤,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呢?别人爱我的,我是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是聪明人,总不会不了解我吧。我不希望别人超乎我想象以外的认识我,但应当知道的,如我的长处好处独到处,这是非明白不成的。即如今天的心情,仿佛是我过于自私了点,纵绝拒了别人的爱,也不是十分罪过。她是看护!我虽不讲究名分这类东西,但是一个看护与一个政府二等科员结成夫妇一对,(浪漫虽是浪漫了),这像话么?
料不到的是她就能说出口。这原因当然是她见我诚实样子,且与我熟了,就说出这友人的一切来。
明天是应当仍然在办公室上作科员的天职,再不能借口有病了!
“我们那位同事会来。”
“告给我,为什么今天这样不愉快呢?是不是有了病,才如此颓唐?是不是想吃点什么好味道呢?”
我以为作科员的成天有事作,谁知做官与作科员是两件事,我如今是正在作官。练习我的懒惰,到了家,则就是我升迁的时候了。事情越大越不必作事,这是在中国作官特别的好处。这有什么办法呢?制度是这么定下,习惯养成于前清,在先不明白伟人的身体气魄健壮的原由,这时可就全体知道了。衙门不是银行商店,也不是酒馆菜馆,当然是应当有许多人闲着,坐到软的椅上,口中衔了烟,享受那谈闲天的福气!
五月三十日——星期五
我说过,我的日记不能缺少一天,但是如今一耽搁下来就是七天八天。这是谁的罪过?我不愿想出这责任者的脸儿。
她走了,我的尊严也仿佛被她带走了。
这一次,只这一次,以后大概不会了。
“嗨,不会有这种事吧?”
军人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要养活我家里人。我有儿有女,怎么放得心下。”
日子,留着吧,为了我想保持我这心平气和态度。
我连忙说我猜是猜想到了,故意来问问的。朋友就打哈哈笑,说照我这样聪明,不应当不明白这事的。我真不知应如何感激他。我许下了一个愿心,等待再有年青人捣乱说我朋友是腐化分子时,愿意印刷一千张传单说我朋友是好人,为他证明。我赌咒要作到这事。
我等她来她不来,一个下午过去了。到了夜间,她又来了,问她为什么原故离开我许久,她不说明白。另一个女人告我,说八号的人是出去有事的,我疑心她是以为我不爱她,一个人走到旷野地方去哭的。她回来,眼睛似乎真有点不同平常,我问她她就把话扯到另一事上去,我更加信任我自己猜想不错。有什么要哭的理由呢?什么事使你不满意呢?可怜的人啊!
“看朋友,是不是可以说是情人那类人?”
我想这个女人真会掩饰,话虽说到了本身,还一点不慌张,且俨然还对我嘲弄模样,若非我早明白她是爱我,我可红脸了。
我到底作什么好呢?要恋爱,就去恋爱,不问吃苦享福,能够去干,总不错吧。我要作闲浪子,做天才,我也不妨照到他们所做的事去做做,拜会拜会名人,买一本开明书局出版的书籍,把那书后面的批评单写上自己姓名年岁籍贯,再来为不拘一个名人说上几句好话,小心小心的捧场,或纠正几个错字,寄回去,不久我就可以得一书券,并且在某名人掀髯大笑的情形下,就仿佛可以听到“准予入伙”的言语,一变而成为小卒或裨将了。我要做强盗也不难。我要死也不难。凡是我不曾得到的都可以设法去要,得不得也只看我肯不肯用气力。我既不敢要我所不能得到的一切,陈列在面前的又都觉得不算东西,这怎么行?
我又不好意思问她,我装成生气神气也不行,我因为心虚,日记上记的全是不大道德的记载,也不敢多问这东西了。
明天我当同他谈一次,痛痛快快的谈,这个人我知道必于我有益处的。他知道我是谁的熟人,他也不会轻视我。凡是一个漂亮人,他是总能使同他接近的感到满意的,我看出这个新人物是好人!
那军人,相信我不过,以为我是疯子,用白眼望我,望了一阵,就走了。
一个人自己高兴死了这总不算罪过。
今天见不到那个漂亮人。
请相信我,我是如何自尊!我的态度同王太子一样,我并不露寒憎相对她作饥饿样子。这更给了我胜利的自觉。她对我的粘恋,是大约知道我是什么人好友,是明白我身分,是懂事。我在心上好笑这小气的人。一个女人每每为一种无裨实际的虚荣献身,女子才真不算是人!
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我想起不少的精致透辟言语,预备同凤去说,一当到她的面前,我所有的话全完了。我的话像冰,在日头面前不得不融解。我的话是铅作的针,遇了水银就化了。我的话是为我自己说,倒并不像为她说的。
朋友不听我的话,仿佛虽听到,也只以为是牢骚,仍然要我到医院去。
然而为忠实自己起见,下面一点事也非详细记载下不可。
我走到大街上望一切,又仿佛只是被一切的眼睛所望。热闹的街上飞奔了要人阔人的汽车,旁道上来往的全是仪态闲雅脸颊丰满的绅士,革命已经成功,天下太平了。天下太平,我的心独孤孑无所倚恃,好政府只管建设,个人的悲惨却无从排遣。我愿意与这社会分手。
我失落了些什么,却说不明白。但实在是从心上失落一种东西了。我想颓废学文人行为,我将在这类生活中找到发气的机会。我不是人,要人的品德有什么用处。如今许多人自己还不要尽作人的必须的责任,我这狗还讲什么道德身分?呵,恋爱,使我高尚的是你,使我堕落的也是你!
说是辞职,官不愿意做,人家答应为我辞职了,过了一天我又仍然上办公室去,而且把分内派定的事务办得很有劲。朋友见我这样当然不说,可是我自己倒想起这个来了。还是莫辞吧。以我这样才干,到什么地方去不行,然而我究竟想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革命去吧,谁个相信得过。还是不辞职!
她拿了我的腕半天,说:“……”
她仍笑,表示不懂我意思。这个鬼,什么不知道,假装瞒不了我!我见她神色之间很不老实,我怕她忽然会跪到我床边来诉苦,我实在不愿意这事如此结束,为造就她起见,她应得再多无聊一点,再为烦闷一点,所以我忙把政策变更,不再说那巧妙的双关话了,我要她进一杯橘子水。
她说她有事,除了有心事,想向我诉说还有什么呢?我不能又把她的机会失去,就要她说。
一个人,知道自己也真不容易!我有本事知道别人,自己是总猜断得不大的确的。我按照习惯,可以算得出时候,可以算得出在什么时候别的朋友作什么事,我又能够在天气阴晴等等事上可以看出我朋友的脾气。我自己却不然。我真是胡涂东西,不可讳,不能装,不容易辩解,我的心是一件怪东西!想到这里,又想到那里,比夏天的云还容易变,这是我的心。
我的习惯是早上写一点日记,中午写一点日记,晚上又写一点日记。如今因为躺在床上发烧,不许动,旧的习惯全毁了。早上不写,过去了。中午恰是一个样子。晚上,——此时,我却又拿起笔来了,为什么原故?这应得感谢医生。我问医生要我的笔记本,他告看护为我取出,看护才照办。当看护把日记本取出,问我这上面记上些什么事情时,我才放心我的秘密尚不为人窥破。她问我,我只得告她,说,这是自己的私事。她笑了。我就问她是不是也有私事,她不答。我心里有点慌,仿佛另外一种病快要来了,难于说明。
今天是星期,我学一个基督教人,作祷告。我的祷告是在一本革命须知书前做的,我轻轻的说,神,老爷,主子,给我力,给我生气,给我便捷,好让我从恋爱中逃遁如野羊在猎人手中逃遁吧。
放假的日子。天气晴。有太阳照到窗上。开了窗,有花的香味。这是好春天,是有爱情人的春天!
