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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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群体
三 和善
三 和善
四 教育
六 悲悯
十 体制
十 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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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教《公祷书》为了引导我们养成一种相反的谦恭态度,规定在“一年中首次享用时令水果”的场合应当进行具体的祈祷,另外在得到“价值不菲的新衣服”时也要祈祷以示感恩。祷告书中甚至还包括了一段祷文,专门用来赞美人类消化系统的精密性:“感谢主,宇宙之王!你赐予人智慧,还创造了他身上的诸多入口和腔肠。借着主的荣光可知,一旦这些器官破裂或受阻,人便无法生存,也无法站到主的面前。感谢主啊,你是一切肉身的护卫者,你是一切奇迹的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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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婚姻和犹太教婚姻虽然并非总是喜笑颜开,但至少可以免除一种次等的悲哀,这种悲哀来自于一个错误的印象,好像婚姻双方稍有怨气就意味着有问题或者没道理。基督教和犹太教不会把婚姻当作纯由主观热情所引发并经营的一种结合状态,它们会更加低调地将其视为某种机制,个体能够借此在社会中承担起成年人的责任,并因此在一位亲密朋友的帮助下,借助神圣的指导,着手培养和教育下一代。这些相对放低的期望一般有助于摆脱世俗婚姻中常见的那种疑虑,在世俗婚姻中,伴侣双方总以为在本婚姻之外,或许本来还会有更加浓烈、更加纯洁、矛盾较少的结合可能。在宗教的理想中,摩擦、争执、腻烦并不表示出现了错误,它们不过是生活按部就班往前推进的正常表现而已。
正因如此,当终于遇上一位作者,他大大方方地向我们确认,我等对人性幽暗的见解根本不是别出心裁、见不得人,倒是人类现实中司空见惯、不可避免的部分事实,可以想象,我们自会如释重负,并转而迸发出阵阵会心大笑。原先我们还深感恐惧,唯恐自己是唯一感到焦虑、无聊、嫉妒、残酷、变态、自恋的人,而今却无比欣喜地发现,此种感受完全站不住脚,由此反倒立足并笑纳黑暗的现实,开辟出喜出望外的生活机会。

哭墙,耶路撒冷。
悲观主义的世界观并不必然意味着生活将被剥去欢乐。悲天悯人者能够比其对立面拥有大得多的赞赏能力,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期望事情有什么太好的结果,故此每当偶尔有微小的成就划破其暗淡无光的视野时,他们可能会惊羡无比。相形之下,现代世俗乐观主义者由于其强烈的藏书网一切皆理所当然的心态,一般难以细细品味日常生活中的任何灵光闪现,更何况他们还在忙着建设人间乐园呢。
然而,尽管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的科学和经济发展轨迹不可否认地指向一种明确往上的趋势,但“我们”并不能构成人类存在的全部。作为个人,我们谁也不能单纯地生活在遗传学或者电信领域前所未有的进展之中,哪怕它们给这个时代赋予了特点并让人以为发展会永不停步。热水澡和电脑芯片唾手可得,我们固然会从中获得某些好处,但我们的生活若与中世纪的先辈们相比,照样遭遇着意外的事故、梦想的破灭、断肠的伤心、难忍的嫉妒、无名的忧虑,以及无可避免的死亡。可是,我们的先人们至少有个活在宗教时代的优势,因为宗教永远也不会向众人夸下不当海口,说幸福会永生永世在当下的世界上安家落户。
世俗世界当然也有偶尔的慌乱时刻,那往往与市场危机、战争或者大瘟疫相关联,但它总体上倾心信奉所谓不断进步的传说故事,简直到了非理性的地步。这一信条立足于科学、技术、商业之上,现代世界将这三大变革动力奉为当代救世主。18世纪中期以来的物质进步的确令人瞩目,人类的舒适、安全、财、力量也都有了一日千里的提高。这一点彻底打击了我们原来悲观阅世的能力,可也因此决定性地削弱了我们保持清醒、知足感恩的能力。当你目睹了遗传密码的破解、移动电话的问世、西方式超市在中国偏僻角落的开张、哈勃天文望远镜的发射,你就无法再心平气和地估测,生活将还可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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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目前时刻,世俗人士比起宗教人士要乐观很多。这一点颇具讽刺意味,毕竟无神论者一直在嘲笑宗教信众显而易见的幼稚和轻信。世俗世界如此强烈地渴求尽善尽美,以致财富增长和医学研究才过了没有多少年头,它便想入非非,真以为在此俗世人间可以建起天堂。世俗人士一方面粗暴地拒绝人们对天使的崇奉,另一方面却又真诚地相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医学研究机构、硅谷科技、民主政治加到一起,会有能力来共同治愈人类的万千沉疴。他们似乎没有明显意识到自己逻辑中的自相矛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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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世界并不会认同上述姿态,这是因为,该世界一个最大的特征,当然也是一个最大的缺陷,便在于它的乐观主义。