至于说,绑票人,间或有与当局伟人是亲家把弟兄的,这话不可乱说乱信。即或不是谣言,也不能说,也不能听。我们并没有见过绑匪头上刻得有字,或身边佩有符号,我们又不曾听伟人提过这事,当然全信不得。至于外国报纸,说绑票案与军饷有关,更属无稽之谈,此时中国各省,全不缺少鸦片烟捐税,譬如四川一省,有田不种烟者,尚当课以懒捐,收税方法既完密异常,且寓禁于征,正大光明,建设开始,禁烟局成立,极力整顿收入,实大有可观,岂有舍此方便,别图不可恃之途迳?外人造谣,真可切齿,明于中国情形的外国人,是决不至于为这谬论谣言煽动的。
见了凤,我就想咬她一口。这思想来的真可怕。但这是当真的,我并不说过假话。也许一匹狗只有这样思想,一个人高超得多,关于吃,是全因为教育的结果,所以不能随便说,也不能随便引起这欲望了。不过我知道的事,却又不尽然。我的朋友,那上等人,他就在一种很暖昧的情形下吃过几个女人了。当到他要动手吃时,就把我逐出门外,说,不准在此呆,不准看,其实我仍然似乎看见了。我眼不见鼻子却嗅得出。他放我进他的房以后,我装老成,不说不笑,只把鼻子闻嗅,那坐在大椅上的女客,就笑,且打我的头。我不愿意这女人的手这时放在我头上,我怕悖时,所以逃出房外。一逃出房外,他们更好笑,只听到主人说,它闻得出哩。谁知道我岂但闻得出,声音我也听得懂!
以前,我曾奇怪过,以为英帝国主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喊打倒了,那里知道是讲了和,所以就仿佛打倒而协妥了。是的,这个时候是中国应当同其他帝国主义携手的时候,要建设,要和平,要借重外人的经济发展……就是各部各机关薪水一事,岂不是就有理由证明非与外银团携手讲交易不可么?
她笑。我也奇怪,除了到此记上她笑两个字,就无可记载了。她的笑中神气是证明她自信有把握的。她方以为把我捆着了手,缚着了心,动也不能动了,谁知我却应对裕如。
有福气的人啊,过二十年后,我相信我们地位要转过方向来的。到那时天纵优待你你也得老了吧。时间在你额上刻的纹路必定也不比别的人为少,我看你那时骄傲。你若有记忆,你就会记到这时对我的轻蔑,有神来为我作证报仇。
出到外面去的她,究竟想些什么?是不是想到用笔写那心上的话预备来交给我呢?是不是在下决心第二次来当面说?
“就在这里也不要紧。”
近来身体不好,很多时候想哭。
她笑。她说不出什么,是我能体会到的。在一个情人面前,领受这简单的一句称赞,除了用微笑作酬,还有什么算为聪明回答呢?
我是又有点摇动了。我决不承认这摇动,然而我实在曾有意无意说了一些要她了解的话。她也说过“并不比旁人更不了解”我的话。这究竟是我的误会还是转机?
既然是由她一方面出发,(我可以赌咒是她攻击我才还手成了此时局面的。)我只有尽力防御一个方法!
科员的事应如何做,我就如何做。应办公,我办公了。应读条文,我背熟了。应拿薪水,我并不临时偷懒。应放假,我并不反对这个规矩。应同三两个朋友打点牌喝点酒,这纵不是不学而能的,我也可以慢慢的来练习!
有人说,你这是什么东西,我就说这是日记。是日记,说得很明白,自然就不会为人用古典的浪漫的,或唯物史观,或趣味,各样牌子来攻击了。不过要攻击,也就请便吧。我不是天才,你这个不能说我。我的个人主义者气质,虽存在,可是我不曾向谁自白说我是名士。我不曾请求收容作小卒,这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我并不说我是第二小说家。我是受过检定的正式同志,说着对于国事乐观的话,也自有我认为很对的理由。我常常揪打我自己,嘲弄我自己,却赞美了一切人,同时又居然过分那么说过政府的好话,这完全出于我的敬意,谓我为故意讨好那是不行的。我不大尊敬女人,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在我这日记上写得我人格高尚不凡,也不能怪我。自然世界上有那种善于假装的完人,在那些完人中求完全,在我这样人身上求病态的独唱,那是对了。
这也不是什么可幸的。我为这个也苦,不要她爱,似乎是失落了什么,我不愿。要她爱,我有时又不免有点摇动,将对凤的诚实分去了一半。
不生无味的感想,
我的病应当早好。医生说,病是全已脱体了,他告这话给我那朋友,朋友却要我再住三天。
“英国同我们政府要好了,你不知道么?”
日子,滚你的吧。
我愿意有人相信我如今居然能放下第八号那女人,放下同事凤,且放下我的可笑的见识。
这样无意思的活着,能够死,岂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我有什么理由活到这世界上?无用处到当兵的人,他还可以说是为了伟人打仗而活。乞丐也尚可以说为了慈善人恩惠而不忍死。我为什么?为朋友,我已累够朋友了。为革命,革命则已经成功了。为科员的位置,则想做科员的还有不少人在。为自己,自己有什么趣味要是这样活下?
信仰能使人坚实,但什么信仰才能使我生活一致?
我又办公了。
“不多。但有些是爱我我却不大注意她的。”
我猜她会来,然而还不来!
五月十五日——星期四
我读了一章民权主义,读熟第七页。
一二败类并不能影响人民对党信仰的动摇。在党治下有运土、行贿、买卖官职、假公济私各事发生,负责者也只在本人,不至连及全部。党是好的,个人则始终是坏的。除了人各在额上刻字一个方法以外,谁也不知谁是坏人。可是这个办法是行得去的么?并且额上刻字的事,不是仍然也可以用贿赂方法将文字刻成另一种吗?
上午九点半我就到医院的头等病室了。
同朋友到一个要人处玩了三点钟,是下午。我见到那种阔气生活我过不惯。无怪乎虽有明令不准政务官兼职,或其他官吏兼薪,是办不到的事。若国家命令实行,这些要人家里决不能雇请那么多听差用人。
我不是骂他们。我也要学这些人,才能生存下去!
我说:“你今天似乎比往天更美了。”
一身缟素衣裳,打扮得像新寡的未亡人。这未亡人是脸儿尖尖的。眼睛是黑夜的星。手是葱,嫩、白、肥,还带着一种好的气味。(我是在病中也不至失却鼻子的感觉的!)腰是白绵兽的腰,腿是山羊的腿,头是……耳是……鼻是……口是……
今天除了到办公室坐得太久有点烦恼以外,无别的危险感想。我用“危险感想”字样,是在那同事新人物看过日记说的,我记着这一个字眼。我大概是曾经有过这种感想形诸文字了,心里虽不清楚,看那人的神气倒明白了一半。我又来看看九*九*藏*书*网我这日记全部。发现了自己可笑,并不见到别的。我料不到另外一时的我会呆到这步田地。我说了些什么话?我想了些什么?我作过些什么?
恋爱是一种病,不过今天解释又与往天不同。有些时候病是能使人疲惫的,有时则发狂,力大神王,如虎如豹。
我先笑,是冷笑,过后就说,“我才不妄想那虚无缥缈的事!不过我要想的,我也不怕损失。”
我对于凤仿佛非吃不可的神气,大约凤也看得出了。她躲我避我。我很明白。我待说,“我的王,我的主,我这希望原无害于你,信我的诚实,怜悯我,让我同你接吻,同你睡觉吧!”不中用的我又说不出口。
我想到未来的那一日我就忍不住笑了。
我仍然相信爱我的有一个人,我也爱她,却不让她知道!
让我来算算,她究竟得了我几分之几。
我这几日来,心上的凤的影子本来已淡到模糊不清了,凤给我痛苦,像在我心上划了一刀,这伤痕也渐渐合口了。如今为朋友一句话又勾起了我无限心思。人事真奇怪,凭一句话就把我灵魂摇动利害到如此!本来已放下了,一句话,又似乎提起,要放也不是即刻可以放下了。
“这也没有关系。”
我今天晚上居然说我愿意同一个看护结婚,虽然不指明是第八号或第九号,但是听这话的是她,当然红脸!
谢谢你,我写完这一张纸,再来喝一口水。
我又明白一件事。在往常,奇怪有些女人皮肤白腻与众不同的理由,如今见到这种高门大户,反而奇怪住在这屋里的女人除皮肤以外与我们平常人相同的理由来了。人有多种,不拘中外,总之,这要人,同到要人的妻子儿女,不应算与我们同是人类吧。
女人说:“我知道,是医生不许你出院罢了。”
在职务与责任上我恰如其他科员一样,在权利上我又并不争持,我没有被人说话批评的理由吧。
大致近来身体好了点。
今天,可记的,是我见到凤。她对我不如我另一时想象的坏,也不如我另一时所想象的好,所以我不得不推翻自己一切,来同她谈一阵话。谈完时,我有点新的快乐与新的悲哀,揉在一处,分拆不开。“女难”或者又到了。
我这时才记起若是看护为另外一个人,我为想凤而起的病决不会一时就好!
“你这主张是不对的。”
不过是,我原本虽不讨嫌这女人,可是在看明白她是爱我为我特别收拾她的身体,照料我像丈夫一样时,我不能再从事追讨,我已一变而为以守作攻了。我的战略是成造她多知道一点恋爱的甜苦。这是公平的正义的战略。她纵为我流泪,我也不应当即刻就感动去就她,这才是成就她同我自己!
她装不懂说,医生这样告她,“病人吃的东西不能过冷过酸。”
人家说,悲哀时,你做首诗吧。我做诗,我倘若真能做诗,她会从诗上知道我心情是怎样一种可怜心情!我待喊,我的天,我的神,你救我,若就蒙了救,得她来援手,那我非买一本新诗指南来学做诗不可。我如今纵喊,是空喊,或者还会被人家骂我发疯,我即或要爱,我不能尽一些人随口喊作疯子!要爱的人在这世界上也很多,纵无一个人愿意因此加上一顶愚人的王冠到头上吧。
若是我能够忘了生活的非实际性,抓眼前,措事实,我才当真算生活过的。
重新做人,是办公、吃饭、睡觉、加上听伟人训话与做纪念周。
“喂,起来。”
我说:“我愿意吃药。”
这事是连我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或者这是梦,这是……
四月十八日——星期四
“我们那里能再去种田?要回去也只有做土匪。”
唉,别人是都已成历史上名人了,凭聪明机智,与庸禄呆福,政治与文学名榜都已填好贴示天下,我这病人还生什么野心。
四月十四日——星期日
办公又当别论吧。在同样仿佛自己牺牲而“为人”的情形中,做科员的伟大,不是文学家所企及的。中国革命已快成功了,有些人且说得出天下太平的理由来了,并不是预言者造谣时代了,要建设,在建设中要的就只是科员。天才究竟有什么用处。设若做事的都安安分分,不生事,不多多吃,不反对首领,不否认封建势力,不生无凭据的感慨,不随便生病,不缺席纪念周,人人练习太极拳与内功,认得字能做文章的,做一点慰劳前线武装同志或恭颂总司令五旬大寿的庆吊文字,岂不是承平指日可望。国际地位,因了外交家全是做过多时的外交官,很明白招待外宾的礼节,人既威仪堂堂,又能结欢于外人,国际地位岂不能顿即增高。
中国久不发生战事,都市上盗匪也就多起来了,理由大概是闲人太多,不招兵,就变匪。我若是能够忘了这些,忘了那些,把思想行为维持到一种消遣上去,就是打牌,也将可以成为一个国手吧。实际上消磨我的就全是一些琐碎感兴。我的生活只算得是“即景”生活。这个性格就是学一般做新诗的人也不大相宜,那里是一个科员的性格呢?
“你知道!”
在一种昏迷中我过了日子是七天八天。我是从死的门边徘徊,又凭了天命到活人的世界上来了。我被我自己的观念谎骗得太苦了。我想到的一切,恰恰是与事实完全相反,我的聪明机智作成了我深入地狱的方便。一种不可当的羞辱恰是用的自信换来的。我的明于见事就证明了我的不幸。我如今是全了然了。
问的许多话,更证明了这个第八号女人是在爱我的。
我写上这些干吗?这就是我所要写上让他时来看的东西?这时代,许多人不正是我这样的莫明其妙的烦恼着,度过长久的日子么?一种普遍的病态,也值得详详细细的描绘么?
我就上衙门,我的新衣,我的仪表,我相信在同事中曾起了惊讶。他们对我非常客气,连科长也是一样,像老朋友又像老亲家。毫无拘束的谈笑,以及毫无拘束的玩,我感到作官的方便。我笑我自己不曾上衙门以前的胆怯,这真可笑。我知道,他们是因为知道我是一个要人的朋友,所以特别想同我要好的;那种要好情形,简直是一见面就得拜把子呼哥唤弟。我看看这些年青的同志,(他们喊我是都喊同志的),我觉得心上轻松。一个两个脸嫩嫩的头发溜光,全是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我很欢喜这些同志。这些同志衣服全穿得很入时,打扮得体面标致,如像赴宴一样,我自顾不免多少有点惭愧。虽然我的衣服是新的,材料也好,式样也好,不过我的脸,那么毛胡胡的,简直像不曾刮过一样,真不行。我应当买一把保险刀的,我不能在此事上悭吝,省得人笑话!
“杀死不是省得许多事么?”