新的宗教悲观主义理念所蕴含的益处将会特别明显地体现在婚姻中,婚姻早已成现代社会制度安排中最充满悲伤的领域之一。世俗世界断言,人们主要是为了幸福的缘故才进入婚姻殿堂,而此种令人瞠目结舌的论断更让婚姻制度变得雪上加霜。
基督教就其本身而言,并不是一套不给人希望的体制。只是它掌握了较好的分寸,把希望牢牢地扎根在来世,扎根在此岸世界之外遥远的道德完善和物质完美之上。
在城市大街上方高悬的牛仔裤和电脑广告当中,我们应当树立电子版的哭墙,那将会默默地放送我们的内心苦痛,并因此使我们更加清晰地感觉到活在世上究竟意味着什么。耶路撒冷的哭墙把一切人间苦难留给上帝的眼睛去注视,假如电子哭墙也能让我们管窥到上帝之所见:他人生活不幸的原委、令人心碎的细节、梦想的幻灭、性爱的惨败、虎视眈眈的对峙、一败涂地的破产,那么,电子哭墙通过传输这些通常隐藏在冷淡外表之后的真相,一定能够给人以特别的慰藉。这样的哭墙将提供令人宽心的证据,使我们看到,其他人也在为自己的荒唐言行所困扰,也在细数本人行将就木前的可怜岁月,也在为十年前离自己而去的某个人黯然神伤,也因为本人的愚蠢行为和沉不住气而在自毁成功的前景。在这些场合,不会提供现成的解决方案,不会就此而终结苦难,只有一个基本的却又无比抚慰人心的举措,即公开承认,就遭遇烦恼和悲痛而言,我们大家谁也不是例外。
如果说帕斯卡的悲观主义能给人以有效安慰的话,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跌入郁闷沮丧的境地往往不是缘于消极负面,反倒是缘于积极的希望。正是希望,即对于个人事业发展、爱情生活、孩子成长,乃至政治领袖、地球环境林林总总的希望,才是令我们恼怒、令我们苦痛的罪魁祸首。一方面是志存高远、盼望热切,另一方面却是处境卑微、现实困顿,如此的云泥之别和格格不入定会生发强烈的失望情绪,折磨着我们的日日夜夜,也会在我们的脸上刻满怨愤的皱纹。

宗教知趣地创造条件,引导我们去崇拜天使并且宽容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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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希望被定格在遥不可及的彼岸天际,教会便能对现实世界秉持一种目光特别清醒、不会感情用事的态度。宗教不会假言声称,政治总能够创立完美的正义;一切婚姻都会风平浪静、和谐美满;金钱必然会带来安全;一个朋友会对你绝对地忠诚;以及统而言之,天堂般的耶路撒冷能够建立在这片平凡的土地上。基于自己天性腐败的残酷事实,我们究竟有多大的机会来完善自身并提升世界呢?对此问题,宗教自创立以来一直保持了一种颇为有用的冷静持重态度,世俗社会反倒过分的自作多情,毫不淡定地轻信俗见并转而巧言许诺。

最严重的问题没有解决方案,但如果我们能抛弃幻觉,不再以为自己被单独挑出来加以惩罚,那也总会有所帮助。
纵然在这方面态度朴实无华,宗教还是认识到我们心中存在热烈崇拜的欲望。它们知道我们需要信奉他人、膜拜他人、侍候他人,并在他人身上找寻我们本人所缺乏的至善至美。不过,宗教坚持认为这些崇拜对象任何时候都应当是神而不是人。因此,宗教向我们分派了永远朝气蓬勃、楚楚动人、德高望重的神灵来牧守我们的生活,同时日复一日地提醒我们,人类相对而言还是无品位、有缺陷的动物,需要给予宽恕和耐心,而这个细节很容易淹没在婚后一浪高过一浪的吵闹声中。在大多数的世俗争吵中,实际上总是埋伏着一个情绪激烈的问题:“你怎么就不能更加完美些?”各路宗教则努力阻止我们把自己破碎的梦想扔向对方,它们知趣地创造条件,引导我们去崇拜天使并且宽容爱人。
当然,宗教在许多情况下也相信,存在着神灵帮助我们的可能性。绝望与希望如此融为一体,尤可清晰地见于耶路撒冷的西墙或称哭墙。自从16世纪下半叶以来,犹太人每每聚集在哭墙那里,表达心中的悲伤,并且祈求造物主的恩典。在哭墙底部,人们把自己的悲情写在小纸片上,然后塞到石头缝隙中,企盼上帝会为其痛苦而动容而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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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接受这个观点,即生存从来就是令人沮丧的、我们永远被残暴的现实所包围,那么我们便有更大的动力稍微更加经常地说声“谢谢”。99lib.net很能说明问题的是,世俗社会并不精通感恩的艺术,我们再也不会对农业收成、一日三餐、蜜蜂飞舞、风调雨顺表达感激之情。表面看来,我们也许觉得这是因为不存在一个道谢的对象,可是,从根本上说,这似乎更是一个涉及抱负与期望的问题。虔诚而悲悯的先人们由衷感激种种恩赐,如今我们则自豪地以为这些东西得自于我们自己的努力,拥有它们自是理所当然。我们在问,真有那个必要专门设定一个感恩时刻,去敬重一次日落或者一个杏子吗?难道没有我们值得瞄准的更加崇高的目标吗?