她说:“热增了一度半。”
日子,生命,滚你的吧。
我做的只是一个二等科员做的事,把不是一个科员应想到的事却都想到了。我把一个大学教授的事想到了,把一个现代妇女的事想到了,我把……
作了一个梦,梦到别人在吃凤,所谓别人者,就正是我的朋友,我的上司,我的主子,我生气得很,忍不住,就扑上前去。
办公,天气渐热,坐到本人座位上,闻着另一处送来的花香,又似乎还闻着一点不是花的香味,我茫然的羡慕一种人的生活。
女人的心真深!不过你再深也瞒不过我。我的眼睛就是专门窥察女人的心的,不怕你故意筑了壁垒,遮遮藏藏。
我还梦到……
想不到是这样我就完了。譬如这灯,她决想不到一搌即熄。
又想了一天!
我实在愿意病加重一点,这有两种利益。第一我可以使那医生缺乏在朋友面前夸口说他高明的机会,第二有人守我。不问医生如何,只要是那第八号的人守着我身边,在医院中病一年也不算寂寞难堪的。医生以为他的药用得对,谁知从进院到此时,送我吃的白丸白片,我一颗也不曾咽下,全偷偷的丢出窗外了。我吃的药对症是对症了,只是另外一种药。在恋爱上中了毒的人,除了用同样的药来解毒,还有其他办法么?虽说如今的仍然说不到是恋爱,也许她不知道我在爱她,比凤同志还更加胡涂,她对我的接近只是一种职务,但我问这个就是蠢事。只要是这样方便,为什么我一定要分出什么道理。人是常常太认真,就太多烦恼了,我应当知足。嗅酒既可以醉人,我何必问这酒是不是为我而预备。纵不是我的,此时在我身边,就够了。凤不是谁能占有的,可是凡同凤接近的都仿佛很愉快,忘了穷,忘了生活卑贱,我既在这女人身边,还说什么。
在床上,忘了昨天所想到的一切。我觉得我人很健康。身上组织也找不出毛病。医生是与药房合伙,在技术上骗不到钱用,就在药品上找发财机会是一样的。我这疑心总不为过,肺上有病的人头脑始终是清醒的。
我又看了我自己的日记一遍,发现自己心思真奇怪。
四月廿三日——星期三
我好歹记到这一冷笑,是有坏意思存在。
老早的,在睡梦中,有人摩我的头,我含含糊糊,说,“我的爱,为什么昨天不来?我想你却失了眠。”这些话是在我心上讲着的,也不知道究竟有不有声音,可是我醒得清爽一点,睁了眼,望她颜色,却仿佛很感动。
见到了,谈得好。
我说:“不知道就算了。”
“先生,同志,我们口号为什么不同先前了呢?”
我的确病了,一夜不曾睡稳。胡言谵语了半夜,若非朋友早明白我有了病,则或者以为我是疯了预备把我打死也不可知。我的病是在心上,不是一天来的。这不是暴病,不是急疹,不是虎列拉,——我真怕虎,可是这病比其他出名的病还要坏。
五月二十日——星期二
事情在别一个同事作来是平平常常,不当成正经事体就会当成游戏事体的,我可不。我只是胡胡涂涂。我非把这胡涂处写明白不可。尽他日红脸,我也将写载详细,才算真实。绅士要虚伪的名,所以时常说谎赌咒,我可以不必学上流人!我的事情……唉,还是不说好。
我糊里糊涂走出衙门。在街上忽遇见朋友。朋友欢欢喜喜的同我拥抱,我却沉默如一个死人。
今天,我同她说道:“你们这里可住多少日子?”她答应得妙,说,“医生愿意一个病人一住院就全体霍然,但又愿意头等房间病人住十年院。”我就问道,“那你们意见怎么样?”她说,“看护妇意见是病人好歹来。”她接着还解释看护与医生意见不同的理由,因为医生是要信仰与钱,看护却愿意住院长久的人脾气好一点。脾气好的人在医院中叨光,是她一说我才明白的。大概在平时,头等房间的病人,因为是头等,照例脾气都应极坏!
日子,滚你的吧。
我幸好并没有晕去。我气得要命。但稍待,我想着“浮生若梦”的话来了,并没有进门,只在门边低低咳嗽一声,就走开了。
我随我朋友到公园去,玩了一阵,坐了一阵,看了一阵,(我可不喝茶,我试过,味道苦,像药,要不得。)我见到许多绅士。绅士们,见了面,亲热的握手,和气的点头,快乐的谈话,气概从容不迫,真是可以羡慕的。我若将来也成了绅士,我就也成天去公园。不过茶我决对不喝,我不同人点头握手,我玩我的。公园无肮脏人在场,空气很好,合卫生,大致是真的。
一些无从追悔的事我只有把它忘掉一个办法。
四月五日——星期五
“我要你信,一个办法,是把这个印一本书,找一二党国要人作序题词,把名字取作‘一个忠实革命党之供状’,包可风靡一世。”
要信心,要服从,我并不缺少!可不知道别人怎样。我也有理由明白首领对于一切的信心的权利么?我也能质问或检举别的人的不信不诚么?
关于我的病并没有告给我那朋友。我瞒着这个人。这算我的自私。自私只是我一种脾气,我不须任何人的怜恤与好意。一个行将与世界离开的我,要轻快的走路,受不住友谊的负担了。
我是快要与这世界分手了。一切光,一切热,都要与我无关系了。世界上再有十个思想界权威,或者永远在位,不是我注意的事。明天中国的尼采就出洋,后天的中国拜伦又从罗马做诗回来被孔德学校小学生逼走,老后天又有人说我是天才,要我帮忙,都不管了。
她不说,只笑。笑得怪。样子又更媚。虽然是笑也不失其端端重重,我看得出她笑中的淫荡!这不是平常笑的章法。决不是!我于是也笑。大约是因为我的笑,使她害臊了,她就走出去了。
“男朋友也欢喜她不?”
唉,我自言自语的说这话,真近于害相思病的呆子了,我还是睡了,省得烦恼。
“不要胡思乱想,人就好。”
“是真的吗?”因为朋友平时同人说假话似乎比说真话多。
春天是使人烦恼的天气。虽说并不忘记自己的誓语,但春天真是恼人的春天!
天晴。
我向看护长说:“喊第八号来我要见她。”
我的计策是对付爱人的妙计。我不相信有谁比我计虑得更周到更妥善一点。在以前,我恨我自己的蠢笨,是有过的,如今我才看出我的天才!恋爱为什么就使人显得笨拙,为什么又能把人变成不凡,这不是容易解说的事!
一种惰性的习惯使我仍然到衙门来。望到衙门才觉得上司们的生活比科员苦多了。望到衙门口的卫兵,我又才觉到国家要政府的理由了。
为了趣味的保留,我还是不说话,看她怎样开口。我决定始终坚持我这主张,一个女人的聪明是十个男子敌不过的,我要引导她的聪明出来。我要窘她到哭,我决不先说我爱她或说到关于这类的话!
空的,一切是空的。朋友来接我,同时告我一个好消息,说凤同一个科员恋爱,在一个地方,被所长见到,把职革了。事情真是怪。我一往过去,到今天,还是那么爱凤,且为她病,来医院住了这久,可是为什么这时听到她的事却如此漠不关心。我还预备一出院就去看她,为什么这时倒略无妒嫉。我看透了一切了。我一切也不要了。
我愿意把眼闭上,忘了一切,一切也忘了我,因为死亡,得到和平。
三月廿八日——星期五
他说:“这不知道么?完全是我帮你设的法!”
“当真的,你自己不觉得么?这热是为……”
我睡在床上想的是起床以后事情,很不合情理。许多人是在做事时还不想那事意义的,这种人才有愉快可言。我相反。我的行为竟有不少像故意反抗一切,而结果却一点不假的被一切征服。
但我今天应当是很快活的。
我将睡下等候死的到来。
我相信我是明天后天就要死了。好,世界上享福的人,你享福吧。你说谎话的人,永远在说谎中得到信仰吧。你杀人的人,兴趣维持到老死吧。你女人,再过二十世纪也仍然像今日情形,在男子事业上任男子支配,找到生活的重心吧。
听人说,记下了日记,将来有许多用处,仿佛还可以卖钱,我定下志愿,从此以后要每天写日记了。我们主人,(应当说朋友啊,他曾叫过我为老弟,平时也喊我的号,很亲热,这的确是一位好朋友!)成天也写日记的,不过日里所作的他不写上,——照我所知的譬如打牌,吵架,生气时用手杖打书记之类,他不写在日记上。——写上的却满是不可信的话。大约因为他是国家大员,又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在做文章吧。写日记若认真,照直写,像我不过一匹狗,说狗话,自己看来也不顺眼,这也是事实。然而我当天赌咒,我要“忠实”自己的。一个狗当然不好说谎忠实于某人或某党,骗钱骗饭,但我还有我自己。有些人似乎是因为不要自己,所以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却作成某某“走狗”的。我写到此我想笑了,既然人都可以称为狗,我为什么不可称为人呢?假使我那朋友让我穿上体面的衣服,排排场场的到社会上同绅士们应酬,我当然也是绅士!
我脾气不坏,我自己觉得如此,可不知她们看我怎样。我隐隐约约从她一方面明白了的是她愿意我住一个月。住一个月当然是好事!一个月中有人可以在一个陌生妇女腹中养种一小孩,还算短时间么?
想不到我也有这样复仇的一天。想不到昨天损失了的今天就得到赔偿了。
不能决定也不行了,朋友说我可以出院了。我本来是预备再想一天,谁知今天就得预备出去。这又是天意。
一切现存的制度都是好的制度,一切在位的人都是有道德的人。凡是不好的,不合式的,虚伪的,不久自然会灭亡。
我想了五天,想到世界的一切。我俨如旅行到各种地方。用我旅行者的情绪,经验到人生的骨边肉边,见到的似乎比我日记上所写到的为深。可是这也是瞎话。用着我等候死的到来一无牵挂的心情过了五日,身体又恢复了许多,精神一足我又不是往日的我了。
在办公室想了一天的自杀。
晚上我同朋友说我辞职的事,朋友说也好。
…………
三月十三日——星期四
呵……血呀,泪呀,心呀,我要怎么来说我的失败后的心情?
我应当在做科员职务上竭诚尽忠,且有制止作天才的野心,经此一说也非常分明了。但是把我的中心,就放到科员职务上去吧,这也像是囗囗囗的事。我不能把升级加薪当一种精神生活。我不能取平常人做官的手段。我不会许多应酬。在科员事务上感生大的兴味的,也应同文学家一样,是正不缺少另外一种天才的人才能够,非区区所能。
中国是承平了,武士勇士壮士是考过了,文人也渐渐的有变而为皇家供奉的趋势了,革命先烈或老同志的儿女兄弟诸姑伯叔也都各有封爵安富尊荣了,新中国是就从这类事上建设起来了。我一个人的肺病自然算不得一会事。我的病,虽然据说到了第二期,我是不相信我会在短期间内死去的。
我看一切事都很明白,这样办是神的意旨!
星期六了,明天放假,又支薪,同事中人各喜气扬扬。这不是罪过。我一事不作,(无事可作),坐到办公室一张大写字台前,听一个肥身科员唱空城计。他站在一椅子上,身段唱工全如刘鸿声,是好朋友,是风流潇洒人物,因为胖反而更见其逗人欢喜的。他还会唱许多戏。背遗嘱嗓子也如同刘鸿声。这个人,若是去唱戏,台上的成就,真不止一个二等科员的成就!
她来了,从她白的薄衣下我仿佛看出一切。
“不一定低吧,也许心里热。”
她垂了头,久久才说:“这个话才问得怪。”
我是她的光明,我得承认。这女人因为我而在另一种生活中冒过险了,正如我在凤身上冒的险一样。我只要不像凤一般把绝望给人,则我的俘虏永远是俘虏。我望到我这俘虏如忠顺之狗,为我作一切事,我几几乎有许多机会使她猛然觉悟我是也在爱她。幸好我能在另一事上挽救我这不谨饬过失,制止她对我冒失。我不让她克服我的心,但小小的堡垒的争夺,我也不全然放弃!
“那就做土匪好!”
一个同事拿一红纸全帖来,要各同事写送礼数目,我随意就填了五元。这是没有法子的事,非应酬不行,我当然不在乎此。作上司的结一次婚倒可以希望发一点财。若每一月有十个上司结婚祝寿,那会计处许多人薪水不必领了。中国事情再过十年总仍然是这样不会变。
为一件事承认自己是错了。
又因节放假。今天天气好。
我看了一遍我这日记,有些地方竟不像我写的。这日记要记下一年,还不知有许多矛盾在日记上发现。真实的是无趣味的,这像有人说过了,但在别人越无趣味的也许自己更多趣味。我这日记不是为谁来写的,只是为自己的事。自己的一切并不怎样精彩动人,所表曝的虽俨然自己的另一个身,但人家看来是但有笑话与打哈欠两样反应的。有些人为逗人欢喜把日记写下,有些人是想见好谁,有些人是图死后好处,我一样不要。
不过,我不得不加一句,说:
三月初九日——星期日
不作无意识的遐想,
被社会或个人欺侮是已够了。一切在脑中建设的楼台,被事实已推翻完了。总共还不到一百天,上衙门,领薪,说笑话,爱上了凤,进医院又出医院,一切一切,完全成了过去,我还是像上两月的我。
我是拿五级薪的二等科员,在我头上的上司是科长厅长,在我脚下僚属是书记司书生之类。我也如其他科员一样,应当办公事。以后我当然很忙了。我以后必定按照衙门规矩起床上衙门,当然不能像先前浪漫了。我担心的是我对于许多事都不懂,我到衙门会闹出一打笑话。还有那地方,似乎还有女的同事,我真不惯。女人一定怕我咬她害她,不欢喜我。因为样子丑,他们都看得我很远,不与我交言,也总有之。唉,我想起这些来就有点心烦。
又想了一天!