我们情愿明智地将至善至美完全托付给另一世界:扬·勃鲁盖尔(小),《乐园》,约16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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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鉴于上述笔调,人们颇为惊异地发现,阅读帕斯卡并不像事先以为的那样是种令人郁闷的经历。他的作品还是能够给人慰藉、暖人心田,有时甚至引人开怀大笑。虽然他的书刻意要将人的最后一丝希望辗得粉碎,但不无矛盾的是,对于那些徘徊在绝望边缘的人而言,实在找不出一本更好的书可以一读。比起任何一册用甜言蜜语吹捧人心之美、吹捧积极思维或者实现潜能的书籍,《思想录》拥有强大得多的力量,足可哄劝轻生者回心转意、悬崖勒马。
正是我们当中最雄心勃勃、最风风火火的那些人,最最需要借助宗教来浇灭其心中牛气冲天的热望,宗教尝试的在黑暗中没头浸泡的方法正好适用于他们。对于世俗的美国人而言,这尤其是个当务之急,因为他们是地球上最急功近利而又最易感到失望的一群人,国家向他们灌输了最极端的希望,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家能从工作生涯和人际关系中取得如此这般的东西。我们不该再以为宗教的悲天悯人单单只应属于宗教,或者必须建立在天主救赎的希望之上。即使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奉行无神论的基本准则,即相信此岸世界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世界,我们也仍然应当努力采纳彼岸天堂的信奉者所具有的敏锐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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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在自己的历程中,花了大部分时间来强调人间暗淡的一面。然而,即使在这一阴郁的传统中,法国哲学家布莱兹·帕斯卡依然以其别树一帜的彻底无情的悲观主义而独领风骚。在其写于1658—1662年间的《思想录》中,帕斯卡不失任何时机地向读者展示证据,证明人类本性绝对异常、无比可怜、毫不足取。他以魅力十足的古典法文告诉我们,幸福是一种幻觉(“任何人若看不清这个世界的虚假,那他自己就十分虚假”);苦难是一种常态(“假如我们的处境真的幸福,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去考虑其他问题”);真爱是一种妄想(“男人的心是多么的空虚和肮脏”);我们十分肤浅正如十分虚荣(“鸡毛蒜皮会给我们安慰,因为鸡毛蒜皮会给我们烦恼”);即使最强健者也会被众人容易感染的疾病逼入绝境(“苍蝇强大无比,足可麻痹我们的头脑并且吃掉我们的身体”);一切人间的制度都必然溃败(“凡人必有弱点,天下没有再浅显的道理”);我们极其荒谬地惯于夸大自身的重要性(“有那么多王国居然对我们一无所知!”)。基于如此这般的情形,帕斯卡建议,我们能做的最好事情不过是直面自身处境中的绝望事实:“人之伟大在于知道自己的悲惨。”http://www.99lib.net
我们应该敬重帕斯卡,也敬重与他为伍的一系列基督教悲天悯人者。他们开诚布公而又不失优雅地展示了我等罪孽深重、需要怜悯的生存状态,实为我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如果将上帝从这个方程式中去除,那我们还能留下什么呢?难道要让咆哮的人们徒劳地对着空洞的苍天喊叫吗?那是可悲可叹的,不过,假如我们要从此等凄惨中抢救出一丝安慰的话,至少应该让垂头丧气的人们在一起哭泣吧。太多的时候,人们不过是夜深时分躺在床上,为看来独让自己倒霉的伤心事而惊恐落泪,这样的情景却不可能出现在哭墙。在这里,显而易见,身处凄凉悲惨境地的是整个族群。哭墙为我们本来只能在心中默默承受的苦痛提供了一个得以暴露的集中场所,暴露之下可见,个人的苦痛不过是茫茫苦海中的沧海一粟而已。这让我们再次看到灾难的无边无涯,也一定会修正当代文化无意之间所作出的乐观判断。
宗教明智地认定,我们都是先天就有缺陷的动物,无法持久地拥有幸福,受困于蠢蠢欲动的性欲,汲汲于名利地位,容易遭受惊天事故的打击,无时无刻不在逐步迈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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