四月廿日——星期六
三月廿七日——星期四
“你今天实在比往常不同了一点。”
我头有点发昏。我记到别人说过,人快死时他可以见到他所爱的来到身边。让我向各处看。并没有一个我要见的人。
“不怪!一个人那里能无好朋友。”
三月廿一——星期五
“没有关系么?这才有关系!”
又放假一天,好的。
“我感到的可是你爱他,他并不对你……”
她必定是装成愉快,免使我看出她的心思!女人是善于掩藏的,这女人则更聪明也更能作这件事,我决不至于猜错!
我到后,不想别的,只问她:
她对我客气我也只恨九*九*藏*书*网她。我明知道在她意识中以为我身分不及她的爱人。我在她面前似乎矮了一截,这尺寸却又只是她武断而我不承认也不行的。
“凤,我先是仿佛你可爱,如今却因为你对我很好,我当真觉得你十分可爱了。”
我不作声。
我因为……唉,我的心,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为什么又想到远处,做那荒唐的梦去了呢?与其那么不切实际的空想,倒不好好做着升级的梦吧。升了官,发了财,许多问题也随之而解决,再也用不着无聊烦恼了。
我不希望别的,只愿意住院十年,到那时,她老了,我也老了,人一老就容易处置了。
听到医生说到我的身体,我才觉得我脾气近来坏的理由。
凡是在我心上有着绝大的纠纷冲突处,为什么一时又隐显不同,各有标的呢?为什么我这两月就是这样一个我呢?
当我觉悟了我的过失是在仿佛聪明一事上时,我就当面同朋友说:“朋友,我明白了,我了然我的病了,以后决不会再病,决不再麻烦朋友,使对我好的人心上难过。我如今重新作一个快活的人,再不多事了。”
四月二日——星期二
朋友先是笑,到后则在笑中劝我不必悲观。
我气运不大好,才遇到这事。
我的笔,日记本,全被一个年青女看护拿去放到柜子里去了。我向她要她就笑。我疑心她发现了我什么秘密。一个年青的人,为好奇,这事是作来感到兴味的。若果照我猜想不错,那才是要我红脸的事!她对我笑,岂不就是笑我呆呆的跌在恋爱上为可笑么?虽然她正是这么年青,这么生长得好看,也正不缺少机会把一打男子也引到苦恼的海里去,然而她不注意到她自己,还是开心,这种女子是有。
我今天真作了一件冒险的事业!我真在生活上扭转一个方向了。奇怪,我并不觉得与往天不同。委实说我有点悔,悔把这话说出口,永无收回希望。这以后,我应计划的,只是生小孩子这一类事了。以后我真会为生活累死。我从此是一个家长,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了!
一个新的天气带来了新的希望,我起了床,运动了身体,作了八分钟深呼吸,心情愉快。但是忽然风来了,雨来了,从我心上生起的风雨真不容易躲避,我想起了凤的身分与她的友人来了。我怎么也不能忘记我是狗的事实!别的人,妄想总不缺少理由,我可是靠什么理由来希望要她爱我呢?她知道我是狗,难道她会因为我有狗的德性生了赏识,对我便甘心情愿么?一个男人,固然也有专靠放赖,使女人倾心,终于投降的。有一个女人,我还听到是被男人纠缠不过,所以不要身分,随到男人私奔的。可是这全不是我的事。我的前途并不可说乐观!
照这样生活下去大致才是下级办事人天职。
其次我听到新文化运动市侩开会时,有一平时连名字也不曾听到人说过的书店代表,提出“压迫作家”一条。当场主席则不做声。不做声自然是不赞成。其实这一条是多余,不必提出讨论,所以聪明的都不注意此事。那人说这件事也怪,其实我又并不以为怪。
“你怎么怕狗,他能怎么样?”
我想到的是那些,而所做的是这些;——
唉,岂有此理。鬼物戏弄,昏天黑地,我那能不迷惑。这事也不是我过错。我幸好……
我坐在草地上垂泪,用泪眼望天上的白云,生了浮生若梦的感想。我不哭了,不伤心了,我仿佛得了解脱。我要过细的来看看科长的行为,就仍然到办公室去。门不开,我听到有人说话。
“我原谅他!是的,我才不原谅他!”
我应当早睡。
为什么我妨碍了别人的事?
我今天看见一个漂亮人,是新人物,会做新诗而又不缺少写四六文技能“新上任的同事”。据说这个人是新文学家,成家了的人,漂亮当然是必需的。这个人外国话也说得像外国人一样好,文法不错,又能运用典故与俗语,我觉得这人可以佩服。
我就睡了吧,不相信。一个人听不得许多谎话!有把握的人他不至于找无味的痛苦,我不能说不是这种人!
我办了一整天公,不发牢骚,不生感想,不悲哀,不饿。
我应当念一篇革命正义与人格,这文章将来极有用处。
她不准我写了,若是她能知道我写的是什么话,她会抢了我这日记丢到火里去。
四月廿一日——星期日
朋友因为并不忘记我的病,方才来说,要我告假到乡下去住。到乡下,不见到许多不愿见的事,自然病是好一点的。但到了乡下,则愿见的人也无从见了。新的情形一生便有所得失存在,我是在得失计较中又似乎有点生气了。
我装才醒,她就笑。她明白我装睡,因为铅笔还用手拈着不放。
五月八日——星期四
我说:“妙从何来?”
我绝对不用止痛的药针。我不要饮料或其他药针到喉中去。一个大的荫蔽快把我盖上了,我感谢在世时给我所见所闻所嗅所触的一切。我问到看护,才明白我是被部长的车压坏。部长因为到另一个地方去吃酒,所以车子走得稍快,把我撞着了,事后这部长因为送我到这里来,酒也喝不成了。我抱歉之至。啊,这是我扫了他的兴,罪过。
她眼睛像有点肿,不是失眠就是哭泣。可怜的人!若非我靠了神给我的力,要坚持到底,我就可以用一个微笑,来安慰这为我受地狱的火煎熬着灵魂的人了。我背了她独自笑着又叹息,笑我的胜利又为我过去事叹息。这世界究竟是什么世界呢?为什么在此如此倾心在彼又如此冷淡?阴阳消长究竟为什么理由呢?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她是爱我,这可怜的人!她不有我会发狂吧。她若当真到对我希望断绝时,她会自杀吧。一个作看护的人,要自杀,真是如何容易!吃水杨酸,吃汞,吃硫酸,还有吃……一吃就成功,想来多可怕。我不要在此还酿出一条人命吧。凡是想得到的事情都是作得到的事情。我如今是想到这女人会为我自杀,我又想到一向凤说就成功如意!我是救她还是让凤救我呢?墨子的兼爱或耶稣的博爱,若事情是我做得到,我决去作。不过我真能让她爱又能爱凤,各人在希望中维持平安么?
三月卅日——星期日
“那自然,这种事也平常。”
她说:“你好了,又低了一度。”
然而我听到有人说闲话了,是我装睡时,那看护长说的。话是不可信,我决不相信。她说第八号将病人的话转禀了院长,被院长骂了一句,说是病人是要人的朋友,说一句把呆话也应当有的事,看护就哭着要辞职。我又听说第八号真是快要嫁给那外科医生了,所以辞职就辞职了。
三月十一日——星期二
四月三日——星期三
四月十一日——星期四
五月十七日——星期六
我新的生活,应当有下面一点誓语:
若是我一定这样想:“看眼前呀!看眼前,则比如我在医院中就不必办么,也不必对政府施设加以良心的嘲弄或义务的赞美。(做官的据说是非对政府行为加以相当喝彩不行的!)这比譬是说我不应当在这女人以外去想那还不十分可靠的凤。”
我说过,我的日记要按日写,我就按日写。
“药太多了,不知道什么为好。”朋友是政治上人物,所以政治上的牌号知道清清楚楚,药的好歹可全然外行了。到后他要我再去问问医生。我答应他明天早上去。朋友一去我又悔不该答应他了。
听同事说,部长上一次演说,说,要信服主义,服从首领,对首领惑疑即是反革命。我才明白近来反革命的数目不少的理由。就照部长说,总不能派我为反革命者吧。我目下对于任何人都不惑疑了。我知道好丑自有公论,惑疑是全然无用处时,就对一切全不徒然惑疑了。我相信我自己的忠实敌得过许多同事,我希望别人也能对我这自信自白不加以稍许惑疑。
可是这风若从凤方面吹来,我不敢说这悲哀有多少时候能留在我心上!
军人说:“同志,不是的。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所以敢当你面前叹气。我是叹息我自己,为什么不在战场上打死充烈士,如今却为衙门做卫兵。其实革命成了功,天下已经太平了,还要军人有什么用处?我怕得是也免不了被人解散,流落到这里,被人杀!”
一辈子不会忘记的,是她为我整理被盖时,故意(我敢赌咒说这是她有心如此)把她的胸压到我胸上。为了爱,我是看到一颗心在一个少女腔子里跳动得如何利害!感谢天给我耐心,虽在这种诱惑下我还保持我这清明,不至于即刻失事。
我想了许多对凤去说的话,每一句话都有致凤死命的可能,只准备这机会。
我心是这样想,这日记,写下来了,目下的兴味,纵不是在我生前有印成一本书事实,但安知道我以后不忽然变计。这时节正有若干不知名书店开张,要书印,安知道不会有人觉得我是科员有借重姓名标榜生意的必要。万一这样事真有一日出现,别人见到我这日记,看得出些什么东西呢?
我躺在床上不起,我头发着高的热,口渴心烦,手脚无力。我想这或者是可以到死的路了。果这样死去,谁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也许朋友可以到衙门去,说我是因公积劳致疾,因而死去,且为我请恤建碑。也许朋友以为我贪嘴吃白食,上了别人的当。也许朋友说我是不知保养所致。无论朋友对我如何细心,他总不会想到我是为恋爱死的。其实这事我自己又何尝想到。为爱或单方面相思,至于病、死,虽是平常事,但要人相信我也无意中做了这傻事,谁能当这种话认真?要男人信我是为相思病倒在床,比要凤信我为她而病还难。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你就回乡下去种田好了,这是好办法。”
天气渐渐热了,山上的草长齐了,公园的花开了,乘星期,我将同我朋友玩一天。今天到公园,见到许多伟人在赋诗,背了手在花阴下走,有些又正用手抹着胡须,作着那“拈断数茎须”的辛苦事业。朋友说这些人是“太平宰相”,还有在那土坪上打太极拳的,朋友说这是“儒将”。太平宰相同儒将,都并不讨人嫌,样子和蔼,身体肥胖,气概雍容,语言清朗,我几几乎不能自已的喊出万岁来。有这些人治理中国,一切人,对于中国前途,不乐观可真不行!可惜我不懂中国旧诗,不然我可以把韵抄下来,和几首诗,同这些伟人唱酬一番,显显我的才情。
除了日常普通生活,一定的、不变的、再现出来,似乎只有把“今天是星期三”几个字一写的必要的。许多人是连这几个字也不必写的。星期八或星期九在有些人脑中也不生问题。这倒是有福气的人。
四月十日——星期三
昨天,到衙门去,一个同事三等科员,见到了我样子,失了往日的活泼,就问我说,“好朋友,莫非有心事么”,我说,“心事是不会有,但是身体上的确是不很舒服。”他说,“你打拳了么,”我说,“我又不想考武士壮士,又不是革命伟人,打什么拳?”他说,“那不一定,太极拳是国粹,是文化,不一定要论人论职吧。”
她说:“互相都爱。”
看到无数头包白帕子的女人,全是年青美好,我闭了眼让她们处理我。脱我的衣,脱我的裤,我不敢把眼睁开。
五月六日——星期二
五月十八日——星期日
但是,说来说去,我说了些什么话呢?我简直是瞎话。我简直是狂吠。是的,一匹狗,它除了狂吠为生活必须的事件一种以外,总还有别的在;我也应有别的。我不能但有感想。我不能说他人不对,却疏忽了自己。我不能批评我所不明白的事情。我不能……呵,我要抓出我心上的痛楚,如同从坛中抓出酸菜一样,同样是我作不来的事,但我同样要作。我要时时刻刻来数点我的悲痛,那我就可忘记了世界上另外享福的人。我是我自己的我,所以也不当为别的一切使我过分烦恼激动。就是恋爱,也应如此。我可以从好的方面想。
三月十四日——星期五
虽然愿意日子滚去,时间却实在一天长一天下来了。节候已到初夏,此后只有更长。
“昨天出去,是不是看什么朋友呢?”
“我不相信。”这是我说的。因为无相信理由。
我心想,我才计算到我是对一切事全无所谓主张的,为什么朋友这时却说我这主张不对了?那么还说听朋友主张,就吃药吧。
读了一阵书,精神真觉好一点了,也似乎把凤的优美忘掉了,但愿这书有这样神力,能帮助我抵抗一切!别人读这书,就可以应县长考试,我读这书却能忘忧,大约都不是著者当年握笔时所能想到的。
从上衙门到今天,是已经快到三个月了。这日记本大约在月底可以写完了。我单是关于处置这东西就感到无限冲突。
“朋友,你吃了什么不高兴?”
说过这样话的我,走到街上散步了一阵。凡是在路上遇到的我都不欢喜。遇到女人我更憎恶。我这心是什么一种心,没有明白的。
日子,滚你的吧。
说到此,所以我也不必惭愧了。我瞎估了别人对我的爱恋,又误猜了同事对我要好的理由,还有其他,错到一塌胡涂,真不妨放怀处置一切,能够忘掉的忘掉,不能忘掉的也任便。我从前是苦恼过、悲愤过、发过狂、病过。这是从前。过去了。如今我就是我。心是稳稳当当,不能受任何事支配,也不想支配世界。我是融到社会中,在这融洽上找到新的生存意义的。
五月十九日——星期一
今天晴,天气暖,温度好,真是好春天。
我又说道:
坐在家中与坐在办公室是完全两个人。我到办公室只像看戏。我看一切人类的纠纷,如像同僚的谈论吵嘴,上司与勤务兵的等差,那个新人物用钢笔为厅里写的庆吊文字,都像不调和又极其自然。
我是因为在寻找,所以觉得茫茫然不知所归寄,或者是我终生就这样在歧路上徘徊?
得了好话的我,要实验去了,我去找凤。
我见机会只此一刻了,不能不要她在我面前招出爱我的口供,就把话说到男女事情上面去。
然而我为什么专在此等小事上来记我的日记呢?被打被杀,不要理由,也可以随便的执行,是目下的事实,我能成天来记录这些么?
三月十八日——星期二
我对我的一个女同事,作了一件呆事!!!我帮她办了一件公文,把公文办好,送到她面前,作呆事的机会忽然来到。我偎近她了,用舌舔了她的手。
没有人知道自然是我的幸福,不过她不应当不明白。我以为她是假装。大凡一个男子的秘密,最先看出的总是女人。她眼睛看得出我懒于作事的原因,但她的口是为准备接吻用的,自然不说什么废话,也决不会逢人便告。
人欢喜我或憎恨我,全不能使我生活味加浓了。我自己,则连爱憎也渐渐不分,但有空虚存在了。那新人物仿佛很诚心的屡屡对我说,“你有天才。”我在有天才的自信以后,也许活着就有趣味一点吧。但这“天才”有什么地方表示能给人生活的勇气呢?比人高超,难道就可以活下来么?比人聪明,比人可敬可爱,我要谁来夸奖我聪明和我要好呢?美与丑,在我认识有什么用处?一个做官当权的人,他因了他的尊严与地位关系,可以说,这个好,这个不好;这个对,这个不对:就在这武断上毁灭其不惬意的,一面又保护那自己认为好的人,施恩降福。至于我,把这些看得分明也没有多大用处。我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意见来批判世界上一切?证明我的存在,是意见还是实体?纵有着所谓主观存在,这主观,假使仍然是看其他一切得来的一种综合,用这综合的结果说我就很可以欢欢喜喜过着每一个新来的日子,这是办得到的么?
“我不知道。”她为媚我,就温柔的飞了一眼。
我用着怜悯的眼光,望到这位为我看护的女人。她的焦心还只是为我发烧,她若是明白她是失恋的人,还不知要如何痛苦自挝!世界上许多人就是这样在一个人身上做着无涯好梦,而这人却全不负一点责任,又顾自在另一个人身上也做着无涯好梦的。
她对我仿佛冷了一点,我明白这是我太使她伤心了的原故。我应该是稍稍热一点,不使她过分失望才是。在便中,我借看察时间为由,握过了她的手腕,她不逃避,也不言语,但似乎感觉到小小的不安。我这一举把她的灵魂又搅动了。我用这办法提起了她的希望,不让她自馁,事情果然做得很对,她不久就握了我的手腕,为我理衣袖。借理衣袖为由,这女人进攻的勇气真不小!我又有点害怕起来了。我不能尽她迈步前进太速,就以进为退,因为我看出她在我前进中是非退不可的,所以我作了点呆事,对她稍粗鲁了一点,聪明的她果就避开走去了。
好天气!
说到变,我又想起一样事来了。变的事实是有的,如像近来的奉天一样,也容易得很,只须把旗子一换,就把北伐完成统一中国了。不过这也恐怕不是他们首领所料到的事,假若是早就料及,那要换旗子总不是难事。若早知道旗子一换就成功,那打仗的人,当时决不随便放枪放炮,听说炮弹从外国买来,价钱并不少,即说中国人却无价值可言,一粒子弹即是一点国库,不很合算吧。
四月廿七日——星期日
我惭愧了,因为这同志的一说。我连这样一件最近的事情也不知道,真浅薄!
那个新来的人对我很好。我还要写的,是衙门中同事,一切人,对我全都不错。这似乎是因为注意这些,最近我才开始发现的。有人对我好当然不是坏事,不过对我好的多数都是因为我有阔朋友。这在我不好说希奇古怪,除了感谢,没有别的可说,我仿佛是有好多地方对不起这些人的。
女人把我口中的温度表取去,记上簿子后,又走来同我说话。
今天我能对我的日记感到过去错误。我决要另外作人。我不要别人好处,别人对我的坏处我决要报复。我无论如何要凤知道我的男性的强烈。不拘她是爱我与否,我也要去爱她。
我决定仍然对凤的忠诚,不怕灾难。不怕的灾难,因朋友一句话真就来了,我想到要凤,却同时想到凤的为人,我痛苦着,到晚,莫名其妙的第八号人来,在我的温度表上发现了惊讶的事。她以为我日里过于劳动了,劝我早睡,不写日记为好。
我不怕死。
这有什么办法?有些人,本来是生成作首领的人,具王者威仪,有官相,他不拘何种时代下都是伟人,他不论属于何等政府也仍然是身居要职。又有些人则生成是奴仆,他只在奴仆位置上能够安稳过日子。告给他,说,这是不合民主国原理,他笑。再诚实一点的,因为你这样一说,他也可以把你扭交主人,说你煽惑,是共产党。这的的确确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日记不写了,我望到这个人,有些地方像我很熟习的一个人,只是勾不起这回忆。
上面的思想是起床以前在床上想的。到起来以后,我走到朋友那里去,问朋友,朋友笑。
我想出院去,一出院,我就非到衙门去找凤不可。
(我心上好快活呀!)哈哈,这简直是新诗了,我应当涂掉,另外说,我心上快活得很,仿佛吃了仙丹妙药。若是我那主人——嗐,我又说主人。我那朋友,若是如此神清气爽,他又必定说是念完《法华经》的结果了,其实我是并不念《法华经》,也不念别的什么经,总之不念不背不读诵,仍然如此舒畅的。
朋友今天同我谈,说:“我听到医生说,你病很不好,应当自己注意,当吃药也要吃药才是。病总不是好事情,我是不愿意病的。”
…………
“阿大,到医院去看看,住几天,吃点药,不然是恐怕有危险的。”
我不惯这生活,我同朋友说过。朋友却笑我,慢慢的自然会习惯,我不大相信。虽不十分相信,但我明白绅士就是这么养成,若我并不反对世界上有绅士,我的生活真是应当在一种长久训练下变成另一个我的。
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我不能说我不是在痛苦中找到了报偿的。我不能说我不是塞翁失马。我不能说我不是在磨炼一颗少女的心!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哈哈,我的气运!你们不相识的,为我贺喜吧。我不单穿了体面衣服,从此是上等人,而且我是国家的官吏了。我说过我不作官的话,是的,我不否认,如我不否认我是无政府主义者一样,我曾经同朋友谈过。但是,我如今才知道作官后仍然可以保持我个人的信仰。只要不放在口上,(放在口上的当然是做官的工具,)我这官作来并不算与我信仰相违的。
想到不能出院其中免不了有妒嫉存在,我心中有点冒火了。我为表明态度,要她知道我是在生着气,不大高兴她的为人卑鄙,就在她面前摔了一个药瓶。摔药瓶时虽装作无心样子,将这东西摔了以后,我却不抱歉,还大笑。
我的性情连朋友也不明白,可想而知我与世界上一切人的膈膜程度。
我不明白我忽然如此悲观如此消极理由,这也不是另外一人所能知道。
五月二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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